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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金的足跡:伯恩茅斯

……我遇見了自己個人“傳奇故事”中的露西恩緹努維爾,她有著長長的黑發(fā)、美麗的臉龐和星辰般的眼睛,以及悅耳的嗓音……

……我遇見了自己個人“傳奇故事”中的露西恩·緹努維爾,她有著長長的黑發(fā)、美麗的臉龐和星辰般的眼睛,以及悅耳的嗓音……但現(xiàn)在她先貝倫一步離去,留下了確實斷腕的他,但他沒有能力打動鐵面無情的曼督斯,在這阿爾達的墮落王國中,沒有“死而復生者之地”多爾斐恩-伊-圭納,而魔茍斯的爪牙卻備受崇拜……(托爾金書信第332號)

1971年11月,托爾金的妻子伊迪絲在伯恩茅斯去世,次年一月,托爾金在給兒子邁克爾的信中寫下這段話,解釋為什么要把“露西恩”這個名字刻在妻子的墓碑上,而他自己去世后,根據(jù)遺愿,“貝倫”這個名字也被刻到了他和妻子這塊合葬的墓上。

伯恩茅斯是英國南部海濱小城,托爾金曾多次攜家人在那里度假。退休后,為了照顧伊迪絲的健康,他們二人決定搬到這個英國中產(chǎn)階層老年人熱愛的度假城市定居。伊迪絲過世后,托爾金搬回牛津,但依然會南下度假。1973年,托爾金在伯恩茅斯訪友時急性胃潰瘍出血,因感染擴散離開了人世。相隔21個月,這對從少年時就相愛的夫妻在同一個城市離世。

伯恩茅斯位于英格蘭南海岸線的中間位置,以海濱城市的標準看,它其實資質(zhì)平平,既沒有萊姆里吉斯(Lyme Regis)那樣神奇的史前化石(該地同樣是托爾金常去的度假地),也不像布賴頓(Brighton)那樣以酷兒文化著稱,總體上不是一個吸引年輕人去旅游的地方?!锻袪柦饌鳌纷髡呖ㄅ硖貙懙溃髅┧故莻€“特別不討人喜歡的地方”,“城市布局雜亂無章……是法國里維埃拉的英格蘭劣質(zhì)版”。冬日的英國多雨又日照時間極短,實在不是旅行的好時節(jié),但適逢圣誕假期,就決定探訪伯恩茅斯,想來這樣的地方也不用擔心天氣不好影響了風貌。和很多英國小地方一樣,伯恩茅斯火車站離最熱鬧的市中心有些距離,大約要步行20分鐘,一路大多是水泥盒子式的現(xiàn)代建筑,加上陰冷的天氣,實在算不得美好的第一印象。

托爾金和伊迪絲真正搬到伯恩茅斯居住的時間只有1968至1971這三年,但在此之前,從20世紀50、60年代開始,他們就習慣到伯恩茅斯海邊東崖(East Cliff)上的一家米拉瑪旅館(Hotel Miramar)度假。旅館所在的建筑建于愛德華時期,有著草坪和無敵的海景,據(jù)說原本是作為奧匈帝國外交官的別墅,但隨著一戰(zhàn)爆發(fā),外交官離開了英國,也沒為工程埋單。之后,這里成了旅館。計劃伯恩茅斯行程時,原本也想在這家四星級旅館享受一下,看看能不能好運地住進當年托爾金寫作用的37號房間和隔壁伊迪絲享受陽臺下午茶的39號房間——如今兩間房已經(jīng)打通——沒想到它完全訂滿了。最后我們在它后面那條街找到一家小旅館,雖然沒有海景,但前后都是林蔭道路,倒顯得有些宜人了。

  


  


