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冬日的最后一滴積雪滑落屋檐、頭一批的綠頭鴨撥開金水河的春水,紫禁城的花事便翻開了新一年的篇章。
3月,北京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紫禁城同步開啟第一波花訊。慈寧花園的杏花、東華門外的玉蘭、承乾宮里的梨樹、武英殿旁的丁香、文華殿前的海棠……次第花開。作為紫禁城花卉的大本營,春天里的御花園紅紫蒲園,芳菲極目,牡丹、芍藥爭奇斗艷;紅墻別院也不甘寂寞,夏天綻放荷花、睡蓮,秋日菊花、丹桂飄香,四季各有風(fēng)采??上В捎趫@藝技術(shù)相對落后,加之世事變遷,紫禁城中存活至今的草木以松柏等高大常青喬木為主,罕見花卉植物,這給我們還原當(dāng)年的花事平添了諸多難度。好在我們可以通過科技手段復(fù)原寧壽宮倦勤齋內(nèi)存世規(guī)模最大的清代宮殿室內(nèi)通景畫——該畫繪制了十余種宮廷花卉,堪稱清代皇家園林植物的“圖像資料庫”,再輔以文獻記載和史實考證,大致能夠繪制一幅“紫禁城賞花地圖”。
北京紫禁城外春意盎然
東風(fēng)習(xí)習(xí),黃鳥啾啾,片片玉蘭綻放枝頭,拔得了春日的頭籌。玉蘭深得皇家鐘愛,無論內(nèi)廷禁苑還是離宮別苑都有它的身影。冰清玉潔的碩大花瓣,與色彩濃郁的中國宮殿互相映襯,有著強烈的視覺和精神沖擊。如今,東華門外的白玉蘭花迎春綻放之時,便是游客們紛至沓來之際。紫禁城內(nèi)的栽植地域主要是御花園、奉先殿和東六宮中的鐘粹宮,慈寧花園慈蔭樓、咸若館前也曾種有玉蘭。御花園內(nèi),玉蘭花分東西兩叢,西邊千秋亭南滿樹緋色玉蘭,東側(cè)萬春亭旁盛開白玉蘭,尤其瓊瑤碧錦搖曳在春風(fēng)里。玉蘭花海如云,與樹后的古亭相映成趣,起筆書寫了紫禁城花事絢爛的開頭。
開啟花事序幕的還有杏花。與碩大明艷的玉蘭花不同,杏花花瓣簡單、花色素雅,氣質(zhì)溫婉,猶如不爭、不驕的小家碧玉。沾衣欲濕杏花雨,在清宮劇《甄嬛傳》中,嬛嬛與四郎的初遇便是在杏花微雨的秋千下。在歷史上,杏花似乎確實很得后宮女子的喜愛,皇后居住的坤寧宮西靜憩齋、安置妃嬪的鐘粹宮、女眷游玩的御花園玉翠亭、太后太妃養(yǎng)老的壽康宮等處都種植杏樹。一到花期,花開繁茂,朵朵花瓣隨風(fēng)匯成花雨,飄飄灑灑在雅致的紅墻、亭臺之間,引人超凡脫俗而去。在電視劇中,嬛嬛晚年安居在壽康宮中,不知她看到幾十年后的花雨,會不會回想起當(dāng)年杏花疏影中的那架秋千?此外,外東路文華殿前樹林中也隱藏在兩株杏花,留待細心的路人發(fā)現(xiàn)。
宮墻外玉蘭花盛開
