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并不排斥愛情,它只是給愛情提供一個扎根的地方。”1933年出版的小說《家》中,巴金批判了沒有愛情的婚姻,諷刺接受包辦婚姻、與不愛的人結婚的覺新是“愚孝”,也向為自由戀愛獻出生命的丫鬟鳴鳳致敬。
經典文學作品只能流行于特定時代,倘若出版于當下,我很懷疑《家》還能否被年輕人接受,為愛情獻祭更可能被扣上“戀愛腦”的帽子,成為被恥笑的對象。自由戀愛風潮正在悄然退卻,90后甚至00后們已“累覺不愛”,“愛不動了”,男生不再追女生,“不主動、不拒絕、不花錢”的“三不”流行。
但這不意味著當代年輕人不再找對象,而是選擇了相親方式。盡管多數(shù)人并不喜歡“相親”這個詞,更不愿接受“包辦婚姻”,但尋找對象的方式卻與“相親包辦”沒有本質區(qū)別。無論是配對軟件、約會APP,還是“985相親群”、“海歸交流群”、“清北復交相親群”,匹配的標準是外表、年齡、學歷、職業(yè)、收入、地域、家庭等,與被年輕人排斥的“家長安排”和“公園相親角”沒什么不同,都是把物質基礎與現(xiàn)實條件置于情感之上。
在經濟社會與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今天,過時的“相親”和“包辦”為何再度流行?“新自由主義愛情”有哪些特征,為何“自由戀愛”不再被奉為真理和至高追求?相親在文明中如何演進,如何與社會經濟相輔相成?社會鐘表與自然科學的錯位,又是如何造成“親密滯后”的?
相親再流行
自由戀愛(Liberal Love)是男女自發(fā)交往中彼此自然吸引,兩情相悅;相親(Matchmaking)則是以條件為前提的篩選,具有功利和目的性,強調理性經濟人的匹配與選擇的最優(yōu)化,遵循的不是自然而然,而是計劃(Arranged),也稱“包辦婚姻”(Arranged Marriage)。
過去,“包辦婚姻”代表落后與壓迫,是封建社會毒瘤,與之相對的“自由戀愛”甚至“私奔”往往是愛情的代名詞。《紅樓夢》中的寶玉和黛玉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是愛情典范,寶玉與寶釵被家長安排的相親結婚則是封建制度對青年的壓迫。印度經典電影常以打破包辦婚姻、勇敢追愛的故事成就經典,《勇奪芳心》中的男主,就用真摯愛情將女主角從包辦婚姻中拯救出來,走上自由戀愛的康莊大道。
寶黛間的“自由戀愛”與寶釵間的“相親結婚” 圖:《紅樓夢》劇照
東方人追求愛情的極致是“為愛獻祭”:《金粉世家》中的海歸博士柳春江和丫鬟小憐,為抗拒包辦婚姻,分別通過死亡和出家完成對愛情的殉祭;印度電影《寶萊塢生死戀》中那個屈服于家族、辜負戀人的男主角德夫達,只能在瘋癲和疾病中度過后半生,最終死于昔日戀人的門前。西方人更愿通過出走私奔來致敬愛情:英國詩人雪萊與妻子瑪麗以私奔方式相依相守,創(chuàng)作了偉大作品;挪威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催生了胡適的劇本《終身大事》與為愛出走的“娜拉”們。
18世紀后期開始的浪漫主義運動,讓自由戀愛風靡200多年,成為至高追求。但21世紀20年代的今天,卻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再追求愛情,更愿通過條件的匹配,即“相親”來尋找伴侶。
