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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中文文字內容和形式相等的時候,英文可以譯出中文的意義;如果中文的內容大于形式,那么譯者就要選擇符合內容的形式。這樣,才能使人知之——了解原文內容;如果能使讀者喜歡譯文的形式,那就是使人好之;如果能夠使人讀后感到有樂趣,那更是使人樂之。知之,好之,樂之,是閱讀譯文的三部曲??鬃釉凇墩撜Z》中說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痹谖冶救丝磥?,如果譯文能夠使讀者樂之,那就達到翻譯的最高境界了。
澳大利亞人約翰·菲茨杰拉德在30年前只是一個身懷200澳幣的學徒,現在卻成了有千萬平米土地的銀行家。他的成功據稱是受到了老子《道德經》的影響,由此可見,中國文化對兩千年后的世界是可能起到作用的。菲茨杰拉德說:他最初讀了不少《老子道德經》的英譯本,都讀得莫名其妙,后來,他讀到北京大學出版社《〈老子〉譯話》中的《道德經》譯文,方才恍然大悟,深覺獲益匪淺。一般《老子道德經》和《〈老子〉譯話》的譯文有什么不同呢?以北京大學出版社《老子道德經》為例,這個譯本基本上是用對等或形似的譯法,如“道德經”英譯成the Book of Tao and Teh。這種譯文誰能理解?如何能使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呢?我們再看,《〈老子〉譯話》中的英譯文是:Laws Divine and Human(天道和人道)。因為《老子》第二十五章中講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所以“道”指的是“天道”,而“德”指的卻是“人道”。由此可見,《老子道德經》用的是“對等”或“形似”的譯法,而《〈老子〉譯話》用的是“優(yōu)化”或“意似”,甚至“神似”的譯法。對等法是西方語文互譯時常用的譯法。西方語文如英、法、德、意、西等,都是拼音文字,根據計算機統(tǒng)計,約有90%的語匯有對等詞,因此翻譯可以用對等法。而中文只有一半和西方語文有對等詞,因此在翻譯的時候,如果有對等詞,可以用對等詞;如果沒有對等詞,則不是原文優(yōu)于譯文、就是譯文優(yōu)于原文,所以翻譯時要盡可能用優(yōu)于原文的譯文表達方式,這就是“優(yōu)化法”或“意似”甚至“神似”的譯法。下面舉一些例子來說明。
老子《道德經》第一章第一句是:“道可道,非常道?!北本┐髮W出版社《老子道德經》的譯文是:
The Tao that is utterable
Is not the eternal Tao.
“道”字音譯,不知所云,雖然加了注解——logos(邏各斯,理性,理念;基督或上帝的話),path(小路),road(大路),仍然很難理解。全句還原成中文大致是:邏各斯(或理性、理念,基督或上帝的話)是可以說得出口的,但并不是永恒的理念。這話毫無意義。再看《〈老子〉譯話》中的譯文:
Truth can be known,
but it may not be the wellknown truth
or the truth known to you.
(真理是可以知道的,但不一定是你所知道的真理。)
“真理”也可以改譯為“道理”。這句話的意義可大了。無怪乎菲茨杰拉德認為老子思想可以大起作用。
老子《道德經》第一章第二句是:“名可名,非常名?!北本┐髮W出版社版《老子道德經》的英譯文是:
The name that is namable
Is not the eternal name.
譯文還原后大致是:可以命名的名字不是永恒的名字。這種一個字對一個字的對等譯法,翻譯出來的句子簡直不知所云,無怪乎西方讀者要讀得莫名其妙了。根據原文下面兩句:“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意思是說:天地萬物開始是沒有名字的?;剡^頭來再看上面一句:名可名,非常名。第一個“名”,指的是“天地萬物”,第二個“名”是動詞,是“取名”的意思;第三個“名”還是名詞,還是天地萬物,但是可以簡化為一個“實”字。全句意思是說:萬物是可以有名字的,但名字并不等于實物,這就是要討論的“名不副實”的問題。所以可以譯成英文如下:
Things may be named.
But names are not the things.
這說明早在兩千年前,老子就有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看出名與實的矛盾、道與常道
的矛盾。而兩千年后的翻譯居然錯得一塌糊涂,這樣的中譯英,如何能促進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呢?
