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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邱華棟:閱讀的成本降低,使得文學或知識增加了其民主特性

余華曾一本正經地說邱華棟的博覽群書到了“恐怖”的地步;李洱也“斷定”在當代作家中,邱華棟的閱讀量傲睨群雄。

余華曾一本正經地說邱華棟的博覽群書到了“恐怖”的地步;李洱也“斷定”在當代作家中,邱華棟的閱讀量傲睨群雄。最近,這位“中國作家圈閱讀排行榜冠軍”開始展示他的閱讀成果,推出了《現代小說佳作100部》。

小說家推薦其他小說家的作品,就像廚師推薦其他廚師的烹飪,何況又是公認的高手,因此《現代小說佳作100部》特別值得信任。

我把這本書當做工具書,甚至勵志書。

《現代小說佳作100部》,譯林出版社,2024年5月版


以前總有個問題,如果讓你獨自一人去島上,允許你帶一本書且只能帶一本書。

除了《圣經》和《辭?!?,現在我有了另外一個選擇。

邱華棟先生說,我們書寫什么樣的文學,就是在創(chuàng)造什么樣的文化基因。(我們)閱讀什么樣的文學,就是召喚什么樣的心靈。

確實如此。

邱華棟先生對文學的“表態(tài)”還體現在前段時間的某個會議中場休息時。邱華棟注意到了身邊的一位年輕作家,他問對方的名字,對方告知后他說:我記住你了。我們都是寫小說的。期待下次再見。

我理解這里面的“下次見面”,可能也包括文本上的見面。

邱華棟


小飯:祝賀邱老師《現代小說佳作100部》的出版。我想借此機會跟邱老師談一談閱讀(或者說,聊一聊作家和他們的作品),尤其是外國文學的方面。100年,100位,100部,巨大的工程,也會成為某種文學的參考性的“工具”。這100位作家和他們的作品,我想都是邱老師精心挑選的(同時也是一種精心推薦,在我看來)。其中您自己有排序嗎?——其中是否存在真正的排序也是一個問題,無論是從您閱讀的先后順序,還是從更深層的文學價值觀。

邱華棟:我這本書主要是從小說的大陸地理學的地球表面分布空間來考慮入選作家的。最開始,我轉動著地球儀,琢磨著地球上的很多的國家,選了300位,然后做了減法最后到100位。三卷收入作家的空間分布是歐洲部分、美洲大洋洲部分和亞洲非洲部分。時間跨度則是1922到2022年這一百年。因而,我并不是給作家作品進行個人喜好性質的排序,而是一種更加宏闊的某種世界文學景象的選擇。實際上我這本書涉及100位作家的近1000部作品??磿憔椭懒?。當然,這也包含了你所說的那種我所理解的“排序”。我覺得1922年開始的現代小說的開山者,詹姆斯·喬伊斯、馬塞爾·普魯斯特、弗吉尼亞·伍爾夫和弗蘭茨·卡夫卡四位是并列的,無可回避的作家。因為1922年對現代主義文學來講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年份,其標志事件是《尤利西斯》在1922年2月2日的出版,以及這年10月,T.S.艾略特的長詩《荒原》的出版。同在1922年,普魯斯特自1907年開始創(chuàng)作的鴻篇巨制《追憶似水年華》七卷全部完成。其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的英文版也于1922年隆重推出,在英語世界引起了反響。這一年,卡夫卡完成了他的主要小說,兩年后他就過世了。弗吉尼亞·伍爾夫在1922年開始寫作長篇小說《達洛維夫人》。E.M.福斯特在寫他的《印度之旅》,D.H.勞倫斯在寫作小說《袋鼠》。在中國,魯迅于1921年12月4日到1922年2月12日,在北京《晨報副刊》連載了其小說代表作《阿Q正傳》,引領了中國現代小說的潮流。

而從1922年到2022年這100年的時間里,包含中國文學在內的世界文學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百年間,杰出作家不斷涌現,佳作連連,是他們的表達塑造了如今我們看待世界的方法,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瑰麗的小說世界。

小飯:說到地球儀,我想起來曾經有一位老師告訴我,世界文學的發(fā)展有這樣一個“規(guī)律”——從希臘羅馬,到英法,到蘇俄,到美國,再到南美,再到日本和東亞——類似一個旋渦或者陀螺,在世界地圖上走了一個順時針。“這樣閱讀世界文學是一個好的線路。”老師還拿幾個代表作家的師承作為證據,比如海明威喜歡讀蘇俄文學,而馬爾克斯視海明威為精神偶像。邱老師覺得這個說法或者說這個順序靠譜嗎?

