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2月19日,一代鴻儒錢鍾書在北京逝世,享年88歲。2016年5月25日,錢鍾書眼中“最賢的妻,最才的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楊絳撒手人寰,享壽105歲。為向這對20世紀中國文壇最耀眼的學者伉儷致意,亦是紀念楊絳先生逝世八周年,今年五月,《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一書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問世。
《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書封(本文配圖 三聯(lián)書店提供)
《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由楊絳的遺囑執(zhí)行人吳學昭整理。今年已經(jīng)95歲的吳學昭是著名教育家吳宓之女,而吳宓又是錢鍾書、楊絳兩人在清華大學就讀時的老師,兩家素有往來。據(jù)介紹,吳學昭在退休后,常幫楊絳打理事務,兩人可謂是“閨中密友”。接觸交流中,她們也時常談論往事,閑話家常。正是有著這么一層親近信賴的關系,2008年,吳學昭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聽楊絳談往事》一書,是唯一一部征得楊絳首肯后傳世的傳記。
《聽楊絳談往事》(增補版)吳學昭 著
楊絳逝世后,遵照遺囑喪事從簡,“不設靈堂,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不留骨灰?!笨盀槭耪咭簧邼?,“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終極寫照。在逝者生前親自審定的訃告中還特別寫明,“家中所藏存珍貴文物字畫,已于生前全部無償捐贈中國國家博物館。書籍、手稿以及其他財產(chǎn)等,亦均作了安排交待,捐贈國家有關單位,并指定了遺囑執(zhí)行人?!?/p>
在《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一書開篇“整理者言”中,吳學昭寫道:“楊絳先生晚年最后做的一件她認為很必要的事,是親手銷毀了錢鍾書先生和她本人的日記,以及某些親友的書信。雖然我覺得很可惜,曾多次勸阻,但未能讓她回心轉意。”
“那天在她的臥室聊天談心,楊先生想解釋一下她日前銷毀日記和友人書信的緣由,我沒讓她往下說。2013年那場關于拍賣錢楊書信的維權訴訟,經(jīng)過與法學家們一年多的并肩抗爭以及各方人士的大力支持,雖然最終得到了圓滿結局,但私人書信竟被當作商品用來交易,畢竟傷透了楊先生的心,我能理解她這樣做的無奈及隱衷?!?/p>
吳學昭表示,“我相信楊先生自毀的日記和書信,數(shù)量也不會多。實際上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和后來的社會動亂,一般人很少能完整地保存自家文稿、日記和書信?!蹦翘煲娒嬖拕e之際,楊絳從櫥柜里捧出一個大布袋,幽幽地對她說:“這都是我看了又看、實在下不去手撕毀的親友書信。我近來愈感衰弱,自知來日無多,已沒有心力處理這些信件,現(xiàn)在把它們?nèi)抠浰徒o你,由你全權處理,相信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寫信人中,不少你都熟識,哪怕留個紀念也好!……”
讀畢楊絳相托的書信,吳學昭聯(lián)系此前所知的一些片段,對許多事頓有豁然貫通之感。“我越讀越投入,越讀越感動,也更理解了楊絳先生何以不忍心銷毀它們。這哪是些普通信件?它們荷載著文化的信息、歷史的證據(jù)和人間情義,是極為珍貴的文史資料!如何處理這些書信,成了我面臨的一道難題,也成了我一塊心病,我只有找楊先生商量?!?/p>
其時,楊絳的健康已每況愈下。在協(xié)和醫(yī)院的病床前,吳學昭向楊絳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您留贈我的書信十分珍貴,您都下不了手撕掉,我更不敢也不舍毀棄。這些具有學術價值和歷史意義的寶貝,不宜由我個人私藏。我的想法是:爭取在我有生之年得空時親自將它們整理翻譯出版,留給社會,供廣大讀者研究參考,然后將原件全部捐贈國家博物館收藏。”楊絳聽罷笑著肯定,“所見相同!可謂靈犀相通?!?/p>
