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歷史學家卡爾·貝克爾曾說:“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迸炫刃侣劇に郊覛v史特別推出“大學生寫家史”系列,記錄大時代下一個個普通家庭的悲歡離合。
我的家族史要從一頭毛驢說起。我的太太爺爺,在方言里叫太祖祖,是一位很有名的大夫。民國時期的四川儀隴受軍閥混戰(zhàn)的影響,捐多稅重,民不聊生,我的太祖祖騎在毛驢上四處行醫(yī),攢下了一份豐厚的家業(yè),并把一身高明的醫(yī)術(shù)傳給了他的兒子,我的祖祖。
祖祖與爺爺
祖祖,即我爺爺?shù)母赣H,我從小對他的印象就是四爺爺堂屋里供著的一張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位陌生的干瘦老頭兒。關(guān)于他的人生我了解也不多,只有婆婆(方言里奶奶的意思)曾提過他去世時從全國各地趕過來很多他的弟子為他哀悼,是個很厲害的大夫。而我另一位祖祖,即我爺爺?shù)哪赣H,我還對她有印象。她是個身體不太好的老太太,總是在低矮陰暗的老房子里烤火或者在陽臺上曬太陽,屋里有一架老式的腳踩縫紉機。等我稍大一點,她就成為被供著的另一張黑白照片,躺進了山腳早已修好的合葬墓,碑上刻著她八位子女和十幾位孫輩的名字。
我對父母和爺爺婆婆進行訪問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父親和爺爺都非??咕軐ξ抑v述自己的過往,尤其是知道了我希望將他們的人生寫成文章,我的父親顧左右而言他,讓我去問母親,爺爺更是像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樣,連忙把電話給了我婆婆拒絕回答,關(guān)于他們的經(jīng)歷全是母親和婆婆口述給我的。或許是作為農(nóng)民和工人,他們在漫長的人生里習慣了沉默與忍耐,這樣赤裸地展示自己的人生與心境似乎是一種羞恥。
我的祖祖一共養(yǎng)育了8位子女,爺爺是長子。1950年,建國的第一年,他出生了,當時政局安定、百廢待興。祖祖家境殷實,年紀輕輕就學得一手醫(yī)術(shù),可以說是前途無量、意氣風發(fā),對他的長子也寄予厚望,給他取下了“鳳鳴”的名字,但其實我爺爺一生都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爺爺出生不久,1950年6月,一家被劃為“富農(nóng)”。1956年,正式建立起了按勞分配的工分制度。第二年,爺爺上小學,在那個講究多子多福的年代,他已經(jīng)又有了兩個弟弟,這時候他的家庭卻已經(jīng)是徹底貧窮。當時的爺爺,雖然父親是個大夫,但主要收入還是依靠土地。弟弟年幼,母親卻再度懷孕,為了掙到足夠一家人活下去的工分,作為長子的他不得不擔負起養(yǎng)家的責任,雖然他也才七歲。在僅僅上完小學一年級之后,他就輟學了,而他的幾個弟弟連走進學堂的機會都沒有,直到他的五弟到了上學的年紀,家里的光景才好一點,但這早與他無關(guān)了。去年爺爺生病住院,在醫(yī)院里護士讓他簽名,他還會面露靦腆地小聲說:“我認不來字?!?/p>
不愛拍照的爺爺唯一的照片
我的婆婆出生于1951年,同樣很小的時候就輟學了,作為家里的幺妹,其實她的父母和幾個哥哥都很支持她上學,希望能把她供出去,直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依然會很驕傲地回憶起七歲的她是班上成績最好的人,也記得當時她的老師的名字。她的失學,是因為嚴重的風濕。
1973年,在媒人的撮合下,爺爺婆婆結(jié)婚了。他們的婚姻其實沒什么好說的,兩個到了年紀的年輕人覺得條件合適就成家了,沒什么感情基礎。兩個人的感情也實在算不上好,時常吵架。婆婆回憶起這段記憶也沒額外提到什么,甚至結(jié)婚的年份都是從我父親出生的時間倒推出來的。讓她印象更深刻的,是因為爺爺?shù)某煞植缓?,他們總是被針對。婆婆還記得一些事,她只能偷偷哭了幾場。諸如此類的刁難數(shù)不勝數(shù),生活難捱極了。
父親與母親
1977年,我的父親出生了。根據(jù)“永樂萬代昌”的字輩順序,我的父親,被取名為“永強”。在婆婆的回憶里,那一年不知道哪一地爆發(fā)了嚴重的自然災害,很多乞丐流民流落到我們縣上,山上某一戶人家只用一碗米就在采石場領(lǐng)走了一個人的孫女做媳婦(那戶人家現(xiàn)在過得還不錯)。1978年我母親出生,母親關(guān)于她的童年也沒說什么,我讓她隨便講講小時候的事,她總是說:“沒什么好說的呀,就是那樣呀。”她只提到一件,就是大人告訴她,她兩歲的時候我父親去她家里做客,曾經(jīng)哄過在搖籃里哇哇大哭的她,她談起這個的時候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一點羞澀的語氣。我的外婆在母親兩歲半的時候就去世了,她度過了一個沒有母親的童年,直到后來一個女人領(lǐng)著一個小男孩來到她家,成為她的后媽,2000年她又經(jīng)歷了喪父的打擊。