米拉瑪旅館


放下行李天已經(jīng)擦黑,其實才傍晚五點鐘,過了小馬路穿過停車場,就可以從后門進入米拉瑪旅館,從對著草坪的正門出來,半圓形門廊下,紅磚墻上醒目地掛著藍色銘牌,紀念托爾金曾在這里度假。在一張老照片中,托爾金坐在躺椅上,身后門廊的立柱和黑白相間的格子地磚今天還是一模一樣,不過外墻上原本爬滿的藤蔓如今已清理干凈,整齊的紅磚墻反倒丟失了時間感。旅館底層供客人休息的咖啡廳倒也對外開放,當我們了解到第二天平安夜他們還會正常營業(yè),便在中午過來吃些簡單的三明治。占據(jù)了靠著落地窗的桌子,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唯一一桌年輕人,也是唯一的外來族裔,絡繹不絕填滿咖啡廳其他空座的,都是老年白人,很顯然,這正是半個世紀前托爾金夫婦在此度假時身處的氛圍,是卡彭特所描述的,讓伊迪絲感到親切但讓托爾金感到無聊的那種圈子:“中產(chǎn)階級上層、生活富裕、沒有知識分子”,他們“觀念保守,喜歡聊自己的孩子和孫輩,喜歡談論共同的朋友,喜歡在客人休息室打發(fā)大半天,偶爾去海邊走走,喜歡坐著喝一杯餐后咖啡,睡前在電視房看九點檔新聞”(卡彭特,《托爾金傳》)。20世紀50、60年代,這樣的人群在英國無疑是最普遍的存在,而今,當我們習慣于倫敦等大城市的多元面貌,習慣于在街上看到各種膚色,突然置身這么“白”的環(huán)境,倒是有些不適應了。

米拉瑪旅館墻上掛著托爾金在此度假的老照片(下方)


旅館咖啡廳里全是老年人


  


  


米拉瑪旅館門口的伯恩茅斯海邊


沿著米拉瑪旅館大門前的東崖公路往西走幾步,進入步行坡道,大約十來分鐘,就到了伯恩茅斯市中心區(qū)域,以一座棧橋為標志。英國的海濱城市常常可以看到此類從岸邊延伸到海中的長橋,大多建于維多利亞時期,其底部是鋼鐵結(jié)構(gòu),上面多是餐飲、酒吧和娛樂設施,伯恩茅斯這座也不例外。棧橋一端連接著一個小廣場,摩天輪在夜空中閃閃發(fā)光,意料之外,這里的人流摩肩接踵。順著人流往坡上走,就到了圍繞伯恩河(River Bourn)的小公園。說是“河”,其實只有小溪那么寬,沿河裝點著各種圣誕主題的彩燈和許多棵圣誕樹,風格和配色都頗丑,但這不妨礙人們攜家?guī)Э谠跓魰粲?。我不知道半個世紀前托爾金是否也見過這樣土氣的燈會,以及會有什么樣的評價。不過正如《托爾金傳》中的記錄,很多接觸過他的人都會對他生活中平凡的日常和他非凡想象力之間的反差感到驚訝,比如詩人奧登(W. H. Auden)曾經(jīng)評論托爾金在牛津黑丁頓的房子(也是搬來伯恩茅斯之前的住所)為“丑陋”,還說里面掛著“拙劣的圖畫”,卡彭特認為,奧登實際上想說的是,“托爾金的生活方式竟然如此平凡”,他的房子“裝修風格又是如此隨大流”——“這一生活方式并不能特別反映托爾金自己的口味,”卡彭特繼續(xù)寫道,“其實甚至他自己都沒注意到,他有一些禁欲主義的特質(zhì)。”(卡彭特,《托爾金傳》)卡彭特提醒讀者,在對托爾金本人的生活下結(jié)論之前,應該把握住這一點,實際上我也發(fā)現(xiàn),在尋訪托爾金生平足跡的旅途中,如果指望看到中洲故事里描述的那種壯麗美景,那多半是要失望的,而若只是以托爾金為借口給自己一個離開家門的理由(別等著甘道夫來給你的門上做記號了),或許還能有不錯的意外收獲。