緊隨杏花、玉蘭之后的是梨花、碧桃。紫禁城的梨樹主要種植在兩處宮中,一處是壽康宮。該處有兩株梨樹,形態(tài)優(yōu)美,盛開時滿樹雪白,宛如云朵下凡。壽康宮是乾隆皇帝為母親崇慶皇太后專門辟建的頤養(yǎng)之所。據(jù)說崇慶皇太后喜歡觀賞、侍弄梨花,她在壽康宮長居四十多年,這兩株梨樹極可能是崇慶皇太后時代的遺物。另一處是承乾宮?;緛砼R,承乾宮的梨花溢出宮墻,無奈底下大門緊閉,游人無緣近觀,空留“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之感。此處的梨樹據(jù)說是清初董鄂妃的遺物。順治帝極愛董鄂妃,可惜遭遇重重阻礙,愛而無果。董鄂妃二十出頭即早逝,命運暗合了梨花帶雨、柔弱纖細的品質(zhì)。佳人已逝,院中的梨樹卻年年歲歲花開如故。
紫禁城中原本也應(yīng)有碧桃。桃花是暮春三月的代表,農(nóng)歷三月在舊歷中又作“桃月”,每當(dāng)三月桃花盛放,河流解凍,春汛又稱“桃花汛”。滿園芳菲,一樹桃花笑,人面春風(fēng)相映紅,足見桃花在民間的普及和受歡迎程度。如今的故宮,許多地方都有桃花,包括山桃、碧桃以及血緣相近的榆葉梅等,可惜都是新栽種的,尚無法確認(rèn)碧桃在宮中的原始位置。
比碧桃花期稍晚的是海棠花。它是清宮檔案和御制詩文的???,樹姿挺拔,花朵稠密,品種眾多,有貼梗海棠、西府海棠、垂絲海棠、秋海棠等。紫禁城面積最大的海棠林在文華殿前,海棠花海盛放之時,如赤云紅霞,誘人沉醉。明清兩代,文華殿南路是朝臣進出紫禁城的必經(jīng)之地,不知道熱情的海棠花朵有沒有逗留在途經(jīng)官員攜帶的題奏案牘之中,給嚴(yán)肅堅硬的政治議題涂抹上瓣瓣暖意?不過,最負盛名的海棠花景在御花園絳雪軒。此地因軒前有五株古海棠而得名。盛花期,落英繽紛,如同絳色雪片飛舞,康熙皇帝曾“觀花于絳雪,玉樹臨風(fēng)”。乾隆三十二年,乾隆《絳雪軒》也寫道:“絳雪百年軒,五株峙禁園;名軒因?qū)ǎ×x緣體物?!笨梢姡@些古海棠最晚是康熙初年栽種的。由于過分枝繁葉茂,落花反而成為一個甜蜜的煩惱,需要定期清理,乾隆《絳雪軒即景》云:“每雪后仆役掃收培樹,例有賞,故無不喜為”。遺憾的是,晚清時,絳雪軒前改種了太平花。此外,協(xié)和門旁也有海棠,春風(fēng)吹過,一場花瓣雨滑過紅墻,明媚動人;永壽宮前有西府海棠,花朵累累,重葩疊萼,色彩奪目,香氣宜人。
如今在絳雪軒前“鳩占鵲巢”的太平花,是一種山梅花屬的落葉灌木,夏日五月花開,花瓣倒卵形,呈乳白色,蘊含清純不染、玉潔冰香之感,因此得到僧侶們的青睞,植于禪林寺院之中,有“夏日菩提”的美譽。太平花初名豐瑞花,宋仁宗趙禎喜愛此花,命人在御花園中精心蒔養(yǎng),但嫌“豐瑞”二字尚不足以表達盛世吉祥之意,將其更名為“太平瑞盛花”。清道光朝,為避嘉慶“仁宗?;实邸泵M,道光皇帝將“太平瑞盛花”簡略為“太平花”。太平花也就成為唯一一種由兩位皇帝改賜名稱的花卉。加之寓意美好,紫禁城常用此花賞賜王公大臣,達官顯貴漸漸以宅院中種植太平花為榮。紫禁城除絳雪軒前有一叢太平花外,文華殿前還有四叢。這里還有一樁美聞軼事:四川青城山所出太平花為蜀中名卉,唐代即為貢品,可惜日后滅絕,青城山下再無此花。2021年,故宮絳雪軒前的太平花分株運抵青城山,巴山蜀水間有望重新點綴太平潔白的倩影。
