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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紅樓夢》:傻大姐撿到的繡春囊

我談《紅樓夢》中金麒麟所伏“白首雙星”的指向,以為曹雪芹是以這對信物來暗示賈母和張道士之間的情愛經(jīng)歷。

我談《紅樓夢》中金麒麟所伏“白首雙星”的指向,以為曹雪芹是以這對信物來暗示賈母和張道士之間的情愛經(jīng)歷。這和時下絕大多數(shù)紅學(xué)家對“金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回目的理解完全不同,自然也不會被這些紅學(xué)家們樂于接受(別詳拙稿《金麒麟背后隱伏的是哪兩位“白首雙星”》)。不過學(xué)術(shù)研究就是擺事實,講道理,先把事實清清楚楚地擺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把道理明明白白地敘說出來,明白人當(dāng)然會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

《紅樓夢》中的金麒麟


敝人探討曹雪芹用金麒麟來暗示什么,或者說是隱喻什么,著眼的方向,首先是這對金麒麟最初是佩戴在什么人的身上?之所以會做這樣的思考,是因為這對麒麟既然陰陽相配,那么,它就理應(yīng)是作為男女情愛的表征而現(xiàn)身于世的,可像牛郎、織女那樣相望而不能相及則顯然與這一表征相違。

因而,要想探明金麒麟之事的真相,就只能轉(zhuǎn)頭回看,亦即向上追溯這對麒麟的來源,看看這兩個金身匹配在一起的時候是戴在哪一對情侶的身上。結(jié)果,是我揭示了賈母和張道士這對白發(fā)老人在青春時節(jié)的純真情感和熾烈性愛,同時也體會到曹雪芹通過這對金麒麟向我們展示的這種人類真情摯愛恒所必有的悲情。

在《紅樓夢》中,還另有一組成雙成對的物件,同樣是書中兩個有情人傳遞情誼的信物,而且這兩種信物的出現(xiàn)過程還頗有相似之處。過去周紹良先生探討曹雪芹早期創(chuàng)作的《風(fēng)月寶鑒》一書的情況,以為這兩事雖然“絕不相同,可是也是一種重復(fù),應(yīng)該不是一部書中所有而是歸并來的”(周紹良《“雪芹舊有〈風(fēng)月寶鑒〉之書”》,見周氏《紅樓夢研究論集》)。這一認識雖然還可以進一步深入探究,但從中可以清楚看出二者之間確實具有很相近的地方。

關(guān)于這對信物,曹雪芹本來描述得清清楚楚。當(dāng)然這只是我讀《紅樓夢》所得到的印象,其他人未必也有同樣的認識;特別是頗有一些專門研究所謂“紅學(xué)”的“紅學(xué)家”也是如彼那般。正因為面對著這樣的情況,我想在這里寫下自己的讀后感,首先是想從思考問題的“方法論”角度為自己的金麒麟說張目,同時也供對這問題本身感興趣的讀者參考。

談起這對信物,要先從傻大姐談起?!都t樓夢》第七十三回的回目,是《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這里頭的“癡丫頭”就是“傻大姐”?!吧荡蠼恪碑?dāng)然不是這“癡丫頭”的名字,而且這“大姐”歲數(shù)也不大。

而今那些無條件地絕對崇拜曹雪芹筆墨的人,不管前八十回寫了什么,字字句句都覺得妙,而且奇妙無比。其實即使是被諸多崇拜者頂禮膜拜的前八十回里,也是敗筆累累,無計其數(shù)。主要的原因,是曹公寫書的時候很率性,前后又至少經(jīng)歷過三大階段(篇幅較短的《風(fēng)月寶鑒》、百二十回的待改定《紅樓夢》稿和被脂硯齋主定名為《石頭記》的八十卷修改未完稿),每一階段的主旨還都有不同程度的差別,其思想境界和藝術(shù)水平乃至處理文字的技術(shù)都是在寫作過程中逐漸提高、完善的,而符合他心目中最后理想的全書又始終沒有定稿——關(guān)于“傻大姐”這個名字的敘述就是稍欠周全的。

這傻大姐一出場,是她從大觀園里往外走,在園子門口,遇到了正要往里進的邢夫人:

(邢夫人)剛至園門前,只見賈母房內(nèi)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地走來,手內(nèi)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一壁瞧著,一壁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停住。

請注意,這里是說這個丫頭“名喚傻大姐”,而我在這里使用的文本,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以庚辰本作底本的“權(quán)威”版本,而且是2022年新鮮出爐的最新版。下文凡不做特別說明者,依據(jù)的都是這個版本。

附帶說明一下,所謂庚辰本是庚辰年寫定的一個脂硯齋系統(tǒng)的《石頭記》抄本,世間那些篤信后四十回書不是出自曹雪芹之手的紅學(xué)專家們,認定經(jīng)程偉元和高鶚之手點竄的百二十回全本,文字已遠不如這類脂硯齋寫本完美,所以這些紅學(xué)家們對《紅樓夢》的前八十回文字,通常都是惟脂硯齋寫本是信。

庚辰本《石頭記》


大家讀到這里,一定會想,誰家的爸媽會給自己的女兒起這么個“傻”名字呢?情況當(dāng)然不是這樣。緊接著,曹雪芹就具體講述了這丫頭名字的由來:

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做粗活的一個丫頭。只因他生的體肥面闊,兩只大腳,做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guī)矩之外。賈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fā)笑,便起名為“呆大姐”,常悶來便引他取笑一回,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癡丫頭”。他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眾人也就不去苛責(zé)。

這里講賈母給這丫頭起的兩個諢名,一個叫“呆大姐”,另一個叫“癡丫頭”,然而卻都不是“傻大姐”。

一本正經(jīng)地講述這丫頭“傻大姐”之名的由來,卻明確無誤地告訴讀者,這位“傻大姐”或名“呆大姐”,或名“癡丫頭”,就是不叫“傻大姐”!這是什么“神筆”?這是哪一路邏輯?難道大文豪的寫作,就都這么不同于常人,非得這么“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么!

