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蘇格拉底總會在公共場合露面。早上,他會去柱廊和體育場,開市期間,又有人在市政廣場里瞧見了他,其余的時候,他總會跑到他覺得人最多的地方去。他說個沒完,只要愿意,誰都能聽?!Z芬,《回憶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
這是公元前399年春末的一天,每年此時,金色的“宙斯之眉”——小野菊便紛紛在雅典市政廣場的圣所周圍冒出頭來(如今在這片廢墟的周圍依然如故),蘇格拉底此時就在雅典市政廣場的這片迷宮般的巷道中徐步前行。
最近在古雅典市政廣場西南角展開了一次考古發(fā)掘工作,完美地揭示了此地熙來攘往的舊日活力。發(fā)掘負責(zé)人說他們“忙得團團轉(zhuǎn)”,然后發(fā)現(xiàn)了一些東西。初看很像是一口大型陶缸(pithos)的口沿,但隨著泥土被慢慢清出,情況逐漸明朗起來,這實際上是一口深井的邊緣。對考古學(xué)家和歷史學(xué)家來說,井是個好征兆,因為人們會往井里扔?xùn)|西,或者不小心掉進去一些東西。井底就像是一幅自然呈現(xiàn)的古人生活的縮影。
這口井讓挖掘者們大吃一驚。直到最近,人們都還以為雅典市政廣場是一處極具“公共性”的場所,一個新生民主制下的自由市場、政治樞紐和行政中心。但在這口光滑的陶土豎井的底部是各種各樣的私人物品:采購單、織機的壓鐵、破損的化妝盒。這些雜亂的垃圾表明了一點:在雅典城中心的這個市政廣場里,那些緊挨著壯觀的公共建筑的石質(zhì)小屋并不僅僅是人們長期以來所說的商店或儲藏室,也是住房和生活區(qū)。在蘇格拉底的時代,那就是雅典普通男女的家宅。
因此,若想象一下蘇格拉底在公元前399年走向法庭時經(jīng)過的這段路,我們應(yīng)該也能聽到這片人類居所的嘈雜喧囂,看到那百多雙注視著他前行的眼睛。
蘇格拉底大半生都是赤腳行路,此時也是一樣,伴隨他走向法庭的還有周圍匆忙的腳步聲,500名陪審員摩肩接踵,其中很多人都是“盛裝”出庭,在滿是礫石的小道上炫耀著自己的皮涼鞋或結(jié)實的鞋子;聲音十分嘈雜。我們很難想象雅典人會偏愛那種釘著平頭釘?shù)难プ?,但是今人已在雅典市政廣場邊緣一個作坊的地面上發(fā)現(xiàn)了各種廢棄物——成堆的平頭鐵釘和象牙鞋帶眼,這表明雅典城的鞋匠們無疑用了千千萬萬的釘子來制作皮鞋。如果文獻和考古資料真有交集,那么蘇格拉底肯定在這個最近重新發(fā)掘出的特別的作坊里消磨了很多時間,度過了不少快樂的日子,并且開誠布公地談?wù)撨^他的諸般哲思。
色諾芬告訴我們,蘇格拉底經(jīng)常在雅典市政廣場邊緣的這片工匠區(qū)流連,因為青年男性都獲準在這里聆聽這位哲學(xué)家的話語——只有過了18歲的人才能進入雅典市政廣場的這37英畝范圍之內(nèi)。雅典社會有著嚴格的年齡界別,眾所周知,年輕人擁有力量,長者則擁有智慧。蘇格拉底對青年男性有一種特別的熱情。盡管后人對他多有詆毀,猜疑他是某類戀童癖哲學(xué)家,但事實似乎簡單得多。蘇格拉之所以喜歡與雅典的年輕人為伴,是因為他覺得他們有很多東西要學(xué)。
有一位名叫第歐根尼·拉爾修(Diogenes Laertius)的作家曾仔細整理出了一部《名哲言行錄》(Livesand Opinions of Eminent Philosopher,他研究得非常認真,但這本書寫于蘇格拉底去世后約600年),他提到了一個特殊的名字,那是公元前5世紀雅典的一個作坊老板——鞋匠西蒙(Simon the Shoemaker),他的店面就位于這片允許年輕人來閑逛的臨界區(qū)域。在那個新挖掘出的、釘子遍地的市政廣場作坊的角落里,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公元前5世紀中葉的水杯的殘片,杯底刻著一個大寫的名字:“SIMON”(西蒙)。所以在蘇格拉底的時代,這里看來真有一個西蒙,他確實做過鞋。
按第歐根尼的說法,鞋匠西蒙是蘇格拉底的一個狂熱的早期追隨者,考古學(xué)家們?nèi)缃裢诔龅乃坪蹙褪撬募?。蘇格拉底(據(jù)我們所知)會在西蒙的這個作坊一連待上好幾個小時,發(fā)表即興演說,與城里的年輕人聊天,每次辯論終了,西蒙都會記錄下他們的對話。這個鞋匠最后積攢了很多材料,寫下了33卷本的《西蒙對話集》(The Dialogues of Simon)。這則逸事將這位哲學(xué)家和一個鞋匠緊密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這有些稀奇,但相當可信。