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南生：對中國外交史的四點沉重思考

原標題：對中國外交史的四點沉重思考——南宋外交家王倫四次出使金國（下）

（一）外交生涯同軍人生涯一樣，都風險極大、生死攸關

雖說“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但在中國外交史上，拿外交官開刀的事實在是層出不窮。例如，三國時期，拿信使祭旗、殺對方外交官泄憤并顯示姿態(tài)的現(xiàn)象就比比皆是。宋金對峙時期，金人以兇殘著稱，以至“常斬來使”。例如，宋朝吏部侍郎李若水出使，因為拒絕金人的收買、怒斥金人不講信義，竟然被金人割頸斷舌。所以，當時宋臣使金，是需要舍生忘死的勇氣的。

來自于草原王朝的使節(jié)出使作為中原王朝的宋朝，是否就安全？否！照樣風險極大、生死攸關。例如，蒙古忽必烈派出的使節(jié)郝經(jīng)，一到宋朝就被宋朝宰相賈似道扣留起來做了囚徒，并且一扣就是16年！他的幾個隨行人員因表示抗議而被殺害。值得一提的是，郝經(jīng)被扣期間，蒙古方面先后派出5批使者同南宋談判議和，想不到南宋那些“愛國”的守將和邊民，對蒙古使臣來一批，殺一批，南宋這種狂熱的行徑銷蝕了南宋和蒙古關系正?；徒⒛类彮h(huán)境的可能性。

其實，即使在現(xiàn)代外交史上，外交也并不意味著必然是西裝革履、鮮花美酒和輕歌曼舞，外交場上也常常免不了刀光劍影和腥風血雨。

臺兒莊戰(zhàn)役時期的李宗仁

例如，1928年4月，蔣介石聯(lián)合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北上攻打奉系軍閥張作霖。日本侵略軍借口保護僑民，出兵三萬，對中國進行武裝干涉。精通日語，諳熟日情的蔡公時于此時被任命為山東交涉員，主要職責是代表外交部處理戰(zhàn)區(qū)外交事宜。蔡公時赴山東交涉員公署任上，5月3日第一天上班時，日軍將署內(nèi)18名外交人員一起捆綁，拉到院內(nèi)場地，撕去所有衣服，用刺刀亂戳亂砍。隨即，一個日軍兵宣讀了日軍第六師團長福田彥助屠殺外交官員的命令。蔡公時翻譯給大家說：“日本兵要剝?nèi)ヒ路?、槍斃我們。我們沒法，赴死可也?！币粋€日本兵跑上來，先將蔡公時的耳朵割掉，然后又去殺其他被捆綁的外交官，又回來將蔡公時的鼻子割下。在極度痛楚中，蔡公時仍大義凜然，罵不絕口，兇殘的日本兵突然將刀插進蔡公時的嘴里，使勁旋了兩圈，蔡公時的舌頭被剜掉了。折騰夠了后，日軍一擁而上，將蔡公時等人拖到院外槍斃。為了掩蓋其罪行，日本兵又一把火焚燒了遇難者的尸體。蔡公時當天8時開始辦公，到晚上10點被日兵包圍并殺害，他當外交官前后不過12個小時。他面對敵人臨危不懼，英勇無畏之態(tài)使他被譽為“中國外交第一人”。1942年1月4日，占領馬尼拉的日軍逮捕了中國駐菲律賓總領事楊光泩和其他7名中國領事官員，將他們關押在地牢里。4月17日，8人被秘密槍決，并就地掩埋。菲律賓保安和墓地工人回憶，楊光泩等八人被押往一個草坑，日軍命令他們面朝草坑站立，行刑隊從身后向他們開槍。8人倒地后，日軍士兵又上前用刺刀向各人身上猛捅數(shù)刀，才命工人掩埋。

“外交史上第一人——公時先生像贊” 李烈鈞題

（二）王倫自愿出使、寧死不屈并非孤立現(xiàn)象

例如，朱弁是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靖康元年(1126年)底，金人南下侵宋，北宋滅亡，朱弁攜家南奔。建炎元年(1127年)，宋高宗招募大金通問使赴金求和，朱弁挺身而出，自薦于朝廷。經(jīng)過層層篩選，宋高宗最后拍板，仟王倫為大金通問使，朱弁為通問副使，于十一月率隊赴金。這一年，朱弁已經(jīng)42歲了。果然，王倫、朱弁一行抵金后，就被金帥完顏宗翰全部扣押于百中郡（今山西大同），一扣就是五年。紹興二年（1132年），金人前來通報說，和議可成，讓王倫和朱弁二人中選派一人帶金國國書回國，但另一位必須繼續(xù)扣留在金國。朱弁坦蕩地對王倫說:“我自來金，木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更不會借機先歸。”臨別之際，他要求王倫把出使的官印留下，視其為符節(jié)，隨身攜帶，臥起與俱，他要做一個矢志不渝的宋朝蘇武。王倫回國后，宋金之間依然戰(zhàn)事不斷。朱弁不但要忍受思國思鄉(xiāng)的折磨，還不時受到金人的威逼利誘。當時，金國扶持北宋降臣劉豫的偽齊政權，代金統(tǒng)治黃河以南的中原地區(qū)。在此過程中，金人知朱弁德才兼?zhèn)?，迫他到劉豫偽朝任職，還開導他說:“這是你歸國的第一步啊?！敝燠蛧涝~拒絕。金人憤怒之下斷了他的食物供應，朱弁就天天站在驛站門口，忍饑待死，堅決不屈服。不想金人竟被他的堅貞感動了，又照常向他供應食物。紹興十三年（1143年），宋金達成“紹興和議”，雙方隨后遣返被俘、被扣押人員。當年六月，朱弁終于回到了闊別16年的南宋，面容憔悴，衣衫檻褸，但他官印不離身。朱弁身心備受摧殘，歸國后第二年就因病去世了。

