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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太陽:崇高誕生于憂郁之中

在法國著名思想家朱莉婭克里斯蒂娃的著作《黑太陽:抑郁與憂郁》中,她以德國畫家荷爾拜因的畫作、患有癲狂癥的法國詩人奈瓦爾的詩作為例,嘗試闡釋文藝創(chuàng)作如何作為一種“暫時的救贖”幫助創(chuàng)作者戰(zhàn)勝憂郁;也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杜拉斯的全部作品做了一個總括式的解讀

【編者按】

在法國著名思想家朱莉婭·克里斯蒂娃的著作《黑太陽:抑郁與憂郁》中,她以德國畫家荷爾拜因的畫作、患有癲狂癥的法國詩人奈瓦爾的詩作為例,嘗試闡釋文藝創(chuàng)作如何作為一種“暫時的救贖”幫助創(chuàng)作者戰(zhàn)勝憂郁;也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杜拉斯的全部作品做了一個總括式的解讀,指出長于描寫痛苦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書寫而直面創(chuàng)傷、告別抑郁,還分析了彌漫著死亡與痛苦的杜拉斯作品如何以“笨拙的美學”和“非凈化的文學”在精神困境中找到一條出路?!逗谔枺阂钟襞c憂郁》中譯本將于今年4月由南京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這里刊發(fā)譯者后記,現(xiàn)標題為編者所擬。

對于學文學出身的我而言,朱莉婭·克里斯蒂娃首先是一個文學評論家,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身份如此多元:哲學家、女性主義者、精神分析師、作家。八十年代初,克里斯蒂娃開始發(fā)表與精神分析相關的論著,《黑太陽》(1987)與《恐怖的權力》(Pourvoir de l'horreur, 1980)和《愛情傳奇》(Histoire d'amour, 1985)一起被視為她的精神分析三部曲。也正是在出版《黑太陽》的同年,她加入巴黎精神分析學會(Société psychanalytique de Paris),此后她也作為精神分析師,幫助來訪者進行個人分析。

《黑太陽》其實是一部精神分析與藝術和文學之間跨學科的論著。第一章和第二章是關于抑郁和憂郁理論層面的探討,第三章結合臨床案例對前面的理論進行進一步的延展,第四章是從精神分析理論到藝術與文學作品研究的一個過渡章節(jié)。余下四章分別以霍爾拜因、奈瓦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杜拉斯的作品作為分析對象,探究抑郁和憂郁與文藝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

《黑太陽:抑郁與憂郁》


首先吸引我們注意的是“黑太陽”這個標題,克里斯蒂娃用這樣一個看似悖論、充滿張力的意象來形容遭受抑郁折磨的個體的內心狀態(tài):被無法言說的痛苦吞噬,存在的無意義感“熠熠生輝”“不可抵抗”。作品的副標題同樣引人注目:抑郁與憂郁的區(qū)別究竟何在?克里斯蒂娃將抑郁界定為精神病癥狀,而憂郁則是神經癥癥狀。在做了這樣的區(qū)分之后,她緊接著又說自己傾向于使用“憂郁”這一“通用術語”,同時提議將二者視為一個整體,統(tǒng)稱為“憂郁抑郁癥”。這就意味著,在這本書中,她大部分時候并不對這兩個概念做嚴格的區(qū)分,這似乎也符合非專業(yè)讀者對它們的基本印象。

經典精神分析認為,抑郁的根源在于主體喪失了某個他深愛的客體,他無法承受這樣的喪失,因而無法完成對客體的哀悼。抑郁者對喪失的客體往往有著一種愛恨交織的矛盾情感。因為愛著這個客體,為了避免失去他,抑郁者把客體安置在自己身上,通過與客體的認同,將客體內化、內射。這就意味著,他對自己的感情也變得愛恨交織。抑郁者常見的自我攻擊事實上是對那個他業(yè)已喪失并內化的客體的攻擊。

無論對于男性還是女性,這一喪失的客體首先是母親。喪失母親既是生理層面也是心理層面的需求,是個體走向獨立的起始點。在此,克里斯蒂娃引入了否認和對否認的拒絕這兩個重要的概念。她認為:“語言始于對喪失的否認?!泵鎸Ψ蛛x,人與動物之間的區(qū)別在于,動物只能求助于行動,而人可以訴諸語言。對于言說的存在,這個不可或缺卻終將失去的客體就是母親,他之所以能夠接受失去母親的事實,是因為他能夠在符號,即語言之中重新找到母親,這就是“對喪失的否認”。“孩子是無所畏懼的流浪者,他離開溫床,在表征的王國里重新尋找母親?!比绻f這是所謂“正常的”方式,那么抑郁者的情況則與之相反:“他放棄符號化而沉浸在痛苦的沉默或淚水的洗禮之中”,因為他無法通過語言來將母親尋回,他拒絕了上述否認的心理機制,他無法喪失這一客體。