愛情的退化不代表求偶興趣的消失,人們只是需要“更確定”的求偶。人們放棄了自由求索卻不確定的戀愛模式,回歸相親這種原始、過時,但更有確定性的方式。通過網絡、相親軟件、約會APP和相親群,達到更直接有效的匹配效果。這個巨大的擇偶空間中,似乎遍地都是“優(yōu)質”對象任由挑選,但難以分辨的信息流又讓人覺得毫無選擇。在光怪陸離的信息流中辨別真假,篩選出一個“靠譜”的人,這種高標準需求也催生了“媒婆”、“紅娘”的回歸。當社會經濟愈發(fā)自由主義,科技愈加發(fā)達時,婚戀卻自發(fā)走向了“不自由”。
與私人情感領域的“相親”一同回歸的,是就業(yè)中對“體制內”和“上岸”的向往。親密關系變得“工作化”起來:結婚被稱為“上岸”;男女見面稱為“面基”,如同找工作時的面試;把伴侶或愛人稱為“隊友”,類似同事或合伙人。男女見面約會時,風花雪月與詩情畫意已是不合時宜,聊工作和行業(yè)成為初次見面最安全的話題,有人甚至通過約會找到了工作、客戶和商業(yè)伙伴。勞動與情感,生存與愛情、工作與親密關系的界限愈加模糊。
線下相親活動
與之同時模糊的,還有自由戀愛與相親間的界限。2020年,美國奈飛(Netflix)出品的真人秀《愛情盲選》(Love Is Blind)就是一場自由戀愛實驗。參加節(jié)目的男女展開一場純粹的戀愛,不僅不知對方的職業(yè)、學歷、收入,甚至不看長相,緊靠隔墻聊天交流,用柏拉圖式精神戀愛尋覓靈魂伴侶,然后再面對經濟條件、生活習慣、家庭背景、種族身份及社會階級的考量,從精神向物質層層加碼。這大致是最接近“純愛”的求偶模式,但最終15對陌生男女里只有2對牽手結婚,成功率僅13.3%。
在真人秀《愛情盲選》中,不看臉的純愛在現(xiàn)實中敗下陣來
與《愛情盲選》幾乎同時上映的另一檔真人秀《印度媒婆》(Indian Matchmaking),則是與自由戀愛相反的包辦相親,把職業(yè)、收入、學歷、宗教、家庭、階級作為前提條件,經過篩選符合條件的男女,才能聊感情,可以說是《愛情盲選》的逆向模式,把從精神到物質,變成從物質到精神。但連續(xù)三季的節(jié)目,13位客戶中僅1位通過媒婆相親牽手,成功率8.3%,并不比《愛情盲選》的純愛式擇偶更容易。
真人秀《印度媒婆》的模式,是先見家長再“試談戀愛”的相親
自由戀愛,不必然摒棄物質條件,而相親結婚,也不必然沒有感情,兩者的區(qū)別不是考慮或不考慮條件,而在于條件的出場順序。前者感情第一,然后再談條件,條件或適配,或不適配;后者條件第一,先選一波符合條件的候選人池,再在這個劃定的池內尋覓感情,或者尋覓不到感情。但共通的是,自由戀愛與相親都不能保證配對成功,無論哪種模式,牽手成功總是少數(shù),求偶失敗才是大多數(shù)。
新自由主義愛情:自由選擇的暴政
雖然相親并不比“自己找”更容易找到滿意對象,但愛情至上的追求卻逐漸消沉,自由戀愛不再“香甜”,反而在運轉了幾個世紀后,弊端保留無遺。這種追求人性解放的極大自由,反而加劇了不自由,將之視為真理和至高追求,本身就是極權的暴政。
自由戀愛最明顯的缺點是不能解決面包問題。愛情終要面對現(xiàn)實,當柴米油鹽撲面而來,風花雪月也被打得落花流水。只有能解決面包問題的人,才更有能力為愛情保駕護航,這也意味著強者更有可能享受戀愛的甜蜜,而不具備能力者容易成為飛蛾撲火的犧牲品。
另一方面,自由戀愛并非“自由”,它也是有“條件”的。如果相親需要以物質為基礎的條件,那么自由戀愛也需要一些“軟條件”,包括外貌、身體、年齡、健康、性格、才華等“績效元素”,所以自由戀愛,也可以說是一種“情感資本主義”。
過去,人們對浪漫愛情的認識主要依靠小說和文學,在當代則更依賴影視作品,例如韓劇。韓劇中的愛情多是俊男美女,有漂亮服裝、華麗住宅,浪漫旅行和優(yōu)渥的物質條件,但現(xiàn)實中的大部分人并不具備這些條件,沒有令人一見鐘情的美貌,也沒有過人的才華。
