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神話中,赫拉克勒斯作為宙斯的私生子被善妒的天后赫拉設計陷害,喪失理智殺害了自己和墨伽丘的三個孩子。清醒過來的他,面對三具尸體陷入深深的絕望,他只能接受諸神為他安排的“十二試煉”,通過完成一件件難度不一的任務洗刷自身的罪孽。因而,他往返于希臘各地,獵殺猛獸,解決難題,最后升格為神。
赫拉克勒斯面對的是嚴酷的試煉,也是一份需要填寫的奧林匹斯山“入職報告”,空白的羊皮紙上留待他填充的是——神奇的經(jīng)歷、半神的證明,以及,對神的尊重。一介半神況且需要認真完成簡歷,何況是生于世界如滄海一粟的匹夫呢?
從頭再來,不,趕緊結束這一切吧。
《死期將至》劇集海報
韓國青年崔以才站在高樓的頂端,準備了結自己短暫且倒霉的一生。這位父親早喪、求職不順的“做題家”,并沒有在人生游戲的悲催開局就投子認負。他發(fā)了瘋地打工,輾轉于各種臨時崗位,拼命攢錢為了給不離不棄的女友一個家,利用少得可憐的業(yè)余時間考出了一本本資質證書。如他自己所坦陳的那樣,堅韌是他慘淡人生中唯一值得驕傲的資本,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能夠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然而,命運并沒有給這位“有志者”、“苦心人”任何相應的回報,反而變本加厲地摧殘他的自信、否定他堅韌的價值,進而徹底毀滅他的人生??v身一躍之際,崔以才以為自己的選擇將獲得終極的解脫,他在遺書里寫下了絕望的字眼——“死亡不過是終結我人生最低級的手段”。
不曾想,他的遺言觸怒死神,他蔑視的死亡具化成了神,他的靈魂無法得到寬恕,反而被懲罰要重新死12次,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人間,在一個個將死之人的身軀中試圖尋找活下去的可能。從頂級財閥到街邊的流浪漢,從光鮮亮麗的模特到反差巨大的藝術家殺人犯……韓劇《死期將至》所呈現(xiàn)給觀眾的是一個巨大的“縫合體”,通過短短八集電視劇幾乎囊括了韓國社會的各個階層,它反映的問題包括但不限于:財閥壟斷、大學生就業(yè)、自殺率飆升、校園霸凌、虐童等等。死神對崔以才施以的懲罰恰如赫拉克勒斯的“十二試煉”,我們得以快速地穿梭在這個極其荒誕又無比真實的現(xiàn)實世界中,一次次尋求改變命運的機會,又一次次回到游戲的起點,面對死神的冷笑與譏諷。
《開端》劇集海報
“循環(huán)”或“無限”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概念我們并不陌生,2022年的網(wǎng)劇《開端》借助真實公共事件的胚胎,為國人普及了“快穿”的概念??赐辍端榔趯⒅痢罚y免覺得《開端》在制作水準上稍欠火候,大場面缺乏壓迫感,事件的導火索成因邏輯也稍顯牽強,但是《開端》有一種樸素的民眾視角,公交車上的所有人都被放置到了男女主人公一次次的復盤中,劇集里出現(xiàn)的任何人,他們身上的一切癥結都值得被觀眾知曉,并且通過主人公們的努力與嘗試,試圖彌合這些社會問題,展現(xiàn)出了一種可能只有中國人才能理解的“士人”精神。在《開端》中,并不存在所謂無上意志或者神的仲裁,當李詩情、肖鶴云發(fā)現(xiàn)只要睡著就能進入“循環(huán)”的秘密之后,他們的每一次穿越都是自發(fā)的,這種自發(fā)性源自于希圖拯救他人的美好愿望,從自己下車避禍的自私出發(fā),人物弧光開始顯露,并最終成長為肩負公義、渴望連結他人的無私,而公交車上的眾人從最初的冷漠到齊心協(xié)力,共克難關,這種美好的愿景凸顯了中國語境中“個人”與“群體”的永恒關聯(lián)。
《黑暗榮耀》劇集海報