摩天輪


圣誕燈會


順應托爾金在伯恩茅斯的度假和養(yǎng)老節(jié)奏,這次我們的行程頗為悠閑,如同我與友人開玩笑所言,也是名副其實的“看房之旅”。沿著海岸線往西走,穿過西崖(West Cliff)上的花園和林子,一直到三公里外隔壁的普爾市(Poole),穿過幽靜的富裕居民區(qū),可以來到樹蔭環(huán)抱的湖畔路(Lakeside Road)——不過,這是個讓人困擾的路名,因為周邊并沒有湖泊。1968年夏天,托爾金和伊迪絲賣掉了牛津北郊的房子,在普爾的湖畔路上買了幢平房,進入到“半隱居”狀態(tài)——《魔戒》出版之后,托爾金在牛津的住址受到關注,許多讀者不僅給他寫信,還寄去各種禮物,根據(jù)《托爾金傳》記錄,甚至有人徑自上門,要求他在書上簽名,或者“隔著窗戶拍他家的照片”,這種混亂讓托爾金不堪其擾,這次搬家后,他的“地址、電話,甚至托爾金正住在南部海岸這個信息本身都隱藏得很成功”(卡彭特,《托爾金傳》)。實際上這份清靜只是副產(chǎn)品,托爾金搬家的主要目的還是照顧伊迪絲的健康,關節(jié)炎使她行走日漸艱難,南部沿海相對更溫潤的氣候有助于緩解病情。這幢單層的平房省去了上下樓梯的煩惱,還有設施齊全的廚房、中央供暖和花園,總之對伊迪絲來說,這次搬家為她的生活帶來極大改善。遺憾的是,湖畔路19號的這棟平房已于2007年被拆除,原址上蓋了兩幢現(xiàn)代化的小房子,或許是開發(fā)者事后了解到托爾金曾在此居住,便將兩幢房子分別命名為“貝倫屋”和“露西恩屋”。雖然來之前查資料時已經(jīng)了解到這一點,但現(xiàn)場看到相隔頗遠的這兩塊牌子,還是覺得有些好笑,朋友打趣說,到了當代,連貝倫與露西恩這對中洲最著名的愛人也發(fā)現(xiàn)了獨立空間的好處。

托爾金的平房所在的湖畔路


托爾金當年所住的平房已被拆除,原址上建了兩幢小樓


貝倫屋


露西恩屋


事實上,從《托爾金傳》的記錄來看,雖然他和伊迪絲從少年時代起就相戀,經(jīng)歷被迫分離之后又重逢,可謂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滿結(jié)局,但他們并非被現(xiàn)代人理想化的那種“靈魂伴侶”。在很多方面,兩個人可以說差異很大,比如在生活作息上他們就不一致,托爾金習慣晚睡,而伊迪絲則睡得比較早。伊迪絲喜愛伯恩茅斯當年那種保守的中產(chǎn)階層社交圈,但托爾金在此地找不到同類,這里沒有知識分子,沒有人能像在牛津的朋友們那樣和他談論語言、文學或者詩歌。結(jié)婚之后,伊迪絲沒有太多參與到托爾金的智識活動中,早年,托爾金不吝于將自己的寫作與伊迪絲分享,她也曾幫他謄抄手稿,卻并沒有記錄提到她對他的寫作內(nèi)容有什么評價(當然,也可能伊迪絲留下了書信,但這些檔案尚未公開);在牛津的時候,她未能融入托爾金的社交圈,他似乎也從未鼓勵伊迪絲參與他的學術(shù)和創(chuàng)作活動;她年輕時在鋼琴上有些才華,可正如卡彭特寫道,“那個年代的正常情況下,是不會要求一個中產(chǎn)太太婚后還自謀生路的,這等于說她的丈夫賺不到足夠的錢”(卡彭特,《托爾金傳》),所以她沒有走上鋼琴教師甚至獨奏家的道路,音樂終究淪為一項愛好。用當代的目光看,我們可能會覺得伊迪絲受到了不公的對待,她的聲音被忽略甚至壓制了,她的主體性和獨立性未被尊重,但放到托爾金所處的時代,他的家庭生活完全符合當年的普遍情況。無論我們現(xiàn)在如何看待“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性別二元論,在托爾金那個年代,伊迪絲本人其實接受那一套賢妻良母的保守思想——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她被時代束縛了。帶著如今的新思想去看,我們必然會為伊迪絲感到遺憾,卻不應該簡單地給托爾金貼上“厭女”之類的標簽。作家也好,普通人也好,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生活在自己的時代局限性之中,理解他們的歷史語境,并不是為他們不符合當代標準的言行開脫,而是能讓我們更充分地認識到人的復雜性。況且,我們也不能保證,當下被視為“正確”甚至“前衛(wèi)”的價值觀,會不會在20年后被當作“保守”和“落后”。

