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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漢書》做注的人

“辛德勇《漢書》概說”系列共七篇,此為第四篇?!逗鬂h書班彪列傳》記述說,班固《漢書》著成之后,“當世甚重其書,學者莫不諷誦焉”。

“辛德勇《漢書》概說”系列共七篇,此為第四篇。

《后漢書·班彪列傳》記述說,班固《漢書》著成之后,“當世甚重其書,學者莫不諷誦焉”。這話很容易給人以一種此書迅即風行于世的錯覺,而實際情況完全不是這樣?!逗鬂h書·列女傳》稱“《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馬融伏于閣下,從(班)昭受讀”。如前引《史通·古今正史》所見,當時伏于閣下受讀此書的不僅馬融一人而已,而是“馬融等十人”,好大一幫人呢。這才是當時的真實情形。

當時人寫的書,更清楚地說,就是與讀者同生共長呼吸著同樣空氣長大的人寫的書,可他身邊前后左右的人卻大多看不懂,這實在是一件十分奇特的事兒,耐人尋味。須知這位“伏于閣下”受讀的馬融先生,乃“才高博洽,為世通儒,教養(yǎng)諸生,常有千數(shù)。涿郡盧植、北海鄭玄,皆其徒也”(《后漢書·馬融列傳》)。用現(xiàn)在很通行的那個很輕薄的詞語來講,他就是“大師”,而且還是教“大師”的“大師”。

進一步審看其具體情形,我們還可以看到,當馬融等十人在班昭面前伏首受讀《漢書》的時候,正值“鄧太后臨朝,與聞政事”之際(《后漢書·列女傳》),此時馬融正被“拜為校書郎中,詣東觀典校秘書”(《后漢書·馬融列傳》),專門就是管校書的官兒,因而那其余九人很可能都是他的下屬。

那么,在知悉這種情況之后,大家一定會問:為什么馬融等十位大專家都讀不懂而單單只有班昭才能看懂?須知馬融并不像現(xiàn)在很多政務官員那樣,是被隨便撥拉到“校書郎中”那個位置上才接觸到和東觀秘書相關(guān)的事情,而是他很早就“博通經(jīng)籍”。也正因為這一點,才被他的老師摯恂看中,一高興,竟把寶貝女兒都嫁給了他(《后漢書·馬融列傳》)。這樣我們也就更難相信馬融閱讀班固書稿的能力會比班昭低下。

閱讀一部典籍或是一篇文稿??赡苡龅降闹饕系K,不過如下這兩個方面:一是語言文字的用法隨著時代的演進而發(fā)生了很大變遷,以致當時平平常常的表述,后人卻不易理解,讀起來詰屈聱牙,搞不清楚究竟寫的是些啥。二是作者使用了當時普通人不大使用的字形或句式、文法,這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在普通人看來顯得過分“典雅”或是過分“莊重”。當然消極地評價,也就是過于“艱澀”了。至于《漢書》中特定的典章制度和人物、事項這些專門的紀事,那就不是一般的閱讀能力問題,而是要取決于讀者的知識儲備了。不過這另當別論,在這里暫且還說不著。

不管是班昭,還是馬融,他們閱讀班固《漢書》的書稿,都是當代人讀當代作者的文字,所以根本不存在前面所說的第一項障礙。若謂解讀《漢書》存在的第二項障礙,那么,若謂“博通經(jīng)籍”的天下大儒馬融讀不懂可班昭卻能讀得懂,這就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除了教習后宮并應漢和帝之命為之寫過一些歌功頌德的賦誦之外(《后漢書·列女傳》),我們并沒有看到班昭展示出超越常人的文史素養(yǎng)。如前所述,就連漢和帝命其續(xù)撰的《漢書》八表和《天文志》,她也沒有能夠完成。這樣的事實,讓人很難相信是因班固文筆古奧而令馬融難以讀解。

