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英國劍橋?qū)W者羅伯特·麥克法倫的《荒野之境》作于2007年,是他的“行走文學(xué)三部曲”中的第二本。在這本書中,他親自尋訪英倫三島最后的荒野,用雙足繪制幾被遺忘的自然地圖。本文摘自《荒野之境》[英] 羅伯特·麥克法倫著,王如菲譯,文匯出版社/新經(jīng)典文化2024年5月版。標(biāo)題為編者所加。
《荒野之境》書封
最后一縷陽光灑在恩利島南端,我穿過一片鋪滿了海石竹的空地,盡管海岸上是一片鹽堿地,海石竹依然生機勃勃,長得密密實實。它們的花朵脆嫩,花莖堅韌,微風(fēng)來時,群花搖動,在暮光之中看去,仿佛整個大地都在輕輕顫抖。南邊的水面上,一只鸕鶿振翅起飛,被我聽在耳中。我看到船艙微弱的燈光在海灣中搖曳。那一刻,我希望自己也在船中,和約翰與簡一起,那里有熱騰騰的食物,有威士忌,還有朋友的陪伴。
我回頭看了一眼遠方的大陸,在黃昏中,只看到一條鐵絲般細細的線。修道士們應(yīng)當(dāng)就是從彼岸利恩半島的海灣駕船出海的。即便像現(xiàn)在這樣時值夏季,天氣不好的時候,也得花兩三天才可能到達這座島。若在冬季,風(fēng)暴來臨時,恩利島可能會一連封鎖幾個星期。
因此,修道士們一定會謹慎地選擇時機。他們耐心等待平和的天氣,觀察潮水漲落。他們推船下水,腳踩著卵石,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踏入海中,水花飛濺。小船會在海灣中一陣顛簸,繼而駛?cè)牒{中洋流涌動的開闊水域。
我想,他們一定有種無所依憑的感覺。但或許他們根本不這樣覺得,或許他們的信仰如此純粹,近似某種宿命論,于是他們無所畏懼。當(dāng)然,他們當(dāng)中有許多人葬身海峽,被海浪和洋流淹沒,既沒有留下名字,也沒有留下生平?!坝幸蛔u,別無通途 / 唯有駕一葉小舟可以抵達”,牧師兼詩人 R. S. 托馬斯這樣寫道。托馬斯所在的阿伯達龍教區(qū),恰恰與恩利島隔海相望。
圣徒之路,
沿途映出
一張張受驚的臉
屬于許久之前的溺亡者,用力咀嚼
沙灘上的碎石……
關(guān)于那些“異鄉(xiāng)人”,我們幾乎沒有任何確定的信息,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不過,通過閱讀他們的旅行筆記和在恩利等地的生活記述,我漸漸了解了他們高尚的初衷和可敬的態(tài)度。他們尋求的不是物質(zhì)利益,而是一片圣土,他們希望在此磨煉信仰,抵達至高境界。用神學(xué)術(shù)語講,他們是為了“圣徒的應(yīng)許之地”(Terra Repromissionis Sanctorum)而流亡。
基督教有一個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即認為所有人都是“異鄉(xiāng)人”,而人類生活本身就是一場放逐。這一思想在《圣母經(jīng)》中得到了延續(xù),《圣母經(jīng)》通常是晚間禱告的最后一首圣歌。祈禱詞宣告:Post hoc exilium,即“放逐之后,可受恩許”。這首圣歌聽起來非常古老,令人不安。毫無疑問,它是一曲荒野之歌。它昭示了古人的荒野觀念,至今仍令我們動容。
我們之所以能對修道士在恩利島等地的生活有所了解,主要是因為他們所留下的豐富文獻。他們的詩歌充分描繪出了他們與自然之間熱烈而獨特的關(guān)系,同時也展現(xiàn)出,他們對自然既有親近,也有疏離。有些詩句讀來像草草寫下的清單或田野筆記:“蜂群,甲蟲,這世界輕柔的音樂,溫和的嗡鳴;黑雁,白頰黑雁,萬圣節(jié)將至?xí)r,狂野暗流的樂聲。”另一些詩則記錄了某些迷人的瞬間:貝爾法斯特湖畔,烏鶇在金雀花枝頭鳴唱,狐貍在林間空地嬉戲。公元九世紀,在羅拉科山脊附近,隱居者馬爾班(Marban)住在一間位于冷杉林中的小屋里。他曾寫道:“在灰云懸空的日子里,有風(fēng)吹過樹枝的聲音?!蓖瑯釉诰攀兰o,一位負責(zé)修筑北羅納島石墻工程的無名修道士曾停下手里的工作,寫詩以傳達心中喜悅:他站在“開闊的海角上”,越過“柔滑的海濱”望向“平靜的海面”,聆聽“奇妙的鳥鳴”。還有一位十世紀的抄寫員,在某座島上的修道院工作時,他的筆尖在拉丁文段旁邊停留了很久,隨后用蓋爾語潦草地寫下了一條筆記:“今日,頁邊跳躍的陽光令我欣喜?!?/p>