回到托爾金和伊迪絲,他無疑一直是愛她的,只是他心中的夫妻之愛跟現(xiàn)代語境中被神話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所謂愛情不太一樣。托爾金曾給二兒子邁克爾寫信,予以他關于婚姻的忠告,他在信中提到,妻子不是指引前路的星辰,而是經(jīng)歷可怕的船難之后,與你相伴、相互扶持的難友。這一意象顯然來自托爾金和伊迪絲的實際經(jīng)歷,兩人都在年少時就失去雙親,直到他們結(jié)婚,才終于又有了完整的家。在當代關于婚戀的迷思中,我們會把互為精神伴侶當作婚姻的最高境界(或許也是由于這種情況極其罕見),但對于托爾金來說,伊迪絲就是家,這一點比精神的契合度重要得多。1972年夏天,也就是伊迪絲去世的次年,托爾金在寫給小兒子克里斯托弗的信中如此描述他和伊迪絲的愛情:“與我親近之人應當知曉那些檔案未曾記錄的事情:我們將彼此從各自童年那可怕的痛苦經(jīng)歷中拯救出來,但也未能完全治愈那些糾纏一生的傷痛;還有我們的愛情萌發(fā)之后所承受的那些磨難——這一切(加諸在我們個人的弱點之上)或許能讓人原諒或者理解有時給我們生活蒙上陰影的過失和黑暗——也能解釋為何這些過失和黑暗從未觸及我們內(nèi)心深處,也未曾使得我們對于年輕時那份愛的記憶褪色。(尤其在獨自一人時)我們永遠都還會相遇在那片林間空地,手牽著手,逃離迫近的死亡陰影,直到最后的分離。”(托爾金書信第34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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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彭特在《托爾金傳》中提到,湖畔路那幢平房后院有個私密小門,可以通往林木茂盛的布蘭克森溪谷(Branksome Chine)。如今當然不可能闖入那兩棟新建小房子的后院,但沿著湖畔路上坡,繞過一個諸圣教堂(All Saints Church),就能找到進入林地的步道。我們并不清楚托爾金住在此處時,有沒有沿著溪谷散步,但今天這里顯然是周邊居民休閑、遛狗的去處,雖是隆冬,這地處南部的林地依然一片蒼綠。順著小溪流,可以一直走到海灘。與我在英國尋訪托爾金足跡過程中走過的大多數(shù)林中步道類似,這里的景色遠談不上攝人心魄的美,但貴在貼近生活,人們不用去“遠方”也能走入自然——正如托爾金的夏爾給人的印象,霍比特人的土地或許不如中洲許多其他地方那么瑰麗宏偉,卻最能讓讀者找到家的感覺。

  


  


  


布蘭克森溪谷


  


