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的水手長
阿科魯尼亞·1694年5月7日
黃昏時分的柔光中,天空掛著四分月,中世紀的阿科魯尼亞堡壘依稀可見,一艘大艇悄然朝詹姆斯號這邊駛來。
在詹姆斯號主甲板上站崗的是大副托馬斯·德魯伊特。這時,只聽大艇上有人喊了一句:“喝醉的水手長在船上嗎?”聽了這話,德魯伊特不知是何意,而且光線較暗,看不清說話人的相貌,所以,他只調侃了一句。只聽大艇上的陌生人小聲嘟囔了一句,語氣中帶著些許警告——查理二世號“就要被劫走了——”,緊接著就消失在黑漆漆的水霧中了。
大副德魯伊特弄不明白“喝醉的水手長”是什么意思,然而船上的其他船員心里都清楚得很。過去的幾周里,無論是在阿科魯尼亞酒館的酒桌上,還是在查理二世號甲板下面的密談中,亨利·埃夫里和幾名水手一直謀劃著在查理二世號上發(fā)動一次叛變。他們事先說好用“喝醉的水手長”做暗號,意思就是一切準備就緒,隨時可以動手,終于可以將扣押在阿科魯尼亞港口長達5個月的伙計們解救出來了。
幾百英尺以外的地方,二副戴維·克雷正從查理二世號的后甲板上走過,要去看看吉布森船長,聽說他病倒了,貌似有發(fā)燒和酒精中毒的癥狀。沒等走到船長休息室,克雷就遇到了幾個人,其中包括中年水手威廉·梅、亨利·埃夫里和船上的木匠,幾人正共享著一碗潘趣酒。匆匆看了一眼吉布森之后,克雷跟水手們坐到一起。他們看上去異常興奮。梅提議祝酒:“為了船長的健康,為了我們此次航行大有收獲,干杯?!本彤斍拔靼嘌肋h洋艦隊所面臨的嚴峻形勢而言,這句祝酒詞有些奇怪,更何況說這話的人很有可能會被賣到西班牙國王那里做奴隸。不管怎樣,克雷還是舉起了酒杯,接著,他就回自己的鋪位去了。
我們再來說說詹姆斯號上的情況,德魯伊特向船長漢弗萊斯匯報了剛才從大艇上聽到的那句不祥的警示語。漢弗萊斯聽后立即命令德魯伊特“準備好中型艇”,大艇靠近詹姆斯號的動機大抵是想運送船員與貨物進出港口。18歲的威廉·畢曉普聽從命令,爬到中型艇上,準備從那些人手里將查理二世號解救出來??删驮谶@時,他發(fā)現(xiàn)身邊出現(xiàn)了15個人,這些人似乎別有所圖。“喝醉的水手長”這一暗語成功將信號發(fā)了出去。沒等德魯伊特趕到中型艇那里,就已經(jīng)有25個人在艇上了,其中有愛德華·福賽思、詹姆斯·劉易斯和年輕的畢曉普。德魯伊特命令這些人回來,他們卻像沒聽見一樣,拼了命地朝查理二世號那邊駛去。
船員叛變已成不爭的事實,原本就陷入困境的西班牙遠洋艦隊如今雪上加霜,漢弗萊斯船長陷入了左右為難的窘境: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手下那群人去劫持查理二世號?那同僚吉布森船長就得承擔一應致命的后果?;蛘?,難道要把事做絕,朝自己的船員開火?