一見鐘情只發(fā)生在天生麗質的人身上,韓劇《春夜》劇照
如果不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自由戀愛模式中的個體,只能靠自身素質去吸引同樣處于自由選擇下的他者。在這種模式下,沒有點“績效”是無法找到對象的:你或外貌出眾,或性感有魅力,或才華橫溢,或風趣幽默,或性格討喜。對擁有“績效”的人而言,自由戀愛模式更能幫助他們牽手愛人,但沒有“績效”的人,則沒什么成功砝碼。如果沒有“包辦婚姻”,大部分并無“績效”的普通男女很難吸引異性。
自由戀愛模式本身,也有先天缺陷,甚至什么是“戀愛”都不明確。所謂“談戀愛”靠的是“談”,需要語言能力,給能說會道的人以施展空間,也讓不善言辭的人處于劣勢地位?!罢剳賽邸币策m合擅于社交的人,內向者沒有優(yōu)勢。內向者、不善言辭者不一定不是好伴侶,但在“談戀愛”這關卻容易敗下陣來。
“談戀愛”這種通過交談來達成的交往方式,也不是大多數(shù)男性,特別是東亞男性,所擅長的??茖W研究表明男性語言能力整體弱于女性,“談戀愛”是女性更擅長而男性不太擅長的技能,男性更鐘愛肢體語言和性關系。在東亞,男性被教育要“沉默是金”,“少說話多做事”,在“談戀愛”上更加笨拙。
在“談戀愛”面前,男女的能力與需求不平衡,重視情感又善于語言表達的女性,面對的是不善言辭和情感聯(lián)結的男性,產生無數(shù)誤解或隔閡。“他不回我電話”、“他什么都不跟我說”、“他不關心我”、“他不理我,他不在乎我,他根本不愛我、他心里沒有我”,幾乎每個對戀愛失望的女性都會這樣說。愛情似乎是一些女性自導自演的游戲,男性只是被動參與。戀愛“談”得不好,是否等于“不愛”?這極具爭議的問題,直擊愛情的定義,浪漫主義制造的、以語言交談為基礎的“談戀愛”是否就是“愛情”?究竟不會“談”戀愛,就是“不愛”?還是不會“談”戀愛,僅僅是不會“談”而已,依然是“愛”?這個模棱兩可的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已然為無數(shù)男女帶來痛苦。
比起忠誠卻不善言辭的李大仁,女主一開始更青睞不忠但很“會戀愛”的丁立威 圖:臺劇《我可能不會愛你》
這也導向了自由戀愛的最后一層陷阱,即“自由”帶來的風險。自由戀愛天然向擅長“談”的人傾斜,就給予他們更大的權力和榨取價值的空間。當油嘴滑舌、巧舌如簧的人遇到追求純愛的對象時,便可施展其PUA技巧和欺騙,自由戀愛模式反而成為信奉真愛者被捕獲的獵場。
愛情騙子與殺豬盤 ,《Tinder詐騙王》劇照
即使沒有情場欺騙的極端情況,自由戀愛中也有背叛、出軌和不忠,帶來分手和失戀打擊。在《愛情筆記》中,阿蘭·德·波頓記錄了戀愛帶來的痛苦。在他的“真命天女”出軌了自己的好哥們時,他形容失戀的疼痛為“猶如基督教中的殉難者?!?/p>
在這個“自由選擇”市場中,每個人都有無數(shù)選擇,每個人也只是別人無數(shù)選擇的其中之一。由于它的不確定性,自由戀愛會產生被稱為“Situationship”的灰色曖昧地帶,即一種并未確立關系的約會狀態(tài),友達以上,戀人未滿,有浪漫或性關系,卻沒有承諾和專一性,也不必然導向婚姻。
婚姻是確定體系,有法律秩序,但自由戀愛沒有法律秩序,猶如無政府狀態(tài),僅靠道德維持,具有極大的任意性。自由戀愛中每個人都有選擇自由,在一段關系中的出軌、背叛或一對多的“海王海后”,除“渣男渣女”的道德譴責外,沒有可依循的法律予以懲罰,或對受害者予以補償,這與《婚姻法》中的懲罰機制和保護機制不可相提并論。
