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物肖像聞名的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教授、油畫家王少倫2023年11月病逝于北京,享年僅55歲。其實不論在藝術還是世俗方面,王少倫生前都獲得了成功。但是,為什么他的眼神里總是憂郁?看其《西森大叔》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和布滿溝壑、地道的農(nóng)民的臉。這就是王少倫的父老鄉(xiāng)親,貧窮、木納、堅韌。
謹以此文紀念這位英年早逝的畫家和美術老師。
2023年11月,王少倫老師病逝的消息傳出,網(wǎng)上一片哀悼。尤其在我們高中同學群中引起了不小震動,這位山東臨朐縣走出來的當代寫實油畫大家,曾經(jīng)那么深刻地影響了母校一代代美術生。
見過王老師的幾次,大約都是在1999年前后我讀高中的那個時候?;叵肫饋?,他那時已經(jīng)留校成為中央美術學院的老師,生活狀態(tài)相對從容穩(wěn)定了。王老師平日里衣著樸素,臉上常掛著淺淺的笑容,唯有略長和蓬松的一頭卷發(fā),流露出些許藝術家的氣質(zhì)。每次來到學校,他總是在前呼后擁中款步進入畫室,坐定便開始示范,這時候周圍已是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我從不記得王老師高談闊論,他話不多,聲調(diào)也不高,畫到關鍵處才提示兩句。學子們趕緊豎起耳朵,奉為金句。
后來我也進入中央美院學習,卻由于種種原因,終究沒有緣分和王少倫老師有交往。但在我的內(nèi)心始終覺得:有他在這里,就像始終有一座燈塔。
謹以此文紀念王老師。
王少倫(1968-2023)
1968年3月,王少倫出生于山東省臨朐縣。身為一個在山村里長大的少年,他的寫寫畫畫是父母和周圍人所無法理解的,更談何幫助?從自學自畫、山東求學拜師,到漫長曲折的考學過程,他這一路走得孤獨而堅定。1991年,王少倫終于如愿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并進入第二畫室。從學生時代的作品如人物素描《李昕》,油畫《青蘋果》(圖1)、《紅裙子》、等作品,已看得出他扎實的基礎以及對于油畫語言的駕馭能力。似乎日常的習作都在為最后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準備著,他也許在很多的日子里思索創(chuàng)作主題。不知在何時何地靈光一現(xiàn),讓他最終做出了正確的選擇:畫最熟悉的人和事,“那些讓他時常動情流淚的農(nóng)村印象?!?/p>
(圖1)王少倫 青蘋果 70??70cm 1992年
裸露的青石與土地,顯示了這里是干旱的山區(qū)——位于山東偏遠山區(qū)的一處村落。水井的位置在半山腰,旁邊的溝渠早已焦干。水井周圍的地面反而潮濕,甚至長出薄薄的一層青苔,也許斷水時間還不算太長。所有的故事都因畫面中心的一口轆轤井而起,這就是全村人唯一的水源。發(fā)生了什么事,讓幾乎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擠在這里?(圖2)
(圖2)王少倫《水》油畫 570??280cm 1995年
細細看來,這口井鐵質(zhì)的轆轤頭和手柄已不知所蹤,即使井里有水,也要依靠人力用鐵罐或木桶把水從井里拔上來。恰逢一個旱季的夏天,也許連井水也逐漸干涸了,于是引發(fā)了這場關于“水”的一幕戲劇性事件。村里家家戶戶的缸里還沒來得及存下水,連人帶家禽牲口都斷了水,生活頓時亂了套。很多人拿著盆盆罐罐就涌過來了,眼巴巴地等水,先分得一瓢一罐也好啊,家里灶上等著開火呢!