事實上,就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漢書》文本而言,其文字表述形式雖然在某些方面較司馬遷的《史記》略顯艱澀,但絕沒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司馬遷和班固的句式筆法,同樣是后世所有文人撰述“古文”時競相取法的重要典范,大家也都看得懂;若是拿班固的《漢書》同我們目前所能看到的東漢時期的其他著述相比,更是如此。前面所說“當世甚重其書,學者莫不諷誦焉”的情況,自然應當是馬融等人伏閣受讀后傳布于世的文本,而那種“學者莫不諷誦”的情況也告訴我們當時人都“諷誦”得煞是順暢,并沒有什么嚴重的閱讀障礙。

斟酌上述情況,我推測,《后漢書·列女傳》所說“《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的情況,恐怕并不十分準確。實際的情況,應當是在班固故世之后,世人初見《漢書》原稿,無法通暢閱讀。不是讀不通這部《漢書》,而是根本不知道這《漢書》是咋寫的——具體來說,不外乎識不得班固字體和看不明白文字之間的排列順序這兩點。

正是在這兩個方面,班昭才能顯示出她獨特的優(yōu)勢——她是班固的同胞妹妹,自幼與班固同生共長,自己又有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因而能夠熟知班固的字跡和他寫稿子的文字處理方式以及勾抹涂乙習慣。

請大家注意,前面我曾談到,根據(jù)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的記載,馬融諸人匍伏班昭席前受讀《漢書》的緣由,是班固的《漢書》“書頗散亂,莫能綜理”,也就是大家都看不明白這部書稿。這里所說“散亂”,當然主要是指寫稿子的竹簡前后次序不明。要是好端端地編連在一起的簡冊,哪一冊放前邊,哪一冊放后邊,這用不著馬融之輩,識字兒而且不傻,誰都能排比清楚。顯而易見,其中至少有一部分簡冊已經(jīng)散而亂之,不知道哪一只簡靠著哪一只簡了。更進一步看,要是書稿業(yè)已被班固謄寫得干干凈凈,且字跡清清楚楚,即使全書每一個簡冊都散成一片亂竹,只要靜下心來慢慢配,像馬融這樣的超級大師級別的專家,多花一點功夫,還是能夠復原其書的。

這樣,答案也就清楚了——班固留在身后的,不僅是一部尚未完成的書稿,同時也是一部沒有寫出謄清正本的書稿。情況只能是這樣。

在這種情況下,班昭才能夠發(fā)揮出上文所說他人所不具備的長處——既熟知哥哥班固的字跡,又知悉他的文字處理方式與勾抹涂乙習慣。

談到班固書寫《漢書》書稿時所用的字體,不能不觸及“草書”的性質(zhì)問題。

書法家談論草書,往往把它談得神乎其神,好像古人就是為了炫技而故意把字體寫的猶如云中游龍,霧里騰蛇。在我看來,這只是后代那些靠賣字混飯吃的人自以為是的想法;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這幫家伙自欺欺人的一種說法。草書原本是在“篆、隸之難,不能救速”的情況下,因“用于卒迫”而“臨時從宜”的“赴急之書”(《晉書·衛(wèi)瓘傳附衛(wèi)恒傳》衛(wèi)恒《四體書勢》引東漢崔瑗《草書勢》。唐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七梁武帝《草書狀》引東漢蔡邕語)。清人顧炎武嘗謂之曰:“小學家流,自古以降,日趨于簡便,故大篆變小篆,小篆變隸。比其久也,復以隸為繁,則章奏文移,悉以章草從事,亦自然之勢?!保ㄇ孱櫻孜洹度罩洝肪矶弧安輹睏l)顧氏這是從書體演變的總體趨勢來闡釋草書的性質(zhì),所說最能得其真諦。

所謂“赴急”,也就是往快了趕。這就像俗話講的那樣,蘿卜快了不洗泥,字寫得快了,也就會讓別人不好認。這是自然之理,而所謂“草稿”,同字體書寫草率顯然也具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別詳拙稿《也說“匆匆不暇草書”》,收入拙著《困學書城》。又《補談所謂“匆匆不暇草書”》,收入拙著《石室剩言》)?!稘h書》稿本之不易識讀,其普遍的因緣即在于此,只不過班固的字體較諸常人或應更加潦草而已。當年之所以需要馬融領(lǐng)著那么大一幫人去伏聞班昭識讀的《漢書》,實際上應該是他們十個人在聽聞班昭的識讀后,還要彼此切磋琢磨,才能最終確定《漢書》的文本。

