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現(xiàn)代小說化讀》是王鼎鈞先生為有志于文學(xué)者所寫的路徑之書,從故事到故事來拆解小說的藝術(shù),看小說如何產(chǎn)生小說,既有意規(guī)避了理論術(shù)語的晦澀難解,也有心保留了創(chuàng)造之法的趣味盎然。選文皆為一流名家的短篇小說,因為從學(xué)習的角度看,小說家留下的不是故事,而是故事的表達方式。他擇選這些作品為樣本,看小說家如何排兵布陣、落子無悔;又另行以故事作推演,啟發(fā)讀者舉一反三、另辟蹊徑。如作者所言:“‘寫作’是有中生有,以范文樣本為教材,可以教也可以學(xué)。當然,學(xué)習者也不能止于范文樣本,他往往通過學(xué)習到達創(chuàng)作?!?/span>
王鼎鈞,1925年生,山東蘭陵人,1949年到臺灣,曾擔任多家報刊副刊的主編,并在大專院校講授寫作課程。1978年移居美國。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長達半個多世紀,著作近四十種,涉及散文、小說、戲劇等多個領(lǐng)域。本文摘自王鼎鈞著《現(xiàn)代小說化讀》(商務(wù)印書館2024年1月出版),分析的作品是鄭振鐸的《貓》,借《貓》的寫作技巧談到其他有關(guān)動物題材小說的寫作。標題為編者所加。
《現(xiàn)代小說化讀》書封
鄭振鐸先生帶貓上場,非常重視讀者對這只貓的第一印象,他說:“三妹是最喜歡貓的……花白的毛,很活潑,常如帶著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陽光里滾來滾去?!币痪湓拰懗霰娙搜壑泻雎粤说拿?。你我也可以先把心愛的東西拿到陽光底下欣賞,然后再寫。想想看,如果萬紫千紅是在陽光下面看,增色幾分?如果人面桃花是在陰云下面看,減色幾分?陽光是個魔術(shù)師,它使你覺得有能力去愛,也使你覺得被寵愛。
貓的故事開始了,合家的興趣也提高了,下面如何發(fā)展呢?鄭振鐸先生的手法很獨特,這只可愛的小貓忽然不見了!貓失蹤,全家情緒低沉,好像被洗劫了,被侮辱了。這叫“起落”,小說情節(jié)要有起有落,波浪式前進,鄭先生用這篇《貓》示范給我們看。有起必有落,有落也必有起。這家的母親又收養(yǎng)了一只小黃貓,“這只小貓較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潑。它在園中亂跑,又會爬樹,有時蝴蝶安詳?shù)仫w過時,它也會撲過去捉”。當然,它也會捉老鼠。這是再起,再起的后浪比沉沒的前浪更高,后來增添的足以抵償前面失去的而有余。
可是這只小黃貓也不見了!它喜歡親近人,所以可愛,因為可愛,所以被路人捉去,屢得屢失,好像經(jīng)過幾番滄桑。這又是“落”。評論家分析小說的技巧,常說“大起大落”,指的就是這種安排。小黃貓失蹤之后,這個家庭沒有立刻再補充小黑貓、小貍貓(倘若那樣寫就呆板了),一直等到冬天。收養(yǎng)寵物也有季節(jié)性嗎?很多人春天希望養(yǎng)鳥,夏天希望養(yǎng)魚,秋天希望養(yǎng)狗,冬天希望養(yǎng)貓。
冬天來了,這個家庭再養(yǎng)一只貓。這一次,養(yǎng)貓的動機不同,他們看見一只貓流落街頭,饑寒交迫,于心不忍,有此一念。這第三次養(yǎng)貓又是一“起”。如果這第三只貓也是如何逗人快樂,那又俗氣了。這第三只貓并不善解人意,也不捉老鼠,成為家中一個“若有若無的動物”,鄭先生不動聲色,另掀高潮,“窮則變”,你得先有變量,他在人和貓之外加進一對鳥。
冬盡春來,這個家庭買了一對小鳥,黃色,顏色可愛,芙蓉鳥,名稱可愛,不用說,叫聲也可愛。別忘了貓是肉食動物,貓和鳥之間有矛盾,人愛鳥甚于愛貓,于是人和貓之間也有了矛盾。起初,矛盾輕微,但矛盾是可以滋長、可以擴大的?!澳侵换ò棕垖τ谶@一對黃鳥,似乎也特別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對鳥籠凝望著?!敝魅讼铝罱鋫?,防貓護鳥??墒窃搧淼慕K于要來:
一天,我下樓時,聽見張媽在叫道:“鳥死了一只,一條腿被咬去了,籠板上都是血。是什么東西把她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鳥是死了,羽毛松散著,好像它曾與它的敵人掙扎了許久。
我很憤怒,叫道:“一定是貓,一定是貓!”于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聽見了,也匆匆的跑下來,看了死鳥,很難過,便道:“不是這貓咬死的還有誰?它常常對鳥籠望著,我早就叫張媽要小心了。張媽!你為什么不小心?!”