故宮臘梅花綻放
談到珍品花卉,紫禁城中還有僅此一株的名花——文冠花。4月中旬,乾隆花園古華軒前衍祺門后西側(cè)的湖石假山旁,文冠花會漸次開出五顏六色的滿枝小花,初開鵝黃,隨后白色,盛開泛紅,顏色加深至凋落?;ㄉ缤扑螘r期文官服色,白身穿白袍,入仕底層著綠袍,遷至中層服緋,身居高位衣紫,二者顏色基本依次吻合。且文冠花的果實成熟后開裂為三四瓣,也酷似官帽,因此得名文冠果(文官果)。據(jù)說,現(xiàn)在北京城只有兩株文冠花,一在法源寺,另外一株就在衍祺門內(nèi)??上Т说仄?,植株又有湖石遮擋,位置刁鉆,游人極易錯過。這倒也符合珍品名卉不易得的特征。
春天花事的重頭戲是丁香怒放。丁香在紫禁城分布廣泛,有紫丁香、白丁香兩種。乾隆皇帝曾寫詩調(diào)侃兩種丁香,認(rèn)為紫丁香沒有香味,遜白丁香一籌:“同是春園百結(jié)芳,紫丁香遜白丁香。山人衣好僧衣俗,鄭谷清詞趣獨長?!弊辖嵌∠阕蠲芗牡胤皆谕馕髀返奈溆⒌?,殿前有整片丁香林,白紫交錯,武英殿如墜煙霞之中。武英殿與文華殿沿中軸線東西對稱,建制完全相同,丁香樹林也與東邊的海棠花海遙相呼應(yīng)。武英殿前的丁香林一路向東,蔓延到斷虹橋,看到橋上整齊排列的小石獅子才停止擴張的步伐,轉(zhuǎn)而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由遠及近,撲鼻而去,挑逗著那些來自元代的小獅子們,別有生趣。在清代,武英殿是宮廷修書處,集合大批讀書人編校典籍。他們終日出入如此美景之間,想必工作壓力都無形間輕松了許多吧?壽康宮也有丁香,是白色的,樹高過墻,雪白一片,花香雖不及紫丁香,也稱得上馥郁醉人。此外,丁香還分布在協(xié)和門、熙和門、延禧宮、慈寧花園、乾隆花園等處,說它是紫禁城春天的主角,并無虛夸。
在海棠、丁香等主角的引領(lǐng)之下,春夏的紫禁城變身錦繡花園?;ㄆ谙嘟闹T多花卉,或各據(jù)一方,爭奇斗艷;或前后相望,你方唱罷我登場。其中自然少不了國色天香的牡丹,御花園、建福宮花園等處都有栽種。存世清宮老照片顯示,御花園牡丹花開時,后宮嬪妃結(jié)伴踏春賞花。后妃們應(yīng)該相當(dāng)鐘意牡丹,考慮到入夏后牡丹漸次凋零,紫禁城便建造溫室盆栽牡丹,滿足四季用花需求,即便寒冬臘月宮中也有牡丹花可賞。溫室用生火加溫的方式培育鮮花,稱為“溫牡丹”。原產(chǎn)于歐洲的罌粟、虞美人也在清代進入紫禁城。清宮檔案中暫未發(fā)現(xiàn)栽培罌粟、虞美人的記載,但郎世寧、鄒一桂、董誥、錢維城等宮廷畫師的作品對這兩種花卉均有描畫,可知二者在紫禁城栽植的可能性較大。此外,紫禁城內(nèi)種植可能性較大但暫未考據(jù)出具體種植地點的花卉還有:連翹,清宮檔案不稱連翹,代之以“黃壽帶”“黃綬帶”“黃壽代”“萬壽代”等名字,乾隆御制詩則多次提到“綬帶”;黃刺玫,花團錦簇,頗受皇家青睞,身影出現(xiàn)在倦勤齋通景畫中;月季,自三月開至九月的花界長跑運動員,繁盛而長情,乾隆皇帝賜名“長春花”;翠菊,倦勤齋通景畫中也有它的身影,與秋菊不同,翠菊五月便成熟開放,有紅色、淡紅色、藍色、黃色或淡藍紫色等多種色彩。