邱華棟:不靠譜。這就涉及什么是世界文學這一概念。歌德曾經做過精彩的表述。但在我看來,我們的明清小說如《金瓶梅》《紅樓夢》非常棒,且內在于中國百年來的現當代文學中。但明清小說似乎沒有在“世界文學”這一框架下給予考慮,那這就是西方中心論的話語了。我這本書,描述了這樣一種景象:每隔20年,現代小說在地理意義上會發(fā)生轉變和“漂移”。比如,從1920年代到1940年代,現代小說出現的重點在歐洲,它們幾乎奠定了如今我們所談論的現代主義小說的基本范式。1940到1960年代,現代小說的大潮轉移到了北美和南美,出現了美國文學的多元生長和“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現象。1970年代到1990年代,出現了“無國界作家”和“離散作家”群現象,更多亞洲、非洲作家涌現。這一階段,中國當代文學也帶著獨特的生命印記匯入世界文學大洋,世所矚目。進入21世紀之后,隨著全球化時代的深刻變革,世界文學的面貌出現了紛繁復雜的變化。小說不僅沒有死亡,而是借助新型傳媒具有了撒播效應,世界文學呈現出現代性和在地性,大眾關注和精英閱讀并行不悖的景象,一些文學大獎的影響也呈現出跨越國界、語種和地理范疇的面貌。

小飯:可能正是因為現代小說“誕生”在歐洲,于是在上面這個“路線”中,甚至有人還排出了一個文學讀者的“鄙視鏈”。大意是,普魯斯特和喬伊斯的讀者看不上加繆薩特的讀者,加繆薩特的讀者看不上??思{海明威的讀者,??思{海明威的讀者看不上略薩馬爾克斯的讀者……我甚至在邱老師這本書目錄的排序上也發(fā)現了這個“現象”(比如,您確實也把普魯斯特和喬伊斯放在第一卷的前列,??思{和海明威則是第二卷的前列……)。邱老師你有沒有足夠的理由勸解這些讀者?

邱華棟:我才不想去勸呢,那真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所有的作家我都喜歡,誰都不鄙視。我覺得你誤解了我的書的目錄,沒有仔細看清楚。我的目錄是按照大陸地理來安排的,本身沒有對作家的“排序”。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我媽媽常說,“大狗小狗都要叫”,意思是大狗小狗都是平等的。大作家小作家都是作家,干嘛搞出來什么鄙視鏈?我覺得不可理解的。何況我這本書里的作家都是杰出的作家。寫了40年了,我知道寫作的艱辛,我特別心疼每一位同行。每個作家的好作品,我讀了都覺得就像是我自己寫出來的一樣,有一種特別的激動和欣喜,這是我最真切的體會。

小飯:可是對我來說,很多作家若不是看邱老師這本書,名字就是完全陌生的——我自信我的閱讀量是超過平均值,無論在哪個層面——我確信若不是通過這本書,我無法接觸到那些作家。此刻我的問題是,邱老師您接觸到一位作家的路徑通常是怎樣的?是從一位作家到另一位作家,還是更相信朋友和同行的推薦,抑或是出版社和媒體的宣傳?有具體的例子嗎?

邱華棟:我這本書里涉及作品全都有中文譯本,很好找呀。我不明白為什么有人還會有這樣的問題——不知道其中一些作家,而這些作家的作品在書店里、圖書館里都有。我接觸到這些作家作品的渠道很簡單,就是買來他們的中譯本去認真讀。少數作家作品我也有英文版等。然后,我讀了40年的時間了,對世界文學有了一條判斷標準的金線。正所謂熟能生巧,一書在手,翻翻就知道輕重了。

小飯:可是您推薦一位作家——我相信總是有這樣的場景,包括現在這本新書——經常會用的“理由”有哪些?或者說,您認為一個作家和他的作品,最有價值的部分,通常會是什么?