沿溪谷可以走到海灘


沿著海灘走回伯恩茅斯,大風吹得細沙漫天,倒絲毫不能撲滅英國人抓住每個不下雨的日子玩耍的熱情?;氐匠抢?,還能趕上伯恩茅斯奧拉托利會教堂(Bournemouth Oratory,也叫做“耶穌圣心天主教堂”[Catholic Church of the Most Sacred Heart of Jesus])的平安夜彌撒。奧拉托利會是一種羅馬天主教神職人員的修行方式,1848年,英國的圣若望·亨利·紐曼將其引入英格蘭,在伯明翰建立了英國第一個奧拉托利會教堂。托爾金的母親梅貝爾曾帶著年幼的托爾金兩兄弟在伯明翰奧拉托利會教堂做禮拜,并與那兒的摩根神父成為好友。梅貝爾臨終時將托爾金兩兄弟的監(jiān)護權(quán)委托給了摩根神父,此舉奠定了托爾金一生虔誠信仰的基礎。我本以為奧拉托利會教堂僅伯明翰一座,沒想到牛津和伯恩茅斯都有,或許這也是托爾金晚年選擇伯恩茅斯的原因之一吧。2023年9月2日,這所教堂還為紀念托爾金逝世50周年舉辦了主題彌撒。

伯恩茅斯奧拉托利會教堂位于市中心的商業(yè)區(qū)邊緣,外觀并不引人注目,內(nèi)部也較為樸素,時逢圣誕節(jié),一側(cè)的祭壇前布置了耶穌馬棚降生的微縮場景。

伯恩茅斯奧拉托利會教堂外觀


  


伯恩茅斯奧拉托利會教堂內(nèi)部


祭壇前布置的耶穌馬棚降生的微縮場景


16世紀以來,英格蘭就以英國圣公會為國教,天主教徒占的人口比例不到10%,但讓我意外的是,奧拉托利會教堂的這場平安夜彌撒坐滿了信眾,更沒想到在這節(jié)日氛圍中的彌撒不是僅僅重復《圣經(jīng)》故事,而是緊跟時局,一開始就提到了加沙地區(qū)當時已持續(xù)兩個月的新一輪沖突,并且譴責了戰(zhàn)爭。從今天撕裂的輿論場來看,僅僅呼吁和平而不明確支持巴勒斯坦,這樣的立場似乎不夠進步,然而“站邊”的沖動本身,其實已經(jīng)落入了簡單二元對立的陷阱——現(xiàn)實中的人們似乎熱衷于二元對立,諷刺的是,《魔戒》出版之時,攻擊托爾金的文學評論家們卻認為故事表現(xiàn)了簡單化的正邪之戰(zhàn),但若《魔戒》的故事果真如此,那么山姆在看到伊希利恩突擊隊和投靠索隆的“南蠻子”之間短促的戰(zhàn)斗之后,應當為剛鐸的勝利鼓掌,然而在故事中他的反應卻是:

這是山姆第一次看見人類與人類之間的戰(zhàn)斗,他不怎么喜歡。他很慶幸自己看不見那張死人臉。他納悶那人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內(nèi)心是不是真的很邪惡,是什么謊言或威脅讓他離開家鄉(xiāng)長途跋涉到此,以及他是否真的不愿待在家鄉(xiāng)過著平靜的日子……(托爾金,《魔戒》,卷四第四章)

托爾金還在不少信件中直接表達了對戰(zhàn)爭的厭惡。二戰(zhàn)期間,他的小兒子克里斯托弗應征加入英國皇家空軍(Royal Air Force),他在給兒子的信中寫道:“戰(zhàn)爭帶來了愚蠢的浪費,不僅是物質(zhì)層面,更是道德和精神層面的,這些對于必須忍受它的人們來說如此令人震驚……有時想到全世界此刻人類悲慘狀況的總和,我感到驚駭:數(shù)百萬人在這毫無裨益的日子里流離、不安、蹉跎歲月——更不用說那些酷刑、痛苦、死亡、喪親和不公?!保ㄍ袪柦饡诺?4號)倘若托爾金活到今日,想必他的態(tài)度依然會是譴責戰(zhàn)爭以及讓戰(zhàn)爭持續(xù)的那個系統(tǒng),在這樣崇尚所謂“實力”的霸權(quán)系統(tǒng)中,曾經(jīng)的受害者成了新的壓迫者,恐怖與憎恨的大能者魔茍斯播下的謊言,在這個新世紀再次重新發(fā)芽,并且“結(jié)出黑暗的果實”(托爾金,《精靈寶鉆》)。面對這樣邪惡的系統(tǒng)個人能如何應對,其實托爾金早就在1969年的一封信中寫過,“如今,存在于權(quán)力頂峰的邪惡如此強大,又有如此眾多的化身,我們能做的似乎寥寥無幾,唯有在個體層面去拒絕膜拜那九頭蛇的任何一頭……”(托爾金書信第312號)