你看,矛盾不但會發(fā)育成長,還會繁殖蔓延,主人和仆人之間也有了矛盾。矛盾升高,沖突出現(xiàn),主人用木棒打貓,以示懲戒。
隔了幾天,第二只鳥又被貓吃掉,大家親眼看到真兇是一只外來的黑貓,跑得飛快,嘴里銜著一只黃鳥,這才發(fā)覺對家貓造成冤獄?!拔倚睦锸值碾y過,真的,我的良心受傷了,我沒有判斷明白,便妄下斷語,冤苦了一只不能說話辯訴的動物。想到它的無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針,刺我的良心的針!”你看,主人和他自己也產(chǎn)生了內(nèi)心的矛盾。
這兩只鳥都死了,后來這只花白的貓在真相大白之后也死了。鄭振鐸先生物盡其用,每一次死亡都是先落后起,矛盾的頂點都是高潮。尤其是對于最后那只貓,“我”對它的亡失,比前兩只貓的亡失,更難過得多?!拔矣罒o改正我的過失的機會了!”這篇小說用第一人稱敘述,敘述者受視域限制,許多事情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的我們讀者也不知道,跟著敘述者一同錯怪了他的貓,認為這貓該打。后來知道另外有一只來歷不明的大黑貓跑來行兇,打貓的人后悔了,我們讀者也后悔了。“象憂亦憂,象喜亦喜”,如此這般,成為一篇小說。
小說該結(jié)束了,最后一句,“自此,我家永不養(yǎng)貓”,在情感上也是個小小的高潮。小說家把它單獨排成一段,顯得奇峰乍起,戛然而止,一貓二鳥,小地方見匠心。
這篇小說的題目只有一個字:貓。想起莫言的《蛙》、林懷民的《蟬》,也只有一個字。寫這種文章要有一點好奇心,青蛙成群結(jié)隊地齊聲喊叫,為什么?有學(xué)問的人說,青蛙嘴邊有個天生的揚聲器,能把聲音放大,這說明蛙有吶喊的能力,沒說明它有吶喊的需要。它是為了求偶嗎?不相干,青蛙怎樣交配、怎樣產(chǎn)卵,書上說得明明白白。為了退敵嗎?作用恰恰相反,青蛙沒有戰(zhàn)斗力,不該這樣暴露自己的位置。晉惠帝當年聽見蛙聲,發(fā)出一個問題:這些青蛙為什么喊叫?為了公,還是為了私?歷史學(xué)家笑他智商太低,在我們寫小說的人看來,他問得有意思,我們也想這樣問。蛙的生殖力很強,一只青蛙每年產(chǎn)卵數(shù)千個,雖然大部分成為其他水族的飼料,剩下的仍然可以維持子女滿塘、五世其昌。在莫言筆下,蛙就是“娃”。女主角姑姑是個助產(chǎn)士,她不但負責接生,也負責墮胎,后來她退休了,心中常常不安。有一天她喝醉了,夜晚獨行,經(jīng)過池塘旁邊,數(shù)不清的青蛙一直對她喊叫。為什么喊叫?有故事就有答案,蛙的弦外之音,姑姑聽得見,你我也聽得見。