1992年,鄧小平南巡,改革開放的新一輪春風席卷全國。這一年父親上初二,同時,祖祖病重,希望在臨終前把醫(yī)術(shù)傳下去,父親作為長孫,再三考慮后決定輟學從醫(yī),可僅僅半年以后祖祖就去世,父親轉(zhuǎn)而跟隨五爺爺學醫(yī)。然而兩年后迫于生活壓力,五爺爺決定南下打工,那里才能掙到錢,父親也因此放棄醫(yī)學,至此,我家再也沒人從事學醫(yī)這一條路。改革的春風同樣吹到了我母親的耳中,還在上中學的她從表姐打來的電話里聽到了廣州的繁華與光鮮,聽得她羨慕不已、心癢難耐,對大城市和廣闊天地的向往促使她同樣做出了輟學的決定,南下廣州投奔表姐。我的幺爸和幺幺也相繼在初中輟學,理由也都類似,聽外面打工的人說能掙到錢便沖動之下不去學校了,即使有校長老師同學親自上門勸說也毅然外出打工。1994年爺爺也曾嘗試外出去福建打工,但緊接著父親放棄學醫(yī)決定打工了,爺爺就回到了四川,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外出的嘗試,他再也沒離開過儀隴縣。
父親和幺爸兩個半大的瘦弱少年一直在各個城市的工地上輾轉(zhuǎn),困頓的時候甚至一頓飯只喝得起一碗湯,年紀大點了才逐漸摸到門路,母親則是在廣州的紡織廠安定下來。1996年,兩個人經(jīng)人介紹認識,父親在上海,母親在廣州,通過書信方式聯(lián)系,信里也無非就是些噓寒問暖的話,但慢慢培養(yǎng)起了感情,這樣過了四年,2000年新世紀初,父親和母親回老家結(jié)婚。
年輕的父親在上海
在廣州的母親
婆婆常念叨以前住的茅房漏風漏雨,甚至蓋房子的樹都是偷偷砍的,那個時候山上的樹木是國有的不能隨意砍伐,等父親長大些家里稍微有了點錢把茅草房頂換成了瓦頂,等到父親出去打工掙到錢了,家里又把平房推倒蓋起了小樓。本來故事到這里,還是一個普通中國農(nóng)民家庭的故事,雖然遭受了很多苦難,但總體生活還是在向上的,但是我的家庭真正的痛楚才剛剛開始。在談到下文的內(nèi)容時我母親重復了三次“這個可以不用寫”,我知道這是她最不想被提及的人生。
哥哥與弟弟
上文我提到過父親在走親戚時見過母親,這就是問題所在,我的父親和母親是近親,但是那個年代他們周圍并沒有人知道近親不能結(jié)婚這個知識。于是,在2002年這對年輕的小夫妻生下他們第一個兒子后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似乎有點問題,反應遲鈍,口齒不清,并且不會走路。帶到醫(yī)院檢查,才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是重度腦癱并且全身癱瘓。2004年我出生了,父親從上海回來,考了駕照做起了大貨車司機。母親常?;貞?,懷著我的時候她陪著我爸一起跑貨車拉沙石,爸爸去裝貨,她就在附近閑逛,有廟就進去拜拜,顛簸的車廂里這個小小的家庭仍然是溫馨的,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萬幸我是個健全的孩子,父母松了一口氣,也想再生一個孩子,兩年后的2006年,我的弟弟出生,然而毀滅性的打擊再一次擊中了這個家庭,我的弟弟下肢癱瘓,只不過他的智力正常。父親賣掉了他的大貨車再度去了工地,這次他慢慢組織起了自己的團隊,成了大家口中的“強哥”。
如果說記憶就像溪水,那我就像溪底的一道溝壑,只能容下很少一汪水,關(guān)于童年的事我?guī)缀醵纪貌畈欢嗔?,我是真忘了嗎?我也不知道,可能我是不愿想起來。大概記得,我小時候鮮少見到父母,他們長年在外面打工,基本一年只能見他們一回,而爺爺婆婆白天要外出干活,我就在家里守著哥哥弟弟,我沒什么玩伴,因為我沒空和她們玩兒,就整天整天地看電視。