蘇格拉底是以一種毫不正統(tǒng)的方式從事著他的思想事業(yè),不是在正規(guī)的學(xué)?;蛲豕F族的宮廷里進行哲學(xué)討論,而是在普羅大眾(hoi polloi)中展開這種活動。對于不因循守舊的蘇格拉底來說,在一個鞋匠的作坊(兼住所)里分析我們?nèi)粘I畹囊饬x和目的看來是再合適不過了。而且考古學(xué)已經(jīng)證實,在公元前435年至前415年,亦即蘇格拉底哲學(xué)事業(yè)的巔峰期里,確實有這么一位“鞋匠”在雅典市政廣場中生活和勞作?!段髅蓪υ捈肪统鲎匝诺溥@個喧鬧的國際化市政廣場里的一個溫暖的石質(zhì)家庭作坊,如今它已失落于歷史長河之中,但其后的古代評論家對此還是有所記載,其中的論辯涉及了蘇格拉底的諸多主題:愛、嫉妒、善在社會中的地位。全都是蘇格拉底平日里熱切探討的一些基本話題。
不過當我們在公元前399年的晚春穿越雅典市政廣場的時候,鞋匠西蒙早已去世了。這一天,蘇格拉底只有一個去處,法庭。這位哲學(xué)家沒法再和往常一樣去市政廣場里走街串巷,向毫無戒心的路人詢問何謂最好的生活方式。很快,這位70歲的老人就不得不在500名雅典民主派審判員面前為他的案子和基本的生活態(tài)度辯護。
諷刺的是,在這位哲學(xué)家的大半生里,他一直都能在雅典市政廣場里暢所欲言,而且不收取任何費用。無論工匠還是貴族,蘇格拉底都會攔下他們,與其辯論生活中的浮華和基底。在柏拉圖和色諾芬的諸多記載中,蘇格拉底給人的印象都是驚人的不可預(yù)測,他會叫住毫無戒備的路人,然后用道德挑戰(zhàn)嚇他們一跳。據(jù)說色諾芬第一次遇到蘇格拉底時就是這樣。當時年輕的色諾芬正在逛街,蘇格拉底走近了這個少年,問他上哪兒可以找到些普通的日用品。“那么該去哪兒找一個勇敢正直的人呢?”蘇格拉底接著問道。見色諾芬一臉困惑,蘇格拉底便建議這個天真的小伙子去追求智慧。
普魯塔克(Plutarch)也講述了蘇格拉底和朋友們的一個故事,當時他們正前往雅典市政廣場的一個區(qū)域,放債人每天都會在那兒擺放一些銀行柜臺(trapezai)。這位哲學(xué)家(像往常一樣被一群同伴簇擁著)往南走過大理石工坊的時候,他被一種“崇高的靈感”所震懾,于是突然鉆進了一個木工區(qū),而其他人走的還是往常的路線。朋友們笑他又走神了,直到一群臭氣熏天、嚎叫不止的豬包圍了他們,這些豬不久就要被切割成肉和皮,豬皮會被運送到城外的伊利索斯河(Ilissos River),交由皮匠們漂洗。
這一次,蘇格拉底顯然為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陶醉了,這是一種神圣的召喚,一種個人的、私密的神;這是個會逐漸招來懷疑和麻煩的特質(zhì)。他將其稱為自己的魔鬼(daimonion)。在蘇格拉底的時代,這種個人的靈性是極不正統(tǒng)的。這位哲學(xué)家生活在一個宗教完全共享的世界。蘇格拉底和同伴們都處于一個多神論的宗教景觀里,他們在大部分時候都得向一大批神祇表現(xiàn)出虔敬之情。這種禮拜活動大多是在戶外公開進行的,是一種集體體驗。雅典市政廣場之行絕不可能不涉及某種恭敬之舉,不信這座城市的神靈可不僅是一種冒犯而已。蘇格拉底的同時代人構(gòu)想出了原子,但即使是他們也會心存一種觀念——有某種東西比這些不可見的粒子更加不可捉摸,他們或許是把某種崇高的精神世界當成了雅典人生活的夸克,萬物的建材。生活本身都被構(gòu)想成了一種宗教體驗。
眾神想從我們這里得到什么?什么是美?什么是愛?誰是善人?誰配掌握權(quán)柄?什么是德性?什么是知識?我們死后會去哪里?蘇格拉底的問題層出不窮。在柏拉圖筆下,這個不斷成熟的哲學(xué)家對人類的對話是如此著迷,以至非但不為他的思想收費,還宣稱要補益路人,讓他們能聽到他不得不說的話:
蘇格拉底:我愛大家,所以我恐怕他們會覺得我不但會無償向所有人傾訴衷腸,還會付出點什么,只要有人聽我說話。
據(jù)我們所知,早在公元前430年,甚至有可能在此之前,這種熱切的追問就得罪了城邦里的一些人。如今在那不勒斯博物館(Naples Museum)倉庫的一個紙箱里還藏有一份莎草紙殘片,保留了希臘喜劇詩人卡里阿斯(Callias)的若干字句,起初是由一名羅馬學(xué)者仔細地謄抄了下來,后又被一名法蘭克抄書吏所轉(zhuǎn)錄。
卡里阿斯與蘇格拉底同處一個時代,他注意到了蘇格拉底讓這些雅典人有多么厭煩。這位哲學(xué)家并不是個只有一招鮮的人,而是一個持續(xù)不斷的存在,此外他還有種古魯(Guru)的氣質(zhì)。這位民主派公民逐漸吸引了一批追隨者。蘇格拉底在各種生活問題上的激進觀點實在讓人耳目一新,因而聚集起了一群門徒??ɡ锇⑺构P下的一個角色就抱怨說,蘇格拉底的方法十分傲慢,讓人心生不滿。
角色甲:噢,為什么這么驕傲,為什么眼神這么輕蔑?