本書整理者吳學昭于2016年4月10日在協(xié)和醫(yī)院探視楊絳先生,臨別時楊先生拱手拜托整理本書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吳學昭在“整理者言”的最后寫道:“我因有約在先,直到整理、翻譯、注釋完《吳宓師友書札》,編著好《吳宓年譜》后,方著手整理、翻譯、編輯和注釋《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并與諸多寫信人(包括已逝作者的家人)聯(lián)系,獲得授權同意。經(jīng)過兩年多的努力,總算不負楊先生所托,完成了這項工作。”
《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全書收入致錢鍾書、楊絳夫婦的信函277封,以及錢、楊二位的若干復函。這些信函始自1946年,至2014年止,多集中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
信函作者包括二位先生的至親好友、學者同人,乃至譯者、讀者逾90人。所收信函呈現(xiàn)了錢鍾書和楊絳的部分工作、生活、心境、交往、論學狀況,既是時代的記錄,也見證了學人之間的友情和思想共鳴,于學術史當有一定的史料價值。而信中的一些內(nèi)容不僅可補罅年譜、別傳的失載,也為讀者認識錢、楊二位先生的多種人生向度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第一手材料。
掩卷沉思的楊絳先生
讀信后,喜笑顏開的錢鍾書先生
為胡喬木“改詩”,“愿這友誼永存”
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在思想文化、宣傳教育戰(zhàn)線上的重要領導人,胡喬木(1912—1992)堪為一位百科全書式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紀30年代,胡喬木和錢鍾書同在清華大學讀書,情誼甚篤。之于兩家的過從交往,楊絳曾在《我們仨》中這樣寫道:
“喬木同志常來找鍾書談談說說,很開心。他開始還帶個警衛(wèi),后來把警衛(wèi)留在樓下,一個人隨隨便便地來了。他談學術問題,談書,談掌故,什么都談。鍾書是個有趣的人,喬木同志也有他的趣。他時常帶了夫人谷羽同志同來。到我們家來的喬木同志,不是什么領導,不帶任何官職,他只是清華的老同學?!?/p>
錢鍾書、楊絳夫婦和胡喬木、谷羽夫婦(胡木英攝)
改革開放后,胡喬木同錢鍾書間的交往,有一段在民間廣為流傳的軼事便是“改詩”?!跺X鍾書楊絳親友書札》一書“胡喬木(十七通)”章節(jié)還原了這段往事的全貌。1982年,胡喬木七十感懷,寫詩四首七律《有所思》,并寄給錢鍾書指正,不想后者涂改批注很多。這讓胡喬木一下子有些為難,他告訴李慎之,“我做舊詩總是沒把握,因此,請鍾書給看一看,改一改,不料他給我改得這么多,你看怎么辦好?”
作為胡、錢兩人共同的朋友,李慎之心知“這是錢先生書生氣發(fā)作了”。他向錢鍾書直陳自己的理解,“喬木是革命家,有他必須守定的信條,像‘紅墻有幸親風雨,青史何遲辨愛憎’‘鋪路許輸頭作石,攀天甘獻骨為梯’……這樣的句子,都是喬木的精魂所系。一個字也動不得的。你不能像編《宋詩選注》那樣……”
錢鍾書聽罷立刻會意,說“是我沒有做到以意逆志而以辭害志了。”在給胡喬木的復信中,他明確表示“僭改的好多不合適”。“我上次的改動,就是違反了Pope, an Essay on Criticism(英國作家亞歷山大·波普,著有《批評隨筆》)的箴言:‘A perfect judge will read each work of wit, with the same spirit that its author writ.’(秉持作者書寫的精神,是一個完美的評判家在閱讀每一部作品時應有的智慧。) ”
雖然表示“新改本都滿意”,耿介的錢鍾書還是在信末提出,只有“風波莫問愚公老”一句,“覺得‘愚公’和‘風波’之間需要搭個橋梁,建議‘移山志在堪浮?!?,包含“愚公”而使“山”與“海”呼應,比物比志,請卓裁?!本痛?,胡喬木在回信中稱,“拙作承多次指正,又承獎譽過當,甚感甚愧?!辈⒈硎荆俺心蝸硇?,這幾首小詩確已成為我們友誼的紀念了。愿這友誼永存!”