精神損害是自由戀愛危害的一小部分,更大的破壞還在性關系和經濟上?;榍靶詫е碌奈椿橄仍?、非婚生子女、單身媽媽、墮胎等情況,帶來的身體、經濟與社會成本都是巨大的;而育齡期女性在長期戀愛后分手,除了“被耽誤青春”的輿論譴責外,也沒有法律保護。
自由戀愛過程中產生的消費、投資、贈予等經濟行為,也缺乏系統(tǒng)性法律保護。例如那些相識于微、陪伴對方走向成功的戀人,倘若在對方發(fā)達后被拋棄,在婚姻中則可分走一半財產,其在關系中的付出被法律視作貢獻,但在非婚的戀愛關系中則沒有明確的保護機制,更多只是自認倒霉。
在同居關系的立法方面,大部分國家仍是空白,同居關系無法獲得與婚姻同等級的保護,圖源:央視新聞
總體而言,自由戀愛不能保證物質條件,以年少輕狂的愛情為開始,以一地雞毛為結局的關系比比皆是。自由戀愛也需要一個人有“情感資本”,有足以吸引異性的優(yōu)勢才能加入這場浪漫游戲,否則只有輸?shù)姆?,大部分普通人,如果不是對自身和他者有清晰認知和足夠智慧,很難在這場游戲里成功。最后,自由戀愛因其自身屬性和缺乏公共治理,尚處于私域自治范疇,交由人性去自發(fā)驅動,給不可靠的人性陰暗面留出巨大空間。
滯后的親密,社會時鐘與生理時鐘錯位
愛情的消退,不僅由于自由戀愛本身的弊病,也是年輕人在社會時鐘催促下的無奈選擇。
對工作與家庭的關系,中國傳統(tǒng)信仰是“先成家后立業(yè)”。從自然科學角度,18-24歲是生理上的最佳生育期。但社會的運行時間表,與傳統(tǒng)文化和自然科學背道而馳,18-24歲正是年輕人高考、上大學與考研“上岸”的關鍵期,社會時間與生理時間是矛盾的,在時間、精力和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在這段時間內結婚生育,必然會對沖個人學業(yè)與事業(yè)發(fā)展。
在經濟第一的理念下,“先立業(yè)再成家”成了新準則,婚姻從曾經的下限,變成如今的上限,它不再是每位青年理所當然的起點,而是個體過往人生成就的歸納總結。結婚的前提是有房、有車、有穩(wěn)定工作、有存款,還要負擔得起價格不菲的彩禮、三金和婚禮,對多數(shù)普通年輕人而言,這些條件不是在最佳育齡期(20-30歲)內就能擁有的,若想擁有這些條件,就必須在20-30歲拼搏奮斗:考上好大學,再成功考研上岸,有的還需留學和讀博鍍金,再進入“體制內”工作,積累存款,這套“內卷化”流程走完已是30歲以上,完美錯開生理上的婚育黃金期。
2024年4月13日,江蘇淮安,王婆說媒現(xiàn)場相親點,不少青年男女前來尋找心儀的另一半。
在這段學業(yè)和事業(yè)壓力最大最密集的年齡段,沒有時間精力談戀愛不說,甚至連認識異性的機會都沒有,單一的社交圈、固化的關系網,都限制了與異性相識的機會,而生育窗口期時間有限,由不得消磨浪費,所以借助“相親”方式,通過第三方的紅娘來尋覓人選與精準匹配,也是很多人的無奈之選。
相親的回歸,也催生了經濟產業(yè)鏈,以浪漫為名的生意開始涌現(xiàn)。除婚介服務和婚禮策劃外,還有教搭訕聊天技巧的戀愛培訓學校,有教人美妝打扮的造型師、親密關系咨詢師、口才訓練師、社交訓練師、失戀治療師,風水大師和面相大師也紛紛加入,寺廟也能借助求姻緣來獲得捐款。相親與市場經濟相輔相成,互相催化。
上帝的配對:人類文明中的相親史
愛情的歷史至今僅200多年,相親配對的歷史卻源遠流長,占據(jù)了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間。作為人類維系婚姻與延續(xù)后代的古老方式,相親甚至成為一些文明的核心思想,構成一套完整的哲學體系。即使今天的相親方式花樣百出,仍能找到歷史的蹤跡。