邱華棟:這本書最開始的書名是《航標:現代小說的流向》,航標的意思是什么?就是某種標志。因而,之所以選擇了這100位作家,主要是考慮到他們在百年小說發(fā)展史中的某種航標性。一個作家最有價值的部分當然是他的創(chuàng)造性,他的作品讓我們感到驚異,讓我們覺得此前就沒有見過這樣的小說出現。比如弗蘭茨·卡夫卡的作品、豪爾赫·博爾赫斯的作品,伊塔洛·卡爾維諾、加西亞·馬爾克斯、保羅·奧斯特等的作品都是這樣的。

小飯:那么從更嚴肅的角度來說,很多人認為小說的最高任務是呈現人的精神世界和內心圖景。我們假設其存在,那么人的精神世界和內心圖景究竟應當是怎樣的?——有這個應當嗎?或者有其標準嗎?比如說,幽暗、復雜或者類似的描述。

邱華棟:1922年以來人類的很多小說,大都是在寫現代人的精神世界和內心圖景。這一點沒有問題。

小飯:美國生物學范瓦倫曾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一個在地球上存在了幾百萬年、已證明自己是成功幸存者的物種,其滅絕的可能性與一個幾千年前剛剛出現的物種一樣大。這被稱作“不間斷滅絕法則”或范瓦倫法則。范瓦倫給出的解釋是,一個物種永遠無法提高自己的生存概率,因為它始終在和其他物種競爭。比如,獵豹也許隨著進化越跑越快,但由于它們捕殺的羚羊也隨著進化越跑越快,獵豹捕捉到生存所需獵物的可能性沒有提高。在很多權威的文學專家看來,外國文學在過去的很長時間里,在某方面要比中國文學內涵更加豐富,技術更加成熟。從這個角度看,你覺得所謂的外國文學和中國文學之間的“競爭”,是否也是這個態(tài)勢?如果邱老師不認可上面這個論斷的話,可否也給出一些自己對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某種在場的觀察?

邱華棟:我更喜歡世界文學這個說法。這樣中國文學就在世界文學之中了。而“外國文學”這個說法,則是和“中國文學”對立的,我不喜歡。為什么要把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對立看待呢?人類的文學絕對是互相借鑒而不斷生長變化的。這從神話史詩中就能看出來。人類文明也必須交流互鑒才可以獲得進步。各國各民族文學不存在競爭的關系,而是一種共生的關系。中國文學也不用跟誰競爭,只要在世界文學的范圍里生長著就好了。

小飯:嗯,受教了。共生關系是個經常發(fā)生的現象,比如很多作家都是“成雙成對”出現的,海明威??思{、馬爾克斯略薩。之前我還經常拿福克納和海明威舉例,在我看來,??思{腦袋小,海明威腦袋大;??思{寫郵票小鎮(zhèn),海明威寫全人類……但他們的文學成就應該說都是頂級的。所以我就有個看起來有點俏皮或者無厘頭的問題:一個作家,他腦袋的大小是否可以決定這個作家文學成就的高低?如果不是腦袋的大小,那么眼界的寬窄是另一個標準嗎?

邱華棟:根據傳記的記載,托馬斯·沃爾夫才是腦袋很小,身子卻很大的美國作家,可他寫出了《天使望家鄉(xiāng)》這樣的杰作。有的作家挖一口深井,有的作家寫一片廣闊的平原,還有的作家去寫遼遠幽邃的星空。他們都很好。如果把視野再擴大到人類的文學史來看,在勞拉·米勒主編的《偉大的虛構》一書中,我看到了人類文學經典作品的最新排列:《奧德賽》《一千零一夜》《西游記》《太陽城》《海底兩萬里》《時間機器》《一九八四》《虛構集》《城堡》《魔戒》《百年孤獨》《神經漫游者》《無盡的玩笑》《云圖》……跨越3000年的96部作品,隨著時間軸的延伸開來,卻并置在一個空間里。我們看到了神話、史詩、傳說、神魔小說、傳奇、科幻小說、童話、烏托邦、寓言小說、實驗小說的線性陣列,看到了融合上述文學的胸懷,自然也昭示著文學的無限廣闊的未來。

《偉大的虛構》,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6月版


小飯:再說一個具體的作家。有人說卡夫卡描繪了一個夢魘世界,所以他的三部長篇小說都沒有完成,因為他既無法找到答案,也沒有辦法給小說人物以最終的出路。在您看來,卡夫卡有沒有完成他的長篇小說,您對他的總體評價會不會發(fā)生變化?