實際情況未必如此。請看在程偉元和高鶚審定的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中,不管是所謂“程甲本”,還是“程乙本”,相關(guān)文字都大體相同,如程乙本為:

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歲,是新挑上來給賈母這邊專做粗活的。因他生的體肥面闊,兩只大腳,做粗活很爽利簡捷,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出言可以發(fā)笑,賈母喜歡,便起名為“傻大姐”,若有錯失,也不苛責(zé)他。(據(j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排印啟功注釋程乙本)

程甲本《紅樓夢》


程甲本同程乙本的差別,只是“十四歲”作“十四五歲”,“給賈母這邊專做粗活的”書作“與賈母這邊專做粗活的”,后者體現(xiàn)出程甲本對脂硯齋寫本的沿承,前者則應(yīng)是程乙本在擺印活字過程中無意間脫落一個“五”字。

那么,在程偉元和高鶚印行的百二十回《紅樓夢》中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上述變化呢?核對晚清楊繼振收藏的所謂“夢稿本”、也就是高鶚的工作底本后便不難看出,程高本上述改易,顯然是程偉元和高鶚兩人刻意所為。

楊藏夢稿本《紅樓夢》


在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全書當(dāng)中,這雖然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但就像窺一斑可知全豹這一俗語所說的那樣,在我看來,審視這一文本更易,可以對這部小說的形成過程,獲取一些具體而又重要的認識。

程偉元、高鶚兩人對曹雪芹舊文所做改動(或許這段文字的衍變過程比這還要復(fù)雜一些,但不管怎樣,哪怕僅僅是一種被動的選擇,它也清楚體現(xiàn)出程、高二人做出這一甄別的眼界和意識),從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角度來看,總的來說,并不合理,只是在很大程度上簡省了敘事的語言而已。然而曹雪芹寫這部著述,既不是撰著他家的自敘傳,也不是編纂清朝的宮廷史,并不以文字簡省為勝,而是追求良好的藝術(shù)效果。兩相比較,顯然是曹氏舊文更有韻味,美中不足之處,只是他寫著寫著就只顧得描述傻大姐“行事出言,常在規(guī)矩之外”這一人格特征,完全忘記了自己這一段文字最核心的內(nèi)容應(yīng)是說明“傻大姐”名號的由來,結(jié)果竟寫出了“呆大姐”或“癡丫頭”這兩個同“傻大姐”完全不搭界的稱謂來。

這種率性,正是曹雪芹運筆行文的一項重要特點。把握這一重要特點之后,我們看胡適、俞平伯等一眾“新紅學(xué)”派專家們,他們因前后敘事往往不能卯榫對接,就斷定后四十回書必定出自高鶚或某位“無名氏”之手,這樣的看法是否合適就頗為值得斟酌了。

像傻大姐的稱謂,就這么上下緊密相連的一段文字之內(nèi),曹雪芹的敘事都能寫得如此脫節(jié),那么,在其“伏脈千里”的漫長描述過程中,后面出現(xiàn)某些與前文失去照應(yīng)的情況,豈不再正常不過了么?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一事例很形象地告訴我們,正因為后四十回同樣出自曹公自己的手筆,才會出現(xiàn)未能與前文妥善對接的情況。

因為單純編故事是很容易做的事情。若是高鶚或某位“無名氏”來為曹雪芹續(xù)寫后四十回,那么,這個人一定先寫出一個大綱,清楚拉出一個個人物和一件件故事的脈絡(luò),以便準(zhǔn)確接續(xù)前面的故事情節(jié),至少不應(yīng)出現(xiàn)前后嚴重抵牾的情況。就像程偉元和高鶚一定要前后統(tǒng)一地處理傻大姐的名號問題一樣。把個故事情節(jié)都編得根本對不上茬,那他還來續(xù)寫什么?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來續(xù)書,都不應(yīng)該“續(xù)”得這么差。

由于曹雪芹人很率性,所以書稿的寫作往往隨興之所至,信筆為之。其得意之處,在于人物性格和命運的刻劃,而對前后敘事的技術(shù)性銜接,有時會顧不上細思多想。原因是與文學(xué)性的描寫相比較,這些敘事的文筆都很容易處理,全書定稿時再貫通前后統(tǒng)一處理也不遲,這是用不了費多大事兒就可以處理好的。

程偉元和高鶚的情況,則同曹雪芹恰恰相反,他們二人是補綴修訂曹氏已有的文稿,雖然文學(xué)描寫的能力遠不能望及曹公項背,可發(fā)現(xiàn)原稿敘事的疏誤并加以訂補,只要具有基本的文化修養(yǎng)和大體清晰的邏輯思維能力就夠了,中人之才,就都不難做到。

這是借著“傻大姐”名號這個由頭,隨便講講我對《紅樓夢》前八十回同后四十回關(guān)系的一個總的看法。下面“言歸正傳”,談?wù)勆荡蠼闶种心羌盎t柳綠的東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

話說在大觀園門口遇見邢夫人的傻大姐,怎么會“手內(nèi)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這是由于她因能給老太太添些笑料而得賈母喜歡,眾人對她的失禮之處也多睜一眼閉一眼,所以,“若賈母不喚她時,便入園內(nèi)來玩耍。今日正往園內(nèi)掏促織,忽地在山石背后得了一個五彩繡香囊”。

香囊也就是佩戴在身上盛放著香料的布袋(當(dāng)然也可以掛在臥床的帳上),就像現(xiàn)代人往身上噴灑香水,是一種很優(yōu)雅的講究。當(dāng)然古今同理,都是只有具備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講究。既然是一種隨身佩戴的優(yōu)雅講究,在香囊上刺繡一些圖案做裝飾,也就成了所謂“題中必有”之義。