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們在閱讀、利用《漢書》的過程中就需要考慮,書中有些文字問題,很可能就是在這一過程中因識讀不確所造成的錯謬。這一點,對我們更好地理解《漢書》的文本,具有很重要的意義。

盡管如上所述,馬融等從班昭受讀《漢書》,不會是緣于《漢書》的內(nèi)容深邃難懂,但在另一方面,對于絕大多數(shù)讀者來說,閱讀《漢書》,確實存在一定的困難。這一是由于班固書寫《漢書》的文字,多系古體;二是由于大多數(shù)普通讀者往往與書中載述的典章制度存在很大隔閡。所以,從東漢后期開始,就陸續(xù)有人給《漢書》做注。

對此,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有記載云:

始自漢末,迄乎陳世,為其注解者凡二十五家。至于專門受業(yè),遂與《五經(jīng)》相亞。

這里所說二十五家給《漢書》做注釋的人,乃自漢末以迄南朝之陳,驟看起來,好像很令人頭暈目眩。不過稍稍靜下心來,大致就可以看出,這講的應該就是唐顏師古注本《漢書》在顏氏《新注漢書敘例》后邊附印的那一份“諸家注釋”名錄。這份名錄,始自東漢末年的荀悅、服虔、應劭等人,迄至東晉人蔡謨、北魏人崔浩,總共列有二十三位注釋《漢書》的學者。

盡管其中有人只是注釋了《漢書》的個別篇卷,有人則是改編《漢書》并略有增潤成為新的著述,或?qū)@新的著述加以注解,但對后人讀解《漢書》都有意義,因而就都可以被視作《漢書》的“注解者”。

需要說明的是,劉知幾所說“始自漢末,迄乎陳世”,這只是寫作駢文時的一種修辭方法,千萬不要非坐實“陳世”二字不可?!瓣愂馈边@兩個字在形式上是與“漢末”相對,在實質(zhì)上是代指南北朝之末。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講從東漢末年迄至南北朝末期注解《漢書》的人。不過對照顏師古《新注漢書敘例》所附“諸家注釋”名錄可知,《史通·古今正史》所記“二十五家”,應為“二十三家”之訛。蓋“三”、“五”形近,二字相互舛訛,是古籍流傳過程中極易發(fā)生的事情。

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北宋秘書丞余靖在景佑元年進上的奏語中得到證明(附見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所謂景佑本《漢書》之末)。余靖稱顏師古“總先儒注解名姓可見者二十有五人”,而實際開列的名單就是照錄顏師古《新注漢書敘例》中那二十三家,足見“二十有五”乃“二十有三”之訛?!妒吠āす沤裾贰返挠炚`應與之相同(參據(jù)清楊紹和《楹書隅錄》卷二“宋本漢書”條錄清人瞿中溶《宋本漢書附錄札記序》)。

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所謂景佑本《漢書》篇末余靖奏語


具體地說,在《隋書·經(jīng)籍志》中,我們可以看到下面這樣一些東晉以前的注本:

《漢書》一百一十五卷。漢護軍班固撰,太山太守應劭集解。

《漢書集解音義》二十四卷。應劭撰。

《漢書音訓》一卷。服虔撰。

《漢書音義》七卷。韋昭撰。

《漢書集注》十三卷。晉灼撰(德勇案:顏師古《新注漢書敘例》稱晉灼乃“河南人,晉尚書郎”,又《新注漢書敘例》稱此書為“十四卷”,其間當有一誤)。

我在這里特別關(guān)注東晉以前的《漢書》舊注,是因為在《漢書》的注釋史上東晉是一個相當特別的轉(zhuǎn)折時代。

那么,這個轉(zhuǎn)折性的標志究竟是什么呢?請看清人錢大昕所做的研究。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六“漢書注本始于東晉”條就此論述說:

(顏師古)《漢書敘例》云:《漢書》舊無注解,唯服虔、應劭等各為《音義》,自別施行。至典午中朝,爰有晉灼,集為一部,凡十四卷,號曰《漢書集注》。屬永嘉喪亂,金行播遷,南方學者,皆弗之見。有臣瓚者,莫知氏族,考其時代,亦在晉初,又總集諸家音義,稍以已之所見,續(xù)廁其末,凡二十四卷,分為兩帙。蔡謨?nèi)〕辑懸徊可⑷搿稘h書》。自此以來,始有注本。據(jù)此,知不獨服?、應劭《音義》,各自單行,即晉灼、臣瓚兩家,亦不注于本文之下。至蔡謨乃取臣瓚書散入《漢書》,謨固東晉人也。小顏所注,蓋依蔡本而稍采它書附益之。

顏師古在《新注漢書敘例》中談到臣瓚注時,還明確講到:“今之《集解音義》,則是其書。而后人見者不知臣瓚所作,乃謂之‘應劭等集解’,王氏《七志》、阮氏《七錄》,并題云然,斯不審耳”。錢大昕據(jù)此論述說,《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的應劭撰“《漢書集解音義》二十四卷”便是臣瓚所著二十四卷本“總集諸家音義”的《漢書》注本,并謂《隋書·經(jīng)籍志》此書“‘應劭’下當有‘等’字,殆傳寫失之也”(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六“臣瓚晉灼集解”條)。又顏師古云“蔡謨?nèi)〕辑懸徊可⑷搿稘h書》”,此前陳、隋間人姚察在所著《漢書訓纂》中亦曾談到:“蔡謨之江左,以(臣)瓚二十四卷散入《漢書》,今之注也?!?(見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宋景佑本《漢書》卷末附宋人余靖奏語)

大家驟然看上去,也許有人一下子看不明白錢大昕論述的要點是什么,那么就讓我來把他的觀點簡單概括一下。

第一,大家都知道“午馬未羊”那句俗得不能再俗的俗語,講的當然是屬相同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的對應關(guān)系,可學問的“雅”本來就產(chǎn)生于生活的“俗”,這個“典午”的“午”指的就是“午馬”的“馬”,而“典”與“司”同有主管、掌管之義,故“典午”即暗指“司馬”,也就是司馬氏的晉朝。這是舊時慣用的稱呼。至于“典午中朝”的“中朝”那兩個字,指的是東晉渡江之前還在中原的司馬氏天下,這也就是西晉時期。

這樣,所謂“典午中朝,爰有晉灼,集為一部,凡十四卷,號曰《漢書集注》”,也就是說,在西晉時期,這個名為“晉灼”的學者,匯集吸納諸如應劭、服虔、韋昭之類學者注釋《漢書》的成果,著成《漢書集注》十四卷(或如《隋書·經(jīng)籍志》所著錄,其卷次為十三卷)。這是東漢以來《漢書》注音釋義成果的第一次匯纂。

第二,同樣是在西晉時期,而且更有可能是在西晉初年,有個被稱作“臣瓚”的人,著“《漢書集解音義》二十四卷”,這也就是《隋書·經(jīng)籍志》題作“應劭撰”的那部書。這部書本來應如顏師古所說,題作“應劭等集解”,今本《隋書·經(jīng)籍志》之“應劭撰”本來應書作“應劭等撰”,而原本的“等”字已在傳寫之間佚失不存。從它的卷次較晉灼集注本為多這一點來看,這部《漢書集解音義》應撰次于晉灼之后,它可以說是晉灼集注本之后《漢書》注音釋義成果的第二次匯纂。

這個撰著《漢書集解音義》的“臣瓚”,北魏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稱作“薛瓚”,今頗有學者從之,胡適先生主之尤力。

不過顏師古在提及此“莫知氏族”的“臣瓚”時,尚另有說明曰:“或云傅族,既無明文,未足取信?!贝饲坝嘘?、隋間人姚察在《漢書訓纂》中談到:

案《穆天子傳目錄》亡(云):“秘書校書郎中傅瓚校古文《穆天子傳》,已記(訖)?!薄赌绿熳觽鳌氛?,汲縣人不準盜發(fā)古冢所得書。今《漢書音義》臣瓚所案,多引《汲書》以駁眾家訓義,此瓚疑是傅瓚。瓚時職典校書,故稱臣也。

其說見于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所謂宋景佑本《漢書》卷末附宋人余靖奏語。逮至唐玄宗開元年間,司馬貞亦復述此說,謂“臣瓚”本姓傅氏,與荀勖一同校勘過汲冢出土的古文竹書《穆天子傳》:

《穆天子傳目錄》云傅瓚為校書郎,與荀勖同校定《穆天子傳》,……又稱臣者,以其職秘書故也。(《史記》卷末附劉宋裴骃《史記集解序》之唐司馬貞《索隱》)。

今案唐人孔穎達和李善分別在《左傳正義》和《文選注》中引述臣瓚之語,同樣也是稱作“傅瓚”。又清人臧庸在《拜經(jīng)日記》卷五列有“臣瓚”專條考證這一問題,結(jié)論也是以為該臣以“傅”為姓。所以我認為將此二十四卷本《漢書集解音義》的作者定為“傅瓚”,應該是比較合理的。

第三,在我剛才講到的東晉這個特別的轉(zhuǎn)折時代,出現(xiàn)了一個叫作蔡謨的人,他開始做了一件前人沒有做過的事情,這就是把過去以二十四卷本的形式單獨流通的傅瓚《漢書集解音義》,散入《漢書》相關(guān)被注釋的文句之下。

從此以后,我們才看到附有注釋在內(nèi)的《漢書》文本。前面提到,《隋書·經(jīng)籍志》嘗著錄有“《漢書》一百一十五卷,漢護軍班固撰,太山太守應劭集解”,這種一百一十五卷本附注《漢書》,實際上就應該是東晉人蔡謨的注本,或稱蔡謨“集解”本。前面在關(guān)于《漢書》的“篇幅”那一部分我曾談到,《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的這種一百一十五卷本的《漢書》,依據(jù)的是隋朝的宮廷藏書目錄,當時唐人顏師古注釋的《漢書》還沒有問世,所以它著錄的也只會是這種蔡謨“集解”本。

這種被蔡謨散入注釋的《漢書》,早已失傳于世,不過在敦煌藏經(jīng)洞中還殘存有部份唐寫卷子本。這些唐寫本蔡謨“集解”《漢書》,后均流失海外,今存巴黎者為《刑法志》,存?zhèn)惗卣邽槭捦?、匡衡、張禹、孔光等列傳。王重民先生根?jù)避諱字等判斷,這些卷子分別為唐代高祖或高宗時期的寫本。王重民先生復檢讀《晉書·蔡謨傳》所云“謨總集應劭以來注班固《漢書》者,為之集解”事,據(jù)此推斷說“依此則《隋志》所載百十五卷注本,乃蔡謨所集,非出應劭一人,則‘應劭’下亦應有‘等’字,其義方明。然古人著錄之例,固如是也”(見王重民《敦煌古籍敘錄》之“漢書刑法志”條)。王重民先生這種說法,雖大體不誤,但嚴格地說,并不存在蔡謨“集解”《漢書》的事兒,其實際情況是,除了極少數(shù)幾條蔡謨本人無關(guān)緊要的注語之外(顏師古《新注漢書敘例》),不過如錢大昕所云,“蔡謨乃取臣瓚書散入《漢書》”而已,也就是蔡謨只做了一個搬運工的勞作。

敦煌藏經(jīng)洞藏唐寫本蔡謨集解本《漢書·刑法志》殘卷(據(jù)饒宗頤編著《敦煌書法叢刊(八)》)