春夏之交,百花尚未謝場,紫禁城的樹木便迫不及待地登臺,綻放絢爛的花朵,接過了主角的接力棒。最先清嗓亮相的是紫禁城的槐樹。四月春風(fēng)至,槐花十里香。斷虹橋北的“十八槐”區(qū)域,一串串潔白的槐花綴滿樹枝,甜香彌漫,侵蝕過客的衣衫,穿透金瓦紅墻,彌散到宮城的各個角落?;睒淇胺Q花樹先鋒。
紫禁城里種植最多的花樹卻是作為藤本植物的紫藤。宮外搭架培植紫藤,紫禁城寸土寸金,選擇長藤纏樹的方式種植。一株株紫藤攀爬上松柏的枝干,很快覆蓋了樹木的原貌,長成一棵棵“紫藤花樹”。每到仲春時分,梨花飄零、海棠零落,百花待謝紫藤新。紫藤伸伸懶腰,舒展筋骨,盈盈垂下一串串紫色的花蕾,一條條花蕾又匯聚為一片片紫色瀑布,真真是紫氣東來、吉祥滿屋,自然贏得了皇室的喜愛。乾隆皇帝就是藤蘿花的鐵粉,種花、賞花,還留下多首吟詠詩賦,其中一首《紫藤》“紫藤花發(fā)淺復(fù)深,滿院清和一樹陰。盡饒裊裊嫏嬛態(tài),安識堂堂松柏心”,描繪的就是紫禁城內(nèi)特殊的紫藤花樹盛開時的景象。乾隆對紫藤的喜愛還體現(xiàn)在室內(nèi)裝飾中,倦勤齋通景畫的主角就是紫藤花架,結(jié)合西洋畫法在室內(nèi)營造了紫藤滿屋的虛擬場景。紫禁城御花園、永和宮等處栽植紫藤,其中以萬春亭側(cè)那棵纏繞古柏而成的紫藤花樹最為璀璨奪目。每年四月,它都會準(zhǔn)時從蟄伏中醒來,生發(fā)出一團團紫色云霧。
故宮永和宮紫藤花綻放
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御花園坤寧門北側(cè)兩棵花期稍晚、同樣寓意“紫氣東來”的金絲楸。楸樹高大挺拔,花形如鐘,呈紫紅色,點綴白色花冠,仰望如云似霧、如錦似霞。楸樹在道教中是珍貴樹種,被稱為“仙木”。嘉靖皇帝崇信道教,入主紫禁城后廣植楸樹。每到暮春,彼時的紫禁城紫云騰升,隨風(fēng)搖曳,賞心悅目。御花園的這兩棵金絲楸便是明代遺物,已有400多歲高齡了。更值得一提的是那一棵斜立在乾隆花園古華軒前的古楸樹。古華軒幾乎與北面遂初堂的垂花門相連,過于逼仄局促,與其他宮廷建筑布局迥異。古華軒原本設(shè)計在現(xiàn)在位置的南側(cè),可該處矗立著一棵明代楸樹。施工者請示乾隆皇帝是否將樹伐掉,乾隆皇帝認(rèn)為古樹難得,寧可將建筑北移也要保住楸樹。落成后,每年春夏之交,軒前花蔭如蓋、繽紛滿地。古樹繁花之中的新建筑因此得名“古華軒”。
