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美國哲學家、教育家丹尼爾·R. 德尼科拉在《無知有解:未知事物的奇妙影響》一書中探討了無知,展現(xiàn)了無知的豐富性、持久性以及帶來的后果。這本著作旨在理解無知,雖然乍一看這似乎有些自相矛盾——未知事物怎么會變得已知,同時仍然是未知的呢?德尼科拉認為,無知不只是一種缺乏或虛空,它與知識之間有著動態(tài)而復雜的相互作用。他采用廣泛的哲學方法,使用住所、邊界、限度和視界作為隱喻,探究了不同形式的無知,并描述了滋長各種無知的文化。節(jié)選摘發(fā)《無知有解:未知事物的奇妙影響》一書第一章的部分內(nèi)容,現(xiàn)標題為編者所擬。
無知比比皆是。無知無處不在,而懷疑這一事實就冒著成為另一個典型無知的風險。有一個我們熟知的比喻:我們的無知(無論是個體無知還是集體無知)是廣袤無垠的大海;我們的知識只是不安全的小島。甚至海岸線都是不確定的———人類史和心理學研究都表明,我們知道的甚至比我們以為知道的還要少。我們的無知如此之廣,確實超出了我們的估計。
無知沒完沒了。無知持續(xù)存在。哎呀,我們會被其表面的脆弱蒙蔽,正如奧斯卡·王爾德那句被廣為引用的俏皮話:“無知就像誘人的異果,一碰它,花就謝了?!彼趯W識的最輕微觸碰下,便會枯萎、消逝不見。但是,撇開它的瞬息而逝,無知并非瀕于滅絕。它的花纖弱易損,可它的物種卻堅實如野葛。盡管普世的義務(wù)教育得到了普及,盡管學習的新工具和知識取得了巨大進展,盡管我們存儲、接入、分享大量信息的能力突飛猛進,無知依然盛行。
人們想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無知盛行,是因為我們太無知嗎?我們是否知識匱乏———缺少正確知識———難以扭轉(zhuǎn)無知之潮?也許,它的持續(xù)存在是我們墮落狀態(tài)之反映、意志薄弱之恥或認知懶惰之罪。無知難道就像這個世界的骯臟,頑強阻止了我們徹底消除它們的那些最勤奮的努力,永遠與我們相伴相隨?或者更糟的是,更多的學識實際上增加了我們的無知,就像試圖擦去一個污點,卻只會使它進一步擴散?我們越知道,就越是知道我們不知道。這一想法已經(jīng)成為陳詞濫調(diào)。我們真的是自己無知的創(chuàng)造者嗎?此種沉思,就像一切質(zhì)疑一樣,表達了理解無知的欲望,然而諷刺的是,它只能在無知內(nèi)部產(chǎn)生,且源于無知。無知既是此種問題之源,又是其目標。
如此這般描繪,在我們未知的黑暗中,存在著一個神秘而又崇高的事業(yè)。自古以來,它就征服了一些人,使他們墮入懷疑論:知識遙不可及,學問到頭來皆是一場空。另一些人,像14世紀《未知之云》一書的匿名作者,變成了勇敢的投降者,拋棄知識的偽裝,尋求神秘的超驗。但是,我們這些堅決認可人類擁有真知卓識的能力的人,甚至那些把知識或理解奉為最高財富(善)的人,仍然可能被我們無法克服、永不消失的巨大無知所包圍。
《無知有解:未知事物的奇妙影響》
無知蹂躪一切。我們每一個人———無論多么睿智、多么淵博,都為無知所困擾。誠然,個體無知和集體無知每天都要為此付出可怕的代價。早間的新聞帶來以下消息:朋友死于無法治愈的疾??;教會因為不知情而讓戀童癖者照顧兒童,導致駭人聽聞的犯罪;受騙的、毫無戒心的受害者在虛假投資計劃中財務(wù)破產(chǎn)并感到憤怒絕望;那些在自然災(zāi)害中失去親人的人的痛苦情緒和未知命運,或許是永久性的。無知,讓我們負重累累:當我們忘記開鎖的密碼或口令,無知令人惱怒;當同行知悉我們不知道那些該知道的事情,無知令人丟臉;當某人無故消失,或者我們被告知朋友的死因永遠不可知時,無知縈繞心頭,使人苦惱。
幾乎我們所有的痛苦都與無知有關(guān);無知使我們的錯誤和愚昧成為可能。無知會威脅我們所珍視的一切。無知難道不是我們的悲慘困境、巨大災(zāi)難和深奧謎題?