盡管蔡謨做的只是一個搬運工的工作,但我在這里還是強調(diào)指出這種蔡謨注本在《漢書》文本發(fā)展史上的轉(zhuǎn)折性意義,其中一項重要原因,是緊隨其后,在南朝出現(xiàn)了一批與其形式相同的把注文散入本文之下的《漢書》注本。

譬如《隋書·經(jīng)籍志》即轉(zhuǎn)錄有如下諸種阮孝緒《七錄》等蕭梁書目載述的《漢書》注本(案《隋書·經(jīng)籍志》自注“梁有”者,系出自阮孝緒《七錄》以及其他蕭梁時期的書目,說見清姚振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卷首《敘錄》及卷二九《子部·縱橫家》卷末):

劉孝標注《漢書》一百四十卷。

陸澄注《漢書》一百二卷。

梁元帝注《漢書》一百一十五卷。

劉孝標、陸澄和梁元帝蕭繹并屬南朝人士,也就是說這幾種《漢書》的注本都出自東晉人蔡謨的“集解”本之后,大家從這幾部書的卷次都在《漢書》原本的百篇之上就都可以看出,就都會明白,它們同蔡謨“集解”本一樣,都應該是把注文散入到《漢書》本文之下的“史注合一”本。

東晉南朝時期這種“史注合一”本《漢書》種類的繁多,使我認識到一個文獻學史上的重要問題。這就是前面我在《漢書》之“篇幅”部分講過,西晉以后,紙本書籍已經(jīng)普及,即紙張業(yè)已取代簡帛而成為最主要、最普遍的書寫材料,而正是由于紙張書寫的便利,才會普遍出現(xiàn)這種大篇幅史書的“史注合一”文本。

前邊我曾談到,作為個人的傾向性看法,竊以為與紙卷書籍的普遍通行同步并行的還有書帙的行用,諸多紙卷同納于一帙的卷帙制度也是在西晉以后才出現(xiàn)的。在梁元帝蕭繹撰著的《金樓子》中,我們可以看到,他著錄自己這部《漢書》注本的形式是:“《注前漢書》,十二帙一百一十五卷?!保ā督饦亲印ぶ鴷罚┦€書帙里分裝有一百一十五卷書,正很好地體現(xiàn)了我講的這種卷帙制度。

附帶說一句,劉孝標、陸澄和梁元帝蕭繹三人注釋的“史注合一”本《漢書》卷次參差不齊,這種情況更清楚地說明,百篇簡書《漢書》在析分編次為卷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固定的準則,只是任由散入注釋者隨意編定而已。

其實不僅《漢書》的“史注合一”本生成并且通行的情況是這樣,南朝時劉宋裴骃撰著的《史記集解》八十卷(見司馬貞《史記索隱序》及《史記索隱后序》),也是在同一背景下形成的“史注合一”本?!端鍟そ?jīng)籍志》把裴骃此書著錄為“《史記》八十卷,宋南中郎外兵參軍裴骃注”,這顯示出它從裴氏撰著之初就應該是附著于《史記》的本文而面世的(清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一)。唐人張守節(jié)稱徐廣“作《(史記)音義》十三卷,裴骃為注,散入百三十篇”(《史記》附裴骃《史記集解序》之張守節(jié)《正義》),可以進一步證明這一點(案敝人在近出《正式版本談》中有一篇《變戲法的帽子趕著戴——還是談談《史記》的版本》,文中專門談論過這一問題)。《史記》本文與注本并而為一的情況,愈加顯示出“史注合一”本蔡謨《漢書》注的出現(xiàn)確實是標志著一個時代的轉(zhuǎn)折性變化。

正是在蔡謨以至劉孝標、陸澄和梁元帝蕭繹紛紛編錄或撰著“史注合一”《漢書》注本的基礎(chǔ)上,至唐太宗貞觀年間,顏師古又奉太宗子承乾之命對《漢書》做出新的注釋,并附著于《漢書》本文行世。

顏師古的注釋,以字義讀音以及典章制度的訓詁疏解見長,問世后成為《漢書》的最佳注本。今所見傳世《漢書》的文本,都附有顏氏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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