前文提及的“夏日菩提”是太平花的別稱,而紫禁城內(nèi)可是栽有真菩提的。菩提樹為佛教圣物,佛祖在菩提樹下開悟,菩提葉可用來寫經(jīng)。菩提樹本身是高大喬木,觀賞性強,在佛教神圣、慈悲的加持下,更加聲名遠播??上н@種熱帶亞熱帶喬木在北京城很難存活,幸運的是,紫禁城西北角的英華殿前左右兩側(cè)各有一株菩提樹,根深葉茂,枝干婆娑,下垂著地,蔓延為一大叢十幾棵茁壯成長的樹干,高達二十余米,樹冠直徑約三四十米,遮蓋了大部分院落,郁郁蔥蔥,蔚為壯觀。這兩棵樹據(jù)說是萬歷皇帝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親手所栽,距今也有400多年樹齡。李太后是張居正改革的主要支持者,對年輕的萬歷皇帝耳提面命,在明史中占有一席之地。文華殿是李太后的修佛之所,她晚年經(jīng)常端坐在親手栽種的菩提樹下念佛誦經(jīng)。盛夏時節(jié),菩提花開,盛放如云,花形如塔亦似燭臺,銀白色的小花瓣微微泛黃,橘紅色的花蕊向外吐露芬芳;歲入深秋,棕黃色的菩提籽隨碩大的葉片飄落,豆粒一般大小,光滑瑩潤。菩提籽是制作念珠的上佳材料。宮中稱菩提種子為“多寶珠”或“金線菩提子”。菩提子做成的手串,是皇帝、后妃們的至愛,普通宮人或者京師官民如果有幸得到紫禁城的菩提子,恭敬供祭,奉若神明。需要指出的是,有人認(rèn)為英華殿菩提其實是椴樹。鑒于英華殿尚未開放,期待開放后更多人可以前往現(xiàn)場辨析。
與菩提樹類似、兼具觀賞性和實用價值的花樹,當(dāng)屬散落宮城各處的果樹了。外西路熙和門外南側(cè)保留有數(shù)棵石榴樹,盛夏綻放艷紅的石榴花,秋天結(jié)出圓圓的石榴果。纖細的石榴枝條上掛滿了紅彤彤的果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仿佛一盞盞紅燈籠。更多的果樹栽種在外西路的中北部,壽康宮、壽安宮、慈寧宮、英華殿等處宮苑是太后、太妃們退居康養(yǎng)的場所,栽種了比較實用的棗樹、柿子樹、核桃等果樹。明代,人數(shù)眾多的宦官群體居住在玄武門迤西有九道門的西長房,以及紫禁城西北角自北而南、內(nèi)金水河西畔,連排三十四門內(nèi)的瓦房。他們的居所總稱“廊下家”,其得名一說是低級宦官只能在宮殿廊下候命,他們的住處因此得名廊下家;一說是低矮的胡同的意思。廊下家內(nèi)居住的雖然是最底層的宦官,卻發(fā)展成這片恢弘的宮城內(nèi)最有市井氣的區(qū)域?;鹿賯儜T常在門前房后栽種棗樹,長年累月以后廊下家一帶樹木成蔭。棗花開放,密密麻麻的黃綠色小花,附著在青色枝條上,轉(zhuǎn)瞬之間就結(jié)成了青棗。紫禁城的土壤似乎特別適合棗樹生長,所產(chǎn)棗子甘甜爽口?;鹿賯冇脳椬訛榍劸?,戲稱為“廊下內(nèi)酒”,貧困者甚至銷售棗酒為生。
故宮桂花綻開
當(dāng)天氣日漸清冷,蕭瑟的秋天降臨了紫禁城。宮城里的桂樹卻選擇在此時開放。濃烈的桂花香,給清冷的秋風(fēng)注入了絲絲甜蜜。桂花可以入酒入膳,如桂花佳釀,又如乾隆御膳菜譜中有桂花蘿卜,慈禧太后六十大壽的滿漢全席有桂花辣醬芥、桂花大頭菜、桂花魚條和桂花醬雞四道菜肴。因此,桂樹也得到了皇室的喜愛。據(jù)說乾隆皇帝下江南,曾下令將南京靈谷寺的桂花移植到紫禁城內(nèi)。同時,科舉時代常用 “蟾宮折桂”比喻高中進士。進士出身的紫禁城中人,聞到丹桂飄香,不知是否會回味起十年寒窗的甘苦?抑或是“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的感慨?遺憾的是,如今故宮似乎找不到種植的桂樹了,只在秋季于御花園承光門兩側(cè)、慈寧花園等處擺放盆栽桂樹,有金桂、丹桂等,植株不大,花朵繁密,甜香依舊。