這幅長2.8米,高5.7米的畫面共出現(xiàn)了40個人物。左邊以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為首有9人,主體部分以坐在井臺上往里面張望的年輕人作為焦點,將人物的命運與這口井糾結(jié)在了一起。視線由此往后推進,共出現(xiàn)了24人。橫向的木轱轆和栽到地上的轱轆軸縋石形成了一道分界線,又呈現(xiàn)出畫面前景中的老少7人。盡管人物眾多,畫家將其有秩序地組織在一個富有起承轉(zhuǎn)合的完整故事中,重在氛圍營造和主要人物的塑造。(圖3)
(圖3)王少倫 《水》油畫稿 1995年
畫面幾乎涵蓋了所有年齡段的人物,其中兒童9人,白發(fā)蒼蒼的老人3人,特寫表現(xiàn)的年輕女性2人。在眾多農(nóng)村樸實的農(nóng)民中間,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優(yōu)美的背影。(圖4)在畫面右方殘破粗糲的斷石旁,一個女人衣領松垮地垂到背上,露出光潔和挺拔的脖頸兒。藝術家曾自稱是“浪漫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實際從這件作品開始,他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詮釋“現(xiàn)實主義”藝術。在這個美麗的背影之外,畫面中焦點人物的姿態(tài),以及年輕男人裸露的脊背,難道不讓人想起法國畫家籍里柯的《梅杜薩之筏》的場景嗎?而年輕女子溫柔的背影,又恍惚記起委拉斯貴支在《紡織女工》中,那個勞累疲憊卻美麗的紡織女的側(cè)影。前景中光腳的女孩兒,頭發(fā)蓬亂,衣衫不潔,她是畫面中唯一直視觀眾的人,眼神堅定,帶有一種野蠻生長的美與生命力。這是在一片荒蕪中的美好,是在苦難中對于美好的憧憬與想象。
(圖4)王少倫 油畫《水》(局部)1995年
作為畢業(yè)創(chuàng)作的《水》,和后面《1978年11月24日·小崗》等成熟作品不一樣,不僅在畢業(yè)展的時候還沒畫完,細節(jié)處也有些語焉不詳。作為一幅本科生畢業(yè)創(chuàng)作,王少倫似乎有意為自己出了一道難題,一個不能完成的任務。但是,藝術家飽滿的感情和強烈的訴說欲,掩蓋了一切技法層面的不完美,讓這件未完成的作品成為杰作。
它實現(xiàn)了王少倫的英雄主義,那一年他28歲?!端废群螳@得中央美術學院岡松家族藝術基金會一等獎、魯迅美術學院美苑杯一等獎、四川美術學院藝術文教基金會羅中立油畫獎。由此,王少倫一定將現(xiàn)實主義和寫實主義作為了自己永恒追求的藝術道路。如同孫為民先生所言,“他在自己的根上找到了一個值得走下去的起點。”
四年后的1999年,他完成了同樣是農(nóng)村題材的《1978年11月24日·小崗》(圖5)。墻上的毛主席像交待了時間和時代背景,緊閉的木屋門、墻角堆積的雜物、大缸、土灶臺,這是農(nóng)村一間昏暗擁擠的廚房。人物圍坐在一起,僅僅一盞油燈照亮,這也成為畫面唯一的光源,更強化了畫面秘密的氣氛,似乎告訴觀眾:在商量大事兒呢!緊縮的眉頭,一地煙頭,下意識啃咬手指的動作,沉默的氣氛,又暗示著這是一件棘手難辦的大事。這件作品描繪了發(fā)生在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的真實事件。1978年11月24日,小崗村的18位村民在一紙分田到戶的“秘密契約”上按下鮮紅的手印,搞起了生產(chǎn)責任制,由此揭開中國農(nóng)村改革的序幕。
(圖5)王少倫 《1978年11月24日·小崗》160??123cm 1999年
與當年的本科畢業(yè)創(chuàng)作《水》相比,此時的王少倫在藝術表現(xiàn)力上已顯得從容老到。通過對人物大小、疏密關系的排布,輔以表情動作的細節(jié)處理,18個人物身份、性格、角色都躍然紙上,整個畫面有一種滴水不漏的嚴謹感。與《水》中融入大量浪漫主義的表現(xiàn)不同,這里用的是倫勃朗式的鋪陳方式:畫面在濃重的陰影中有舞臺劇版的戲劇感和緊張氣氛,同時又真實可信。