傻大姐在山石背后所“得”繡香囊,結(jié)合回目中“癡丫頭誤拾繡春囊”的“拾”字,自然是在山石背后撿到的,再說下文傻大姐也明確對邢夫人講到這是她“掏促織兒在山石上撿的”。有意思的是,傻大姐撿到的這個繡香囊,上面刺繡的圖案相當(dāng)“別致”:

上面繡的并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癡丫頭原認不得是春意,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弊笥也陆獠粊?,正要拿去與賈母看。

文中“春意”,應(yīng)依夢稿本和程乙本改作“春意兒”。這個詞兒在北京話里有沒有這個“兒”化語尾是有很大差別的——“春意”只是指“鬧貓”式的感覺和表現(xiàn),“春意兒”則顯然特指“妖精打架”的春宮畫,“兒”字是省不得的(這也是曹雪芹原稿文字不夠精準(zhǔn)而經(jīng)過高鶚打磨完善的地方,當(dāng)然你若是想到他自幼生長于金陵城里,也就不足為怪了),傻大姐撿到的這個“繡香囊”之所以又被稱作“繡春囊”,就是因為這是個繡著“春意兒”的“香囊”。

書讀到這里,我們才明白曹雪芹講了那么一大篇傻大姐的特性,他的目的是什么了——目的是讓這樣一個“認不得是春意兒”的癡丫頭撿到這個惹是生非的繡春囊,才能把知情者封閉在一個特定的范圍內(nèi),這樣才能在一種莫測高深的氛圍中,展開抄檢大觀園的行動。這就是只有像傻大姐這樣的角色方才得以發(fā)揮的獨特作用。在下文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那一回里,王夫人對鳳姐講“幸而園內(nèi)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撿得。倘或丫頭們撿得,你姊妹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個小丫頭們拾著,出去說是園內(nèi)撿著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說得就是這個意思(附案“園內(nèi)上下人”應(yīng)是“園內(nèi)下人”的衍文,指“還不解事”的傻大姐;其“尚未撿得”句,據(jù)楊藏夢稿本可知,應(yīng)屬諸如庚辰本這樣的個別脂硯齋系統(tǒng)抄本所有,系他人在抄寫過程中因未能讀懂曹氏文義而自行妄增,并不符合作者原意)。

楊藏夢稿本《紅樓夢》


在傻大姐眼中只是“兩個妖精打架”或“兩口子相打”的繡春囊,被邢夫人看到后先是一驚,“嚇得連忙死緊攥住”,隨即威脅傻大姐絕不能向他人再提起此事,并把這個繡春囊密藏于袖內(nèi),同時不動聲色地暗自“揣摩此物從何而至”。

曹雪芹雖然沒有明白寫出,但聯(lián)系下文敘述的相關(guān)事項可知,邢夫人想到的這個繡春囊的物主,是她的兒媳王熙鳳。鳳姐雖然是邢夫人的兒媳,論娘家卻是王家的人,她是王夫人的侄女。就血緣關(guān)系而言,當(dāng)然跟王夫人更親。對王夫人和鳳姐都一向心存芥蒂的邢夫人,由于想到了這繡春囊最有可能是鳳姐的對象,于是便封裝好這個繡春囊,打發(fā)她的配房王善保家的將其送至王夫人處——這是要給王夫人難看,看她如何處置這一難堪的窘事。

那么,邢夫人為什么會以為此事就一定會讓王夫人和鳳姐難堪呢?王夫人在被將了這一軍之后,隨即就向鳳姐出示這件妙物并質(zhì)問云:“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遺在那里來?”且看當(dāng)時是怎樣一番情景:

鳳姐聽得,也更了顏色,忙問:“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嘆說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再女孩子們是從那里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里弄來,你們又和氣,當(dāng)作一件頑意兒。年輕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脹了面皮,便依炕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我并無這樣?xùn)|西。其中還要求太太細詳其理:這香袋兒是外頭雇工仿著內(nèi)工繡的,帶這穗子一概是市賣貨。我便年輕不尊重些,也不要這勞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這東西也不是常帶著的,我縱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帶在身上各處去?況且又在園里去,個個姊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么意思?三則論主子內(nèi)我是年輕媳婦,算起奴才來,比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個人了。況且他們也常進園,晚間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們身上的?四則除我常在園里之外,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幾個小姨娘來,嫣紅、翠云等人,皆系年輕侍妾,他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他也不算甚老,他也常帶過佩鳳等人來,焉知又不是他們的?五則園內(nèi)丫頭太多,保不住個個都是正經(jīng)的不成?也有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時半刻人查問不到偷著出去,或借著因由同二門上小幺兒們打牙犯嘴,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沒此事,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p>

我們看王夫人一下子就想到鳳姐會有這樣的東西和王熙鳳不敢辯駁她并沒有這樣的東西,這些情況都清楚表明,榮、寧二府的少奶奶們通常是會有繡春囊的;即使不帶在身上,至少是都見過此等妙物的。不僅如此,那些年輕的侍妾和已婚女仆、甚至個別未婚的丫頭,也完全有可能會持有此物。

這告訴我們,年輕且有性經(jīng)歷的女性佩戴繡春囊或在床笫間使用此等對象,是當(dāng)時通行的社會習(xí)俗,本來是很正常的,只是一般不宜“帶在身上各處去”而已,榮、寧二府也不例外。就是只合暗地里用,不能明晃晃地讓人看見。兩個有情人翻云覆雨,本來就是你享我樂的事兒,沒必要把這做成舞臺演出或在線直播(通常法律也不允許這樣做)。

鳳姐說自己雖然會用,但卻不會用普通的“市賣貨”,她用的“自然都是好的”。那么,什么樣的才是她用的好貨呢?鳳姐提到的了“內(nèi)工”的制品,即傻大姐撿到的這個繡春囊應(yīng)該是“外頭雇工仿著內(nèi)工繡的”。