秋天的另一位主角是菊花。與上述花卉草木不同,清代紫禁城的秋菊是由宮外輸入的盆栽。輸入地是西華門外的南花園,大致在正對中山公園的南長街路西區(qū)域。九月菊花盛開,南花園進獻的各種菊花擺放于各宮院,供帝后、皇族欣賞。
菊花開后,伴隨天氣加速變寒,大自然對花草樹木越來越不友好。然而,紫禁城欣賞鮮花的需求不會降溫,借花彰顯皇權(quán)富貴、歌頌太平吉祥的需求永遠炙熱,這時就需要紫禁城花房施展拳腳了。花房的主要職責(zé)是運維溫室、培育應(yīng)時花卉或反季節(jié)盆栽,供應(yīng)內(nèi)廷用花,確保紫禁城鮮花四季不絕。皇親貴胄們一年四季都有花木果樹可賞。清代紫禁城花房位于神武門內(nèi)以東排房,緊鄰御花園,方便搬運花草。初春的迎春花,五月的石榴花,六月的大麗花,夏天的荷花蓮花,秋天的桂花、石榴果以及金菊,入冬則是臘梅、水仙,等等,被精心布置在前三殿、后三宮的御道兩旁,或是補充進御花園,彌補自然規(guī)律造成的花事遺憾。與江南園林中的小景盆栽不同,紫禁城盆栽往往器型巨大,盆盆突顯皇家大氣、樣樣寓意喜慶吉祥,難覓小花小草或素淡植株的蹤跡。在一代代花匠的精心呵護下,盆栽植物在溫室中代代繁衍,如今故宮花房中部分桂花、臘梅、荷花、睡蓮、石榴等植株就源自清代,完整傳承著紫禁城的花事基因。
行文至此,“紫禁城賞花地圖”草稿便完工了。這里補充兩點備注:第一,上述花卉都是有宮廷文字可循的,紫禁城的墻腳、石縫中還頑強生長著一簇簇金盞花、地黃、苜蓿、二月蘭、蒲公英、牽牛花、米口袋、糙葉黃芪等“無名花卉”。它們星星點點,無人問津,也無需栽培,年年生生不息、世代默默繁衍。第二,地圖中的賞花點都是有名有姓的建筑、院落,而更多小院落、偏僻地方也不乏花草。試舉一例。金水河從西北角樓進入紫禁城南下,雍正年間在城墻與水道之間建起了內(nèi)城隍廟。這是座古樸緊湊的城隍廟,有二座山門,頭層山門坐西朝東,門前有石橋跨越內(nèi)金水河,人們只能從東邊入;二層山門位于廟的正南端,實為正門。進入正門向北,三進院落兩側(cè)植有梨樹、槐樹、黑棗等花樹,接踵花開,清雅幽靜。紫禁城中類似內(nèi)城隍廟的默默無聞的院落不少,犄角旮旯中想必還綻放有等待有心人邂逅的四時花卉。
浪漫的古人,沒有將花事僅僅局限在栽花、養(yǎng)花和賞花上,而是發(fā)展出了豐富多彩的內(nèi)涵,把花香倩影凝結(jié)到器皿建筑之內(nèi),融入衣食住行、交際應(yīng)酬之中?;ㄊ卤銖撵o態(tài)的植被進入動態(tài)的社會生活,從個人的好惡拓展到公共空間。