埃夫里的支持者們聚集在查理二世號的甲板上,而此時,他們在詹姆斯號上的同伙正穿過港口,朝他們這邊駛來。原本計劃在船??堪⒖启斈醽喐燮陂g就與吉布森展開正面談判,等所有叛變者都聚到船上以后,看看是否可以在不動干戈的情況下讓他交出指揮權。
可此時,漢弗萊斯和詹姆斯號上的人朝這邊船頭開了兩槍,于是,短短幾秒之內,計劃有變。不管要與吉布森船長進行怎樣的談判與交涉,看來都得在公海上了。
中型艇上的叛變者很快就登上了船。查理二世號上的二副約瑟夫·格雷維特——大家都以為他是忠于吉布森船長的——被抓了起來,有人“拿槍頂著他胸口”,他被武裝守衛(wèi)押到甲板下面去了。就這樣,亨利·埃夫里掌控了查理二世號;錨繩被砍斷,船揚帆起航。埃夫里下令,把從詹姆斯號搶來的中型艇流放到海上。不知道德魯伊特和漢弗萊斯用了什么方法,他們向阿科魯尼亞堡壘發(fā)出警報,說有人叛變,于是,查理二世號駛離港口時,海陸兩方面同時開炮,對其進行堵截。好在這艘船的航行速度快得驚人,這才躲過了一劫。
雖然整件事已經(jīng)過去300多年了,而且當時沒人想到接下來會引發(fā)一系列震驚全球的后果,然而查理二世號上發(fā)生的叛變事件是歷史上罕見的,我們幾乎可以重述當時的每一處細節(jié),甚至事件發(fā)生時叛變人之間所說的每一句話。
說到這場叛變及其歷史意義,倒是有一件諷刺的事。事件發(fā)生時,后來成為他那個時代最有影響力、最有成就的航海作家的人就在鴿子號上,他就是威廉·丹皮爾。不過,這些叛變細節(jié)可不是從他的作品當中了解到的。關于1694年5月7日的那一系列事件,丹皮爾在作品中只字未提。幾年之后,倫敦法院的一名書記員在抄寫案件參與者宣誓證詞時才從中得知叛變的細節(jié)。至此,叛變的歷史意義才為人所知。
當時,克雷正躺在前甲板下面的水手艙的吊床上,聽到炮聲的他一躍而起。看來,他們剛剛那些可疑的行為終于得到了證實:一定有大事要發(fā)生。于是,他爬上后甲板,隨后發(fā)現(xiàn)埃夫里正在掌舵,準備將船駛出港口。站在一旁的是船上的那名木匠,看樣子,他已然是埃夫里的左膀右臂了。
埃夫里抓住克雷的手問道:“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埃夫里兩眼盯著克雷,克雷含糊其詞:“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p>
經(jīng)過一番緊張而隱晦的交流,埃夫里告訴他:“明早八點,你們就都明白了?!?/p>
這時,木匠插話,只見他把克雷拉到一邊,激動地指了指埃夫里的方向。木匠說話時帶著——多年后,克雷在證詞里提及——一種猥瑣、夸張的語氣。
“沒看出來這位老大的氣勢嗎?”木匠質問??死c點頭:“看出來了。”
“這個人,還有老梅和奈特,我無條件相信他們。他們才是這場游戲的主角,才是老手?!苯又?,他威脅道,“你再不下去,我就敲碎你的腦袋。”
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克雷回到甲板下面。正當往下走時,他發(fā)現(xiàn)威廉·梅站在艙口附近。據(jù)克雷所說,這個世故的水手一臉挑釁地問他:“你來這里干什么?”克雷不想再招惹是非,便沒有回答他,繼續(xù)往自己的鋪位走去。梅咒罵了一句:“找死的家伙,就應該一槍打穿你的腦殼。”接著,梅還用槍抵著他的頭。多年后,我們這個上了年紀的水手在法庭上回想起這句話時,依舊耿耿于懷。
被炮聲驚醒的不止克雷一人。吉布森當時正在船長休息室里發(fā)著燒,后來終于迷迷糊糊地下了床。他感覺船體正在開闊的大西洋海域沖擊著浪花。他踉踉蹌蹌地來到后甲板上,跟埃夫里撞了個正著。
吉布森努力了解情況:“是船出了問題,要起航嗎?天氣怎么樣?”