邱華棟:不會。卡夫卡依然是偉大作家。這是因為他的小說觀念就是如此:人生大多數都是暫?;蛘哧┤欢?,不會有什么結尾。所以他的小說也沒有結尾。

小飯:卡夫卡的性格、命運和他的作品有很深的關系,很多作家看起來都不精通人際關系,但他們往往都在作品中把人和人的關系、某種社會現實寫得透徹。還有一種作家,人際關系搞得好,同時業(yè)務水平也非常高,在您看來這是怎么回事?

邱華棟:一般來說,小說家是人情練達皆文章的人。詩人可能比較單純褊狹執(zhí)拗一些。這涉及每一個個體的情況,沒有什么規(guī)律可循。

小飯:文學和影像是一種親緣,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更是如此。前幾天我看到一種說法——“李安為什么是一流的導演,因為他放在電影里的,都是他自己在人世間體會到的最獨到的東西,是自己心里的秘密。所以第一流的創(chuàng)作者,都是把秘密放進作品里,而二三四五流的創(chuàng)作者,他們的作品里沒有秘密。 ”如果這段話來評論你欣賞的作家,成為某種評判作家的評價體系,您同意嗎?

邱華棟:也是一種說法。這種說法不需要誰去同意,聽聽就好了。

小飯:我還有一個很真切的問題,基于我自己的觀察,身邊的文學青年,從數量上來看,比過去少了很多?,F在年輕人沉迷手機和網絡,對文學尤其是紙質書承載的文學的熱情和投入遠不如過去。這個現象會這樣持續(xù)下去嗎?未來人們的(文學)閱讀會是怎樣的?如果小說不會死,那么閱讀會死嗎?

邱華棟:我的感受相反,我覺得喜歡文學的人,以更多的方式和形態(tài)在存在著,文學本身的概念也在擴大著。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都在通過微信微博快訊、短視頻抖音、電影電視劇網絡劇等電子傳播類型和不斷滋生的延展載體,獲取信息和一定含量的知識。我承認這個渠道的快捷和便利,以及它在瞬時引爆的快感沖擊。如果我們再悲觀一些,就無法忽視這種可能即將演化出來的趨勢:伴隨著科技和媒介的發(fā)展,我們正在經歷一個相較于紙質媒介興盛時期文學閱讀狂潮之后的文學衰退期。然而,我不愿意將其視為“危機”。所謂文學的危機或者閱讀的危機,往往被解讀為人文精神的危機,而人文精神的危機,從30年前開始討論至今也沒有可信的結論。

隨著人類逐一發(fā)現莎草紙、羊皮卷、竹簡和錦帛等可以作為書寫工具,閱讀者經歷的任何一種時代,都是他所能經歷的最好時代,那么,對于上一代的閱讀傳播載體而言,新的媒介也就不可避免讓舊媒介經歷著衰微的命運。因為不斷更新的書寫和傳播工具,不僅僅拋棄了上一種閱讀習慣,還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改變文學的生產方式。遠的例子,古代帝王出行時攜帶的文牘有多重我們能想象得出來嗎?因此,越古老的文學越是詰屈聱牙、古奧難懂、縮略微言,那樣的文學形態(tài)和書寫的不便利有莫大的關系。在造紙術和印刷術發(fā)明后,書寫和閱讀的形態(tài)變得平穩(wěn)多了。此后,漢字排版的最大變化,是由《科學》雜志首創(chuàng),他們?yōu)榱烁玫貍鞑祵W公式或者外文,將豎排版變成了橫排版,從左往右書寫。這也極大提升了中國人的閱讀速度和書籍的內容含量。近些年來的電子閱讀,只是一種對紙質書閱讀形態(tài)的模擬,它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數字化的容量幾乎可以無限大。這種變化的弊端是存在的,因為容易獲取,人們沒那么珍惜閱讀機會了。閱讀注意力和時間都變得碎片化,很難集中深挖文字核心的意義。這是讓很多人將其列為閱讀危機的原因之一,但我想,獲取路徑的極大拓寬,令今天有心的讀者可以輕易獲得閱讀的各種形態(tài):紙質書籍、隨攜電子書、有聲書……哪怕僅僅是將全套的《四部叢刊》電子版找到,讓它在電腦里沉睡,也肯定比以前進步了。閱讀的成本降低,使得文學或知識增加了其民主特性。雖然不能叫做形勢大好,但也沒必要渲染所謂閱讀危機,因為這無法澄清今天讀者真正面對的問題。況且,每個讀者閱讀本就抱著不同目的。眾所周知,讀圖和娛樂時代讓讀者養(yǎng)成了思想惰性。就本質而言,高質量的閱讀當然是聚精會神的艱苦勞動,科技的便捷與閱讀的苦作之間,大多數讀者選擇便利和簡約。但閱讀要有多深的層次,才能算作合格的文學閱讀?這都很難量化。