1999年,油畫《1978年11月24日·小崗》參加北京市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50周年美術作品展,獲得金獎。后又獲第九屆全國美術作品展優(yōu)秀獎,并被中國美術館收藏。同年,王少倫受國慶籌委會委托,為慶祝國慶50周年天安門廣場群眾游行創(chuàng)作油畫《鄧小平》。
王少倫 《1978年11月24日·小崗》160??123cm 1999年
2008年,王少倫參與了大型油畫《熱血5月·2008》的創(chuàng)作,當時26位中國寫實畫派畫家以時代美術館作為創(chuàng)作基地,僅用14個日夜就集體完成了這件由16個畫面組成的巨作。5月27日,中國嘉德組織了“共同渡過?中國當代藝術賑災義拍”,經(jīng)過43次叫價,作品最終以3350萬元人民幣成交。拍賣所得的善款通過文化部捐贈給四川汶川地震災區(qū)。王少倫在重大項目的創(chuàng)作中錘煉著自己的藝術,同時,他始終也沒有停止學習。1999年至2000年,王少倫赴俄羅斯列賓美術學院油畫系進修。2004年至2006年由國家公派赴俄羅斯蘇里科夫美術學院攻讀碩士學位。2007年開始攻讀中央美術學院博士學位。
可以說,不論在藝術還是世俗方面,王少倫都獲得了成功。但是,為什么他的眼神里總是憂郁?
那么請看看《西森大叔》(圖6)這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和布滿溝壑、地道的農(nóng)民的臉。這就是王少倫的父老鄉(xiāng)親,貧窮、木納、堅韌。王少倫深知,真正的農(nóng)村是他經(jīng)歷過的貧瘠之地,在片土地上的男男女女,總是或沉思,或平靜地凝視遠方,面對這樣的家鄉(xiāng)和土地,怎么能輕松起來呢?他(她)們對這片土地又愛又恨,這里既是故鄉(xiāng)又是枷鎖,交織著真切又復雜的感情。
(圖6)王少倫《西森大叔》油畫 189??114cm 1998年
《晨》(2005)中(圖7),描繪了一個田野間的女孩兒。天蒙蒙亮,一抹朝霞映照在遠處的光禿禿的土地上,反襯出近處巨大的黑影。女孩而倚靠在柵欄上,直視著我們。也許她趕在上學前來喂牲口,也許她草草吃過一口早飯,就要到田里干活了。她穿著印著“adiddas”的衣服,這說明城里人的流行也會傳到農(nóng)村。她上過學、會用手機,于是模糊地知道了外面世界的樣子。但她現(xiàn)在被系在這里,如同旁邊被牢牢拴住的牲口。眼前的這個女孩兒既不白凈也不水靈靈,她不是一道美麗的布景或招人喜歡的演員,她實實在在地屬于這片土地。她也許就是村莊里無數(shù)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女孩子中的一個。這幅畫之所以動人,是女孩子眼里的光,這令人驚喜的光蘊藏著她內(nèi)心的秘密和她的夢想。也許就因為這點光,終有一天,她也能活出奇跡的人生。
(圖7)王少倫《晨》油畫 200??180cm 2005年
王少倫在對農(nóng)村的表達從不夸大和美化,但在一筆一畫的描繪中,又始終懷著憧憬和希望。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他的藝術與都市人在情感上有很深的隔閡。王少倫的藝術屬于他的父老鄉(xiāng)親,那些有相同經(jīng)歷的人一定會獲得極大的共鳴。
2023年,王老師走了,但一切不應該歸零。畢竟,那些年他實實在在地靠著一支畫筆,一路從山東闖蕩到北京,用極富辨識度的藝術語言風格站在了當代寫實油畫大家的行列。遺憾地是,他走得太早。我想,他會變成記憶中一座無言的燈塔吧,繼續(xù)照亮一代代迷茫學子內(nèi)心的火苗。
2023年12月寫于北京
(本文原題為《遠方的燈塔——紀念當代寫實油畫家王少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