再說蟬,蟬也在那兒喊叫,也不會獨自低唱淺斟,總是彼此響應(yīng)、彼此連接,聲嘶力竭,恨不得驚天動地。一般昆蟲用翅膀互相摩擦發(fā)出聲音,音量小,蟬在腹部專門生長了鳴器,音量大,這個鳴器可以說是它全身構(gòu)造的精華,它要這個玩意兒干什么?這個問題,晉惠帝沒問,我們想問。對寫小說的人來說,要有答案,先有故事。關(guān)于蟬,書本上有現(xiàn)成的說法,齊國的王后含恨而死,靈魂化蟬,呼天喊地地宣泄悲憤。蟬的鳴聲那樣苦悶,那樣焦急,有幾分近似。這是古人的說法,除非你寫歷史小說,否則你得有自己的說法,要想有自己的說法,你得有自己的“蟬”。這就想起林懷民。林懷民是60年代有代表性的臺灣青年,那時候,臺灣地區(qū)休養(yǎng)生息,日子過得不錯,就在這個時候,年輕人開始不滿現(xiàn)實,覺得命運欠他更多。他們都滿腔苦悶,在苦悶中形成獨有的生活方式,林懷民寫成短篇小說,結(jié)集出版,用《蟬》做了書名。那些青年都是蟬,那樣的生活就是他們的吶喊。這也是“有故事,就有答案”。
中國有句老話,天地生物不測,蛙為什么這個樣子,蟬為什么那個樣子,進化論和神造論都難解釋。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在農(nóng)村生活,與草木蟲魚為伴,看見生命以各種奇怪的方式存在,簡直匪夷所思。有一種昆蟲叫蜣螂,拿動物的糞便當食物,它的特長是把動物的糞便滾成一個圓球推著走,這是它的全部家當,也是它儲存食物的方法。那個糞球比它的身體大,它居然推來推去毫不吃力。天地間怎么會有這樣一種生物?不但有,它還有很多不同的名字,有很多人注意它,喜歡它,為它取名。想不到這個小東西還進了《伊索寓言》,蜣螂和老鷹相爭,蜣螂把老鷹下的蛋從鷹窩里滾出來,落地破碎,這是用其所長,構(gòu)思不錯,但是老鷹還不至于沒有辦法對付蜣螂,只有認輸?shù)姆輧?。蜣螂渾身硬殼,老鷹想吃它啄它無從下嘴,老鷹那雙巨掌利爪難道不能抓它,把它帶到空中丟進山谷?這個故事編得不好,你可以另寫一個勝過他。
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鄭振鐸先生的這篇作品已是九十多年前的先驅(qū)。九十多年來,寫貓的作品越來越多,有人說在數(shù)量上已經(jīng)超過寫狗。雖然每位作家都有自己的貓,當代作品與前代作品倒也各有可以分辨的特色。
當代作家膝上的貓又甜又黏,難分難舍,人與貓化成一團,斷盡煩惱,這般滋味,前人不曾嘗到。這種特色,有學(xué)問的人稱為文風,他們又說文風可以代表民風,如果這話沒錯,我們又有文章可作了。當代人追求舒服,創(chuàng)造了一個名詞:“舒適圈”。意見領(lǐng)袖鼓吹舒適,主張每個人都要想辦法讓自己覺得舒適,生活環(huán)境就像你家客廳的沙發(fā),坐下去就是一個舒適的小漩渦,你的貓悄悄地跳過來伏在你手邊。有這樣的生活,所以有這樣的文章,文風民風,循環(huán)相生。中國歷史上有個名詞叫采風,中央政府搜集全國各地的作品,通過作品了解各地的民情。