“不,不,我們已經(jīng)出海了,風力很好,天氣也不錯?!奔忌悴欢?,大喊道:“出海了!怎么可能?”埃夫里開門見山地跟他說了一番?!艾F(xiàn)在,我是這艘船的船長,這是我的船艙,”他說,“所以,你必須讓位。我要去馬達加斯加島,要去謀發(fā)財?shù)穆纷?,這些勇敢的兄弟都要跟我一起走?!?/p>
緊接著,亨利·埃夫里跟船長談了條件,至于具體細節(jié),說法有所不同。有人說,埃夫里提議交換職位,讓吉布森給他做大副,自己升任船長。但根據(jù)克雷對整件事的描述,埃夫里做出了一個更加慷慨的提議:“如果你繼續(xù)留在船上,那么還是由你來做船長?!?/p>
吉布森當即拒絕了埃夫里的提議?!拔覐膩頉]想過你會這么對我,要知道我對你們一直都很好,”他結結巴巴地說道,“要我背叛雇主,我是不會答應的?!?/p>
埃夫里點點頭,說:“那么,你就得回到岸上去?!?/p>
歷史上有明確記載:埃夫里及其擁護者允許吉布森體面地離開查理二世號(并不是所有叛變都會以這種文明的方式收尾)。跟吉布森分開之后,埃夫里親自拜訪了關押在船艙里的二副格雷維特。
“我猜你也不想跟我們一起走吧?!卑7蚶镎f道。格雷維特的回答正如埃夫里所料,于是,查理二世號的新船長也沒有為難其余船員,就像對待吉布森那樣:“你,還有其余船員,既然不愿跟我們走,就放你們回到岸上去。”不過,他們必須即刻動身。格雷維特被帶到那艘中型艇上,“只背了些衣物”。埃夫里真心想讓前任船長和二副回到岸上去,然而眼前的情況變得復雜起來。黎明時分,查理二世號新組建的船員隊伍——有些是叛變者,有些依舊心向詹姆斯·胡布隆和西班牙遠洋艦隊,聚在甲板上審視當前的境況。原來,查理二世號已經(jīng)離岸10英里了。吉布森及其追隨者只好乘坐查理二世號的中型艇回到岸上。最后要離開查理二世號的時候,格雷維特從威廉·梅身旁經(jīng)過,握住他的手,祝他一切順利。據(jù)格雷維特所說,兩人分開時,梅“一臉的興奮與喜悅”。他跟格雷維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替我給我妻子帶好兒?!迸R別時,埃夫里還給二副準備了幾件衣服:外套和馬甲,還有被格雷維特落在甲板下面的職級證書(也就是所謂的委任書)。分別時,他們的話語很友善。至于埃夫里最后跟被迫卸任的吉布森船長說了些什么,史上并沒有相關的記載。
幾分鐘之后,17個人紛紛上了中型艇,準備劃回阿科魯尼亞。再看阿科魯尼亞堡壘,早已從水平線處消失了。正當要離開時,他們發(fā)現(xiàn)這艘救生艇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漏水。這些人都是經(jīng)驗豐富的水手,很快就測算出:漏水如此嚴重的船,劃不到10英里就得沉下去。然而此時已經(jīng)離開查理二世號,格雷維特和他的助手們趕緊呼救,希望他們能扔下一只水桶來。這一情景瞬間讓人覺得,整場看似兵不血刃的叛變其實都是假象:雖說腦袋沒吃槍子,卻要被淹死在海里。不過,好在查理二世號上的船員扔了一只桶下來,于是,這17名西班牙遠洋艦隊的忠實追隨者開始了返回阿科魯尼亞的漫長之旅。
吉布森船長環(huán)視了這16名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船員,他也一定能夠發(fā)現(xiàn),查理二世號的這艘救生艇其實還可以容納更多人。