公眾無知
有種說法:我們生活在“信息時代”的“知識社會”。確實,我們攜帶的小型設(shè)備,讓我們接入人類知識的方方面面,與全球的人們(幾乎即時地)分享信息。但是,我們的時代也被稱為“無知時代”。有思想的觀察者譴責了當代的“無知文化”———特別是(但不限于)在美國。這一矛盾令人不安和困惑。無知似乎仍在大行其道。
無知最令人擔憂的類型,是公眾無知,我指的是,對我們共同生活的重要事項的存在廣泛、應(yīng)受譴責的無知。功能上的文盲和數(shù)盲就是例子。這種無知,如果不是借口的話,曾經(jīng)被解釋為缺少教育機會;而將這些解釋用于那些教育資源豐富的國家,卻又說不通。此外,功能性文盲率在如今的美國可能比在殖民地時期的新英格蘭地區(qū)更高。奇高的文盲率和數(shù)盲率,無疑是一種公眾恥辱。這是可補救的無知。需要的是學習———但事實是即使在受過多年學校教育的人中,這種無知依然盛行。在年輕學生中,由于學校教育還不完整,缺少基礎(chǔ)知識并不令人驚奇。顯示這種情況的證據(jù)滑稽而又悲哀(想象一下學生出現(xiàn)滑稽的錯誤時,擁有知識的老師大笑的樣子)。但是,當這些人是完成學業(yè)的成年人,我們的詫異變成震驚,而不再覺得好笑。嚴重的歷史誤解、愚蠢的時代錯誤、聳人聽聞的地理錯誤、對數(shù)量和文字的遲鈍,正如令人沮喪的調(diào)查經(jīng)常告知我們的那樣,這一切都四處泛濫......有的學者認為,資本主義實際上更喜歡普遍的無知而不是知情的公民消費者。語言,我們最強的交流媒介,是另一個公眾無知的領(lǐng)域。在美國,許許多多的人因不能掌握第二語言(盡管他們接受了多年的教育)而感到窘迫和不滿。這種無能,以令人不安的頻率,與對“外國”言語的敵意相伴......
有知戰(zhàn)勝無知
也許這一評估過于苛刻和專橫。一般來說,當我說某人無知時,這是一種侮辱。我隱含地聲稱一種優(yōu)越性:我知道他們不知道的東西,并且我知道他們不知道。人們常常用無知和愚昧來貶低那些少數(shù)群體或不受歡迎的群體。說“某人無知”可以是口頭上的認知羞辱,也可以是一種微妙的權(quán)力宣示。因此,是的,當某人斷言他人無知時,知者有時的傲慢應(yīng)該是一個警示性的形象。
無知一詞的嚴厲性來自其負面價值,尤其是在西方的歷史文化中。毫無疑問,西方文化的經(jīng)典流派接受了這樣的觀點:知識是好的,無知是需要修補的缺陷。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極端觀點是:每一個劣性和所有的社會罪惡最終都源于無知。幾百年來,教育(對知識的正式追尋)已經(jīng)從單純的私人利益演變?yōu)楣娎?,從精英特?quán)演變?yōu)槿藱?quán)。作為個體———特別是作為學生、父母和教育工作者———以及作為一個社會,我們在教育方面投入了大量資金。學習或探究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消除無知之災(zāi)嗎?因此,論證的責任通常落在無知的倡導者身上;知識的倡導者則具有正面的推定并且只承擔反駁的責任。
誠然,我們經(jīng)常會遇到“無知是福”的陳詞濫調(diào);但它通常是與語境相關(guān)的俏皮話,而不是作為一種充實生活的嚴肅的通用藥方。然而,同樣正確的是,特別是考慮到我們這個后現(xiàn)代世界的狀況,我們有時會懷疑學識是否真的能帶來幸福;擔心某些知識是否危險;或者對我們已知知識的確定性心懷疑懼。如果人人都知道一切(一種公認不可能的完美),生活會是最好的嗎?我說過,無知比比皆是、源源不斷、蹂躪一切;無知是我們生活中一種不祥的、占支配地位的存在———但是,它是否有時候也有正面價值?我們將看到,這些懷疑反映了不同流派的西方思想??墒菬o論如何,我們忽視無知都是危險的。
