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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歸去來》:一部私淑魯迅的陶淵明評論

《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顧農(nóng)著,中華書局2023年8月出版,442頁,78.00元

《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顧農(nóng)著,中華書局2023年8月出版,442頁,78.00元

 

顧農(nóng)先生是一位極有個性的學(xué)者。他的治學(xué),一手在中古文學(xué),一手在魯迅。論成果數(shù),前者多而后者少。若細(xì)加考察,會發(fā)現(xiàn)數(shù)量上的少者在分量上卻重得出奇,魯迅式的眼光、見識和方法在顧氏的著作中早已浸于肌膚而浹于骨髓。新出版的《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以下簡稱《歸去來》),便是顧農(nóng)先生再一次致敬魯迅之作。

《歸去來》的副標(biāo)題是“不一樣的陶淵明”,不一樣在哪里呢?是學(xué)界目前正流行的抄本文化角度的審視?還是“文獻批判”式的解構(gòu)?還是閱讀史、宗教史、社會生活史、醫(yī)療史等角度的解讀?都不是。這個“不一樣”,在本書《引言》的末尾,已經(jīng)做了夫子自道:

魯迅先生曾多次論及陶淵明,有種種卓見,他又有一個總的意見說,此公如果“用別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為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而已集·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這是出題目讓后人做文章了。筆者頗有志于響應(yīng)這一號召,彷徨多年,不覺已老,現(xiàn)在打算交出答卷,請同道批評指正。

所以關(guān)鍵還是“用別一種看法”來研究,換種說法,不一樣的是研究者的史識。而這正是魯迅治學(xué)的無上法門。

1932年8月15日,魯迅曾致信臺靜農(nóng),談及自己研究中國小說史與胡適、鄭振鐸的不同:“鄭君治學(xué),蓋用胡適之法,往往恃孤本秘笈,為驚人之具,此實足以炫耀人目,其為學(xué)子所珍賞,宜也。我法稍不同,凡所泛覽,皆通行之本,易得之書,故遂孑然于學(xué)林之外……鄭君所作《中國文學(xué)史》,頃已在上海豫約出版,我曾于《小說月報》上見其關(guān)于小說者數(shù)章,誠哉滔滔不已,然此乃文學(xué)史資料長編,非‘史’也。但倘有具史識者,資以為史,亦可用耳?!彼詾猷嵤弦回灥奈膶W(xué)史研究都是長于史料而短于史識。如何才稱得上有史識?最理想狀態(tài)是成為有高明思想的史家,比如像魯迅這樣。稍下一等,能在廣博學(xué)識的基礎(chǔ)上形成貫通而獨到的見解和明通的判斷力,就像王瑤先生所說:“‘史識’則必須研究者具有獨到的見解,能夠從大量資料中找出它們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保ā遏斞腹诺湮膶W(xué)研究一例——學(xué)習(xí)魯迅論〈水滸〉》,《王瑤文集》第六卷)

顧農(nóng)先生是有史識的?!爸視x憤宋”,向來被古人視為陶淵明平生第一大節(jié),《歸去來》則大大地不以為然,前后用了很多筆墨,反復(fù)駁難辨正。比如從外公孟嘉到陶淵明本人,都與桓氏家族關(guān)系密切;而桓溫、桓玄父子相繼,最后成功造了東晉的反,過了幾天皇帝癮?;甘系膿泶髡?,大概是不能夠戴一頂晉室忠臣的高帽子的。再如對劉裕的北伐,《歸去來》通過對《贈羊長史》的解讀,認(rèn)為陶淵明肯定了劉裕的功績,其中看不出多少憤憤不平。當(dāng)然,“忠憤說”第一緊要的證據(jù)是《述酒》一詩,自北宋韓駒以來,學(xué)者踵事增華,都將此詩解讀為一首哀悼東晉覆亡、抨擊劉裕篡權(quán)的隱喻之作。《歸去來》大概受到田曉菲教授的啟發(fā),將此詩視作單純描述酒事之作,并逐字逐句做了重新闡釋。被重新闡釋的,還有其他不少同樣被前人解讀為寄托忠憤的作品?!爸覒崱钡淖C據(jù)一個一個被取消資格,最后“忠憤”的結(jié)論自然不再成立。

“忠憤”問題的重要性何在,為什么需要反復(fù)討論?《引言》中開宗明義:為了將陶淵明拉下神壇。陶淵明在古代被封神,半是由于他偉大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半是由于他成為“不仕二姓”的典型代表??墒俏膶W(xué)家首先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封了神,人味就沒有了。至于忠君的氣節(jié),在古人的道德體系里屬于一等一的大問題,要拔高一個人,總是免不了要往這條線上抬。在后代的我們看來,一個人不把忠君當(dāng)回事,豈非屬于思想異端,或者說有超時代性。1923年梁啟超在《陶淵明》一書中,便持這樣的認(rèn)識?!稓w去來》在不認(rèn)同陶淵明“忠憤”這一點上跟梁啟超一樣,但卻又并不認(rèn)為陶淵明在思想上有多么超越。相反在作者看來,陶淵明的歸隱追求的只是一種自由自在的世俗化生活,所以他也跟劉裕手下的高級官員交往,也勸告朋友“哲人卷舒”,不必在政治上太較真。作者進而指出:

“哲人卷舒”一語十分有趣,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大抵有這樣一種本領(lǐng),他們固然并不超越于政治之外,但也不怕改變自己的立場;中古時期的士人尤其往往無特操,善卷舒,否則就很難安身立命。陶淵明在這一方面也頗典型,其人其作之深得人心,可以說是理所當(dāng)然的。陶淵明晚年可能應(yīng)劉宋王朝的征聘,只因為匆匆去世而沒有結(jié)果。(《歸去來》,115頁)

陶淵明既不忠君愛國,也不超然物外,他只是醉醺醺享受著田園中的自在。于是一千多年的神像轟然倒塌。神氣消失了,人味才慢慢透出來。把古人當(dāng)人看,而不是當(dāng)神作圣供著,正是魯迅一貫的主張。他曾經(jīng)以孔子為例,說:“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quán)勢者們捧起來的,是那些權(quán)勢者或想做權(quán)勢者們的圣人,和一般的民眾并無什么關(guān)系?!保ā肚医橥るs文二集·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對陶淵明同樣如此,他批評朱光潛用“渾身是‘靜穆’”來包裹陶淵明,指出陶老先生“有時很摩登”,有時又“金剛怒目”,需全面去看,否則“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至九)》)。魯迅的這些話,《歸去來》曾再三述及,且自承“這種深刻的差別給予研究者以甚深的啟發(fā),筆者由此即獲益良多”(《歸去來》附錄《魯迅論陶淵明及其方法論啟示》)。而且,強調(diào)陶淵明的世俗性是比魯迅更激進的一種看法,這便是對魯迅的發(fā)展。

值得一提的是,魯迅至少是不反對“忠憤”之說的。他曾說:“《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說當(dāng)時政治的。這樣看來,可見他于世事也并沒有遺忘和冷淡?!?(《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很長時間中顧農(nóng)先生也是同樣的態(tài)度,2013年出版的《從孔融到陶淵明——漢末三國兩晉文學(xué)史論衡》仍是把《述酒》作為隱喻易代的作品加以介紹,并說:“陶淵明在易代之際因東晉末代皇帝之非正常死亡而‘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守舊的傾向十分明顯。”(676頁)現(xiàn)在《歸去來》中“覺今是而昨非”,不惜棄“師說”和舊我,別立新說,這的確是真學(xué)者的風(fēng)范。

明代仇英繪《桃源仙境圖》局部


把古人當(dāng)人看,說起來不難,實行起來卻并不容易。人是善于自欺欺人的動物。尤其文人學(xué)士,文過飾非,向來是傍身的長技。要透過層層涂飾的文字,燭照人心的幽微之處,如袁枚自詡的“雙眼自將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隨園詩話補遺》卷三),實在談何容易?!稓w去來》就跟作者從前的著作一樣,時不時要勘破前人文字制造的煙霧,而直抵深處。比如分析《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yuǎn)》“平津茍不由,棲遲詎為拙”二句時說:

二句說,出仕乃是光明大道,退隱則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但他又自我安慰說,既然前一條路走不通,那么退回故園也還不能算是“拙”。陶淵明這時本心深處并不打算“拙”,并不想固守其窮,只不過沒有更好的出路。(《歸去來》,46頁)

再如分析《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詩之后進一步指出:

歷來都說“尋陽三隱”,而周續(xù)之同官場頗有關(guān)聯(lián),陶淵明諷刺過他,發(fā)出“從我潁水濱”這樣的呼喚;而到晉、宋易代之后,他本人也同地方官頗有些往來,其暮年甚至有可能應(yīng)朝廷的征聘重新出山。隱士們之間大約也有些競爭和較量,隱士場中并不完全太平?!搽[士就一定不是樵夫漁父,而是知識分子(“士”),他們的思想往往比較復(fù)雜,行為方式也并不單一。古往今來,無不如此。(《歸去來》,92頁)

這后一段文字尤其讓人忍俊不禁。陶淵明是否如作者描述的那樣得過紅眼病,估計研究者會大有爭論,但“古往今來,無不如此”八字,拆穿了多少畫皮,真讓人佩服作者的無忌。不覺想起來魯迅的另一段話來:

還有一種輕捷的小道,是:彼此說謊,自欺欺人。有些事情,換一句話說就不大合式,所以君子憎惡俗人的“道破”……彼此說謊也決不是傷雅的事情,東坡先生在黃州,有客來,就要客談鬼,客說沒有,東坡道:“姑妄言之!”至今還算是一件韻事。撒一點小謊,可以解無聊,也可以消悶氣;到后來,忘卻了真,相信了謊。也就心安理得,天趣盎然了起來。(《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

《歸去來》的作者做了天真的老小孩,顯然就“不韻”了。

其實,會引起爭論的,應(yīng)該不僅“隱士的競爭”這一點。上面所舉的例子,有些在考證上,有些在觀點上,也許都會有研究者持不同意見。比如可不可以將“忠”和“憤”拆開看呢?陶淵明作品中表現(xiàn)忠于晉室的直接證據(jù)的確不多,但要說他對所處的時代有憤意,這樣的文字并不難找。忠是忠于一姓,憤是憤于不義。古人覺得忠于一姓似乎是多么了不起的大節(jié),但跟對普遍的不公和殘暴的不義的憤恨比起來,哪一個更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品格和襟懷呢?

有爭論,對人文研究來說,并不是不好的事?!跋壬畬W(xué)說,或有時而可商”,魯迅那樣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才是彌可珍貴的。魯迅從來不是時代的韻腳,《歸去來》大概也沒想過要壓誰的韻。倘若再仔細(xì)想想,陶淵明何嘗不是這樣一個以“不韻”為韻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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