抑郁者對否認的拒絕剝奪了能指的表意功能。對于其他主體而言有內涵的能指被他們感知為空洞、無意義。也正因此,抑郁者感覺無話可說。言語對于他們來說是陌生的:“憂郁者是自身母語里的異鄉(xiāng)人”,因為他失去了母語的意義,語言對于他而言是死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意義徹底從他們身上消失??死锼沟偻拚J為,可以從抑郁者的語調、嗓音、節(jié)奏之中便認出其中的意義。因此,她強調,對抑郁狀態(tài)的研究除了生物生理節(jié)律之外,還應同時考量象征過程(話語的語法與邏輯)和符號學過程(移置、凝縮、疊韻、聲音和動作節(jié)奏等)。

憂郁與美,或者更確切地說,與文學和藝術之間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克里斯蒂娃認為,“崇高誕生于憂郁之中”。為痛苦命名、頌揚痛苦是化解哀傷的一種方法。死亡固然恐怖、固然強大,它卻無法觸及美。為了替代死亡,為了“不因他者的死亡而死亡”,抑郁者可以通過文藝創(chuàng)作而創(chuàng)造“一個假象”“一種理想”。克里斯蒂娃稱之為“在人世間實現(xiàn)的彼世”。美借由升華這一機制而調動原發(fā)過程和理想化過程,使主體能夠重塑虛無。文藝創(chuàng)作一定意義上是為痛苦賦予了語言,從而使主體能夠穿越憂郁、超越分離的痛苦。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或許可以說憂郁有利于文藝創(chuàng)作,而文藝創(chuàng)作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幫助主體走出憂郁。

克里斯蒂娃以霍爾拜因的《墓中基督》開啟了她關于文學與藝術作品的分析。這樣的安排或許是因為這是四個分析對象中唯一的一幅畫作,其余的都是文學作品,又或者,是因為這幅畫作觸及了一個核心主題:死亡。把這樣一個主題安排在第五章,即全書的中心位置,或許也是在凸顯死亡這一議題在書中的重要性?這幅畫在第七章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論述部分再次被提及,因為它似乎對陀氏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畫作呈現(xiàn)的是死去的基督,這是一個經典的主題,然而畫家的處理方式卻非常“不經典”?;魻柊菀驔]有在畫面上做任何的美化,而是用極簡的方式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飽受折磨的凡人的死亡。畫中的基督孤獨無依,沒有任何關于復活的提示。也正因此,陀翁在小說中借人物之口指出,這幅畫可能會讓信徒失去信仰??死锼沟偻迯臅r代背景的角度分析了文藝復興視角下的死亡觀、新教對痛苦的理解、圣象破壞運動與極簡主義的關系,同時也從霍爾拜因個人經歷的角度嘗試解釋畫作里透露出來的“既諷刺又凄涼、既絕望又犬儒”的態(tài)度。她認為,霍爾拜因或許在人生的某個階段經歷了一個抑郁的階段,這樣的體驗激發(fā)了他的美學創(chuàng)作,而他的創(chuàng)作也使他得以戰(zhàn)勝潛藏的憂郁。

第六章聚焦奈瓦爾的一首詩作——“El Desdichado”?!昂谔枴边@一意象便來自這首詩:“我唯一的星辰死去了,我布滿繁星的詩琴/帶來憂郁的黑色太陽?!蹦瓮郀栆恢痹馐墀偛≌勰ィ?855年,46歲的他被發(fā)現(xiàn)吊死于一家公寓之中,許多人認為他是不堪折磨而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El Desdichado”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也是在詩人某次瘋病發(fā)作之后,當時的他被各種各樣的幻覺,被墳墓、骷髏等死亡形象不斷困擾。由此,克里斯蒂娃推斷,這首詩或許是詩人的諾亞方舟,它為詩人提供了“一種流動、神秘、咒語般的身份”。這一章事實上是一個完整的文本分析,作者幾乎是逐字逐句地對詩句進行拆解,她的闡釋涉及了神秘學、宗教、古希臘神話、歷史等多個領域,也調用了關于奈瓦爾家族的傳說以及詩人自身的某些經歷。El Desdichado意為“被剝奪了繼承權的人”,而詩歌第一節(jié)也提示“我”憂郁的源頭:“我唯一的星辰死去了”??死锼沟偻拚J為,“我”所喪失的是某樣先于欲望“對象”的“物”——那個“我”必須首先喪失才能成為言說存在的“物”。而詩中最常用的修辭手法——重疊——體現(xiàn)的是一種主體內部的一種分裂。分裂,如我們所知,是精神分裂的特征之一。奈瓦爾的精神病使他得以“觸及語言和人類存在的極限”,憂郁不過是他身上沖突的一個側面,但它主導了奈瓦爾的表達方式。對于他而言,書寫憂郁是一種“暫時的救贖”。