求舒適是“一念”,這一念生出“萬行”。衛(wèi)生紙已經(jīng)很好,還要它松軟,要它有花紋,再要它有香味。牙線已經(jīng)很好,還要上膠,還要添上味覺,有薄荷的味道,有雞肉的味道,有海鮮的味道。早起令孩子們不舒適,學(xué)校每天早晨上課的時間應(yīng)該延后,讓學(xué)生多睡一會兒。面包已經(jīng)很好,還要加糖,吃糖令人愉快,但是肥胖的人越來越多。肥胖有害,減肥也是“一念”,這一念令人不快,西風馬上被東風壓倒,所以減肥成功的人很少?!傲妓幙嗫诶诓 保克帍S早已為每一粒藥丸裹上糖衣?!爸已阅娑谛小??他們不喜歡行走,喜歡躺平。寫小說吧,小說可以做伏在他床頭的貓。
前代的作家如此如此寫貓,當代的作家如彼如彼寫貓,而今而后,你我如何寫貓?他們怎么寫,你我也可以怎么寫,或者,他們怎么寫,你我偏不那樣寫。嘴里說“偏不”,頭往旁邊一歪,乃是作家的一個習慣。動物辭典說貓“性殘暴”,也許出乎你的意料,也好,這句話可能送給你新的題材。貓吃肉,打獵為生,專門撲殺弱小,在鄭振鐸先生筆下它吃了小黃鳥,在魯迅先生筆下它吃了小白兔,在你筆下它可能吃掉客廳的金魚、前院的雛雞。任何東西,只要比它小,從它面前經(jīng)過,它都不放過。“三妹常常的,取了一條紅帶,或一根繩子,在它面前來回的拖搖著,它便撲過來搶,又撲過去搶。”它甚至捉自己的尾巴,團團轉(zhuǎn)。它捉老鼠,無非也是這個習慣。
貓行獵,就得有獵人的陰險。前爪銳利,觸處皮開肉綻,平時用軟綿綿的掌肉包裹起來,真?zhèn)€綿里藏針。行走無聲,奔跑跳躍如凌空,跟蹤伏擊都很隱秘,據(jù)說從幾層樓上跌下來也能安全著地,天生有很高的稟賦。貓的模樣像虎,不,是虎的模樣像貓。有學(xué)問的人說虎豹都屬于貓科,有貓的遺傳。貓有一個特長,知道如何與人相處,一言以蔽之,它處處為人增加舒適,虎豹固然做不到,即使是狗也差得多。所以,咱們的作家偏愛它,美化它,對它的一切另有解釋,說它善解人意,說它婀娜多姿,帶著幾分神秘游走人世。它養(yǎng)精蓄銳,發(fā)出鼾聲,人也說是念經(jīng),為它塑造慈眉善目的形象。萬物之靈情感用事,心志為貓而醉,諸事為貓而廢,傷別離為貓下淚。人類可以說是一切動物的天敵,河豚有毒,也要拼死一吃,但我沒見過吃貓肉的人,也沒見過賣貓肉的餐館。父老相傳,人若吃了貓肉,靈魂過不去奈何橋。人以自己的舒適為標準創(chuàng)造神話,為萬物制定價值和價格。
如此這般,你有了一只自己的貓,你寫它,不是為了令人舒適,乃是為了令人省思。雖然你看透了人也看透了貓,故事并不能如此結(jié)束。鄭振鐸先生說,他家的貓最后死在鄰家的屋頂上,這里面藏著訊息。父老相傳,貓不死在主人家里。我當年常在田野道路看見貓尸,三九冬天,凍成堅硬的冰棍,齜牙咧嘴,想見風雪之中忍受了整夜酷寒。死在屋頂上是更好的選擇,當年沒有“鋼骨水泥的森林”,屋頂仿佛脫離了塵世,一行一行的瓦,中間有溝槽,躺下去就是未蓋之棺,身后是非由您起懸念。貓果然有它的了不起!它把最好的一面留給你,把最壞的一面留給蒼天,天無情,天無私,人之所棄,天之所取。您不能抑制情感之洶涌,把題材放大,調(diào)門兒拔高,寫下去,如同站在屋頂上為它演奏《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