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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女性知識分子越來越冷峻?

冷峻是一種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倫理、美學和政治策略,是女性知識分子們有意為之。盡管身處各種不同的藝術(shù)和知識傳統(tǒng),但在表達極度情感的時候,她們都一致傾向于斯多葛主義,表現(xiàn)得堅忍、克制。

為什么女性知識分子越來越冷峻?

◆ 我們當然應該抗拒被強迫的多愁善感-但是我們必須小心-不要高估斯多葛主義。雖然女性學者需要轉(zhuǎn)移在教室、會議上承擔情緒勞動的負擔-但是卻不能卸下自己同情心的重負——雖然這么做看起來那么誘人。

“當我等待我的第一輪學生評估結(jié)果時,一位女同事告誡我:對學生來說,你要么是母親,要么就是壞女人——也就是說,你要么很友善、善于育人、對他們很有幫助,要么就傲慢、態(tài)度輕蔑、袖手旁觀?!辈祭蚀髮W英文系博士生菲茨帕特里克(Katie Fitzpatrick)最近在《高等教育紀事報》撰文,談起她初入學院職場的感受,“盡管我最終收到了學生的很多中肯意見,但毫無疑問,他們反饋的核心多是關(guān)于我的個性。”

數(shù)年來的研究支持了這種感受。1999年,就有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學生們期望女教授比男教授更友善,不要對他們嚴詞厲色”。最近,美國東北大學歷史系教授本杰明·施密特(Benjamin M.Schmidt)的調(diào)查則顯示,男教授更有可能被稱為“天才”,而女教授被更多地以個性來評判。許多女教師說,學生們經(jīng)常把她們當作輔導員或社工。女學者,像其他行業(yè)里的女性一樣,就是用來處理情感類問題,成為一個團體里的“情感擔當”的。

為什么女性知識分子越來越冷峻?

瑪麗·麥卡錫

正因此,戴博拉·尼爾森(Deborah Nelson,1997年曾獲普利策調(diào)查報道獎)的新書《咄咄逼人》(Tough Enough,芝加哥大學出版社,2017)會對投身學術(shù)的女性極具吸引力。這本書考察了一眾女性知識分子:猶太思想家西蒙娜·韋伊(Simone Weil)、哲學家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作家瑪麗·麥卡錫(Mary McCarthy)、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攝影師黛安娜·阿伯斯(Diane Arbus)、作家瓊·迪迪翁(Joan Didion),雖然她們各自都術(shù)業(yè)有專攻,卻可以被妥妥地歸到一個類別里——在看待世事尤其是苦難時,她們似乎都養(yǎng)成了一種很酷的、無情的態(tài)度。瑪麗·麥卡錫所說的“冷眼”,不僅僅是她個人對展示情感的厭惡,還支撐了一套道德立場和美學方法。這些女性知識分子大概可以被稱為“冷峻派”。

為什么女性知識分子越來越冷峻?

戴博拉·尼爾森

《咄咄逼人》

芝加哥大學出版社,2017

這樣的態(tài)度自然會激起男同事的鄙視,他們認為這些女性“無味”“冰冷”“非人”。其中幾位女性甚至在更廣泛的人群里“臭名昭著”——因為她們在似乎最需要情緒的時刻,采取了不帶情感色彩的口氣。阿倫特批評以色列檢察官在審判阿道夫·艾希曼時使用了過度情緒化的語言;迪迪翁諷刺新左派自以為是的善意;桑塔格則在“9·11”事件后不到兩周,譴責美國官員和媒體“道貌岸然、隱瞞現(xiàn)實的言辭”。

撇去公眾的憤慨和男性的自負,尼爾森想知道的是,這些女性準備通過她們冷冰冰的態(tài)度達到什么目的呢?她書中的結(jié)論是,冷峻是一種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倫理、美學和政治策略,也就是說,是女性知識分子們有意為之。像阿倫特和桑塔格這樣的作家,作為戰(zhàn)后獨特知識傳統(tǒng)的一員,她們一直認定,處理任何社會危機的最好方法就是待在現(xiàn)實的冷酷痛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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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麥卡錫

20世紀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如奧斯威辛、廣島、難民營,都聚焦于創(chuàng)傷經(jīng)驗和同情表達。這些女性知識分子則試圖不帶感情地處理這些事件。盡管她們身處各種不同的藝術(shù)和知識傳統(tǒng)——神學、文學批評和攝影等等,但在表達極度情感的時候,她們都一致傾向于斯多葛主義,表現(xiàn)得堅忍、克制。

尼爾森證明,不訴諸情感的方法最有助于作家和思想家抵制社會強制的情感表達。在危機時期,知識分子(像其他人一樣)經(jīng)常被要求放棄其批判性反思和判斷,而轉(zhuǎn)向?qū)δ骋惶囟ㄈ后w或事業(yè)的效忠表達。因此,左派會認為冷峻是抵制民族主義和部落主義的有用策略,如桑塔格批評“9·11”事件后的修辭,避免強制表達愛國歸屬那樣。與此同時,右派也同樣會抵制要求辨認歷史上受害階層的呼吁。因此,實際上“不帶感情”已經(jīng)吸引了整個政治界的實踐者;如果某些形式的歸屬已經(jīng)使人尷尬,人們會很容易感受到與這種情緒拉開距離的價值。