當然,我也不是在說,今天任何有價值的可供閱讀的信息都是俯拾即得的狀態(tài),首先,文學書的市場,的確需要一個稱職的推薦者、引領者,另外,有些書也無法真正進行大眾傳播。不過,我們的時代畢竟早已不復以往,玄奘要歷經八十一難才能求取真經,而??频拈L篇小說《玫瑰的名字》里,那些中世紀在圖書館里抄書,并因為執(zhí)念造成對書籍的恐懼和狂熱的殘殺的故事,帶給了我們永遠的隱喻。

春節(jié)期間,在書店看到羅伯特·伊戈爾斯通的《文學為什么重要》,我就如獲珍寶地將其帶回家細細揣摩了起來。總體而言,它依然延續(xù)了那種已成主流的觀點,即文學是一種多因素、多主體的交互關系。文學的閱讀乃至寫作,都解釋為一種對話,這在批評史上并不新鮮,俄國學者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是最重要的前例,姚斯等人視作者寫作即在尋找恰當的接受視閾,召喚隱藏讀者。我們今天的文學多么需要理想的讀者啊!現在,伊戈爾斯通所說的“鮮活的交談”則帶有更多的市井煙火氣,像是一個開放社會的生活方式。在這個話語建構時代,或許沒有什么行動比通過文學重建我們的日常生活更有意義的了。

《文學為什么重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小飯:關于“今天”,關于“當下”,甚至關于“未來”,就得提到AI。我看到過一種有趣的說法——如果要生成一個影視類AI產品,你勢必要給它投喂過往100年里所有創(chuàng)作者的作品。那AI賺的每一分錢,是不是都和內容提供者有關?每個人類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內容都來自他(她)之前的積累和某個瞬間的靈感,那人類創(chuàng)作者賺的每一分錢是不是都和他之前的積累有關?邱老師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邱華棟:啊,我回答起來會很長,會讓你瞌睡起來。