***

從托爾金在湖畔路的平房往西,在叫作“沙岸”(Sandbanks)的小半島坐輪渡到港灣對面,倒是有更有趣的風景,這里被稱為“舊哈里巖”(Old Harry Rocks)的白堊巖懸崖是著名的“侏羅紀海岸”(Jurassic Coast)東邊的起始點。所謂舊哈里巖,是白堊巖海岸被侵蝕后斷裂,形成了佇立于海中的柱狀巖石。侏羅紀海岸綿延154公里,從伯恩茅斯附近的斯塔德蘭(Studland)一直到東德文郡(East Devon)的??怂姑┧梗‥xmouth),它見證了一億八千多萬年的地質(zhì)變遷,2001年被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chǎn)名錄。另一處托爾金熱衷前往的海濱度假地萊姆里吉斯也屬于侏羅紀海岸,托爾金小時候曾在那里看到過恐龍化石,后來,他在牛津大學博物館一次關于“龍”的講座中提到這段記憶,還說恐龍蛋化石年代太古老,無法再孵出恐龍,但足以孵出傳說,意指人可能由恐龍化石創(chuàng)造出“龍”這一神話形象。沒有記錄表明托爾金住在伯恩茅斯期間或者此前常來度假時是否去過舊哈里巖,不過,他若是從自己平房后院沿著布蘭克森溪谷走到海灘,就能看見10公里開外的海岬如巨蛇匍匐著伸入海中,況且我們這回來都來了,就選擇多留一日,去這處成形于遠古的海邊懸崖徒步。

從伯恩茅斯市區(qū)坐一個小時公交車可以直接坐到斯沃尼奇(Swanage),這條線路上你甚至可以坐在巴士二層體驗汽車輪渡。舊哈里巖位于斯塔德蘭和斯沃尼奇之間的海岬上,在斯沃尼奇下車后,沿著海灘稍走不遠,就可以找到上山的步道。相較于平緩的伯恩茅斯海灘,舊哈里巖這兒的懸崖有70多米高,聽上去不是什么驚人的數(shù)字,但站在毫無防護的崖頂往下看,白色崖壁直插入海中,還是頗讓人著迷又暈眩的。懸崖頂上是草坡,冬日這深綠夾雜著枯黃的色彩為風景平添蕭瑟感。白色懸崖底下,退潮時會露出遍布黑色礪石的狹窄海灘,加上盤旋的海鷗的鳴叫,這場景立刻讓人想到《魔戒》中那首“波洛米爾的挽歌”:

大河入海,沙丘與巖石羅列,

南風飄忽而至,挾著海鷗悲鳴在門外嗚咽。

“嘆息的風啊,今夜你從南邊帶來什么消息?

英俊的波洛米爾行跡何處?他遲遲未歸令人心憂?!?/p>

“別問我如今他在何方,那兒有無數(shù)枯骨

在白沙與黑巖河灘上,在風雷灰暗的天空下,

多少骸骨順安都因而下,終歸海洋。

向北風打聽吧,是他為我送來的消息。”

“啊,波洛米爾!城門外南方大路迤邐向海,

卻望不見你在海鷗悲鳴中歸來。”

(托爾金,《魔戒》,卷三第一章)

汽車輪渡


  


  


通往舊哈里巖的路


  


  