但是,這種冷峻是否真的有助于處理問題、呈現(xiàn)思想、支持到自己想要支持的那一方呢?尼爾森引用了阿倫特《論革命》(1963)中的一段,其中反對各種政治情緒。“人心”是一個“黑暗之地”,阿倫特說,所以最好不要放到政治領(lǐng)域:“無論一個動機多么發(fā)自肺腑,一旦被提出來并暴露在公眾的視線內(nèi),它就成了懷疑的對象,而非洞察力。”對于阿倫特來說,態(tài)度冷峻地處理事件,才能最好地服務(wù)于我們的政治立場。然而,這種“無情”同樣也可能大錯特錯。要知道錯得有多離譜,可以看看阿倫特《反思“小石城”事件》這篇文章。

在這篇1957年的文章里,阿倫特批評了NAACP(美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與校園隔離的斗爭,她認為這是一個被誤導的政治目標,因為他們的追求不夠“謹慎、溫和”。她認可在公共服務(wù)領(lǐng)域廢除種族隔離的努力,但她接下來的推理令人困惑——她認為學校不完全是一個公共機構(gòu),因為學校關(guān)涉到孩子,因此同時處在家庭這一神圣不可侵犯的私領(lǐng)域里;她還暗示說,非裔美國父母由于認定校園融合是體現(xiàn)社會進步的模式,而忽視了更嚴重、迫切的歧視形式。

在后來的一篇序言中,為了捍衛(wèi)自己對NAACP的批評,阿倫特寫道:“被迫害的少數(shù)從來就不能判斷事項的優(yōu)先順序,而且在很多情況下,他們更愿意為社會機會而不是為基本人權(quán)或政治權(quán)利而斗爭。”在這里,她那有名的冷峻論調(diào)變成了傲慢和侮辱。她并沒有因為(她自己也承認的)對這個話題的無知,表現(xiàn)出適度的同情或謙卑,而是保持冷漠、輕蔑的語氣,在其他著作中更甚。而且,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她對問題成因有何真正致力或同情,這讓她的冷峻風格變得更加不合宜。

為什么女性知識分子越來越冷峻?

 

漢娜·阿倫特

冷峻作為一種道德姿態(tài),其成功與否取決于有否對事實做出正確判斷。如果真的把言辭尖利誤認為是感受力敏銳,那就不會抱持什么好的意圖和對的見解。簡言之,這是非常危險的求知方法。尼爾森寫道:“當冷峻策略成功的時候,它的描述是‘清醒’‘清晰’‘精確’‘克制’‘一針見血’的。但當它失敗時,冷峻就轉(zhuǎn)變成冷淡、笨拙、侵略甚至殘酷?!卑愄氐摹斗此肌靶∈恰笔录肪褪抢渚庥龃髷〉囊粋€例子。

阿伯斯、阿倫特、迪迪翁、麥卡錫、桑塔格、韋伊都敦促人們對那些讓人自我感覺良好的政治姿態(tài)保持警惕——如安撫、寬慰、分散注意力,或者自視為關(guān)懷體貼、有同情心、受苦受難的烈士。尼爾森認為,我們應該將“冷峻”也添加到這個誘人的幻想列表中。它會提供虛假的感覺——似乎我們不像歇斯底里的其他人那樣,我們能夠理性、準確、不帶感情地認知。

在這六位思想家中,尼爾森認為只有迪迪翁才顯著地修正了她與情感的關(guān)系。在丈夫和女兒相繼離世后她寫就的回憶錄《奇想之年》(2005)和《藍夜》(2011)里,迪迪翁不得不開始使用那些自憐的詞語。迪迪翁曾批評別人只是停留在自己的痛苦里,還呼吁人們發(fā)展一種自力更生的“道德韌性”。但是她逐漸認識到這種態(tài)度是不現(xiàn)實的,甚至是不正當?shù)摹K庾R到,這樣做是自欺欺人。正如尼爾森所寫:“迪迪翁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在她堅韌、冷峻、未受蠱惑的道德主義里,她已經(jīng)從痛苦的感覺中畏縮,把自己投射到一個堅定的現(xiàn)實主義者的偽裝之下;她投入的是‘偽裝成斯多葛主義的情感的自我放縱’。”

這本書敦促我們質(zhì)疑“冷峻”這一道德姿態(tài)的價值和局限。我們當然應該抗拒被強迫的多愁善感,但是我們必須小心,不要高估斯多葛主義。雖然女性學者需要轉(zhuǎn)移在教室、會議上承擔情緒勞動的負擔,但是卻不能卸下自己同情心的重負———雖然這么做看起來那么誘人。

為什么女性知識分子越來越冷峻?

第二性的壓力始終存在,但實際上,還有一種正面迎戰(zhàn)的方法:已經(jīng)有學者在處理情緒情感,想把它帶進政治哲學。芝加哥大學法學院教授瑪莎·納斯鮑姆(Martha Nussbaum)就一直強調(diào)情感在倫理學、政治學中的重要性。在《政治情感:為什么愛對正義很重要》(2013)一書中,她繼續(xù)探索政治情感在維持“體面”的自由社會中的作用。這大概是“女性知識分子越來越冷峻”這一敘事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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