最終,七律最后一首詩作定為:“先烈旌旗光宇宙,征人歲月快驅馳。朝朝桑壟蔥蔥葉,代代蠶山粲粲絲。鋪路許輸頭作石,攀天甘獻骨為梯。風波莫問蓬萊遠,不盡愚公到有期?!眱晌焕贤瑢W間的書信往來雖字斟句酌,卻一派率真磊落,成就了一段文壇佳話。
胡喬木先生信函手跡
吳學昭在“整理者言”中介紹說,從時間上看,(楊絳最后托付的)絕大多數(shù)的信,書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段時間,一向低調(diào)沉默的錢楊夫婦好像忽從多年噩夢中蘇醒,迸發(fā)出了巨大的創(chuàng)作力。楊絳的《干校六記》寫成后,起初怕觸犯時忌,不敢在內(nèi)地出版,拿去了香港。胡喬木同志讀后立即帶話給文學研究所說:這本書內(nèi)地也該出!在1983年歡迎趙元任的宴會上,又對錢鍾書講了他對該書的十六字評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p>
“不講、不提《圍城》,此人便算不得‘in’person”
1978年9月,意大利北部山城奧蒂賽伊(Ortisei)召開的歐洲研究中國協(xié)會第二十六次會議期間,錢鍾書走出關閉了十年的國門,這也是他在新中國成立后首次出國訪學。他在會上生動回顧了中意文化交流的歷史并介紹了我國文學的概況,最后高呼:“China no longer keeps aloof from Europe!”全場掌聲雷動。自此開始,充滿好奇心的外國作家、學者頻繁訪華,交流互動,錢、楊亦成為接待這類外賓的忙人。
在吳學昭看來,“錢先生出訪順利,對陌生的海外學術界能應對裕如,錢、楊作品能成功推向世界,被錢鍾書稱為‘文字骨肉’的知己好友宋淇(悌芬)先生功不可沒?!彼武浚?919年-1996年)為我國著名藏書大家宋春舫先生哲嗣,出身燕京、光華,上海淪陷時期與錢先生相交甚密,每周前往錢府問學,評書論文,無所不談。據(jù)宋淇回憶:“那些年,深覺受益于正規(guī)教育者少,而受益于錢鍾書的熏陶最多,做學問、寫文章都時時不敢忘卻錢先生的訓誨?!?/p>
宋淇夫婦,攝于1980年,香港
作為在1949年后移居香港的文藝評論家、翻譯家,宋淇也是香港國語電影業(yè)的先鋒人物。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邵氏影業(yè)出品的多部影片,如《空中小姐》(1959)、《花好月圓》(1962)等的制片人,都是邵逸夫所深為倚重的宋淇。小說《圍城》1947年初版后,一度絕版30年,1980年在內(nèi)地再次重印,旋即也推出港版。
1981年年初,宋淇向錢鍾書去信提到,“《圍城》一書新版此間恐不如內(nèi)地轟動,港人守舊得出奇,至今國語電影觀眾聽不懂,要在片上打中文字幕,真可稱為海外奇談。簡體字多數(shù)人怕看,拒看,說不定寧愿看盜印本,否則口碑如此之佳,定可成為暢銷書?!?/p>
然而,這一次宋淇顯然低估了香港讀者對《圍城》的熱情。前封去信一個月后,他再度給錢鍾書寫信匯報。“大作《圍城》新版運到后,大受讀書界注意,報章上評介幾無日無之,當擇其無礙語者影印寄上。而且此書越傳越廣,連家庭主婦都以一讀為榮,幾如當時竹枝詞:‘閑談不說紅樓夢,談盡詩書亦枉然?!魏稳嗽谙愀劭谥胁恢v《圍城》,專欄中不提《圍城》,此人便算不得‘in’person。晚前估計大作在港銷路恐有問題,此回要‘跌眼鏡’矣?!?/p>