舊哈里巖


從托爾金平房附近的海灘可以遠眺舊哈里巖所在的海岬


當然了,20世紀50年代托爾金和伊迪絲開始經(jīng)常到伯恩茅斯度假時,《魔戒》基本已經(jīng)完稿,因此即便托爾金到訪過舊哈里巖,詩中的白沙黑巖河灘很難說是受到此地的啟發(fā),但大河入海以及海岬高崖這類形象,在中洲和英格蘭的地貌中都十分常見,比如在最后版本的《剛多林的陷落》中,圖奧在天鵝的指引下來到貝烈瑞安德西部的海岬,找到懸崖頂上圖爾鞏曾經(jīng)的溫雅瑪宮殿。所以如今在英格蘭的這些尋訪中,或許也可以反過來,與其糾結(jié)于某地是否給托爾金帶來過靈感,不妨從地貌與文本的契合之處,確認中洲從來不是“另外的世界”,而就是我們這個星球的過往。

***

在伯恩茅斯養(yǎng)老的日子里,托爾金當然也不完全閑著,《魔戒》的出版和成功讓讀者對中洲第一、第二紀元故事的興趣大增,托爾金從20多歲起就一直在創(chuàng)作的《精靈寶鉆》終于有了付梓的可能性——前提是,他能從多年來不斷重寫的稿本中整理出一個前后連貫的敘事?!岸嗄陙淼母鞣N改寫重寫,讓故事成了一大團細節(jié)組成的亂麻。有的地方改了人名,有的地方?jīng)]有?!笨ㄅ硖剡@樣描述此項任務的難度,“地形描述雜亂無章、互相矛盾。最糟的是,手稿本身的數(shù)量大幅增加,他都不確定哪個代表自己關于某個章節(jié)的最新想法?!保ㄅ硖?,《托爾金傳》)

到了1971年,《精靈寶鉆》工程終于開始有所進展,然而伯恩茅斯的日子卻戛然而止。11月中旬,82歲的伊迪絲突發(fā)膽囊炎,她被送去醫(yī)院,但因病情危重,還是在11月29日去世。當托爾金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就決定已不再需要留在伯恩茅斯。次年三月,牛津大學默頓學院邀請他成為常駐名譽院士,并在默頓街的學院樓房中給了他一套房間,于是托爾金搬回了牛津。這其實是非常完美的安排(而且總體上托爾金最后兩年在牛津也過得頗為舒心),但他不可避免地懷念伊迪絲,他給兒子邁克爾寫信說,自己還常常想著要跟伊迪絲說某件事,“但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成了沉船后流落在荒島之人,獨自站在冷漠的天空下”(托爾金書信第332號)。

實際上,托爾金對于死亡并不陌生,幼年時他就已經(jīng)體會到了生命的無常,他在同一封信中回憶,1904年11月,自己母親去世時他“徒勞地向天空揮手,說‘這真是空曠而寒冷’”(托爾金書信第332號)。那年托爾金12歲,而他的父親在他四歲時就已經(jīng)離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他幾乎所有最親密的朋友除克里斯托弗·懷斯曼一人外全都陣亡了。托爾金素來不贊成通過作者的生平來解析作品,“這是我最強烈的主張之一,通過調(diào)查作家的生平來研究他的著作……是完完全全徒勞和錯誤的”(托爾金書信第329號)。但是,他從大學時期剛開始進行創(chuàng)作,就確定了精靈和不死之地等意象,很難說這與他早早接觸到死亡毫無關聯(lián)——在一封討論《魔戒》主題的書信草稿中,他甚至寫道,“對我來說真正的主旨是更恒久也更艱澀的東西:死亡和永生”(托爾金書信第186號)——精靈在某種意義上是永生的,“只要世界不滅,精靈便不死,除非被殺或為悲傷所耗盡(這兩種貌似死亡的命運他們無法避免)。他們也不會被歲月消磨了力量,除非有誰漸漸厭倦了成百上千個世紀的時光。他們死后會聚集在維林諾曼督斯的殿堂中,遲早可以由那里返回世間。”(托爾金,《精靈寶鉆》)根據(jù)托爾金的描述,精靈可以被刀劍或者悲慟等外因殺死,但不受衰老和疾病等困擾,他們的命運與整個世界關聯(lián)在一起,當精靈被殺死,他們的靈魂會在曼督斯的殿堂中等候,然后重新降生,并且最終在新的肉體中獲得“前世”的記憶。我們或許可以簡單地將精靈理解為人類的“升級版”,他們形貌俊美,在語言、音樂、藝術(shù)等方面擁有遠超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但或許對許多讀者來說,最讓人羨慕的還是精靈一族“不死”的命運。