在人類婚姻文化發(fā)源地之一的印度次大陸,相親至今仍是維系婚育的根本方式,90%的印度人都是通過相親找到伴侶結婚的。印度古經《吠陀》對宇宙和星象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星象師就是印度最早的媒婆,通過給人看星象(類似中國的生辰八字),來為適齡青年說媒。
印度繪畫中的星象師,本文作者拍攝
宗教寺廟也是印度的相親場所,即印度版“人民公園相親角”。宗教是最容易將信仰價值一致的人聚集到一起的方式,找對象追求的所謂“三觀一致”,在宗教中就能解決。來到寺廟,認識適齡的異性教徒,更容易遇到“聊得來”的對象。印度廟宇也是大型“婚介所”,提供婚介服務,來此注冊登記的年輕男女或他們的家長,可定期參加“選親大會”,通過“拍賣”方式競標匹配。
在面臨人口危機的民族中,婚育關系到整個民族的生死存亡。在猶太民族中,優(yōu)婚、優(yōu)生、優(yōu)育和基因延續(xù)是整個民族的大事,相親不僅是找對象的方法,更是系統(tǒng)性宗教理論,被當作宗教教義對待,納入猶太教的信仰體系。
《圣經·舊約》中記載的人類第一個媒人,是亞伯拉罕的仆人埃利澤(左)
猶太教的相親叫Shidduch,在閃族語中意為“冷靜”、“安定下來”,也指代“談判”。在猶太教經典《托拉》中,相親是上帝賦予的613種宗教責任(mitzvah)之一。夫妻應是靈魂伴侶(Bashert),相親是上帝的旨意,約會的唯一目的是為了找到結婚對象,不以婚姻為目的的約會是不道德的。相親結婚遵循了猶太教義對體面德道(Tzniut)的定義,是男女交往最體面的方式,杜絕了濫交和劈腿。在猶太教經典《塔木德》中,不通過相親包辦而結婚的男性,將受到宗教懲罰。
相親是猶太人宗教信仰的一部分,Netflix劇《猶太媒婆》劇照
為杜絕因近親結婚產生的遺傳疾病,猶太人還成立了專門的基因庫組織。該機構掌握婚齡男女的基因信息,相親中的男女,可以通過這個機構提供的密碼,查到彼此基因的匹配度,從而防止基因遺傳疾病。這種安排雖然受到倫理道德批判,但對人數(shù)稀少又內部通婚的猶太教信徒,起到一定優(yōu)生優(yōu)育作用。
自由市場經濟時代的“計劃婚姻”
任何習俗的產生、消失或回歸,都與文明的發(fā)展階段息息相關,不能脫離社會背景來討論,每種事物的出現(xiàn),可以說都是歷史的選擇。
愛情在人類歷史上非常短暫,因愛成婚是18世紀末以來才發(fā)展出來的求偶方式,自由戀愛在中國的歷史更加短暫,大致是從民國以來,特別是五四運動以后,才在中國出現(xiàn),并一度成為婚戀最受推崇的模式。中國人的婚戀方式,也隨著時代,特別是社會經濟模式的變化,發(fā)生多次變革。
婚戀與社會經濟發(fā)展的相關性模型
婚戀靠“計劃安排”還是“自由選擇”,通常取決于社會經濟模式是計劃還是自由。一般而言,社會經濟模式與婚戀模式呈正相關,計劃式婚姻與計劃經濟平行,自由戀愛與自由市場經濟平行。但21世紀后產生拐點,二者不再平行,變成錯位式負相關。市場經濟繼續(xù)自由向上,婚戀卻不再自由,而是回歸了計劃,并產生一種新現(xiàn)象:不婚。
在漫長的幾千年封建農業(yè)社會中,包辦婚姻曾長期是婚配的壓倒性方式,愛情基本不存在。自由戀愛的萌芽是民國時期,特別是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后,受到外國翻譯文學和新文學的推動。
20世紀50-70年代的計劃經濟對應計劃式婚姻,即相親。根據(jù)階級和“成分”來配對。雖然不再是過去違背男女意愿的包辦婚姻,但還是“被安排”了,階級出身如工人、農民、知識分子或干部,戶口是城市或農村,單位是國有還是集體,都是計劃式婚姻的考慮范疇,還經常出現(xiàn)一個大院、一個廠區(qū)、一個單位的內部通婚,是階級與成分的匹配,愛情并不重要,甚至在當時的社會觀念中,“戀愛”是資本主義產物和“黃色”的色情病態(tài)。