《死期將至》中崔以才所有的困境來自于“出身即為牛馬”的宿命感,死神嘲諷他的解脫不過是一種極端自私罷了。在與死神的對壘中,他想盡了一切手段試圖逆天改命,但出發(fā)點和歸宿始終還是落在了個人的身上,最終是穿越到了苦心撫養(yǎng)自己的母親身上,才讓他產(chǎn)生了活下去的愿望,在自己愛的人身上他無法輕易地踐行死亡。結尾給出的光明尾巴,讓前面所有帶有惡意的命運饋贈一下子煙消云散,無怪乎網(wǎng)友對于劇集在結尾的塌方給出了不少差評,有人甚至說這是一部預防自殺的宣傳片,也不是沒有道理。一個韓國人要消耗十一條人命(進行11次“快穿”)方能將一個惡貫滿盈的財閥繩之以法,本質上與清算爽劇《黑暗榮耀》一樣,將社會進步、民眾訴求寄托于天才,寄托于天譴,寄托于上蒼的正義執(zhí)行。死神在崔以才的懇求之后,最終給出“法外開恩”的額外子彈,但這一枚子彈真的能夠解救倒霉蛋崔以才的一生嗎?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苦心塑造的死神設定在主人公堅韌的光輝下徹底毀滅,happy ending或許令人重拾勇氣,但是放眼望去仍是慘烈的現(xiàn)實,認命或許不必自戕,但跋涉的苦難依舊無休無止。
《重啟人生》劇集海報
《開端》《死期將至》以及去年的大熱日劇《重啟人生》,正好來自于東亞三國,各國的內(nèi)卷文化同病相憐,表現(xiàn)形式不一,但內(nèi)核相似?!笆遣皇强梢詮念^再來?”——為了回應社會層面的集體無意識所提出的這一問題,“快穿”文以及相關文化制品層出不窮,它們也已經(jīng)脫離了單純的“奶頭樂”的單一功能,成為一種值得被重視的文化思潮。引發(fā)崔以才進入“循環(huán)”的契機,是求職途中那位被車撞死的上班族,他所擁有的人生是崔以才的終極目標,然而真的看到了此人所有的記憶以及面臨的結局時,他陷入了崩潰。如果人生真的可以無限存檔,無限重來,那么世俗成功還是不是大家唯一的答案?
剛剛過去的年末,中國文壇的各大獎項紛紛頒出,自然也留下了一些榜外遺珠。在這些與榜單失之交臂的作品里,慕明的科幻作品《宛轉環(huán)》尤其值得關注。這是一本極科幻的作者寫出的極不科幻的文學作品,作者瑰麗的想象力通過一枚小巧的“宛轉環(huán)”將華夏大地上昨天、今天與明天融合起來。所謂“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慕明所設計的循環(huán)有別于上述影視劇中的簡單穿越機制,她有一個規(guī)劃縝密的邏輯,既可以包羅萬象也能夠一脈相承。在這個根植于中國古典文化的故事藍本中,理工科思維是一把機器犀利的鑰匙,通過“宛轉環(huán)”的流轉、諸多人士的爭奪,“循環(huán)”的意義被逐漸地闡明,重來的意味并不在于重新選擇的余裕,更重要的是負重前行,在不斷的技術變革和社會躍遷中,前進是人類唯一也是必然的選項。在這里,那種《開端》中所潛藏的“士人”精神與科技進步一道完成了華麗的蛻變,國人不止會迷戀過去,我們的祖先一直都將希望投射于未來。
作者慕明在《宛轉環(huán)》的序言里詳細地說明了自己寫作的緣起,也交代了故事的基本邏輯,大方公開了自己的寫作思路。多年在谷歌工作的她,將語言、編碼等技術看作一種游戲。崔以才在最初面對死神時就吐槽她設計的懲罰看上去跟游戲一樣;坐在公交車上不斷探明爆炸真相的肖鶴云,本職工作就是一位游戲設計師。技術的飛躍,讓虛幻和現(xiàn)實的藩籬不斷被打破,人類也得以用游戲這種瀟灑的形式去解答諸如生與死這類嚴肅的終極命題。
至今依然記得十多年前看完電影《源代碼》時的戰(zhàn)栗,杰克·吉倫哈爾所扮演的空軍上尉,不斷地通過超現(xiàn)實的技術奔波在列車與死亡之間,探尋恐怖襲擊的真相,電影的壓迫感與概念的驚奇性將“平行宇宙”的理念傳遞,故事竟可以如此講述。在之后的歲月里,多維宇宙的概念從理論物理的學術層面變成了敘事技巧的一支,頻繁地被運用于各種冠以“燒腦”字眼的類型劇集中,不斷地刺激著公眾的神經(jīng),也一步步提高了大家的閾值,以至于單純的“循環(huán)”作為一種方法已經(jīng)無法再令人滿意。編劇們不得不把更宏大的敘事主題,更恢弘的歷史觀念加入到故事的設定當中,利用技術手段讓凡人比肩神明,擁有穿越的神力,獲得從頭開始的機會。
“神話之所以經(jīng)久不衰,是因為它們精準捕捉到了人的永恒處境。”
《宛轉環(huán)》里的這句話,很好地概括了赫拉克勒斯及其余一眾半神的“成神”路徑。面對神祇們一言九鼎的“神諭”,面對無法掙脫的宿命,只有完成活著的事業(yè),方能觸及永恒,所謂的“向死而生”大概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