本書的第五章和第六章都是針對單一作品的分析,第七章和第八章則一定意義上是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杜拉斯全部作品的一個總括式解讀??死锼沟偻藿o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副標題是“痛苦與寬恕的書寫”,因為這是貫穿于陀翁作品始終的兩個主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病癥是癲癇,他在作品中描述自己的癥狀時說道,癲癇發(fā)作之前會出現(xiàn)沮喪狀態(tài),這或許也是他長于描寫痛苦的原因之一??死锼沟偻拚J為,陀翁筆下的痛苦是一種快感,他筆下的人物似乎都在追尋一種“給人以快感的痛苦”。這樣一組相互依存的二元對立在作者看來是斷裂的終極表現(xiàn),她認為這樣的斷裂發(fā)生的時間應該早于主體和他者的自主化,或許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父親的死亡有關。癲癇狀態(tài)可以被視為這位大文豪的一種退縮行為,是動力的釋放,用以回避妄想-類分裂的可能性。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痛苦至少有兩種解決辦法——自殺和殺人,在他筆下,人物所犯下的罪行是對抑郁所采取的一種防御行為,殺人是為了防止自殺。不過最終,他似乎選擇了介于絕望與謀殺之間的第三條道路——寬恕?!皩捤∫环矫娉姓J作為其源頭的缺失和創(chuàng)傷,另一方面又通過一種理想的贈予來將其填補?!币獙崿F(xiàn)寬恕需要愛的介入,愛超越了審判,將憂傷呈現(xiàn),憂傷因此而被理解、被傾聽。而被理解可以讓我們獲得直面缺失和創(chuàng)傷的勇氣,從而告別抑郁。書寫一定意義上就是一種寬恕,它傳達了情感,為情感提供了一種升華的方式。

全書最后一章題為“痛之疾”,作者認為,死亡和痛苦是杜拉斯筆下“文本的羅網(wǎng)”。經歷了奧斯維辛和廣島,“死亡的疾病”已然成為“我們內心最為隱蔽的角落”。面對這樣一場末日般的災難,我們既有的象征機制顯得如此蒼白,而杜拉斯的語言似乎在這樣的困境之中找到了一條出路??死锼沟偻抻谩氨孔镜拿缹W”和“非凈化的文學”來概括杜拉斯作品的特征。我們在杜拉斯的筆下常常會讀到一些顯得十分拘謹和蹩腳的句子,這些極不尋常的扭曲而笨拙的言語里面彌漫著痛苦。這樣的痛苦是未經處理、不帶夢幻魅力的,它讓我們直接觸及了瘋狂和死亡。所謂“非凈化的文學”指的是杜拉斯的文本被徹底剝奪了凈化作用,其中“沒有治愈,沒有上帝,沒有價值也沒有美,有的只是被困于其本質的斷裂處的疾病本身”??死锼沟偻迣⒍爬沟奈谋臼澜绶Q為一片“由疼痛的情感和貶值的言語構成的無人之地”,內里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它主要的表達方式是重疊。作家借用重疊的手法創(chuàng)造了許多充滿神秘色彩、互為重影的人物形象,文本由此而在一定意義上成為一個又一個的迷宮??死锼沟偻拚J為,在這無法捉摸的重影背后持續(xù)存在著一個“古老、無法掌控的、想象的”同時又充滿破壞性的愛的對象。

杜拉斯


依然清晰地記得,九年前的某個秋日,初到巴黎求學的我在法國國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INALCO)寬敞明亮的圖書館偶遇了巴黎七大(我就讀的學校,今已更名為“巴黎西岱大學”)數(shù)學系的一位教授。當我跟他談起我的研究課題(精神分析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影響),他十分興奮地向我推薦了克里斯蒂娃的這本書——《黑太陽》,因為這正好也是一部文學與精神分析跨界的作品,而克里斯蒂娃也恰好是七大的教授。至今依然記得那個午后,陽光斜斜地照進圖書館,空氣里有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平靜與安寧。在圖書館里與那位老師低聲暢聊一個多小時,感嘆數(shù)學系的老師竟對文學了如指掌。我對巴黎最初的印象便也停留在這個畫面之上。

2020年春天,疫情正肆虐,煩懣之中的我找到歡歡,請她幫我留意,如果有心理學方面的書缺譯者可以交給我翻譯。歡歡很快告訴我,他們社買下了《黑太陽》的版權,問我是否有興趣。一時喜出望外,感慨緣分如此奇妙。隨后的三年,教學、科研、帶娃,生活頗為忙亂,翻譯工作一直在見縫插針地進行。一路誠惶誠恐,因為“克里斯蒂娃”對于我而言是神一般的存在,也因為我與這本書之間有著奇妙緣分,生怕自己水平不夠,無法準確理解和傳達作者的原意。托莉·莫伊在談及法國的女性主義理論時曾指出,這些理論在英美的影響力之所以有限,是因為它們帶有濃重的知識分子色彩,作者預設自己的讀者也同她們一樣,對歐洲哲學(馬克思、尼采、黑格爾)、德里達的結構主義和拉康的精神分析有很深的理解。這就意味著,如果對上述理論沒有全盤把握的話,很難充分地把握克里斯蒂娃的作品。我對文學批評和精神分析略知一二,對哲學的認知則非常有限,這給我的翻譯帶來了不少困擾。每每碰到相關段落,盡管查閱了文獻也請教了身邊的師友,依然有諸多不太確定的地方。到譯稿即將付印的今天,內心依然忐忑。期待讀到拙譯的各位朋友多多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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