用無知來對其進行命名是好的。承認自己的無知和犯錯的可能性,是通向開明頭腦的第一步。它在認知上是健康的:它使我們?yōu)閷W習做好準備,引導我們的好奇心,并將我們帶入現(xiàn)實世界。追求真理需要智識勇氣。發(fā)現(xiàn)真理往往艱難。接受真理則是難上加難。
理解無知
本書試圖理解無知———乍一看,這是一個從自相矛盾想法中產(chǎn)生的不切實際的探索。自稱寫了一本關(guān)于無知的書,既散發(fā)出機智的諷刺,又招引嘲諷。無知的定義豈不是超出了我的知識范圍?難道我不是在討論我一無所知的東西———或者,也許是我一無所知的一切?未知如何成為已知,而又仍然是未知?難道任何理解無知的嘗試都不能改變它或者成功摧毀它嗎?這就好比為了明察秋毫,我打算用燈光照亮我的影子。
但我們將看到,這不過是一個膚淺的悖論,盡管它指出了一個真正而又深刻的問題,即我們能不能夠了解自己的無知。確實存在著一個點,在這一點上,理解的可能性結(jié)束了,人們充其量只能得到暗示。盡管如此,我認為在到達那一點之前,我們可以了解到關(guān)于我們無知的許多東西。我相信,無知不僅僅是一種空虛或缺乏,而且與知識有著動態(tài)的、復雜的互動。要詳細說明什么是需要知道或需要學習的,也必須理解什么是不知道或不需要學習的。任何適當?shù)闹R理論或教育哲學都必須納入對無知的理解。就這些領(lǐng)域而言,它帶來了理論視角的改變,一旦被吸收就會發(fā)生變革。
無知既不是一個純粹概念,也不是一個簡單概念;無知具有多元化的結(jié)構(gòu)和多種形式。無知的房子里還有許多小房間。無知既是指控又是辯護。無知的實際意義,從無足輕重到至關(guān)重要,從溫和到致命,從可寬恕到不可容忍。無知既可能是災(zāi)難,也可能是避難所,還可能是價值,甚至是德性的伴侶。或者我會這么說,簡而言之,無知是一個美妙多姿的東西。
無知研究
奇怪的是,直至最近,通常的做法是讓無知的無知不受干擾:對無知的全面研究相對罕見,甚至那些對于了解什么是“知”有著濃厚興趣的哲學家也是如此。
15世紀一個才華橫溢的日耳曼人,庫薩的尼古拉,認為認識無知是我們可獲得的最基本、最重要的東西。作為一個哲學家、神學家、數(shù)學家、天文學家和法理學家,他以其學識和成就著稱,但他仍將無知作為其杰作《論有學識的無知》的主題———這是為數(shù)不多關(guān)注此問題的著作之一。在這部著作開頭,他解釋道:“我們追求知識的自然欲望并非沒有目的,它的首要目標就是我們自己的無知。如果能夠充分滿足這一自然欲望,我們將獲得有學識的無知。事實上,對于最狂熱的學者來說,沒有什么比在他特有的無知中學習更有效的了;一個人對自己的無知了解得越透徹,他的學識也就越多?!彼昧颂K格拉底的標志性例子:蘇格拉底聲稱只知自己一無所知———一種具有諷刺意味的自省,這使蘇格拉底獲得有智慧的聲譽。
《論有學識的無知》
然而,尼古拉的目標遠高于自省本身。他認為真知遠遠超出了僅僅承認自己的無知:他試圖揭示人類認識的限度,將其解釋為極小與極大的對比,并證明了認識我們自己的無知對培育學習生活的意義。對尼古拉來說,認識無知是認識人類狀況的基礎(chǔ)。我同意。
