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7月2日，德國東部寧靜的小城奎德林堡（Quedlinburg）迎來了難得一見的盛大儀式，街道上張燈結(jié)彩，處處旗幟招展，鑼鼓喧天，人頭攢動。這個儀式將持續(xù)多天，德國警察總監(jiān)、蓋世太保領(lǐng)袖和黨衛(wèi)隊長官希姆萊也要蒞臨這里，親自舉辦規(guī)模宏大的紀念活動。儀式的高潮和關(guān)鍵是在小城最高處城堡山上一座教堂中舉行的，在這座氣勢宏大的羅馬式教堂中，希姆萊率領(lǐng)著一眾納粹高官向一處地下石棺致敬。被納粹大肆宣傳和紀念的是埋在石棺中死于1000年前的德意志國王——亨利。此后數(shù)年，每逢此日，希姆萊都會率部來此舉辦聲勢浩大的紀念活動，并將國王亨利的遺骸遷入新的石棺，確定亨利的埋葬地為德國人的朝圣之地。亨利被當作德意志第一位國王大肆宣傳，接受人們的崇拜。這位國王究竟是何許人，能讓納粹高層為其搖旗吶喊，將中世紀的歷史資源利用到這種程度？
在奎德林堡城堡山大教堂中的亨利一世石棺旁，納粹的紀念儀式。
德意志帝國中的薩克森
在希姆萊看來，第三帝國需要一個歷史依據(jù)，歷史上輝煌的神圣羅馬帝國恰恰可以為其所用，而亨利國王開創(chuàng)的薩克森王朝正是這個帝國的首個王朝。因此，為中世紀的神圣羅馬帝國招魂，就是為當時的第三帝國服務(wù)。
薩克森在德國的地位很重要，如今德國16個州當中，薩克森、安哈爾特-薩克森、下薩克森三個州與歷史上的薩克森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占據(jù)德國北部、中部和東部相當大的一塊區(qū)域。薩克森這個詞可以上溯到日耳曼人時代，是日耳曼人中比較晚文明化的一支，并且在5世紀發(fā)生了分化。一批薩克森人去了不列顛島，和盎格魯人一道稱作盎格魯-撒克遜人；還有一批留在了德國北部，直到8世紀的最后30年，才被查理曼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征服，建立了薩克森公國，并被迫皈依了基督教。從這時起，薩克森人成為德意志歷史舞臺上的重要成員，他們英勇好戰(zhàn)、熱愛自由的品質(zhì)使其顯得卓爾不群，他們生活于加洛林帝國的東部邊疆，一直保持著獨特的風(fēng)俗和習(xí)慣。
911年，加洛林帝國在東法蘭克的最后一位君主去世，帝國在東部疆域的統(tǒng)治中斷。為了抵御馬扎爾人入侵，東法蘭克本土的五大諸侯和科隆大主教決定擯棄加洛林家族，從自己人當中選舉國王，由此開始了德意志獨立的發(fā)展道路。這五大諸侯皆由本土部落發(fā)展而來，逐漸形成五大公國：法蘭克尼亞、薩克森、巴伐利亞、士瓦本、洛林（位于法德之間的洛林很晚才加入，故有人認為只有四大公國）。其中，位于萊茵河中游的法蘭克尼亞處在最西邊（今巴伐利亞和巴登符騰堡的北部），其實就是法蘭克（Flanken）的一部分，只不過在翻譯中為了區(qū)分，一般將民族大遷徙中那些沒有跨過萊茵河進入法國北部的人稱作法蘭克尼亞人。作為法蘭克人的同宗，他們是加洛林王朝政治遺產(chǎn)的繼承者。加上法蘭克尼亞公爵是法蘭克王國的女系子孫，故而首先被推選為德意志國王。但是，法蘭克尼亞公爵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實力并不足以領(lǐng)導(dǎo)德意志應(yīng)對當時的內(nèi)憂外患，于是深思熟慮之后，臨死前指定薩克森公爵為其繼承人。據(jù)說，當時的薩克森公爵亨利被推薦成為國王和接受王冠時，正在森林里捕鳥，從而獲得了“捕鳥者亨利”的綽號。919年，亨利（919-936年在位）被推選為德意志的國王，開創(chuàng)了薩克森王朝。