后來,正是救生艇上的這些空位成了判定查理二世號留守船員的犯罪動機的明確證據(jù)。以下兩點事實是不容置疑的:埃夫里是默許相當數(shù)量的船員離開的,而且返港的救生艇上為更多人留了位子。綜合這兩點,就可以指控那些叛變者:他們有機會離開,卻自愿選擇了留下。雖然大家對上述兩點事實已達成共識,而且1694年5月7日的事件的所有細節(jié)也都浮出了水面,但這場叛變依舊帶有羅生門的色彩。同樣的事件,甚至是相同的陳述,如果有人認為有些叛變者是被迫追隨埃夫里的,那么事件的性質就會變得截然不同。其中一個版本是這樣陳述的,威廉·梅是埃夫里的一個關鍵盟友:他興高采烈地舉杯歡慶新征程;因克雷不愿加入叛變隊伍而舉槍威脅;送前任二副格雷維特登上救生艇,臨別時一副愉悅的表情。然而,梅一直在為自己申冤,說當初加入叛變隊伍并非自愿,說當時用潘趣酒致祝酒詞并沒有別的意思,說他舉槍威脅克雷是忠于吉布森的表現(xiàn),而非效忠埃夫里。
梅本人在陳述叛變過程時說道,跟克雷碰面之后沒多久,他就去了當時查理二世號掌舵人埃夫里那里。當時,埃夫里發(fā)覺梅可能對自己有異心。他說:“你,梅,我覺得你不太喜歡這樣,還是回你的艙里去吧?!庇谑?,梅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對自己的選擇做了一番考量。接下來的場景,梅在證詞中是這樣描述的:
我當時在想,離開之前,必須看一眼我的老船長;我求他們讓我去看看他;當時,有兩個帶著刀的人站在那里,不讓我去見他。后來,我們交涉了一番,我求他們幫忙,讓我進去,最后他們終于讓我進去了;當時,醫(yī)生正在給船長的太陽穴涂抹藥膏......等我再出來時,他們正在趕這些人下船,其中就有二副格雷維特先生......我跟他說,記得替我向我妻子帶好兒,因為我這輩子不太可能再見到她了,誰也走不了,除非他們愿意放行。
“誰也走不了,除非他們愿意放行?!蔽覀冊賮砜催@句話,再結合當時的情景,那么梅最后跟格雷維特說的那些話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一個男人悲傷地請另一個人替自己給妻子帶好兒,他這么做不是因為心甘情愿地選擇跟一群叛徒出海冒險,而是因為別無選擇,他心里清楚,再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按照這個版本的陳述,梅不是埃夫里的副手與同謀,而是他的俘虜。
總結起來不過一兩行字:一群醉酒之人致船長的祝酒詞,船艙口的一句威脅,給配偶帶的一句口信。但事實表明,如何解讀這些簡單的文字關乎威廉·梅的生死。
如果梅,還有查理二世號上的其他船員,并非自愿加入叛變隊伍,那么當時的救生艇上依舊有空位,他們?yōu)楹尾慌c吉布森和格雷維特一同回到詹姆斯號上?據(jù)梅所說,是因為那艘救生艇出了問題。梅后來提供證詞說:“那些人上了船之后,就開始嚷著要一只水桶,否則船就會沉下去,而當時他們離岸邊還有9英里。真是無法想象,如果更多人上了船,要怎樣才能劃那么遠。按照王室方面所掌握的證據(jù),他們很有可能連船帶人一同沉到水里?!卑凑彰返年愂觯瑪[在他面前的選擇就是不公正的:要么成為一名叛變者,過違法的生活,要么就跟17名船員一起沉到大西洋那開闊的海域中被淹死。梅在法庭上辯解:“如果我拒絕跟他們走,他們就會殺了我。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作為從犯而死呢,還是要接受國家法律的制裁呢?!弊詈螅S查理二世號一起走的約有80人,他們正式宣告叛離西班牙遠洋艦隊。等他們正式開始航行,埃夫里重新命名了那艘船。如今,那艘船被改名為“幻想號”——既暗指船的質量,也暗指他們希望憑借這艘船而尋得的寶物。船上的人也有了新的身份,最初無論在叛變過程中扮演怎樣的角色——頭目、親信或俘虜,如今,他們都變成了海盜。