月升


托爾金本人是否也向往過精靈之“永生”,我們無從得知,但作為一位創(chuàng)作者,像精靈那樣擁有無限的時間去打磨自己的創(chuàng)造,那無疑是渴望而不可得的恩賜——獨一之神伊露維塔說,精靈“將是大地上最美的生靈,比起我其他的兒女,他們將擁有、孕育并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美”(托爾金,《精靈寶鉆》),但祂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決定要給人類一樣全新的禮物,即是死亡。由此,托爾金在敘事中賦予了死亡一種新的含義,它是伊露維塔的禮物,是不受世界和命運束縛的自由,并且托爾金斷言,“不朽的精靈對這種命運又嫉羨又悲傷”(托爾金書信第131號),因為在漫長的歲月中,一方面精靈積累了智慧,另一方面,傷毀的阿爾達不可避免地隨著時光流逝而衰敗、變得灰暗,他們對此無能為力,只有徒增回憶和悲傷,這是人類無法理解的永生的重負。正如湯姆·希比指出,托爾金兩次書寫了精靈選擇凡人的必死命運的故事(露西恩與阿爾玟),似乎是要說服自己,必死的命運終究有其吸引力,“只是別無選擇的人類看不到”(希比,《世紀作家》)。當然,他依然不想死得太早,畢竟《精靈寶鉆》尚未整理完,卡彭特在《托爾金傳》中提到,他曾對一位學生說,自己祖上很多人壽命不短,所以自信還能活很多年,但終局很快到來。1972年,托爾金開始出現(xiàn)嚴重的消化不良,卻查不出病因,只得節(jié)食和戒酒。1973年8月底,他去伯恩茅斯看望一位醫(yī)生朋友丹尼斯·圖爾赫斯特(Danis Tolhurst),托爾金和伊迪絲此前住在那兒時正是這位醫(yī)生照料他們的健康。這一次,托爾金住在醫(yī)生位于伯恩茅斯城北的家里,這是一片幽靜的、看起來富裕的居民區(qū),小房子看起來很可能正是50年前那一幢,但并未掛任何標識。

可能是當年圖爾赫斯特醫(yī)生的家


8月30日,托爾金參加圖爾赫斯特夫人的生日聚會,“覺得身體不適,沒吃多少,但喝了點香檳酒。當晚他感到疼痛,次日早上送去私立醫(yī)院,診斷出有急性胃潰瘍出血”(卡彭特,《托爾金傳》)。治療持續(xù)兩天,感染還是擴散了,1973年9月2日清晨,托爾金去世,享年81歲。1955年,托爾金寫過一首名為“伊姆蘭”的詩,與中洲的故事僅有若隱若現(xiàn)的聯(lián)系,講的是愛爾蘭一位早期的圣徒克朗弗特的圣布倫丹(Brendan of Clonfert)回憶自己的航行,他到了世界的邊緣,看到一顆星(暗示埃雅仁迪爾之星),在“圓形世界驟然下墜/古老的直路延伸”之處,但圣布倫丹沒有駛上筆直航道,而是回到塵世,接受了凡人普遍的命運。這似乎也可以看作托爾金自己整個寫作過程的象征,我們可以想象他或許登上了海中央的努門諾爾遺存美尼爾塔瑪島,瞥見過不死之地的隱約微光,看到過化作星辰的最后一顆精靈寶鉆,然后返回來,寫下這些故事,并最終與死亡和解,接納了伊露維塔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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