據(jù)宋淇的兒子宋以朗回憶,父親與錢氏夫婦的通信,由1979年開始,直寫到1989年,十年間共有一百三十八封?!拔野职謱懶胖挥脠A珠筆,信紙也有固定尺寸,語言一律是中文;但錢鍾書則毛筆、圓珠筆、打字機都用,似乎信手拈來,語言主要是文言,只有第一封是全英文,但實際上每封信都點綴著多國語言,字體是行草之類,看他用毛筆寫中、英、法、德、意、拉丁文,廣東話所謂‘舞龍咁舞’,我其實真有點頭痛?!?/p>
早年投身電影業(yè),人到中年之后,宋淇則斬斷“銀”絲,甚至戒掉了看電影的習慣,轉而從事學術研究和翻譯。香港中文大學成立后,他在主持翻譯研究中心期間創(chuàng)辦了《譯叢》(Renditions)期刊與叢書,專事英譯中國詩學、詞學、史學及現(xiàn)代文學作品,宣揚漢聲,不遺余力。早在上世紀70年代初,便已開始籌劃推動《圍城》英譯本在美國的出版,并親為校閱修改譯稿。
宋淇先生1983年11月19日信函手跡
《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收錄宋淇信箋二十八通,首封來信寫于1980年年初。此前一年,69歲的錢鍾書隨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赴美國訪問,在哥倫比亞大學、耶魯大學、哈佛大學等學術交流的講壇上登臺亮相,以深厚的學術素養(yǎng)和妙語連珠的外語對話令眾人折服。宋淇在這封信的開篇便提到,“忽聞大駕出國‘表演’,心中高興不言可知?!?/p>
信中,宋淇還力邀錢鍾書“有無可能來此講學一月,作公開演講三至七次?!薄靶聛唽W院(1963年,新亞書院、崇基學院和聯(lián)合書院正式合并組成香港中文大學)有‘錢穆講座’之設,對象是國際間有極高聲望的學者,第一屆為錢穆本人,第二屆為李約瑟(Joseph Needham),第三屆擬請鍾書先生。如能前來,未始不是一次大突破,一露身手,必可有空前絕后之盛況,impact之大無可比擬。”考慮到錢鍾書有哮喘痼疾,信中還特為說明香港天氣溫暖,“很少冷達攝氏十度以下,尤其今年冬行春令,舒適異常,不會引發(fā)哮喘?。ㄐV羞€有一位全港內(nèi)科的第一把手)。春天(四至五月)和秋天(十至十二月)尤其宜人,絕對不用擔心?!?/p>
錢鍾書1980年3月23日給宋淇的復函
不想,錢鍾書在回信中婉言謝絕?!俺行盅?,真正‘受寵若驚’!我若來港,主要是為見兄夫婦一面……至于講學,已無興致,亦無能力……七十老翁,不宜走江湖賣膏藥了!另請高賢,盛情只有感激而已?!痹俅螐秃校武烤痛吮硎玖死斫狻!笆聦嵣希@生意經(jīng)也是友人所主動,如果不試一次,他們一定認為我不愿盡力,現(xiàn)在也好讓他們死了心。錢穆講座不來也罷,大家尊他為史學大師,前二十年他為文云莎士比亞遠比不上杜甫,給少壯派學者寫了一文:‘為五四下半旗’!其實先生這位同鄉(xiāng)應有自知之明,你就談談國史好了,蘭姆的莎氏樂府都不知道看了沒有,真是何苦來?”