最開始父親母親還嘗試治好弟弟,但在輾轉(zhuǎn)全國各地大醫(yī)院無果后,他們把弟弟帶回老家上學,自己出門打工。放學是我最難捱的時間,弟弟的腿腳不方便,他呆滯的目光和控制不住的口水也很明顯地彰示著這個孩子的不同,路過的人總是從下往上掃視我們,在我扭頭看他的時候迅速把腦袋轉(zhuǎn)回去,再假裝不經(jīng)意地回頭打量我們。我有時候會覺得很好笑,這種蹩腳的偽裝太好識破了,或許他們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即便是年幼的我也能很輕易地辨識出那種眼神中摻雜的好奇、憐憫和鄙夷。別人談論起我都是“那個女孩子很可憐她哥哥弟弟都是殘疾人”。我還記得回家的路上有一段很長很陡的臺階,有一次我?guī)е艿芊艑W回家,他下兩步臺階就走不動了,而那天的人似乎格外的多,路過的小孩兒驚奇地指著我們,在發(fā)出大聲的喊叫前被家長大聲喝止,然后快步離開。弟弟靠在路邊喘氣,在被無數(shù)人注視下的我漲紅了臉,難堪得快要哭出來,不停地催他“快走啊你快走啊”。一個我不認識的姐姐突然走了過來,一把把我弟弟抱了起來走下去,走到平地她把弟弟放了下來,我盯著她囁嚅了好久還是沒好意思說出那句“謝謝”,沉默地帶著我弟弟三步一休息地走了。
奶奶和小時候的我、哥哥、弟弟還有堂弟
后來上初中,父母靠自己多年打拼的努力在縣城買了房,我也搬到縣城去上學,母親回家全職照顧我和弟弟,哥哥留在老家由爺爺奶奶照顧。父親工作得很努力,整日暴曬著,做最辛苦的體力活兒,這樣掙得比較多,我曾經(jīng)開玩笑地說過你該不會是瞞著我做什么不正規(guī)生意了吧,怎么能掙這么多,我以后畢業(yè)十年了月薪都趕不上你。很快家里就添了車,又買了第二套房。
2020年我上高三的某一天,在外地打工的父親突然回家,母親和弟弟也一起回了老家,留我一個人在縣城,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由于學業(yè)繁忙也沒有多問。直到好幾天以后母親回來告訴我,哥哥去世了,后事已經(jīng)全部完成,因為不想耽誤我學習就沒告訴我,等我畢業(yè)以后就帶我去給他掃墓。
青春期也許是人的一生中最敏感的階段。我的青春期的敏感全撞在上面的事情里了。我很厭惡自己和世界。我嫌棄自己的出身,當我對這個世界不能產(chǎn)生任何好感的時候轉(zhuǎn)而厭惡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來的人。這種情緒外在表現(xiàn)為在學習上的自暴自棄和糟糕的人際關(guān)系,我不能處理和父母老師的關(guān)系,傷害著周圍所有人,以至于老師給我下了一個“爛泥扶不上墻”的評價。與朝夕相處的母親也是話不到三句就開吵。他們對我隱瞞哥哥的去世更是加重了這種情緒,這是和我一起長大的親哥哥,雖然他智力有問題,但他跟我的關(guān)系很好,我還記得我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過完年要走的時候,我說:“哥哥我過段時間再回來看你?!彼磺宓鼗卮鹆艘痪洌骸耙谩!边@個隨口而出的承諾再也不能實現(xiàn)了。
但是等我上了大學,獨自來到一千六百公里以外的城市生活了兩年后,心境卻漸漸平靜下來。過去我總是沉湎于自己的痛苦之中,覺得自己是那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人,但現(xiàn)在我很想知道,我的祖輩們是怎么去接受這些生命中的苦難,怎么去應對移民路上的風雪,怎么去承擔時代落下的塵埃,然后又堅強地站起來。尤其是我的父母,我的痛苦他們其實也同樣承受著,我的不幸在他們那里是加倍的。我每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母親同樣在隔壁流著眼淚,路過的每個人的目光也在“凌遲”著我的家人。我的爺爺婆婆是如同《活著》一般沉默地忍耐,我的父親母親選擇用拼命地工作去克服這一切,但這也只是我的猜想,他們什么也沒告訴我。
當寫完這一切,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釋然,一種將所有心中的事都吐出來的痛快。這也是我時隔很久終于能心平氣和地和我的家人好好聊天,比起那些痛苦的情緒,我更多的是想起父親和我一起擠站票去西安,我睡在行李箱上而他蹲著守了我一夜,和隨口說出想吃的東西母親都能花很多精力給我找到。童年中高大健壯的爺爺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矮小的老頭,奶奶也總是佝僂著在陽臺上用她的痙攣的手指剝花生,弟弟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這樣的生活像一場寧靜的夢。
如果記憶真的像水一樣那就讓它流走吧,只有空氣中戀戀不散的味道偶爾還能讓往事歷歷在目。夢里太祖祖的那頭驢咿呦咿呦地晃進時代的煙塵,一路地走過蔭蔭的鄧林,蹚過奔騰的江石,穿過荊棘的叢間。夢醒來,父親依然沉默著聽我一言一語地講述最近的生活,母親輕拂我的肩頭,地上落滿與夢中一致的時代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