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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史中的蘇東坡

蘇東坡是中國文化史上重要的文學家和思想家,為人多才多藝,富有生活情趣,既好美食,又善調制,所謂“東坡肉”,最早便出自其手。同時,對山水情有獨鐘,即使流放于外,也不忘游歷各處。

蘇東坡是中國文化史上重要的文學家和思想家,為人多才多藝,富有生活情趣,既好美食,又善調制,所謂“東坡肉”,最早便出自其手。同時,對山水情有獨鐘,即使流放于外,也不忘游歷各處。在山東日照的五蓮山,我曾有幸循其足跡:據歷史記載,他認為五蓮山在某方面類似雁蕩山,按我的實地考察,此言確實不虛。蘇東坡一生雖常處逆境,但依然樂觀向上,不僅自己追求人生的理想,而且為官一方時,總是努力造福世人,杭州的蘇堤、惠州的西湖,均留下了他在這方面的“政績”。

在文學上,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有很重要的建樹;在學術上則是蜀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其思想史地位毋庸置疑。從思想取向看,蘇東坡一方面認同儒學,另一方面又在不同層面吸取佛、道兩家的思想,表現出一種溝通佛、儒、道三家的趨向。他曾指出:“六祖所云不思善,不思惡,即喜怒哀樂之未發(fā)也?!保ㄖ祆洌骸短K黃門老子解》,見蘇軾:《道德真經注》附錄一,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101頁)六祖即慧能,“喜怒哀樂之未發(fā)”是《中庸》中的觀點,這里表現出引佛釋儒的旨趣。同時,他又肯定了道家以虛無為存在之源的觀點:“至虛極于無,至實極于有。無為大始,有為成物?!保ㄌK軾:《東坡易傳》卷七,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290頁)“古者,物之所從生也。有者物之今,則無者物之古也。”(蘇軾:《道德真經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15頁)可以看到,儒、釋、道各家在他那里都占有重要的位置。

當然,作為一個重要的思想史人物,蘇東坡的貢獻首先體現于文學和學術上。在美學和藝術方面,蘇東坡既是一位才華橫溢的文學家,也是一位有個性的理論家,他一方面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有不少傳世之作,另一方面又對文學現象做出了反思。在文學和藝術的反思過程中,蘇東坡提出了不少重要觀點。以“常形”與“常理”之間關系而言,在評論繪畫的時候,他對二者做了區(qū)分,指出:“余嘗論畫,以為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煙云,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無常形者也。雖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辦。”(蘇軾:《凈因院畫記》,《蘇東坡全集》第6冊,中華書局,2021年,2876頁)“常形”即通常被觀察到的外在形態(tài),引文中提到的人禽、宮室、器用,都有其常形。但同時,相關對象又有“常理”,它體現了事物更內在和本質的規(guī)定。如果僅僅注重常形而忽視常理,對相關對象本身就難以真正把握?!俺P巍笔切沃谕獾默F象,“常理”則具有內在性。對蘇東坡而言,對作品應該注重它的內在精神,后者構成了主導的方面。如所周知,在談到藝術鑒賞能力時,他曾指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保ㄌK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蘇東坡全集》第1冊,489頁)鑒賞藝術作品,如果僅僅用外在形態(tài)去評論,看它像不像,那么,這種見解與兒童就沒什么差別了。這里從另一角度指出了神似的重要,神似與他所說的“常理”相關,它超越于形似,注重“神似”,可以視為“常理”具有更重要意義這一看法的具體化。

在評論畫家的藝術成就時,蘇東坡也以“常理”為主要出發(fā)點。對當時畫家文與可的評論便體現了這一點:“與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謂得其理者矣?!保ㄌK軾:《凈因院畫記》,《蘇東坡全集》第6冊,2876頁)竹石、枯木是所繪的對象,所謂“得其理”,也就是肯定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非拘泥于外在之形,而是深入到事物的內在之理。同時,在蘇東坡看來,在藝術上,只有把握了理,才能理解事物所以然之故,并進一步達到內外的合一:“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保ㄌK軾:《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蘇東坡全集》第6冊,2875頁)這里,內外合一、心手相應被看作是一種重要的藝術之境,如果未能達到這一境界,便表明對已有藝術成果理解不夠(不學之過也)。所謂心手相應,也就是創(chuàng)作過程和與內在意念完全合拍,從現在哲學意義上說,這就是真正“知道如何”:自賴爾以來,現代哲學每每區(qū)分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心手相應意味著對前者(如何做)有了具體把握。在蘇東坡看來,只有達到了心手合一之境,才能說一個人在藝術上已經達到了較為深厚的程度。如所周知,莊子也有類似看法,他曾以斫輪為例,對此作了更具體的論述:“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于其間?!保ā肚f子·天道》)“得手應心”,也肯定了手與心之間的默契。在這一方面,蘇東坡與莊子的觀點具有一致之處。