守望相助,“我們有他,是我們的幸運,這時代有他,是這時代的運氣”
1998年,錢鍾書先生的逝世使文化界深感悲痛。罕為人知的是,他和楊絳唯一的女兒錢瑗已于此前(1997年)先他們而去。一生的伴侶、唯一的女兒相繼離去,楊絳晚年之情景實非常人所能體味。在回憶錄《我們仨》中,她曾感嘆:“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只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p>
《我們仨》(二十周年紀念本) 楊絳 著
《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一書中收錄了眾多友好對楊絳痛失愛女和丈夫的慰問信,讀來情真意切,令人感動。
德國漢學家、翻譯家莫芝宜佳(Monika Motsch)長期致力于中國古典及現(xiàn)代漢語文學、中西比較文學的研究及教學工作,亦是德語版《圍城》《我們仨》的譯者,被錢鍾書視為“文學女兒”。聽聞錢先生過世后,莫芝宜佳在給楊絳的信中寫道:“我不知能對你說什么,不知怎樣能給你些安慰,只愿我一直是你心頭的一團溫暖,你什么時候都有我,什么時候都不是一個人。錢先生走了,可他不會離開我們的,我們永遠有他,中國永遠有他,世界永遠有他。報上登了中國領導人、法國總統(tǒng)等都表示極沉痛的哀悼,中國和世界都是該感謝錢先生的。我們有他,是我們的幸運,這時代有他,是這時代的運氣。”
錢鍾書與莫芝宜佳在錢楊居處陽臺上
莫芝宜佳回憶說,“最初,我讀中文,是讀‘孔孟之道’或是‘革命文學’,是1978年在意大利聽了錢先生的報告后,中國文學才對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后來通過翻譯《圍城》,讀《管錐編》,可謂茅塞頓開,開了竅,發(fā)現(xiàn)了博大精深又充滿智慧的中國文學的無窮魅力,去掉了許多狹隘偏見,讀文學也變得滿是樂趣?!?/p>
法國漢學家、翻譯家郁白(Nicolas Chapuis),曾獨自翻譯出版了楊絳的小說《洗澡》,與錢、楊夫婦有較深的友情。時任法國駐滬總領事的他在同楊絳致信時寫道:“我將終生銘記他于心:雖然我們相遇次數(shù)很少,但我們的談話卻如此富有啟發(fā)性、富有成效;他如同我的靈魂之父,我為他的離去而哭。我將努力不辜負他對我的信任;他總是懷有最高期待卻不提要求。請放心,我的思想和內(nèi)心都支持您。”
時任法蘭西共和國總統(tǒng)雅克·希拉克在唁函中寫道,“錢鍾書先生身上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最美好的品質(zhì):智慧、優(yōu)雅、善良、開放和謙遜……我向這位偉人鞠躬致意,他將以他的自由創(chuàng)作、審慎思想和全球意識,為文化歷史所銘記,并成為未來世代的靈感源泉?!?/p>
雅克·希拉克唁函
漫畫家華君武與錢、楊夫婦同住北京三里河南沙溝小區(qū)多年,相互關心,時有往還。上世紀90年代初,錢先生以《圍城》電視劇上映而引發(fā)所謂的“錢鍾書熱”炒作不休不堪困擾;華君武立即發(fā)表一幅題為《先生耐寒不耐熱》的漫畫,為老友解圍,畫中一位戴眼鏡的老先生坐在浴缸中作痛苦狀,四周蒸汽氤氳,頭上四把分別標注“錢”“鍾”“書”“熱”的燙水壺仍不斷往里加熱水。楊先生稱華君武先生為難得的“好鄰居、好朋友”。華君武遷居后,還時來電話問候。
《先生耐寒不耐熱》 華君武先生漫畫
1996年,錢鍾書和楊絳的愛女因罹患脊椎癌入院,華君武在給楊絳的信中寫道,“我聽到錢瑗住院。我不敢來看你,因為你的精神負擔太重了。我無法幫助你,也無法安慰你。我的畫冊出來了,我用第一本來送給你,一是祝鍾書同志能好起來,二是祝錢瑗早日康復,三是請你保重?!?/p>
華君武先生信函手跡(1996)
至親情深,“勞可節(jié)則節(jié),心得放且放”