小飯:邱老師我保證不瞌睡。

邱華棟:人工智能如今的應用已經非常廣泛,早在1950年代,計算機科學家們就已經展開了關于這個新的技術方向和學科的問題。既然是一種技術,自然就會蔓延進入人的生活生產領域,文學藝術生產是人類元狀態(tài)的精神生產,洞穴中的壁畫、結繩記事的環(huán)扣都是在為人類用精準的語言表達心靈世界做的漫長預熱。因此,從很早開始,計算機技術就已經與語言產生了勾連性的嘗試,比如機器翻譯就有嚴格的語義對應,自動文摘系統(tǒng)能夠提取出反映文章中心內容的短文,這可以看作是AI運用于文字創(chuàng)作的早期雛形,其特點就是被邏輯嚴格規(guī)定,新聞等實用文體寫作也屬于這一類,比如近年來的“快筆小新”、《今日頭條》寫稿機器人“張小明”等。以上這些主要屬于弱人工智能。與之進行遠距離對應的是超強人工智能,在科幻文學中以各種瑰麗奇譎的面貌出現。比如《2001太空漫游》的超級計算機HAL9000,它能夠自主判斷處境,爭取自己的命運,甚至表演出比人類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謀慮詭計。從現有發(fā)展水平上看,我們更需要討論的是在現實和幻想之間處于過渡地帶的強人工智能。強人工智能“呈現”出與人近似的意識,與人類展開交互式學習。近年來,在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實驗上小荷初露的正是這一類人工智能。詩歌,這一語言的黃金,承載著人類最光榮夢想的文學體裁最早作為試驗田而被開發(fā)。早在1960年代,智能詩歌軟件“Auto-beatnik”就已經“創(chuàng)造”出公開發(fā)表的詩歌;1984年,梁建章以《唐詩三百首》《千家新詩注》為數據藍本開發(fā)出智能寫作格律詩軟件,在半分鐘內即可根據要求作出一首五言格律。此后不絕如縷地產生這一類似產物,最出名的當為機器人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2017年),小冰本“冰”獲得了在報刊上開設專欄成為專欄作者的殊榮,在詩歌領域造成轟動。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目前AI生成的詩歌語言皆為外部語言。AI能創(chuàng)作小說嗎?答案是肯定的。但小說邏輯與詩歌邏輯不一致。1966年,首個聊天計算機ELIZA誕生,這為計算機日后開展虛構敘述能力提供了前提。在1990年代以后,計算機寫出的小說越來越多。最具有戲劇性的事件,一個是2017年算法程序Mary Shelley重寫了瑪麗·雪萊的同名小說《弗蘭肯斯坦》,而那部人類瑪麗寫于1818年的長篇小說被視為西方現代文學史上的首篇科幻小說;另一個就是,2018年陳楸帆的短篇小說《出神狀態(tài)》其中部分內容即是由人工智能機器完成的,并以微弱優(yōu)勢在評比中(AI參與了評選過程)領先于莫言作品,其本人常雅謔自稱“打敗莫言的男人”。

為什么將詩歌和小說區(qū)分開來呢?詩歌主要依賴于人類已有的數據庫,尤其是嚴格使用韻律平仄規(guī)則的古典律詩,比如,一個生活于唐朝孩童的蒙學是從《三字經》和對對子開始的,學習古體詩的資源相對而言是一個封閉體系。小說則不然,它需要交互信息的介入,這就決定了一方面寫作小說的人工智能的運作應配備成熟的對話機制(聊天界面),另一方面,大面積互聯網的鋪設給機器的學習能力插上了翅膀,虛構敘事類的文學創(chuàng)作能力取決于數據庫的不斷反哺。因此小說的人工智能寫作過程中,人的作用還是相當大的。備受矚目的小冰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的出版也是同樣,并不體現人工智能的能力,其優(yōu)化和挑選完全是人在運籌,專家系統(tǒng)從一萬多首詩中選取139首收錄入詩集。另外詩歌的理解也必須有讀者的高度參與。詩歌字數較少,領悟又寄托于意象上,也就是說,詩歌除了吟詠的節(jié)奏、字詞蘊含的韻味,其接受需要依賴讀者的“腦補”,這是詩歌AI寫作似乎更加蓬勃活躍的原因。

除了一定框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等功能之外,人工智能的數據分析能力也能運用到文學研究方面,相對于以往強調的“細讀”,這是一種帶有距離的“遠讀”,大大提升了研究的效率。比如對于《紅樓夢》中的虛詞進行數據統(tǒng)計分析(有一些多義字需人工再度甄別),很可能查驗得出前80回由同一個人完整寫出,后40回中有一部分較為接近前80回作者手筆這樣的結論。

事實上,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的廣泛應用,最為直截了當地拉近了普通民眾——特指那些極少公開進行文學和藝術表達的人——與文化表達的距離。但無論是這些視頻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本人或者專業(yè)從業(yè)者都并不將其視為專業(yè)領域的闖入者。那么,今年春節(jié)期間openAI發(fā)布的Sora則可能預示著對于影像視頻行業(yè)的顛覆。只需要提供足夠明確的描述,Sora就能夠生成連續(xù)的60秒視頻,這再一次刷新了對于人類行為模仿的理解。機器學習總體而言是人類實踐的一部分,這種學習本就是人類創(chuàng)造者能力的外化,只不過經過海量的計算之后,行為模仿被極大加速催熟,但距離真正的質變有多遠我們還下不了定論。