“幻想號”:自由、平等友愛的海盜共和國
非洲西部大西洋·1694年5-6月
亨利·埃夫里升任幻想號船長之后的頭一件事——如今,他和手下那些船員徹底斷絕了與詹姆斯·胡布隆及西班牙遠洋艦隊之間的關系——就是制訂一個如今所謂的企業(yè)利潤分配計劃。要知道,海盜一向不受國家法律的約束,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就其暴力行徑而言,絕對是名副其實的無政府主義暴力分子。然而就是這樣一群漂泊不定的人,往往會制定并遵守一系列約束自身行為的規(guī)定,包括他們之間的財務關系。絕大多數(shù)時候,海盜在起航之前會制定一個“協(xié)議條款”,以此規(guī)定旅途中船長、高級船員及普通船員之間的政治與經(jīng)濟關系。
其中最為重要的是有關戰(zhàn)利品分配的條款。大體上就像東印度公司的投資者那樣,每個海盜都是該合資企業(yè)的股東。如果運氣夠好,在航行途中掠奪了財物,那么這筆錢就要按照每個人所持有的股份進行分配。不過,與東印度公司——其實也包括幾乎所有的現(xiàn)代企業(yè)不同的是,絕大多數(shù)時候,海盜船的利潤分配都盡可能地追求平等。舉一個例子作為參考,如今美國企業(yè)高管的平均薪資比中等職員高271倍,而在埃夫里那個年代,皇家海軍船上的船長以及軍官級別的薪資是普通一等水兵的10倍。在商船或者是像西班牙遠洋艦隊那樣承擔私掠任務的船上,二者的收入比低至5∶1。海盜的收入分配更為平均。18世紀,愛德華·洛所在的海盜船————為紀念埃夫里,將船命名為幻想號————制定的經(jīng)濟條款是這樣的:“船長拿兩份,船主拿一份半,醫(yī)生、副手、炮手及水手長各拿1.25份。”其余船員每人拿一份。亨利·埃夫里和手下人的分配標準更簡單:埃夫里拿兩份,其余每人拿一份。
即便當時幻想號還制定了其他協(xié)議條款,但終究沒能在歷史記裁中保存下來。不過,我們倒是搜集了其他四份完整的海盜協(xié)議條款,制定時間是在埃夫里之旅后的幾十年,其中涉及的有:洛的船、巴塞洛繆·羅伯茨的船、約翰·菲利普斯的船和喬治·勞瑟的船。這四份協(xié)議文件很有意思,乍一看,有的是關于海盜船日常消遣的,有的是關于海盜們?yōu)榱撕椭C、維穩(wěn)地度過航行期而建立的令人驚訝的微妙的政治體系的。在這四份留存的條款中,羅伯茨那份讀起來最為生動有趣:
1.當下事務中,所有人均享有平等的投票權。任何時候掠奪來的新鮮食物與烈酒,所有人都有平等的享用權,隨時可以享用。若上述用品處于短缺狀態(tài),出于大局考慮,或經(jīng)投票決定節(jié)省策略。
2.所有人應公平享有按名單順序領取獎品的權利,因為除了應得份額的酬勞,他們還應有額外的獎勵。但是,若他們膽敢私占財產(chǎn),無論是盤子、珠寶還是錢,哪怕只值一美元,都將被大家孤立。若有人膽敢搶奪他人財產(chǎn),就得被割掉鼻子和耳朵,再被流放到岸上,吃盡苦頭。
3.任何人不得參與賭博活動,包括擲骰子或玩紙牌。
4.晚上八點準時熄滅燈和蠟燭,之后若有人膽敢喝酒,就懲罰他一直坐在黑漆漆的露天甲板上。