962年的德意志
捕鳥者亨利43歲時成為國王，在位17年，他主要做了兩件事情，一個是在國內(nèi)締造德意志國家，一個是在國外抵御外患。
亨利當政初期，很多公國不服。尤其是士瓦本和巴伐利亞。士瓦本位于德意志的西南部、萊茵河上游，過去稱作阿勒曼尼，很早就被法蘭克人征服，實力較強。巴伐利亞是德意志的東南部邊疆，是抵御馬扎爾人的前沿陣地，巴伐利亞人也一向桀驁不馴，巴伐利亞公爵以雷根斯堡為中心，甚至稱王。此前的法蘭克尼亞公爵一直沒能征服這兩個公國，因而國王頭銜有名無實。亨利成為國王后，立即對這兩個公國展開攻勢，強迫巴伐利亞公爵俯首稱臣，在士瓦本公爵去世后，任命了一個法蘭克尼亞的貴族去那里擔(dān)任新的公爵。然而，在此后的統(tǒng)治中，亨利并不是依靠絕對的強權(quán)，而是給予德意志其他公爵足夠的自治，他也將自己僅僅看作德意志眾公爵當中的首位而已，并不以國王自居。法蘭克尼亞、士瓦本、巴伐利亞的公爵都有自己的特權(quán)。這個傳統(tǒng)將一直貫穿德國歷史。到925年，亨利還同西法蘭克王國對抗，奪取了萊茵河下游的洛林，隨后，他又向反抗的洛林公爵示好，將一個女兒嫁給他，使洛林公國也成為德意志王國的一部分?？傮w而言，亨利為建立德意志王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他也因此被視作德意志的創(chuàng)建者。亨利為他的兒子奧托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chǔ)，使奧托可以在父親留下的江山上繼續(xù)馳騁，甚至征戰(zhàn)意大利，建立了德意志的帝國，被后人稱作奧托大帝，但是其父亨利功不可沒。
亨利一世的畫像，與斯拉夫人在一起。這是納粹時期關(guān)于亨利一世的宣傳畫，帶有很強的時代印記。
亨利死后，他的遺孀瑪?shù)贍栠_到奎德林堡生活，在此請求兒子奧托為其建造了一處隱修院，亨利的遺骸也被安置在這里，由瑪?shù)贍栠_日夜守護。后來，這里又建造了許多隱修院，供高層貴族家的未婚女子過靈修生活。由于是王室修道院，薩克森王朝歷代國王都有大量資助和捐贈，也給予了較多特權(quán)，因而發(fā)展較好。奧托大帝在位時，曾在這里舉行過帝國會議，因此，奎德林堡對于薩克森王朝而言，是一處很重要的地方。如今，隱修院所在的全城最高點被稱作城堡山，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其險峻的地勢也使這里成為一處要塞。10世紀末，這里建造了一座宏偉的大教堂，而亨利的遺骸就放置于其中一處狹窄的過道。經(jīng)過此后近千年的破壞和重修，到20世紀30年代的納粹時期，這里更是被大修，以適于納粹舉辦儀式活動，大教堂空蕩蕩的殿堂也成為納粹建立新的神壇的地方。
奎德林堡城堡山上的大教堂。是亨利一世石棺的所在地。
奎德林堡城堡山上的教堂內(nèi)部
薩克森的東擴
納粹對亨利和薩克森的利用，還看中了其在位時期對東歐的征服和擴張，這正好為納粹在東歐的軍事征服提供歷史依據(jù)。
10世紀，中東歐面臨馬扎爾和斯拉夫游牧族群的威脅，這些縱馬馳騁的“蠻族”經(jīng)常搶劫和襲擊德意志，令德意志的公爵們望而生畏。東法蘭克王國和法蘭克尼亞王朝都沒能有效地遏制馬扎爾人的入侵。到處于邊疆地帶、與馬扎爾人和斯拉夫人比鄰而居的薩克森公爵擔(dān)任國王時，這個防御任務(wù)更加緊迫。國王亨利決定采取新的策略與馬扎爾人斗爭。他利用與馬扎爾人停戰(zhàn)的間歇，在東部邊疆區(qū)建造防御性城市，同時訓(xùn)練一批新的騎兵精英。六七年后的933年，亨利在一次戰(zhàn)役中重創(chuàng)馬扎爾人，令其很長時間都不敢再來侵襲。對斯拉夫人斗爭的勝利也是亨利及其薩克森王朝被宣揚的方面。928年，亨利率領(lǐng)軍隊向易北河以東的斯拉夫人地區(qū)進攻，占領(lǐng)了斯拉夫人要塞勃蘭登堡。從此，德意志掀起了向易北河以東擴張的潮流，持續(xù)了數(shù)個世紀，極大地改變了中東歐的地緣關(guān)系。