這所謂“內(nèi)工”,顧名思義,指的應(yīng)該是內(nèi)廷工匠的制品,也就是世俗所說宮里的東西。很自然地,這就帶來兩個問題,需要回答:一是賈家能用到這些宮廷用品么?二是宮廷制品能有“妖精打架”的花樣么?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能”。比如賈母很平常地就會吃“內(nèi)造瓜仁油松瓤月餅”(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鳳姐更隨隨便便就送給劉姥姥“一盒子各樣內(nèi)造點心”(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僻 瀟湘子雅謔補余香》)。還有鳳姐穿有一件用“上用內(nèi)造”紗布做的“大紅綿紗襖子”(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其秘賬里竟有“上用紗各色一百疋”(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富有的薛姨媽也曾拿出稍舊了些的十二枝堆紗宮花分別送給迎春、探春、惜春、黛玉、鳳姐,明確說“這是宮里頭的新鮮樣法”(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寶玉過生日,鳳姐送的禮品中也有一個“宮制四面和合荷包”(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這類東西的來源,有的明確可知,像元春送來的“頒賜之物”——如元春入宮后曾出燈謎讓寶玉和眾位小姐猜,猜著的人所得皇帝賜與的獎品,就有“每人一個宮制詩筒”(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像王夫人的哥哥九省都檢點王子騰送給寶玉慶生日的賀禮里就包括“一百束上用銀絲掛面”(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如此高官,當(dāng)然是得自皇帝賞賜;還有江南甄府送給賈府的“請安”之禮為“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疋,上用雜色緞十二疋,上用各色紗十二疋,上用宮綢十二疋”,這“上用”的就是專門給皇帝特制的用品。賈府得到的類似物品,還有“進上”的“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瓶子上甚至還帶著“進上”時“原配”的“鵝黃箋子”(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參見周紹良《木樨香露和玫瑰清露》,見周氏《細說紅樓》)。甄家連接駕都接過四次(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時寶釵小惠全大體》),自應(yīng)得自皇帝的賜與;王熙鳳還有“暹羅進貢來的”茶葉(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這也應(yīng)該是從王子騰處得來的皇帝賜與之物。

以賈家榮、寧二府的地位和榮寵,當(dāng)然同樣有機會直接獲賞各色“內(nèi)工”制品。從上面舉述的事例可知,所謂“內(nèi)工”的制品在賈家并不稀罕,甚至可以說是司空見慣的。然而有“內(nèi)工”制品并不等于就會有“內(nèi)工”制作的“繡春囊”——因為“內(nèi)工”絕對不會制作此等御用之物。皇帝盡可荒唐,但皇家畢竟還要講究一點點兒體面,不能明晃晃地指令御用工匠展示“妖精打架”的精彩畫面。退一萬步講,即使宮里給皇帝制作了這種別具情趣的玩意兒,哪一位皇帝也絕不會頒賜給權(quán)臣貴戚來個君臣同樂。

那么,鳳姐講的“外頭雇工仿著內(nèi)工繡的”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從字面上看,當(dāng)然是指仿造“內(nèi)工”繡法亦即所謂“內(nèi)法”而制作的繡品,可若是“內(nèi)工”繡品同她使用的繡春囊毫無關(guān)系,那她還講這話干什么呢?我想是講這個繡春囊上除了“妖精打架”之外的其他那些刺繡圖案——“妖精打架”是后來補繡的,而這個繡春囊上原本留有較多的空白,只是在邊緣地方繡有簡單的裝飾性圖案。

現(xiàn)在我們需要回過頭來,明確一下這種不帶“妖精打架”圖案的“囊”是什么東西——它就是王熙鳳所說的“香袋”?!跋愦币喾Q“香囊”,故繡有“妖精打架”式“春意”圖案的“香囊”便被稱作“繡春囊”。

香袋是古人盛放香料的一個小袋子,通常是佩戴在身上,而且男人、女人都帶;此外,還常常掛在床帳四帷的角上。

清朝的皇帝,常常會賞賜香袋給王公大臣,史籍中有很多記載,所以賈府若有這樣的御賜“內(nèi)工”香袋也是很平常的,鳳姐送給寶玉的那件“宮制四面和合荷包”,就同這種“內(nèi)工”香袋很相近了。所以,王熙鳳講的那種若是她自己用的繡春香囊,就應(yīng)該是在這種“內(nèi)工”香袋上再另行繡上演示“妖精打架”方式的畫面。

“妖精打架”雖然必須有兩個“妖精”出場,可刺繡這種“妖精打架”的圖案卻可以自己一個人私下里做,即在普通的香袋上自行繡出——這是分析鳳姐這段自白所得出的一項重要認識。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女性,即使家庭地位尊崇或家中饒有資財,一般也都能動手刺繡,在賈府里生活的這些姑娘媳婦也是如此。譬如久已“留心針黹”之事的薛寶釵拿起襲人正給寶玉繡著的“白綾紅里兜肚”,隨手就能繼續(xù)“代刺”,不一會兒就繡出“兩三個花瓣”(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云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又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鳳姐當(dāng)然也不例外。

伶牙俐齒的王熙鳳,把話講得這么合情又在理,王夫人不能不信,可鳳姐的話畢竟不能弄個大喇叭東府西府滿院子里嚷嚷,終究還是得弄清這個繡春囊的來由,才能堵住邢夫人的嘴。這對王夫人來說雖然是件很難很難的難事兒,可鳳姐不僅順嘴兒就講出了應(yīng)對的辦法,而且還順勢提出了防微杜漸的措施。

王熙鳳的主意,是先“平心靜氣暗暗訪察”,因而這樣“才得確實”。這樣做的好處有三,一是“縱然訪不著,外人也不能知道”,免得把事兒弄得更糗;二是可以借此機會找茬裁掉那些年齡漸長、容易惹事兒出事兒的丫鬟,以防再生事端;三是這樣做“也可省些用度”,一舉兩得。王夫人雖然對這最后一條說了些不落忍的話,大體上還是聽從了這一主意。就在布置周瑞家的、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王善保家的這些陪房們?nèi)ァ鞍蛋翟L察”的過程中,臨時發(fā)生變故,因王夫人受到晴雯刺激,王善保家的借機獻策,晚飯后當(dāng)即大規(guī)模抄檢大觀園,“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房里搜尋”。隨即就發(fā)生了那場抄檢大觀園的風(fēng)波——這也是小說中驚破紅樓美夢的轉(zhuǎn)折性事件。