北大出版社版《老子道德經》第三句的標點也與眾不同:“有,名天地之始;無,名萬物之母。”英文譯文是:
The Nothingness is the name of the beginning
of heaven and earth;
The Being(substance)is the name
of the mother of all things.
(無是天地開始的名字,有是萬物母親的名字。)
這里中英文都不容易理解。所以,改動如下:“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In the beginning heaven and earth are nameless.
When named, all things become known.
這兩句的意思大致為:天地開始是沒有名字的,有了名字,人才知道萬物是什么。由此可見,《道德經》這幾句是簡單的認識論,如果翻譯不好,外國讀者是很難理解老子,也很難理解中國古代的哲學的。
老子不容易被理解,那么孔子呢?1988年,諾貝爾獎獲得者們在巴黎聚會,其中88位獲獎者認為:21世紀人們要過幸福的生活,就要到2500年前的孔子那里去汲取智慧。其實,早在兩百年前,英國詩人Pope(蒲柏)就說過:
Superior and alone, Confucius stood,
Who taught that useful science, to be good.
(孔夫子超凡入圣,教我們如何做人。)
孔子是如何教育我們的?《論語》第一章第一句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這句話如何翻譯成英文呢?我們先看英國譯者Waley(威利)的譯文:
To learn and at due time to repeat what one has learned, is that not after all a pleasure?
這個譯文是相當典型的對等譯文:“學”翻譯成to learn,“而”翻譯成and,“時”翻譯成at due time,“習”翻譯成to repeat what one has learned,“之”是虛詞不翻譯,“不亦”翻譯成is that not after all,“樂”翻譯成a pleasure,“乎”是虛詞不翻譯。這個譯文和原文相當對等,但是,根據《論語》上下文中的“不亦君子乎”來看,學習的人是一名“君子”、“學者”,放到現在普遍的語境中,甚至也可以指那些諾貝爾獎獲得者。這樣看來,“學”翻譯成learn不如翻譯成study,更不如翻譯成acquire knowledge,“習”翻譯成repeat不如翻譯成put in practice?!皭偂狈g成pleasure(高興)又遠不如翻譯成delight(樂趣)。我們再來看看高等教育出版社的譯文:
Is it not a delight to acquire knowledge and put it into practice from time to time?
舉這個例子說明:當譯文和原文有幾個對等詞的時候,應該用優(yōu)化法選擇一個最好的譯語表達方式。如果沒有對等詞,那么自然只好用創(chuàng)譯法來選用一個最好的譯語表達方式了。甚至,即使有對等詞,如果能找到比對等詞更好的表達方式,也可以采用,那就能更好地傳遞這些中文經典語句的意思了。
其實,對等詞的范圍也可大可小,尤其是中文和英文的對等詞。因為英文是比較科學的語言,內容和形式基本相等,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中文是比較藝術的語言,內容往往大于形式,說一可以指二,甚至指三指四。如“學”既可指學生學習,也可以指學者做學問;“習”既可以指學生溫習功課,也可以指工人實習,還可以指學者把理論付諸實踐。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當中文文字內容和形式相等的時候,英文可以譯出中文的意義;如果中文的內容大于形式,那么譯者就要選擇符合內容的形式。這樣,才能使人知之——了解原文內容;如果能使讀者喜歡譯文的形式,那就是使人好之;如果能夠使人讀后感到有樂趣,那更是使人樂之。知之,好之,樂之,是閱讀譯文的三部曲??鬃釉凇墩撜Z》中說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痹谖冶救丝磥恚g者威利的譯文最多只能使人獲得“知之”的閱讀體驗,高教社出版的中國人的譯文可能使人獲得“好之”的閱讀體驗,如果譯文能夠使讀者樂之,那就達到翻譯的最高境界了。
這個看法有人不同意。如《英語世界》2015年第三期第108頁上就發(fā)表了美國Owen教授的看法:“中國正在花錢把中文典籍翻譯成英語。但這項工程絕不可能奏效,沒有人會讀這些英文譯本?!薄白g者始終都應該把外語翻譯成自己的母語,絕不該把母語翻譯成外語?!監(jiān)wen教授的話對不對呢?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是實踐。我們就來看看《詩經》第一首《關雎》的第一段內容和相應的譯文吧。
關關雎鳩,
(對對斑鳩咕咕叫,)
在河之洲。
(愛在河中小洲上。)
窈窕淑女,
(姑娘啊苗苗條條,)
君子好逑。
(情郎和她想成雙。)
威利的譯文如下:
“Fair, fair,” cry the ospreys
On the island in the river,
Lovely is this noble lady,
Fit bride for our lord.