在藝術和美學方面,蘇東坡的另一重要見解,涉及創(chuàng)作過程中自由想象與規(guī)范制約的關系問題。他曾提出:“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保ㄌK軾:《書吳道子畫后》,《蘇東坡全集》第5冊,2498頁)這里“法度”與規(guī)范相通,“出于法度”表明創(chuàng)作過程需要合乎一定規(guī)范,無論繪畫,還是書法,都是如此?!懊罾怼薄靶乱狻眲t包含內在的創(chuàng)造性,它們不一定拘守于某種外在的規(guī)范。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方面需要合乎法度和規(guī)范,另一方面要允許自由的思考、自由創(chuàng)造、自由想象。從哲學史上看,黑格爾曾對規(guī)則的專橫性提出了批評,所謂規(guī)則專橫也就是僅僅強調外在規(guī)范,完全忽略內在的創(chuàng)造性。同樣,康德對美學有深入研究,其特點在于把自由想象放到重要的位置,蘇東坡將創(chuàng)作過程的自由想象和規(guī)范加以溝通,與黑格爾、康德無疑有相通之處,這一路向也有合理之處。

在認識論上,蘇東坡提出了一些很重要、但人們可能不太注意的觀點。他認為,對外部世界的把握要從耳目之官入手:“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蘇軾:《石鐘山記》,《蘇東坡全集》第6冊,2879頁)其中包含如下之意:如果不通過耳目這樣的感官去把握對象,還有其他方式嗎?也就是說,僅僅憑主觀的臆斷,無法把握真相。這一看法將客觀性提到重要位置,肯定只有借助于感官直接觀察對象,才能得其真。然而,蘇東坡同時也注意到,對象的意義因人而異。在著名的《赤壁賦》中,蘇東坡寫道:“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逼渲小岸弥鵀槁?,目遇之而成色”把人的感官以及人的意念作用提到很重要的位置,后來金岳霖在其《知識論》中專門引用了蘇東坡這兩句話,表明意義的生成過程和人的作用難以分離。對象本身沒什么意義,意義乃是因人而有,以感性之知(聲、色等)而言,對象本身可能只是物理層面的光波和聲波,它們呈現為具有認識意義的“色”“聲”,離不開感官與人的意識:“耳得之”“目遇之”,即表現為后一過程。在這里,對象的呈現與人的作用表現為統(tǒng)一的過程。

在當代哲學中,現象學也講意義的生成,但是它在某種意義上忽略了對象本身的呈現這一方面。蘇東坡把耳目感官對真相的把握放在首要位置,這同時也意味著肯定事物的呈現在意義生成中的作用,從而不同于現象學。但另一方面,他又注意到,意義并非僅僅借助于事物呈現,而是需要人的意向賦予,后者同樣不可忽略。這一看法有見于對象的呈現和人的意義的賦予需要相互結合,從哲學層面看,對意義世界的如上理解,包含深沉的洞見。

以上論述著重于藝術創(chuàng)作與對象的把握,認識世界與認識人自身無法相分,后者涉及對人生的理解。在這一方面,蘇東坡的主要取向是不執(zhí)著于物質境遇的好壞,始終保持樂觀向上的精神,所謂“無所往而不樂者”(蘇軾:《超然臺記》,《蘇東坡全集》第6冊,2864頁)。他一生流放了好多次,最遠被貶到海南島,但這些逆境并未使他喪失樂觀情緒。他曾說:“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保ㄌK軾:《寶繪堂記》,《蘇東坡全集》第6冊,2867頁)“留意于物”,表明對境遇的好壞仍念念不忘。從儒學的發(fā)展看,孔顏之樂一直被視為人生理想,其內在特點在于不以具體境遇為衡量生活好壞的標志,蘇東坡顯然承繼了孔顏之樂的這一傳統(tǒng)。盡管遭受到多次打擊,但是他依然沒有忘懷那種樂觀向上的積極的人生取向。對他而言,人生不可執(zhí)著:“吾生如寄耳,何者為吾廬。去此復何之,少安與汝居。”(蘇軾:《和陶〈擬古〉九首·其三》,《蘇東坡全集》第2冊,750-751頁)以人生為寄寓之地,看上去似乎有點消極意味,但蘇東坡所強調的則是人應當始終追求崇高的趣味。

蘇軾曾向好友王鞏之妾柔奴了解關于嶺南的風物,柔奴的回答很簡單:“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這句話對蘇東坡有很大的影響,他后來作詩贊賞:“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薄叭f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保ㄌK軾:《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蘇東坡全集》第2冊,950頁)這里借用了柔奴的表述,吾心安處即吾鄉(xiāng),現在已經成了千古名言。在敦煌堅守了幾十年的樊錦詩同志,其訪談錄即以“此心安處即是家”為題。從其源頭來說,在蘇東坡之前,白居易也說過類似的話,他寫過一首名為《吾土》的詩,其中第一句就是“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在中國歷史上,特別是文人和士大夫群體中,這一觀念形成了悠久的傳統(tǒng)?!拔嵬痢薄拔徉l(xiāng)”“吾家”,具有溫馨、親切、宜人的特點,“吾心安處即是鄉(xiāng)”或“吾心安處即吾家”既以溫馨、親切、宜人為人所向往的去處,又對外在的境遇和內在精神做了區(qū)分:外在境遇是無法控制的,流放不流放、到底是否前往邊遠地區(qū)去,個體常常無法自主,但是其內在精神卻是可以由自我決定的。外在境遇的好壞不應影響內在取向:內在精神的安頓,可以使人走向溫馨、親切、宜人之境,這也是“吾心安處即吾鄉(xiāng)”的實際所指。直到今天,這句話仍具有勉勵自我的重要意義。可以看到,在中國思想史上和價值觀取向的形成方面,蘇東坡確實有著重要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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