（三）外交官很容易被人誤解，被人非議

長期以來，只要中外之間發(fā)生沖突，人們習慣于把主戰(zhàn)的人等同于愛國，把主和的人等同于賣國，總是把外交場上的人看成漢奸。王倫冒著生命危險出使敵國，堅決主戰(zhàn)的胡銓，給高宗上了一則言辭激烈的奏書，要求把王倫和宰相秦檜、參知政事孫近三人斬首示眾。許多人本來就將王倫出使與秦檜賣國看成是一回事，在張浚、岳飛、韓世忠等主戰(zhàn)派人物的眼里，王倫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漢奸”。因此，胡銓的奏書一上，朝野紛紛稱快，一片叫好，其實，外交人士被誤解、被非議、被攻擊，甚至被民眾粗暴對待的現(xiàn)象在歷史上可說是屢見不鮮。例如，歷史早已證明，顧維鈞、王正廷等外交家，是真正的愛國者，但是，他們也一度被人們視為“賣國賊”，王正廷甚至被示威請愿的學生打得頭破血流。

王正廷

（四）自宋以來，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國民心態(tài)——清流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深刻影響了中國外交的走向

王倫當時被人誤解、非議和攻擊，同清流心態(tài)盛行分不開。清流心態(tài)在朝廷和社會的代表人物被人們目為清流派。曾國藩給李鴻章的信中說：“自宋以來，君子好痛詆和局，而輕言戰(zhàn)爭，至今清議未改此態(tài)?！保ā对鴩攀罚槭裁此未鷷a(chǎn)生清流心態(tài)呢？

本來，宋代是歐美歷史學家不吝溢美之辭的一個時代，它在經(jīng)濟、文化、科技上都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成就，達到了古典中國前所未有的高度。宋代是為中國最爭光的朝代，是中國為世界貢獻最大的時代，中國四大發(fā)明中的三項出現(xiàn)在宋朝。綜合實力無論是質(zhì)量還是數(shù)量宋朝都是當時世界的一個主要大國，中國封建王朝的頂峰是宋朝而不是唐朝。美國耶魯大學中國現(xiàn)代史教授喬納森·斯彭斯在2000年1月1日《新聞周刊》登載文章，這樣評價宋代：“上一個中國世紀是11世紀。其時，中國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成功的國家。它的領導地位源于一系列的因素，從技術上的發(fā)明到工業(yè)企業(yè)的興起和管理良好的農(nóng)業(yè)，從普遍的教育和行政管理考試的傳統(tǒng)到對宗教和各種哲學思想的寬宏?！弦粋€1000年的中國，是世界超級大國，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p>

岳飛與宋徽宗（電視劇《精忠岳飛》劇照）

然而，經(jīng)濟大國不等于安全大國，“弱宋”二字似乎是把統(tǒng)治中國大部或半部300多年之久的宋朝給蓋棺定了論。公元1115年，女真族建立金朝后，一直對北宋虎視眈眈。然而，宋廷重文輕武，一意主和，排斥抗戰(zhàn)派，疏于備戰(zhàn)。公元1126年11月，南侵東西兩路金軍會師汴京城下，不久汴京就被攻破。金軍先后把宋徽宗、宋欽宗拘留在金營，隨后金主下詔廢宋徽宗、宋欽宗為庶人，另立同金朝勾結的原宋朝宰相張邦昌為偽楚皇帝。北宋從此滅亡，這就是所謂的“靖康之難”，也稱“靖康之恥”。

“靖康之難”以后，國民心態(tài)發(fā)生變化，作為對朝廷重文輕武、主和厭戰(zhàn)政策的反思和反彈，男人被要求寧戰(zhàn)不和，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清流心態(tài)由此產(chǎn)生。與此同時，作為對北宋后宮嬪妃、宗室婦女全部被擄往北方為奴為娼的歷史的總結，人們舍棄北宋時期重生存輕貞節(jié)的觀念，提倡婦女舍生命保貞節(jié)，在生存與貞節(jié)之間，女性們除了殉節(jié)外已別無選擇。岳飛冤案發(fā)生后，一些人又將主和與秦檜的賣國投降劃等號，由此使清流心態(tài)進一步加劇。

抱有清流心態(tài)的人不乏愛國之心、報國之志和護國之勇，然而缺乏謀國之智。清流心態(tài)產(chǎn)生的心理基礎是對國家遭受外來侵略的憤恨，是一雪恥辱的渴望，但是，這種憤恨和渴望是以激情為依托，以道義為訴求，而不是以理性為依托，以實力為訴求。具有清流心態(tài)者具有極強的文化自尊心，政治上趨于傳統(tǒng)保守，骨子里拒斥外國文化，外交上主張強硬手段，反對任何妥協(xié)，遇到中外沖突即強烈主戰(zhàn)，喜歡唱高調(diào)，在“愛國”（當時名之為為了社稷）的口號下，常常把主戰(zhàn)等同于“愛國”，把主和等同于“賣國”，將必要的妥協(xié)和無原則的退讓混為一談，打不下去不得不談判時，對將軍們在戰(zhàn)場上拿不到的東西，則希望外交家們在談判桌上能拿到，否則談判之人很容易被批為“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