到奧托大帝在位時，這場東擴運動（Ostsiedlung，意為東部殖民）更加聲勢浩大，在易北河以東、今德國東部建立了很多邊區(qū)，任命藩侯（Markgraf，或譯邊區(qū)伯爵）管理，將這些地方轉(zhuǎn)變成“德意志”。易北河和奧德河之間的廣闊地區(qū)建立起邊區(qū)，由格羅藩侯統(tǒng)治。在格羅死后分化，形成以勃蘭登堡為中心的北部邊區(qū)（Nordmark）、盧薩提亞邊區(qū)、邁森邊區(qū)等幾個部分，均隸屬于薩克森公國。東南部建立了隸屬于巴伐利亞公國的東部邊區(qū)（Ostmark），后來形成奧地利。這些邊區(qū)既是德意志的屏障，也是其邊疆地帶，但都有極強的向心力。到12和13世紀，這些地方建造了大量帶有強烈的德意志風(fēng)格的城市，成為控制周邊地區(qū)的重要據(jù)點，也都成為德意志的延伸部分，被打上了“德意志”的烙印。
公元1000年的德意志。綠色斜紋處為東擴地區(qū)。
當奧托大帝將注意力轉(zhuǎn)向意大利后，薩克森公國的事務(wù)被委托給了邊區(qū)藩侯處理，從此，薩克森逐漸與德意志的帝國王室分離，在幾個大家族之間轉(zhuǎn)手，其中比較重要的是韋爾夫家族和阿斯坎尼家族。前一個家族以獅子亨利而著稱，差些合并了薩克森和巴伐利亞，但最后功虧一簣，而后一個家族的“大熊”阿爾布雷希特大力奉行東擴政策，力圖向東擴至奧得河，并于1157年建立了勃蘭登堡邊區(qū)，自封勃蘭登堡藩侯。正是在這次大規(guī)模的東擴兼并的土地上，后來才建立了柏林這座城市。與此同時，從12世紀末開始，條頓騎士團也大力東擴，向德意志以東征服，并成立了獨立于神圣羅馬帝國之外，對帝國和教廷雙重效忠、后來又臣屬于波蘭的國家。這些事件的結(jié)果就是使德意志的東部邊疆不斷向東拓展。
總之，國王亨利所開啟的接連兩三個世紀的東擴運動極大地改變了中世紀德意志的面貌，基本上奠定了近現(xiàn)代的德國版圖。而這段東擴的歷史到20世紀30年代被納粹用來證明其行徑的歷史合理性，在學(xué)理上也促成了以德國為典型代表的族裔（族群）式民族主義（ethnic nationalism）理論的出現(xiàn)。亨利作為第一個向東擴張的德意志國王，其意義自然非同小可。
奎德林堡的中世紀城市肌理
曾經(jīng)被當作“記憶之場”的奎德林堡如今依然是一個安靜的小城，雖然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但是來此參觀和訪古的人并不多，即使有，大都是德國人，城中古物遺址的說明也都以德語書寫，似乎對全球化的浪潮充耳不聞。小城的看點主要是頗有特色的中世紀木制建筑，磚石與木板相間，建造的風(fēng)格保存完好，這也是入選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依據(jù)。但從中世紀到近現(xiàn)代，這里曾經(jīng)的叱咤風(fēng)云和經(jīng)歷過的歷史大事，似乎并沒有被太多記住。在這個異常低調(diào)的小城，從其最高處城堡山的教堂瞭望臺向南望去，可以俯瞰哈爾茨山，蜿蜒的群山一覽無余，而向東望去，則是中世紀德意志廣闊的邊疆。
在城堡山上向北望去，是奎德林堡的集市中心和市政廳區(qū)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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