5.所有人必須保管好自己的隨身武器,彎刀與槍必須保持清潔,時刻準備應戰(zhàn)。
6.不得帶男童或女人上船。若有人膽敢誘騙后者上船,秘密帶其出海,將被處以死刑。
7.戰(zhàn)時,若逃離船或自己所屬的船艙,將被處以死刑或流放到孤島。
8.任何人不得在船上打架斗毆,若雙方發(fā)生沖突,可以帶上劍或手槍到岸上決斗。雙方事先背對背站立,待舵手發(fā)令,雙方即刻轉身開槍。若有一方放棄對戰(zhàn),舵手就拿走他手中的槍支。若雙方都沒能擊中對方,接下來,雙方可以持彎刀對戰(zhàn),先讓對方見血的獲勝。
9.在攢夠1000股股份之前,任何人不得談論放棄原有生活方式之類的話。凡為了維護本船利益而變成跛腳或缺胳膊少腿的人均可從800份普通股中獲取8份股權,獎勵力度按受傷程度成比例計算。
10.船長與舵手各領取兩份獎品,主炮手與水手長各領取一份半獎品,其他高級船員領取1.25份獎品,其他人各領取一份。
11.樂師只享有在安息日休息的權利。其他時間只能視情況而定。
在現(xiàn)代人看來,這份小型規(guī)章制度中的條款——大約是18世紀20年代制定的,似乎有些古板:現(xiàn)代社會中的絕大多數(shù)政治文件都不會針對決斗制定如此詳細的條款,也不會在晚上八點以后禁止點蠟燭。然而海盜的這些規(guī)矩,或被稱為協(xié)議條款,在當時是很超前的?;叵肓_伯茨的船的條款中的第一項:“當下事務中,所有人均享有平等的投票權?!币?,海盜在規(guī)章制度中制定這種民主性條款,比美國革命與法國大革命還要早近一個世紀。船長要為船員所接受,如果多數(shù)船員不喜歡他,他就得退位讓賢。而海軍船和商船則屬于專制性組織,在船長的領導下,等級制度森嚴,船長在船上擁有絕對的權力,沒有任何機制遏制他濫用權力。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海盜是漂泊在海上的民主組織。查爾斯·約翰遜在其1742年出版的暢銷書《海盜通史》(用相當長的篇幅講述了埃夫里及其犯罪事實)中說道,在海盜船上,“群眾擁有最高的權力,所以毫無疑問,他們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喜好與心情推舉或罷免船長”。
與行使表決權相比,海盜船的管理模式更為講究。在那一時期,絕大多數(shù)海盜船都建立了一種三權分立的權力制度,與美國憲法架構極為相似。船長的權力是受到一定限制的,很有可能因為投票結果不利而下臺,不僅如此,舵手的獨立權力也會對船長產(chǎn)生制約作用。雖然戰(zhàn)時船長擁有不受限制的權力,而且在布置整體任務時擁有絕對的領導權,但是絕大多數(shù)日常事務都是由舵手來裁決的,而且此人擁有戰(zhàn)利品的分配權。引用約翰遜的話就是:
關于對較輕的罪行的懲罰……海盜們會自主選出一位首席長官,冠以舵手的頭銜,由他全權負責(戰(zhàn)時除外)。如果船員違背他的命令,打架、鬧不和,虐待俘虜,違背指令肆意掠奪,尤其要強調的是,船員保管武器不當?shù)男袨橐坏┍凰?,就得聽憑他的處置,全船上下不得違逆??傊?,這位長官是值得全員信任的人,掌管船上的戰(zhàn)利品,分配給全船使用,只要他愿意……
如果說船長是大家選舉出來的領導,大體就像總統(tǒng)或首席執(zhí)行官那樣,那么舵手則帶有一職多角的特點,既具有司法權力,決定如何懲罰船上發(fā)生的違規(guī)行為,還有著首席財務官的權力,掌管薪酬。若船長被罷免,那么舵手這種權威角色往往是繼任船長的首選,就像叛變期間大副埃夫里奪權成為查理二世號上的舵手一樣。剛離開阿科魯尼亞的頭幾天,船員們就推選出了一位舵手,輔助埃夫里。這人叫約瑟夫·道森,是一位30多歲、經(jīng)驗豐富的水手,來自加拿大雅茅斯。