除了同友人間的魚雁往還,《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一書中還收錄了錢、楊二人至親戚屬的來信若干。在教育家錢基博(1887-1957年)去世前一年給“先兒”(錢鍾書小名“仰先”)的手諭中,落筆就顯現(xiàn)出一片舐犢情深。“昨日見汝致聲淮(石聲淮,錢鍾書的妹夫,常年與錢老先生生活在一起)書,悉檢查血管是否硬化,結果如何?極念。老人病是當然。汝夫婦正在中年,未來許多擔荷壓在肩上。我不以老病為憂,而愁汝輩之衰早。勞可節(jié)則節(jié),心得放且放,不必以老人為念也?!?/p>
錢基博先生1956年信函手跡
與辛亥革命同齡的楊絳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楊蔭杭(1878年—1945年)是近代革命黨人、法學家。楊家姊妹兄弟一共八人,楊絳原名楊季康,是家中的第四個女孩,家里人稱她“阿季”。阿季上面是壽康、同康、閏康三個姐姐,下面兩弟兩妹——大弟、小弟、阿七和阿必。阿季姐妹身材高低呈元寶形:大姐和八妹長得高,其次是三姐和七妹,阿季居中最矮。爸爸曾為阿季辯護,笑說:“貓以矮腳者為良?!?/p>
說起“楊絳”一名的由來,也要拜家中姊妹所賜??箲?zhàn)時期,阿季寫了一部劇本《稱心如意》,被導演看中,要排演??墒前⒓九鲁龀螅桓矣谜婷?,想起平時姐妹們嘴懶,總把“季康”二字說成“絳”,就叫“楊絳”吧。于是,“楊絳”這個名字才用到了今天。
長姐如母。1920年春季,已留校任教的大姐楊壽康帶著三姐和阿季去上海啟明女中上學。這是阿季第一次離開父母,好在有大姐和三姐朝夕相伴。大姐大阿季十二歲,管著阿季的衣食住行。是以阿季有心事都會說給大姐聽。日后在清華借讀時,阿季與錢鍾書戀愛,也是先把這段感情告訴了大姐,再由她轉告給父母。
楊壽康在啟明女中畢業(yè)時,中文和法文均是第一名。由于法語嫻熟,曾翻譯法國小說家波爾才(Paul Bourget)的著述《死亡的意義》( Le Sens De La Mort),1940 年商務印書館于作為世界文學名著出版。明代天文家徐光啟的后裔,天主教神父徐宗澤為該書做序時稱,“這書現(xiàn)在由楊壽康女士介紹到中國,譯筆流利,忠實,美麗,合乎‘信達雅’的條件,足以傳達著者底高尚思想,給予醉生夢死者以絕好的教訓。”
楊壽康信奉天主教,終身未嫁。解放后在上海與三妹閏康一同居住,生活上由楊絳供養(yǎng)。在一封給楊絳的家信中,大姐先就寫道,“來信匯款都已收到,謝謝你?!苯又汴P心起四妹的身體,“你拔牙傷元氣,我很覺不安。牙齒作怪這一階段我有經(jīng)驗。等全部拔光,全口裝上才能相安無事。牙床上生骨刺,又是一件麻煩事,看來只能忍痛切開牙肉鏟去骨刺。一個人老了,身體上的麻煩事真多。”
楊絳先生三位姊妹合影(從左至右為楊潤康、楊壽康、楊必)
在舅舅的女兒唐瑞琳上世紀80年代給楊絳的一封家書中,則可以窺見楊家的庭訓家風。“二姑父、二姑母(指楊絳的父親楊蔭杭和母親唐須荌)在我心目中一向是使人十分敬仰的人物。記得大姊告誡我們應該怎樣做人時,總是說二姑父怎么怎么講的。我記得很清楚,二姑父講的兩件事。一是二姑父說:‘窮的時候,不要勉強與有錢人應酬來往?!嵌酶刚f:‘掙了錢,要有計劃積蓄,要不怎好開口向人借貸?!@兩句話對我們家當時的境況是很有針對性的,我也一直記著未忘,并常以此自戒?!?/p>
小說《圍城》在1980年再版重印后,在社會上引起廣泛的反響。從唐瑞琳的書信中,也可見得家人之中也討論得興味盎然?!拔铱础秶恰?,也很喜歡‘對號入座’,志在親戚中找模特兒。這次看了你的《記錢鍾書與〈圍城〉》,都明白了。書中的方鴻漸寫得很可愛的,我最佩服他的敢于回絕蘇文紈的婚事。我對唐曉芙有個模式。我祖父逝世后,三朝成服,你與二姑母一起來的。我記得你穿了件粉紅色的寬袖衣,外罩淡湖色的旗袍背心,面色又白又嫩,好像水蜜桃一樣?!秶恰分械奶茣攒骄褪沁@個樣子,她也是律師的女兒。我這想象對不對?望批評指出?!?/p>
對也不對呢?請見這一頁下角的“整理者按”:楊絳在這封信的背面寫了這么一句話,“表妹唐瑞琳認識唐曉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