從以上各種各樣的人工智能與文學領域的交叉實踐可知,文學已經具備發(fā)生變化的勢能,只是積極推動實踐的人往往是具有科研屬性的人員,而很少有真正的專業(yè)作家和非專業(yè)寫作者。文學因為其較為特殊的屬性,并不直接帶來迅速的爽感反饋,因此寫作小程序或者APP很難出現高度普及情況。而且,文學創(chuàng)作對于基本框架設計,對于語感聲口等獨特性的期待,對于邏輯和敘述節(jié)奏把控的要求,都必須由更專業(yè)的寫作者才可能產出合格的作品。目前我認為較為適合人工智能寫作的一種是網絡小說,因為網絡小說一般而言體量大、細節(jié)密度高,AI能夠替人承擔一部分的勞動。

影視劇劇本寫作也如此,尤其是商業(yè)劇本本身就是多人團體合作的產物,人工智能能夠補足多人協(xié)作時往往筆調不一致的麻煩。在科幻文學寫作里人工智能的優(yōu)勢也非常明顯,它強大的數據庫資源和計算優(yōu)勢,能夠如迷宮一般設置出較為復雜曲折的情節(jié),比如科幻作家慕明就使用與AI共創(chuàng)的方式寫作劇本。因此,在現有科技條件之下,人工智能的創(chuàng)作具有積極的面向,參與和輔助我們的社會文化生產。

在人工智能寫作中,生產主體并沒有發(fā)生從人到機器的轉變,而是人重新嘗試理解工具,讓工具更像人,而不是讓人更像工具。Sora發(fā)布后,B站up主“AI瘋人院”迅速反應,發(fā)布出一條3分56秒的《西游記》視頻,展示出混沌初開、石猴出世等情節(jié)。創(chuàng)作者先利用ChatGPT分析原著,完成分鏡規(guī)劃,再利用AI繪圖,繼而使用文生視頻技術,因此在內容理解和視頻制作層面,作者有效理解了工具的遞歸性,是最關鍵的啟動系統(tǒng)。當然,即便人失去了對于創(chuàng)作結果的控制,但人依然保有對于結果欣賞、評價、闡釋、梳理和留存的權力。人工智能的主體性是在其工具性的第一層級意義上被搭建和賦予的。

但值得警惕的是,世界不僅向AI提供數據,世界也在被AI生成的數據重塑。當代年輕人管社交網站上的許多視頻叫做“電子榨菜”,他們往往在吃外賣的時候選取一段時長合適的榨菜來“下飯”,而且無論是視頻的觀看者還是制作者都承認這些視頻在心力成本上較為低廉。未來,有了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者的參與,高速繁殖的藝術仿制品自然是越來越多,成為休閑活動的必要補充。我不認為大家在適應電子榨菜之后,會忘記還有鮮美的小烹和滿漢全席,但擔心由于榨菜數據的大量出現,會拉平數據庫的估算,并且逐漸在評價體系下將那些糜費功夫的大餐擠入角落。機器寫作上亦如是,如果機器反過來繼續(xù)學習自己輸出的新一輪數據,如果這些平庸的數據來源足夠大,也許會誘使越來越多的人無意識去模仿機器的思考,最終放棄情感立場和審美偏好上的獨特性,在一張跑過的舊地圖上繼續(xù)圈地,最終結局當然是越來越小的探索區(qū)域和越來越表淺的深度。

不過,可能我們都意識到了,這其實不是AI時代的特殊問題,而一直在文學內部發(fā)生著。AI寫作只是無情地凸顯了我們對這種問題的焦慮,只不過今天我們換了一架名為AI的折射望遠鏡去觀察而已。

小飯:邱老師對AI的觀察和思考真的非常深入了,學到很多。在今天,讀書仍然是“高雅”的行為——如果吃榨菜不算高雅(但也談不上低俗),或者高雅的定義不被改變的話。我的問題是,在今天,有什么樣的事情是讓邱老師認為和讀書一樣,接近高雅的嗎?