具體負責(zé)這次抄檢事宜的主子,是王熙鳳;實際動手干臟活的,則是上述周瑞家的等五位陪房。這里邊有個很關(guān)鍵的問題,至為隱微,若是不加深究,很容易被輕忽放過——這就是這次抄檢想要查找的東西主要是什么呢?請注意,在大肆公開抄檢之前,王熙鳳本來是想“平心靜氣暗暗訪察”,這顯然是要找到那只繡春囊的主人。那么,鳳姐等具體是想要“訪察”到什么物證呢?或者說她們查出什么東西來,這個在大觀園里丟失繡春囊的人“才得確實”呢?

俗語云“抓賊抓贓,抓奸抓雙”。雙雙情侶,當(dāng)然不會送上門讓她們抓;退而求其次,情侶間傳情達意的信物,往往也會成雙成對,有其一,必有其二。

那些假模假式的道學(xué)先生,往往會把春意香袋視作恣淫縱欲的放蕩之物,其實正如孔夫子所說“食色性也”,這是每一個正常的人最正常、也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況且美好的性愛更煥發(fā)著生命的光彩。普通的香袋,其中有一部分,就是被做成寄托情愛的信物。

例如,清乾隆年間的封疆大吏、同時也是很有名的學(xué)人畢沅,就在一首詩中寫道:“紫羅繡香囊,是妾定情物?!保ó呫洹鹅`巖山人詩集》卷一一《古意》)清代民間制作,最享盛譽的香袋,是福建出產(chǎn)的“建寧香袋”。清初人董以寧有一闋吟詠建寧香袋的《東坡引》,詞曰:

縫成紅素絹,籹就鴛鴦線,雙雙蟢子雙雙燕,一雙圖半面,一雙圖半面??幩柜秒硽杩傲w,愿翠管,郎親捻。翻來覆去敎郎見,這邊題欲徧,這邊題欲徧。(董以寧《蓉渡詞》卷上《十赍詞示婢》)

這是在香袋的兩面都繡出了成對的蟢子和雙飛的燕子,當(dāng)然充滿情愛的寓意。在《紅樓夢》中,林妹妹就親手給寶哥哥做過香囊(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又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既然香袋上刺繡的圖案可以寄情表意,作為情愛的標(biāo)志,同時又男女兩性都會佩戴,便很自然地會被做成成對兒的一雙兩件,這樣能更清楚、也更強烈地體現(xiàn)纏綿的戀情。嫏嬛山樵《增補紅樓夢》中有一謎語,打一物,謎面是“本是雙雙伴,緣何踽踽行,西方原有路,未許共登程”,謎底是“達摩只履”,而獎品乃為“酬香囊一對”(嫏嬛山樵《增補紅樓夢》第十七回《春燈謎李紈新雅制 即事詩賈祿占高魁》)。本來成雙作對兒的達摩履,卻只剩下一只,賞以“香囊一對”,不過寓意圓其固有的形態(tài),所以這“一對”香囊就應(yīng)該是所繡圖案相互匹配的一組。

普通的香袋如此,繡春囊本為兩情相歡所制所用,成雙作對地搭配,豈不更加合理?——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過成雙作對地搭配制作兩個繡春囊,其組合的形式并不一定都是一樣。按照一般的邏輯來推測,大致可以有這樣兩種組合形式:一種是香囊上的圖案或文字,男女有別(案寶玉佩戴的那塊通靈寶玉有銘文曰“莫失莫忘,仙壽恒昌”,而寶釵那只金鎖上的銘文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寶玉說“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實質(zhì)上體現(xiàn)的也是同樣的寓意。事見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另一種是二者繡工和花色完全相同,譬如就像都是“雙雙蟢子雙雙燕,一雙圖半面,一雙圖半面”(當(dāng)然若是真有情郎執(zhí)筆題字,倒是可以一只題這般,另一只題那樣)。

按照這樣的思考,我們就會明白,王熙鳳率周瑞家的等五位陪房想要“訪察”的首要目標(biāo),就應(yīng)該是這一對繡春囊中的另一只。王善保家的在動手查抄前對鳳姐說“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只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東西,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他的”,這只是不得已時退而求其次的辦法,王熙鳳先要“平心靜氣暗暗訪察”時當(dāng)然更希望查找到直接的證據(jù)。

果不其然,在迎春的丫鬟司棋那里,她們找到了想要的“罪證”——這就是司棋“表弟”潘又安寫給她的一封情書:

上月你來家后,父母已覺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園內(nèi)可以相見,你可托張媽給一信息。若得在園內(nèi)一見,倒比來家得說話。千萬,千萬。再所賜香袋二個,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萬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信中“再所賜香袋二個,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云云,程甲本和程乙本俱書作“再所賜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個,略表我心”,核對夢稿本,知這一變化正出于高鶚修改。

楊藏夢稿本《紅樓夢》


在這里,高鶚是調(diào)換了“香袋”和“香珠”的位置,由司棋送給表弟兩個香袋,變成了潘又安送給了表姐一個香袋,顯然是緣于他認為傻大姐撿到的繡春囊就是司棋丟棄的,由于在司棋這里并沒有搜到第二個香袋,故高鶚以為司棋遺失而為傻大姐撿到這個繡春囊就應(yīng)該是潘又安送給司棋的。按照這樣的認識,潘又安信中所說司棋送給表弟兩個香袋就不對了,所以他便把信里的話改成了潘又安送給了表姐一個香袋。