海盜條款中還出現(xiàn)了另一個新款項,貌似也是當初幻想號船員們制定的,就是我們在羅伯茨的船第九條規(guī)定中所見到的:“凡為了維護本船利益而變成跛腳或缺胳膊少腿的人均可從800份普通股中獲取8份股權,獎勵力度按受傷程度成比例計算?!焙1I組織將這種保險機制融入他們的制度當中,作為這一集體的核心法則。無論大家繳獲了多少戰(zhàn)利品,凡在戰(zhàn)爭中受重傷的人都會按不同比例分到相應的財物。他們的有些保險制度比羅伯茨的船上的條款還要精細和到位。18世紀的海盜兼奴隸販子亞歷山大·艾斯克默林(Alexandre Exquemelin)透露,受傷的船員會根據(jù)傷情獲得一定標準的補償金:失去右臂的人比失去左臂的人拿到的補償金多,沒了一只眼睛的人跟沒了一根手指的人拿到的補償金差不多。
綜合上述幾點來看——公開的民主,三權分立,公平的補償制度,遭受重大傷害時的獲賠政策,從真正意義上講,17世紀末18世紀初的海盜船在不受任何歐洲國家法律約束的同時更具先進性。海盜既是亡命之徒,也是先鋒隊,建立了一系列保證全體船員團結一致的制度條款,又避免了權力與財富的過度集中。當人們還在探索現(xiàn)代跨國公司這種組織形式時,海盜們已經(jīng)在嘗試構建不同的經(jīng)濟體制(類似于工人集體制)了。以上經(jīng)濟與管理條款讓近代歷史學家對海盜這一群體有了重新認識,如今來看,他們不僅是犯罪與探險史上的重要角色,還是激進政治史的先驅。正如海洋歷史學家J.S.布羅姆利所寫的那樣,海盜“不僅逃離了束縛,他們至少在其所在的領域踐行了自由、平等甚至友愛的理念,而這對新舊世界的絕大多數(shù)公民而言,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夢想,至少目前為止是這樣”。
18世紀初,馬庫斯·雷迪克在針對航海文化闡述權威性觀點時提到了海盜階級的政治策略:
海盜們營造了一種無君主主義文化。18世紀初,他們最大限度地脫離了傳統(tǒng)權威的環(huán)境:遠離了教堂,遠離了家庭,遠離了常規(guī)的勞動環(huán)境,讓海洋把自己與國家權力隔離開來,轉而開展了一場奇怪的實驗……海盜們會公平合理地分攤生活中的機遇與風險,在危險面前,人人平等,無一例外,所得的戰(zhàn)利品也會平等地分配,以此體現(xiàn)海上生活的集體主義精神。
要想知道為什么亨利·埃夫里會在英國國內聲名遠揚,就得先弄清楚什么是平等主義精神。要知道,他們不僅僅是一群魯莽的強盜,只知道追求海上的冒險與刺激,他們還在推行民粹主義價值觀,然而,大陸連這種觀念都不曾出現(xiàn)。
當然,海盜們要想讓這種工人階級英雄的神話廣為人知,光靠口口相傳遠遠不夠,他們還需要媒體宣傳的力量。亨利·埃夫 里以及幻想號上的其他船員很快就會成為名人,他們的事跡將被17世紀末各種形式的媒體(小冊子、傳記、公開的刑事審判記 錄,甚至戲?。﹫蟮?,或被贊揚,或被譴責。
(本文摘自史蒂文·約翰遜著《海盜經(jīng)濟:一場掠奪行動與現(xiàn)代社會秩序的誕生》,王冬佳譯,中信出版集團,202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