這是“把外語翻譯成母語”的譯文,能不能使讀者知之,好之,甚至樂之呢?Ospreys(魚鷹或白鷺)有沒有“fair,fair”(美呀,美呀)叫的呢?沒有。所以第一行完全翻譯錯了。原文的“關關”音譯應該是gu-an gu-an(咕-安,咕-安),也就是說,水鳥是“咕咕”叫的,那么“咕咕”叫的不是斑鳩么?所以雎鳩不是水鳥,也不是白鷺,而是斑鳩。那么,“咕”字后面為什么要加個“安”呢?原因在于,“咕”是閉口音,在詩中不響亮,后面加個“安”音,就變成了“關”,“關”是開口音,“關關”就比“咕咕”響亮得多,更適宜入詩了??梢姡袊缭谙惹貢r期就知道詩歌中用開口音代替閉口音的語言感覺,可見中國古代的文化其實是多么發(fā)達。我想,這個例子足以說明這點了。
威利還說,“淑女”是“貴婦”,“君子”是“貴人”,但詩中第四段說:“參差荇菜,左右采之?!闭f明君子和淑女還在河中采摘荇菜,可見中國古代詩歌中,君子和淑女的所指也是包括勞動人民在內的,因此,中譯文不妨說成是青年男女,那就范圍更廣,更有現實意義了。這也說明原文有不同的對等語時,應該選用更好的對等語,因此,中國譯者對《詩經·關雎》第一段的翻譯是這樣的:
By riverside are cooing (一對斑鳩鳥)
A pair if turtledoves; (河邊咕咕叫)
A good young man is wooing (年輕人愛上)
A fair maiden he loves. (苗條的姑娘)
這個譯本已經由英國企鵝圖書公司出版,可見Owen說“沒有人讀”,是不完全符合事實的。
英國倫敦大學教授Graham也說不能讓中國人翻譯中國詩。他在英國出版的《晚唐詩選》一書中收入了李商隱的《無題》,其中一首有“金蟾咬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句,意思是說:金蛤蟆咬住門鎖,就是富貴人家晚上鎖門燒香的時候,詩人進門赴情人的約會來了;第二天早上用絲麻井繩打上井水的時候(玉虎是富貴人家井上的裝飾品),詩人又離開情人回家了。怎么知道是約會呢?因為詩中上句“燒香”中的“香”字,和下句中“牽絲”中的“絲”字,合起來是“香絲”,和“相思”同音。由此知道,“入”和“出”都是指害相思病的詩人。再看Graham的譯文,是這樣的:
A gold toad gnaws the lock. Open it, burn the incense.
A tiger if jade pulls the rope. Draw from the well and escape.
(金蛤蟆咬住鎖,開鎖燒香吧。玉虎拉上井繩,打上井水逃走吧。)
這個譯文就是字對字的譯文,90%對等,10%錯了,結果整個句子的意思就完全錯了。英國譯者對于這首唐詩的理解錯了,如果對唐詩的理解只有50%是對的,那么無論英語表達能力多強,翻譯結果都是很難超過50分的。而中譯者的理解能力往往遠遠高于英美譯者,如果說理解正確80%-90%,那么譯文基本上也可以得80-90分,遠遠好于英美譯者。同樣是上面兩行詩,中國譯者的譯文是這樣的:
With incense burned at night, I entered golden gate, (帶著夜里燒香的香氣,我進入了大門)
When water’s drawn at dawn, I left my jadelike mate. (清晨打上井水時,我離開了我的玉人)
綜合上述種種,我的結論就是:用中國優(yōu)化譯法或創(chuàng)譯法,能夠使得中國文化更好地走向世界。
(作者許淵沖,為北京大學文學翻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