高鶚這一想法,有其充分的合理性。這是因為就在傻大姐撿到繡春囊之前,司棋同他的表弟潘又安有過一次幽會,事見《紅樓夢》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當(dāng)時,是鴛鴦在夜色中想在大觀園內(nèi)一處湖山石后邊的大桂樹下小解,撞見司棋正與潘又安在一起纏綿,并且兩人已經(jīng)解開衣衫,有些難解難分。因鴛鴦在朦朧中只認出了司棋一個人,便“只當(dāng)他和別的女孩也在此方便”(案此前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那一回里,司棋就曾“從山洞里出來,站著系裙子”,這是大白天里司棋在園中隨地“如廁”的實例),于是就出現(xiàn)了“鴛鴦女無意遇鴛鴦”的尷尬場景。而在這過后,就發(fā)生了傻大姐在山石背后拾得繡春囊的事情。

把這兩件事兒聯(lián)系到一起,作者曹雪芹的設(shè)計,怎么看怎么都像傻大姐撿到的繡春囊就是司棋這次慌亂中丟下的。在后邊的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那一回里,鳳姐看到潘又安的信就樂了:因為她完美地達到了抄檢大觀園的核心目的,順利地找到了繡春囊的主人——司棋,而且司棋還老老實實地認了,就連清楚知道此番查抄緣由的司棋的姥姥王善保家的也俯首帖耳地認栽了。

然而,若是依照《紅樓夢》的原始文本,書作由司棋送給表弟潘又安兩個繡春香袋,這事兒也并不是就說不通。

這兩個香袋實際上應(yīng)該是一對。司棋送給潘又安一對香袋,并且繡上“春意”畫,這看起來似乎有些怪異,但也符合這兩個人的情況。

首先從年齡上看,司棋大,是表姐;潘又安小,是表弟。其次從身體狀況來看,司棋有著“高大豐壯身材”(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顯然已經(jīng)發(fā)育得比較成熟,自然對男女之事有著較強的需求。

再從性格上來看,司棋在情書等情愛證據(jù)被查獲后,竟果決地一言不發(fā),靜默對抗,自始至終沒有做一句辯解,“并無畏懼慚愧之意”(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在其母不允許她嫁給表弟潘又安時又奮而撞墻自殺(第九十二回《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附案在這一回里又把潘又安的身份寫成了司棋的“表兄”,這也是曹雪芹修改定稿前的瑕疵,高鶚未加詳審,竟把前面很多地方都依照這處疏謬改是 為非,殊謬),這些都顯示出她相當(dāng)剛烈;而潘又安在兩人的好事被鴛鴦撞破之后,嚇得馬上就逃離大觀園(第七十二回《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顯得畏葸懦弱。

兩相比較,司棋主動向表弟潘又安示愛,自有其合乎情理之處。此外,司棋還有一項普通婢女所不具有的特點,這就是她有些文化認識字兒。文化會讓她增長見識,也會更有勇氣爭取美好的情愛。按照書中的敘述,賈府中不僅絕大多數(shù)丫鬟是根本不識字的,如襲人等(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像賈珍續(xù)娶的尤氏也是“不識幾個字”,甚至寧國府二奶奶王熙鳳乃“因當(dāng)家理事,每每看開帖并賬目”,方才“頗識得幾個字”(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所以像司棋這樣的丫鬟能夠認字兒看得懂情書,在同儕之中是很難得的(賈母死后,鴛鴦走得也很決絕,須知鴛鴦不僅同樣識字兒,還能動筆寫字,事見第八十八回《博庭歡寶玉贊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仆》)。

又潘又安在情書里說“若得在園內(nèi)一見,倒比來家得說話”,其實不僅說話方便,偷偷試試“妖精打架”,嘗嘗蘋果的滋味,也會更加方便。司棋偷著繡出這個春意香囊并大膽地把它送給表弟,表示的就是這個意思。既然少奶奶王熙鳳都會在“內(nèi)工”制作的香囊上自行繡出“妖精打架”的畫面,丫鬟司棋出于自己真心的愛意做同樣的事兒,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兒了。

這對繡春香囊本該兩人各持一個,才能更好體現(xiàn)以身相許的愛意,無奈大觀園里對下人的要求太嚴(在這次抄檢大觀園的過程中,惜春的丫鬟入畫僅僅是替哥哥私下收存一些完全合規(guī)的賞賜,就被驅(qū)趕出去,從這一事例中就可以對其嚴厲的規(guī)矩略知一二),不得已,只好同時把這對繡春囊都送到了情郎潘又安的手上。那次應(yīng)約潛入大觀園與司棋幽會時,潘又安身上帶了一只繡春囊,可沒想到被鴛鴦撞上,慌亂中整束衣衫,就把這個春意香袋遺落在了山石后面。

難怪鳳姐在讀到潘又安寫給表姐司棋的情書后“不怒而反樂”,這是因為她抓到了司棋送給表弟繡春囊的直接證據(jù),從而也就清清楚楚地查明了這件本來頗顯撲朔迷離的案子。需要稍加說明的是,紅學(xué)專家劉世德先生嘗謂“香袋與‘繡春囊’是否同一物品,其事尚在兩可之間”(說見劉世德《〈紅樓夢〉版本探微》卷下《讀紅脞錄》第六十六節(jié)《香袋與香珠》),今案王熙鳳講“這香袋是外頭雇工仿著內(nèi)工繡的”,所說“香袋”明顯是指傻大姐撿到的那只“繡春囊”,故劉氏此語殊無謂也。

以上就是我對這次事件經(jīng)過的推論,關(guān)鍵是司棋送給表弟潘又安的“香袋二個”、也就是那兩只繡春囊,本來是相互匹配成雙成對的,它和賈母當(dāng)年送給賈府張姓仆人、也就是后來清虛觀張道士的那只金麒麟一樣,都是一個女性主動傳遞美好情愛的信物,只不過在社會地位上,賈母作為榮國府的少奶奶是高高在上的,而司棋只是個卑微的丫鬟而已。男歡女愛是要脫了衣服去做的,沒有了那層外包裝,每一個人都會顯露出共同的內(nèi)在品性。