可是,幾百年來,對無知的嚴肅研究寥寥無幾。很少有學者追隨尼古拉的雄心。19世紀蘇格蘭哲學家詹姆斯·弗雷德里克·費里爾是一個重要的例外,他在《形而上學概要》里將無知視為中心。費里爾非常清楚對這一主題的忽視:“(我們)對知識的性質(zhì)進行過許多研究;對于無知的性質(zhì)卻沒有進行任何探究?!迸c關(guān)于知識的大量文獻———關(guān)于學習和教育的文本、知識社會學和社會史的研究、認識論的分析著作、關(guān)于科學方法及其自我校正的論述等———相比,關(guān)于無知的文獻少之又少。
這種稀缺的一個原因是從事認識論的西方哲學家的傳統(tǒng)偏見———使用以簡短形式定義的“知識論”。這種分析的重點是知識的來源、結(jié)構(gòu)和辯護,以及知識與純粹信仰的區(qū)別。確定性在日漸衰弱的懷疑論面前似乎是唯一的安全標準,然而,無知很少被直接提及。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在認識論書籍的索引中也很少出現(xiàn)無知一詞。所以,無知沒有什么特別的吸引力;無知不過是一個否定詞,一種缺乏。從形式語言上來說,無知不過是命題“主體S知道命題p”的否定。有人假設(shè),通過將知識理論化,人們會捕捉到所有與知識缺乏的相關(guān)東西。
然而,在過去幾年里,無知這個概念引起了學術(shù)界的極大興趣:好幾部關(guān)于無知的專著和選集出版了,它們來自許多學科,包括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經(jīng)濟學、教育學、環(huán)境學、科學元勘、女性研究,以及哲學。該術(shù)語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會議論文的題目當中。盡管這些研究中的概念框架差異很大,范圍、目標和嚴謹程度也有所不同,但它們是有前途、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反映了該課題的自然廣泛性以及多學科性質(zhì)。在形成我自己的思想時,我也從中受益匪淺,將在本書中借鑒所有這些進路。
在最近的文獻里,我看到的最宏大的提議是應(yīng)該將無知界定為一個系統(tǒng)研究的新興領(lǐng)域:被命名為比較無知學的一個新興學科。一些對學科前景不大樂觀的學者將對無知研究的論題稱為無知學。當然,人們不能對用法進行立法,但是如果我在下文沒有采納這些術(shù)語,并不是因為我完全拒斥這種思想。兩者都是啟發(fā)式的,并且特殊領(lǐng)域的概念是有啟發(fā)性的,因為我們確實需要加快進行無知研究。相反,這是因為我最終偏愛支持這樣一種立場:把無知與知識整合在一起并探索它們的相互作用。
我的進路大體上是哲學進路。在接下來的篇幅中,希望能吸引你加入對我們無所知的復雜性和影響的探索。為了便于討論,我使用四個空間意象或隱喻:(1)作為住所或狀態(tài)的無知;(2)作為邊界的無知;(3)作為限度的無知;(4)作為視界的無知。盡管此種處理是整合性的,包括倫理論題和實踐論題,可它既非詳盡無遺,也非嚴密系統(tǒng)。遺憾的是,它也沒有為我們當前的無知文化提供一個解決方案。雖然這項研究具備對主流認識論的蘊涵,但并不是認識論的專門著作;我將留待后記中對這些蘊涵進行總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