在花事的所有衍生物中,最浪漫的莫過于中國人為花神慶賀生辰的“花朝節(jié)”。是的,古人不僅為每種花卉、每個月份都挑選了花神,還推舉了統(tǒng)領(lǐng)群芳的“花王”。據(jù)說,花朝節(jié)起源于唐代,初名“撲蝶會”,取與蝴蝶嬉戲百花深處之意,千百年來是與中秋節(jié)并肩的重要節(jié)日。在宮廷唱本《千春燕喜》中,花王在開場白中以第一人稱點明了節(jié)日起源:“每年二月十五,唐朝謂之撲蝶會,又叫做花朝,小妮子們就說是百花生日,我為百花之尊,少不得就是我的圣誕了。后來那些冶游文士,嬌癡女娘,等不得十五,又移前了三日,說二月十二是花朝,少不得我的生日又移前了?!崩寺闹袊湃藶榱缩r花,專門創(chuàng)制了這么一個節(jié)日。具體日期因地而異,清代北方一般以二月十五為花朝,而南方花開較早,就以二月十二為百花生日。在這一天,無論是達官貴人,抑或是升斗小民,無不宰殺牲畜,祭祀花神,為花神慶生;外出郊游,采摘野菜,品嘗時鮮。當(dāng)然,酒宴戲劇也是不可少的。清朝皇帝非常重視花朝節(jié),在圓明園中建有花神廟,在節(jié)日中祭祀花神、搭臺演樂,皇帝還在親臨拈香并觀看演出。紫禁城中的節(jié)日活動,主要是唱戲。地點在暢音閣,例演的節(jié)令戲有《千春燕喜》《百花獻壽》。二者其實是一個故事,分場連演,演的是牡丹花王請海棠花妃楊玉環(huán)籌備花朝祝壽事宜。眾花神在御園載歌載舞,為花王牡丹花神上壽,歌頌春滿人間,且效法葵花向陽一樣面對御筵,為皇帝呈獻嘉祥。在清宮早期花朝節(jié)上演的戲目中,《萬花獻瑞》往往作為團場戲,即整場演出的最后一出。從道光二十三年起,《千春燕喜》改為團場戲,開場不再演節(jié)令戲或祥瑞戲。
宮廷中人的日常,除了垂手肅立、奔走驅(qū)使,還有恬淡自守和各種因地制宜的苦中作樂。他們自得其樂,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豐厚的物質(zhì)基礎(chǔ),自然也包括源源不斷的花卉供應(yīng)。早在唐宋,宮廷就有簪花、花宴、貢花、插花等習(xí)俗。以花入膳、插花裝飾等習(xí)俗也在紫禁城中生根發(fā)芽。此外,花卉可能是紫禁城最普遍的裝飾之一。深宮別院的裝飾畫、屋檐窗欞、金玉器皿上處處可見寓意祥瑞的牡丹、荷花、紫藤等。能工巧匠們再搭配蜻蜓、蝴蝶等昆蟲和池塘、樓臺等背景,輔以疏密、明暗等技法,營造出生機盎然、繁花似錦、祥瑞盈庭的景象。每一月,描繪著時令花卉的瓷盤、衣物,將四季輪替搬進了室內(nèi),把大自然的光陰變化穿在了身上;每一處,裝飾著吉祥花卉的擺件、屋舍,將傳統(tǒng)的詩、書、畫和高超的手工藝完美結(jié)合,把芳香與花影鐫刻在這座恢弘宮城的尋常角落。