這些散落的詞句讓我們得以一窺這些“異鄉(xiāng)人”信仰的本質(zhì)。這些被記錄下來的短暫瞬間穿透了漫長的歷史,就像是聲音穿越了漫漫水域或者冰凍的土地,又異常清晰地傳入耳中。對于這些書寫者來說,關(guān)注大自然也是一種獻身之舉,是崇拜的延續(xù)。他們所留下的藝術(shù)是人類熱愛荒野的最早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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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思想如同海浪,也有其“風(fēng)區(qū)”。它們跨越了無盡的距離,才到達我們身邊,其過往杳不可見,也無法想象?;囊八淼摹耙靶浴本褪沁@樣一種思想,它穿過了漫長的時間。在這漫長的時間里,圍繞它誕生了兩種彼此沖突卻同樣宏大的解說。第一種說法稱,野性終將被征服;第二種則表示,野性應(yīng)當(dāng)受到珍重。
英文中,“wild”(野性的)這個詞的詞源隱晦不明,引得人們爭論不休。其中最有說服力的解釋稱,該詞跟以下三個詞相關(guān):古高地德語中的 wildi,古挪威語中的 villr,以及古日耳曼語中的ghweltijos。這三個詞都有“混亂無序”的含義。據(jù)羅德里克·納什的研究,這些詞給英語留下了詞根“will”,并賦予其“任性且不受控制”的意義?!皐ildness”(野性)這個詞,從詞源上講,便象征著獨立于人類控制之外的存在。“荒野”也可以被稱為“自主之地”——它只遵循自己的律法和原則,樹木生長、生靈活動、壑間溪流,一切皆由它自行設(shè)計和執(zhí)行。當(dāng)代的定義依然認為,荒野“沒有限制,不受約束,一切自由”。
自有記錄以來,“野性”的基本含義一直未變,但是對于“野性”的價值判定卻大相徑庭。
一方面,在人類追求秩序構(gòu)建的文明與農(nóng)業(yè)發(fā)展中,野性被視為一種危險的破壞性力量。依照這種觀點,“野性”和“浪費”具有相似性?;囊熬芙^為人所用,因此必須被摧毀或征服。無論古代還是現(xiàn)代,東方還是西方,多個文明都充斥著對于野性的敵意。美國傳教士、作家詹姆斯·斯托克(James Stalker)曾在一八八一年寫下這樣的贊頌:“如果沒有那些真正的文明建造者,我們所居住的地方將仍然是一片不為人知的荒地。其他人只能看到蓁莽荒穢、鹽堿遍地,而他們卻看到了熙熙攘攘的城市和興起于沙漠之上的工廠……這些先驅(qū)者開掘了通山隧道,架起了跨江大橋,打開了財富寶礦?!惫庞⒄Z史詩《貝奧武甫》中,詩人多次寫到一種“魔怪”,或稱“蠻獸”。在這首詩中,這些狀如惡龍的怪物棲息在狼群出沒的森林、深不見底的淵池、狂風(fēng)拂掃的峭壁和危機四伏的沼澤。正是為了對抗這樣的荒野與“蠻獸”,貝奧武甫以及他的高特部落,才筑起了溫暖而明亮的長屋,建立了等級分明的武士文化。
然而,與上述仇視荒野的視角相對,還有另一線平行歷史:野性被視為一種非凡而精妙的力量,荒野則是豐繁富饒的奇跡之境。彼處,《貝奧武甫》的詩人正在書寫征服荒野的寓言,與此同時,恩利島、羅納島、斯凱利格群島等地的修道士卻在贊美自然的美麗與豐饒。
事實上,在這些“異鄉(xiāng)人”之前,人們對荒野自然的摯愛已經(jīng)有跡可循。比如,中國人有一種藝術(shù)傳統(tǒng),謂之“山水”。山水傳統(tǒng)起源于公元前五世紀初,此后延綿傳續(xù)了兩千余年。陶淵明、李白、杜甫、陸羽,皆是此一傳統(tǒng)的實踐者,他們放逐自我,遨游四方,寄居山林,所思所寫都是周遭的自然世界。與那些早期基督教修士相似,這些中國文人也試圖以藝術(shù)描摹世界奇妙的生成過程,萬物生發(fā),延續(xù)不絕。山水藝術(shù)家賦予了這種盎然生機“自然”之稱,有“自明如此,一任天然”的意思,對應(yīng)到英語,就是“wildness”(野性)。
無論是驕陽灼人的酷夏、長風(fēng)凜冽的嚴冬或是花雨繽紛的暮春,總有隱修者與行旅人遨游于山嶺之間。在他們筆下,曉霧沉入寒谷,碧光雜落竹林,千鷗撲翅,湖面如風(fēng)雪驟起。他們觀察到,日光落于雪堆,寒枝斜掛疏影,這一切景象令他們感到一種“清明之樂”。對他們而言,夜晚尤其非凡,因為皓月當(dāng)空,銀光鋪地,往往把世界映得有如異境。然而,美也并不總是帶來好的結(jié)果:據(jù)說,李白正是因為癡愛明月,想擁抱河中月影,竟因此溺水而亡。不過,無論如何,讀山水詩,賞山水畫,你便會邂逅一種天人合一的藝術(shù)。這種藝術(shù)作品的“形”與“神”密切相合,以至于它們已不再是世間奇觀的表現(xiàn)媒介,而成了其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