《金婚》劇照
20世紀80-90年代是自由戀愛的高潮,可以說是愛情黃金期。隨著改革開放與市場經濟,思想開始解放,愛情被視為人性解放。高考恢復后,走入校園的青年來到一個可以遇見大量異性的場域,適齡男女來到了一個可供交往的自由空間,青年男女墜入愛河,還產生了一批愛情詩歌和外國翻譯文學作品。
《將愛情進行到底》劇照
一個不容小覷的事實是,這個時期雖然經濟發(fā)展,但尚未完全脫離“計劃經濟”,仍保留了計劃經濟的部分遺產,包括大學畢業(yè)“包分配”,單位分宿舍、分房、分戶口,單位大院還有醫(yī)院、托兒所、學校等“從搖籃到墳墓”式的一條龍服務。這就讓校園里自由戀愛的情侶們,畢業(yè)后無需擔心生存問題,他們是社會精英,有定向的工作、分好的房子、遷入城市的戶口、美好的前途,甚至配偶的工作也能一并解決。因此,70后和部分80后們的婚姻,很多是大學同學之間的通婚,凡是大學時候相戀的,畢業(yè)后基本都結婚了,婚姻也很穩(wěn)定。在此前幾千年,中國也未有這種黃金期,放到40年后的今天看,這種黃金期一去不復返了。
到新世紀大約2008年后,隨著房地產狂飆,自由戀愛逐漸消退起來。大學生畢業(yè)不再分配工作、戶口和房子,自由戀愛的物質條件被抽離掉,像20世紀80-90年代的自由戀愛所享受的社會條件,已是昨日黃花,大學生往往是“畢業(yè)就分手”。工作要靠自己找,去哪里找,能不能找到都是未知;買房更是年輕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大城市的高房價“勸退”年輕人,去哪里安家也不確定。自由戀愛面臨的是有愛情沒面包的尷尬。
《蝸居》劇照
2020年,自由愛情更加蕭條,相親和包辦卷土重來。追求愛情的人反倒被扣上“戀愛腦”的帽子。這也是互聯(lián)網、電商、AI和科技冪指數(shù)發(fā)展的時代,生活的不確定性進一步增大,愛情愈加凋零。與此同時,網絡與科技帶來的巨大信息流,讓身在其中的人更加不會選擇,甚至放棄了選擇。
功利和理性是這代人相親的基本素養(yǎng),相比“要”愛情的自由,人們更注重“不要”的自由,不要踩坑、不要沒錢、不要欺騙、不要不靠譜。這種相親也不同于20世紀50-70年代的父母愛情,更具工具性和實用性,靠的是科技算法。相親的方式與上班重合,聊經濟、聊賺錢是相親時交流的話題,情侶之間的相處方式也近似同事。
與相親平行的,是對不婚的正確性論述。強調“搞事業(yè)”,嘲諷戀愛腦,也催生了事業(yè)腦;或伸張女性權利,強調大女主、女性獨立和對男人的勝利,以及對“嬌妻”的唾棄。
與過去的“普婚”不同的是,當下的社會,除了婚姻,還有單身、同居、離婚、再婚、丁克、單親、非婚生育、不婚及其他多種多樣的形態(tài)同時存在。
在任何時代,真愛都珍貴而稀少,但永遠在發(fā)生,代表人性的真善美。不應以自由戀愛的消退來否認愛情的美好,但也應尊重“不要愛情”的權利。無論是愛情至上,還是對戀愛腦的冷嘲熱諷與單身至上,都是單向度的極權。最危險的,往往不是對愛情的盲目熱忱,也不是對人性的根本厭惡,而是要求所有人選擇單一的生活方式,要求一律結婚,或“逢婚必反”。在兩種選擇間爭辯高下是非,爭吵纏斗,只會走向危險的極端與固化。文明的進步,應允許每一種狀態(tài)的發(fā)生與存在,讓所有自主選擇生活方式的個體各得其所,得到妥善而公平的對待,在一個良善的社會體系下得到接納,收獲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