最后,再附帶說明一下前人對“繡春囊”一案的其他解釋。這類指向司棋、潘又安以外的解說,出現(xiàn)過很多,其中比較著名的學(xué)者,比如薩孟武先生,他以為繡春囊或為寶玉指使小廝買來(薩孟武《〈紅樓夢〉與中國舊家庭》三《賈府弟子的墮落》)。這種說法全然不顧《紅樓夢》前后相關(guān)的敘述,純屬想當(dāng)然,不足辨。

在這當(dāng)中,有一種說法,乃謂用這繡春囊尋歡作樂的人是薛寶釵,其說未免駭人聽聞,可又看似別有依據(jù),因而不得不略加辨析。

較早提出這種說法的,是清末人徐臻壽,相關(guān)看法批注在他鈔錄的一部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上——相關(guān)學(xué)者把這部鈔本稱作“補拙齋鈔本”(見夏薇《〈紅樓夢〉一百二十回鈔本初探》。案此補拙齋鈔本今藏遼寧省圖書館,下引徐氏說法,俱轉(zhuǎn)據(jù)夏氏此書)。

徐氏提出此說的依據(jù),主要有如下幾點。

第一,在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這一回里,這天寶玉、平兒還有薛寶琴、邢岫煙四人同日過生日,因為薛蝌給寶玉送來壽禮,寶玉便到薛姨媽家陪他吃面。

離開薛宅時,寶玉和寶釵同入大觀園,“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自己拿著”。賈寶玉以為多此一舉,薛寶釵笑道:

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guān)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抄近路從這里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v有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

寶玉以為這話是針對前幾天王夫人那里丟失了的玫瑰露和大觀園廚娘柳五兒有些不易說清的茯苓霜而發(fā),孰料寶釵又笑道:

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注銷來,不知里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他心里已有稿子,自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人了。你只聽我說,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對第二個人講。

針對這段話,徐氏批云:

此物已后竟無下落,吾謂實為第七十三回伏案,蓋明寫則太難為情也。告訴平兒,故鳳姐領(lǐng)人抄檢不到蘅蕪院。不曰旁人而曰平兒,可見與司棋無涉。

在這一回篇末,徐氏又批云:

“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此數(shù)語未說明何人之物,然又云“我才告訴平兒”。夫遺失如此重大對象,平兒且不知,他人亦不知,必待寶釵之告,豈非大奇?乃文又曰“這話亦不可告訴第二人”,一若惟寶釵一人知之者,然則此物為寶釵之物,萬無可疑矣。此皆作者留隙示人處,惜讀者略而不覺,轉(zhuǎn)為?;蠖?/p>

這兩段批語,是徐臻壽指認薛寶釵為傻大姐所拾繡春囊所有者最基本的依據(jù)。

第二,蓄此先入之見以后,他在《紅樓夢》就又看到了更多佐證己說的文字,就如同亡鈇之人意其鄰子一般,視其行步言語、作動態(tài)度無為而不竊鈇也,簡直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那么回事兒、越看越是那么回事兒了。接下來,徐氏就在第七十四回、亦即《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這一回里,看到了更多相關(guān)的描述。

如書中記述惜春的丫鬟入畫替哥哥私下收存的物品系由他人傳遞進園,徐氏批云:

讀者看清“哥哥傳遞”,謂非蟠、釵寫照而何?此香袋之來蹤也。故下文又曰“想那些東西亦是傳遞進來的”。

即謂繡春囊是由薛蟠傳遞給寶釵的。

又如鳳姐率眾查檢過怡紅院之后,有這樣一番場景:

(鳳姐)說著,一徑出來,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斷乎抄檢不得的?!蓖跎票<业男Φ溃骸斑@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的。”鳳姐點頭道:“我也這樣說呢?!?/p>

徐氏就此批注如下兩個字:

點眼。

意即點明事在薛家而鳳姐為其刻意躲避抄檢。

接下來有一條批語,所針對的內(nèi)容,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馮其庸點校本里沒有,當(dāng)然也不見于其用作底本的庚辰本,而是別見于程甲、程乙兩本。當(dāng)入畫被查出私存有哥哥的物品之后,其主子惜春云入畫得以如此,應(yīng)是后門上的張媽為之傳遞。繼此之后,我們在程高本中便看到了如下一段內(nèi)容:

誰知那老張媽原和王善保家有親,近因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跟前作了心腹人,便把親戚和伴兒們都看不到眼里了。后來張家的氣不平,斗了兩次口,彼此都不說話了。如今王家的聽見是他傳遞,碰在他心坎兒上,更兼剛才挨了探春的打,受了侍書的氣,沒處發(fā)泄,聽見張家的這事,因掇攛鳳姐道:“這傳東西的事關(guān)系更大。想來那些東西自然也是傳遞進來的。奶奶倒不可不問!”鳳姐兒道:“我知道,不用你說?!?/p>

核對一下楊藏夢稿本,可以看出,這段話很可能是程、高二公在整理曹書過程中增補的內(nèi)容。姑且對此置而不論,我們可以看到,上面那條徐氏批語云“故下文又曰‘想那些東西亦是傳遞進來的’”,指的就是這里“想來那些東西自然也是傳遞進來的”這句話。徐臻壽針對鳳姐在這里講的“我知道,不用你說”這句話,又批道:

“我知道,不用你說”,可見不搜蘅蕪之故。

“蘅蕪”是指住在蘅蕪館里的薛寶釵,這也是說徐氏以為王熙鳳內(nèi)心十分清楚,繡春囊的隱情本在薛寶釵身上。

在這第七十四回的卷末,徐氏又有如下一篇批語:

抄檢大觀園,一則曰去疑兒,再則曰洗凈他們。冠冕極矣!何以寶釵一處獨不需此?既然未搜,則釵之可疑及并未洗凈,已在言外。參觀第六十二回告訴平兒一語,自可得其蹤跡。

與此銜接的是,在這下一回、亦即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里,曹雪芹寫薛寶釵以陪伴生病的薛姨媽為由,要搬出大觀園住一段時間,徐氏就此批注云:

不能安身了,忙忙如喪家之狗。一笑。

綜合上述批語,可見這位徐臻壽先生通過縱橫羅織,擺出了坐實此案的架勢,也就是把薛寶釵判定為在大觀園里丟失繡春囊的人,真的好像其“作動態(tài)度無為而不竊鈇也”。

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么?實際上這位徐臻壽先生的推論,全是建立在對薛寶釵謹守門鑰的舉止和她對寶玉講的那段話的基礎(chǔ)之上,然而分析繡春囊的來由首先需要緊密結(jié)合書中相關(guān)的敘事,而這相關(guān)敘事自然是指向了被鴛鴦撞破幽會場面的司棋。

在此基礎(chǔ)上來看寶釵的言行,并沒有什么難解的神秘之處——即賈府中竊用物品的事兒絕不止寶玉所知的玫瑰露和茯苓霜而已,薛寶釵還知曉比這更為重大的竊用行為。只是賈府上上下下矛盾重重,一旦捅破,不知道會牽涉出多大麻煩。

譬如上面述及的所謂茯苓霜一事,本來并不是有人偷用,而是粵東外官給賈家送來兩小簍子茯苓霜作禮物,順便也打點門房一簍,值班的門房正好是柳五兒的舅舅,所以就分給了柳五兒一包(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不過門房私受來客禮品,分明是因其職守而索人財物。這種事兒雖然早已成為普遍的“陋規(guī)”,可要是主子追究起來,自宜加以懲處。所以寶玉為保護柳五兒,只好說謊作假,對付著將此事敷衍過去(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quán)》)。

這種復(fù)雜的局面和賈府上下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都不是客居于此的薛家人所宜過多介入的,心機深邃的薛寶釵更不會亂趟渾水,她謹守門鑰,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自求躲避瓜田李下的嫌疑。寶釵把相關(guān)情況講給寶玉聽,因為寶玉“是不管事的人”,不會多事兒跟別人講,而聽了她的話,自宜“以后留神小心”;講給平兒,是因為平兒的“奶奶”也就是王熙鳳“不在外頭”,也就是鳳姐不是能夠躲得開的“局外人”,一旦事發(fā),總是要參與處理(這個“外頭”和“里頭”的關(guān)系,看看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中鳳姐所說“寶玉他又不是這里頭的貨”那句話,就會理解得更清楚),平兒和她說了,到時候就能“心里已有稿子”,亦即心中有數(shù),處理起來便“自有頭緒”。

至于寶釵把這話只講給平兒而不同鳳姐直接講,同時還叮囑寶玉“這話也不可對第二個人講”,更是體現(xiàn)出她的精明和世故。平兒是賈府上下心腸最好的大好人,但要是她心傻好對寶釵也沒什么用,關(guān)鍵是平兒還聰明絕頂,有眼神,會處事,能把四面八方的利益都照顧得十分周全。因此,平兒在聽到寶釵講述的情況后,自然會把這話得當(dāng)?shù)赝嘎督o王熙鳳,特別是讓鳳姐知悉寶釵小心謹慎地潔身自處的態(tài)度,同時平兒又不會把她擱在里邊。這樣萬一出事兒,跟她薛家大姑娘也毫無關(guān)系,她并沒有惹是生非,誰也不會得罪。

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看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那一回里,寶釵想讓香菱趁薛蟠外出之時搬進大觀園里與自己同住,為防止他人見怪,告訴香菱說:“我勸你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說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你只帶口說我?guī)Я四氵M來作伴兒就完了?;貋磉M了園,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這樣的安排,本已甚是細致周全,孰知正巧趕上“平兒忙忙的走來”,于是寶釵因向平兒笑道:

我今兒帶了他來作伴兒,正要去回你奶奶一聲兒。

平兒笑道:“姑娘說的是那里話?我竟沒話答言了。”寶釵道:

這才是正理。店房也有個主人,廟里也有個住持。雖不是大事,到底告訴一聲,便是園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兩個,也好關(guān)門候戶的了。你回去告訴一聲罷,我不打發(fā)人去了。

善解人意而又深明事理的平兒隨口向香菱說道:“你既來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鄰舍去?”把這幾個人的對話連起來看,就更容易理解寶釵所說“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他”這句話內(nèi)在的含義。

寶釵有自己精明的盤算,鳳姐的腦袋更一清二楚。薛姨媽家的人,已經(jīng)嚇成這樣了,明知道寶釵如此小心行事,不會有事兒,還多此一舉去查人家干啥?而且人家還好心知會了你相關(guān)的情況,投桃報李,也不應(yīng)該再讓人家經(jīng)受這種難堪。還有“金玉良緣”在那兒明擺著呢,日后寶釵一上位就成了跟自己一樣的“二奶奶”了,早早鋪墊一下,預(yù)留下將來周旋的地步,又何樂而不為呢?

上面那些被那位徐臻壽先生想得玄機重重的敘事,在我看來,內(nèi)涵的“機關(guān)”不過如此而已。竊以為這樣的解釋,不僅與繡春囊一案的整體情節(jié)無礙,而且完全符合曹雪芹設(shè)定的人物性格。

昔乾嘉學(xué)者中相當(dāng)一部分人在考述史事時往往會脫離整體背景而孤立地看待局部的細節(jié),通過只言詞組求取全新的大發(fā)現(xiàn),結(jié)果大多不可信據(jù),在這方面留給我們很多教訓(xùn)。今天我們賞析、品味像《紅樓夢》這樣的小說,也需要注意從頭到尾通著看,要不然就會失于“想當(dāng)然”了。

2023年4月18日晨草記

2023年4月27日上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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