歐里庇得斯(男扮女裝):我完全有權(quán)這么做,蘇格拉底就是理由!
我們可以想見這樣的場景:蘇格拉底的追隨者在繁忙的雅典市政廣場里四處轉(zhuǎn)悠,隨機尋找路人,在他們身上嘗試蘇格拉底的方法;年輕人挑戰(zhàn)長輩,卑下者挑戰(zhàn)優(yōu)秀者,遵循的都是蘇格拉底的原則,即“未經(jīng)審視的人生不值得過……”
卡里阿斯的作品都是在雅典面臨危機時寫下的,但當時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還在醞釀之中。直到公元前432年,斯巴達和雅典之間的敵對行動才會公開。所以這個時代還算不錯,雅典并沒有跟誰開戰(zhàn),不必枕戈待旦,蘇格拉底還是這片市政廣場里的一個有魅力的紅人,是雅典市政廣場所能提供的眾多美好而激勵人心的亮點之一。
雅典市政廣場里還有一片監(jiān)獄建筑群,位于最骯臟的區(qū)塊——工業(yè)區(qū);加工青銅和大理石的工人們都在此汗流浹背地敲打著,和他們一起勞作的則是雅典這個不斷擴張、語言繁多的宏偉城市所必須暫時監(jiān)禁的囚犯。監(jiān)獄由一個不好惹的執(zhí)法機構(gòu)——“十一人委員會”(The Eleven)掌管,可挑選300名公共奴隸作為其獄卒,其中關(guān)押的都是等待審判或處決的男人。
如果當天對蘇格拉底的審判進展不順,那這座監(jiān)獄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了。
這位哲學(xué)家肯定曾無數(shù)次地從這座建筑旁經(jīng)過。自出生起,他就一直在雅典娜的這座熱鬧的城市及其周邊活動,除了執(zhí)行戰(zhàn)斗任務(wù),以及去南方參加過一次宗教節(jié)日外,他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他在雅典市政廣場露面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半個世紀以來,他始終都毫無阻礙地在這個市政廣場里從事著思想理論家的工作——一名語言-觀念的交易者。他在此親身見證了雅典人起草的第一批與民主這一主題有關(guān)的文件。直到不久前,他還在這里履行著一個積極的民主派雅典公民所應(yīng)盡的責(zé)任。
但是現(xiàn)在,蘇格拉底發(fā)現(xiàn)這把民主政治之劍竟指向了自己。
在公元前399年春末的這個清晨,雅典市政廣場已經(jīng)物是人非。此時雅典的大多數(shù)名流都已作古。大將軍伯里克利死于瘟疫,也有人說是死于精神崩潰;劇作家索??死账购蜌W里庇得斯也已撒手人寰:兩人于幾個月內(nèi)相繼離世,此前不久,在后世眾人看來天賦僅次于莎士比亞的歐里庇得斯被趕出了這座城市,索??死账箘t受到了舉止荒唐的指控。阿里斯托芬和卡里阿斯在其劇作中嘲諷過的自由思想家們都已被流放或處決,他們的作品也被付之一炬。歷史學(xué)家、將軍色諾芬是蘇格拉底的堅定支持者,他正作為雇傭兵在波斯的領(lǐng)土上作戰(zhàn)。蘇格拉底曾經(jīng)的情人亞西比得此時則是聲名掃地,他被一個雇傭殺手殺害,倒于血污之中。負責(zé)興造帕特農(nóng)神廟和眾多城市美景的建筑大師菲狄亞斯也已被人下毒暗害(至少據(jù)說是如此)。
現(xiàn)在,蘇格拉底也被控犯下了嚴重違反雅典法律的罪行,動搖了城邦最深層的意義,以致被人以死刑相逼。
于是,在那天,當人們頭頂?shù)某柸詾槿諘炈h(huán)繞之時,蘇格拉底就穿過雅典市政廣場,走向了他的審判日。
(本文摘自貝塔妮·休斯著《毒堇之杯:蘇格拉底、希臘黃金時代與正當?shù)纳睢?,李磊譯,理想國|九州出版社,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