邱華棟:讀書和吃飯睡覺一樣,是一種日常生活中的行為,不存在高雅不高雅的事情。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曾說過,閱讀在其深層意義上不是一種視覺經驗,而是一種建立在內在聽覺和活力充沛的心靈之上的認知和審美的經驗。那么,這樣復雜的認知與審美過程,所帶給我們源源不斷的驚異感,大概就是今天還需要繼續(xù)閱讀文學作品的重要理由。席勒在《論人類的審美教育書簡》里很鄭重地許諾:“只有當人在游戲時,他才是完整的人”,人的休憩、愉悅行為將“支撐起審美藝術和更為艱難的生活藝術的整個大廈”。當然,我們所知道的是,歐洲工人素質的提升乃至工人運動和他們開始在業(yè)余時間識字、閱讀與朗誦有莫大的關聯,我國20世紀歷史上的平民教育運動和農民識字運動,也進一步刷新了現代中國文化的面貌。從此,因為閱讀和賞析,這些人開始分享一個過去對他們關閉大門的世界。因此可以說,通過文學語言的審美實踐,有助于激發(fā)人的很多生活動能。回眸歷史,自文字誕生始,文學就是言志、抒情的凝結物。無論是文藝復興、啟蒙運動,還是共產主義運動,都毫不猶豫地借助了文學的力量。我們書寫什么樣的文學,就是在創(chuàng)造什么樣的文化基因,閱讀什么樣的文學,就是召喚什么樣的心靈。當世界進入“現代”時刻,無數的知識分子就投入到了改造人心,重建人文精神的事業(yè)中。所謂“現代”,除了先進的強大的科技、經濟、制度等因素的支撐之外,它的核心之義,其實是降生作為現代主體的人。因此,還是要閱讀經典。什么是經典?卡爾維諾說:“經典得是一部開放的作品,能夠在時間的長河中始終保持生命力,無數充滿‘熱情’的重讀和解讀,不僅不會窮盡那部作品的可能,反而會使它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迸發(fā)出新的活力,賦予人類個體或群體生活以‘新的意義’。”索爾·貝婁說過:“自然而然,書一向是買得多、讀得慢。但是,只要那些書擺在書架上,就像是一群廣闊生活的保證人站在我身后。這就是書籍的感召和力量。”作家們創(chuàng)作出了優(yōu)秀或杰出的文學作品,它進入了我們的思想和生活,改變了我們的情感結構,變成了人類新的自我認知的方式。那么,我們?yōu)槭裁床话堰@些書擺在自己的書架上呢?

邱華棟文集,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小飯:這是個可愛的問題,但恐怕很多人也回答不了……從您的角度看,喜歡喝酒的作家是不是更可愛一些,更值得信任和期待?

邱華棟:不一定。醉鬼作家很討厭的。但人總得有個愛好,人無癖好不可交也。抽煙的作家難道不可愛嗎?

小飯:可愛。在上個世紀抽煙還是一個男作家肖像照的標配。我忽然想起來有一些頗受歡迎的作家沒有獲得文學獎的肯定,或者說,沒有受到某一種文學獎的肯定。這種情況是常見的。對我們來說,應該怎么理解?我是想問,“頗受歡迎”對一個作家來說,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評價。我想說的可能是村上春樹或者米蘭·昆德拉。有人甚至說,諾貝爾文學獎對于昆德拉來說,更像是一種“騷擾”,邱老師怎么評價這樣的情況?

邱華棟:是這樣,文學史上這樣的作家有不少都被忽略。比如,現代中國文學史上的李劼人,我們現在覺得他很重要。文學獎絕對能夠提升一個作家的名氣,得獎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是很好的事。但我這本書收錄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不超過三分之一,那是因為,被諾貝爾文學獎忽視的大作家和得到諾貝爾獎的作家,起碼是4比1??醋骷易约旱倪\氣了。

小飯:運氣,努力,乃至于贏得了聲名,是人世對個體的天賦獎勵。您自我評價是一個怎樣的人?或者我想問問邱老師您更喜歡讀哪種氣質作家的作品?有人堅信生命經驗是最動人的東西,無法隱藏,一個人的本質會在他的小說里暴露無遺?!靶≌f呈現的是靈魂狀態(tài)。”如此說來,在那么多作家(就比如這一百位)中,有哪幾位作家,在邱老師的閱讀過程中,是與您的“精神本質”最接近的?您當時發(fā)現這個情況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

邱華棟:我自己?呵呵,我不過是一個隨和平實、風趣幽默的人物。我自己可能偏好那種百科全書式的作家,但我自己并不是這樣的作家。比如,我喜歡詹姆斯·喬伊斯、翁貝托·???、卡洛斯·富恩特斯、薩爾曼·魯西迪這樣的作家,但我很難成為他們。我就是我自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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