或許是為了與鮮花更親密地接觸,清代紫禁城發(fā)明了花卉主題的像生盆景。愛新覺羅家族投入大量的熱情,使用金銀珠寶、白玉、珊瑚、象牙等把百花復(fù)制到了存放之地。如此一來,不僅克服了北方,尤其是冬季的紫禁城可觀賞花卉的局限,還可以用奇珍異寶自由“培植”花果草木,任意組合,永遠鮮艷奪目、永遠富麗堂皇,更契合富貴吉祥的皇家氣質(zhì)。今天故宮珍藏的像生盆景,有內(nèi)務(wù)府官作的,也有地方進貢的,無不布局考究、材質(zhì)珍貴、景致精美。牡丹、梅花、蘭花、月季、竹、菊花、蓮花、靈芝、佛手等都是創(chuàng)作頻繁的花卉種類,而金玉滿堂、延年益壽、多子多福等則是永恒的題材。斗轉(zhuǎn)星移,欣賞像生盆景的過客換了一撥又一撥,盆景依舊璀璨如新。很多盆景異常逼真,栩栩如生,不細看還以為是花房搬來的真花實草。
鮮花之于宮廷,始終不是簡單的植物而已,而是橫跨皇權(quán)和世俗兩大領(lǐng)域的精神載體,花事無不承擔(dān)著皇權(quán)裝飾和休閑娛樂的雙重功能。中國人講究物以載道,鮮花蘊含宮廷所需的美好寓意,可以為皇權(quán)鼓吹和添磚加瓦,因此成為了紫禁城的???。四面八方的花草匯聚到紫禁城,生根發(fā)芽,春華秋實,也把大自然的客觀規(guī)律搬進了宮廷。大自然的偉力不因皇權(quán)的威嚴(yán)而改變,相反中和了紫禁城的肅穆剛硬,沖淡了權(quán)力核心的緊張嚴(yán)酷,滿足了宮廷中人在政治之外的諸多需求。
遙想三四百年前,年輕的進士循著鳥鳴、踏著粉瓣,在紫禁城中徐徐而行,落英鋪滿文華殿前的青草徑,他的青春正如這景色一般美好;在小山般案牘中埋首揮墨,腰酸背疼、兩眼昏花的刀筆小吏,偶然抬頭,看到窗外滿樹海棠,猛吸一口氣,一股脂粉紅緋的香氣撲鼻而來;而在后宮某處寂靜的不知名院落中,百無聊賴的宮女們結(jié)伴廊下,抬頭看到一枝枝花束橫在黃瓦屋檐之前,高處是湛藍深邃的天空。
夜入子時,值宿的軍機處章京理完文書,起身推開碩大的窗戶,院子里彌散著棗蜜的濃香,不禁提醒自己明早下班時要撿上幾顆棗,帶回家挑逗稚子幼女,又不禁憧憬起秋冬落地的柿子來,希望給自家舊窗臺裝飾上幾點滿滿的橙黃。轉(zhuǎn)瞬之后,人到中年的軍機章京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下個月兒子的束脩還沒著落,自己外放的希望更不知在何處,竟然還有閑心掛念棗和柿子?
庭院之上,各色花朵繽紛灑灑,極盡所能展現(xiàn)生命的精彩,幾只小鳥從一處枝條跳躍到另一處,蹭落幾片花葉……這畢竟是一座活著的宮城。年復(fù)一年,人們在花草的代謝中感受著紫禁城的呼吸。
注:本文大量參考了社交媒體上的故宮游記和照片中的花卉信息,同時參考了以下論文:寧霄的《御苑載歌 頌春滿園:清宮花朝節(jié)令戲》(《紫禁城》2021年第5期)、石紹芬的《談宋代節(jié)令插花畫——以李嵩〈花籃圖〉為例》[《美與時代(下)》2022年第2期]、蘇怡的《御苑探微:倦勤齋通景畫中的花卉植物》(《故宮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6期)、王存志的《故宮花房的故事》(《紫禁城》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