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是20世紀享譽世界的中國畫大師,他的“衰年變法”能成功離不開民國初年陳師曾的知遇和提攜,當然更離不開白石老人自己的藝術天賦和后天的勤奮努力,但是,在百年以后, 對齊白石的藝術、人生以及交友等方面的研究,如果用詞措句無限拔高當年對齊白石有過贊譽的人,無限貶低對齊白石有過批評的人,似乎不太忠實于當年的歷史背景;如果以現(xiàn)在的價值判斷和市場價格去衡量,似乎不太利于學術層面的研究。所以,如何心平氣和、如實地去呈現(xiàn)這一段北京畫壇的過往尤為重要。姚茫父與齊白石的關系并不是簡單地反映出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保守與激進的沖突,實際上是在20世紀發(fā)展過程的重大轉(zhuǎn)折中“中心”和“邊緣”位置關系發(fā)生了變化
齊白石(1864年—1957年)
討論姚茫父與齊白石的關系,首先離不開他們共同的朋友陳師曾。
光緒二年(1876),丙子鼠年,3月12日(農(nóng)歷二月十七日)陳師曾出生在湖南鳳凰縣的一個書香之家;5月19日(農(nóng)歷四月廿六日)姚茫父出生于貴州省貴筑縣(今貴陽),世代清貧。37年后,兩個完全不同背景但有著共同愛好的文人在北京相遇,且意相同言有合,成為知己。陳師曾有顯赫的家庭,祖父陳寶箴(1831—1900),清末維新派著名人物, 官至兵部侍郎、湖南巡撫。父親陳三立(1853—1937),清進士,官至吏部主事,著名詩人。姚茫父是完全憑個人的努力,從貴州大山里走出去的、中國科舉制度下的最后一榜(光緒三十年,1904)進士,旋官派日本東京法政大學習法政。光緒三十三年(1907)歸國,調(diào)郵傳部郵政司主事。民國后在交通部郵航股任職,并任臨時參議院議員、國會議員等職。不久棄政從文,潛心教育、學問與藝術,努力經(jīng)史之學,尤精說文音韻、金石書畫、詞曲樂律,先后任清華學堂中等科國文教員、北京女子師范學校校長、國立北京美術學校教授、私立京華美術專科學校創(chuàng)始校長等職。
陳師曾于1902—1909年留學日本,先在東京弘文學院,后入高等師范學校學習博物學。1913年秋受教育部之聘,至北京從事圖書編審,兼任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及北京女子師范學校博物教員,而姚茫父此時是北京女子師范學校校長,到1923年9月,陳師曾為奔母喪回南京,不幸染病去世。這10年,他們一起參加湘綺老人王闿運的法源寺賞丁香雅集;一起參加余紹宋發(fā)起的宣南畫社;一起在國立北京美術??茖W校執(zhí)教;一起參加金城與周肇祥發(fā)起的中國畫學研究會;友朋星聚,與齊白石、陳半丁、王夢白最多往還;一起與大村西崖討論文人畫之研究,陳師曾把大村西崖的《文人畫之復興》翻譯成中國的文言文,與自己寫的《文人畫之價值》合編以《中國文人畫之研究》為書名,并由姚茫父作序。這10年,是民國初年北京畫壇“藝術之盛突過前代”的一段時光,是“陳畫姚題”“姚陳輝映”北京畫壇的10年。
陳師曾(1876年—1923年)
姚茫父(1876~1930年),名華,字重光,貴州貴陽人
齊白石從民國六年(1917)來京,入住法源寺,和姚茫父相識,到1930年姚茫父病逝,二人交往長達13年,其間他們常一起參加各種文人雅集,他們在同一個朋友圈內(nèi)。即使陳師曾于1923年因病離世,齊白石與姚茫父之間你來我往共繪丹青也有7年之長。私下里,齊白石曾為姚茫父刻過印章,畫過扇面,姚茫父曾為齊白石畫過佛像,并有書信往還表示謝意,而他們言談中互相時有揶揄,甚至引起摩擦,在那個年代也是正常的,應當說是他們各自的性格和背景使然。姚茫父于光緒三十三年(1907)七月從日本返京,一直居住在爛縵胡同37號的蓮花寺,而湖南會館就在爛縵胡同101號,法源寺距湖南會館僅500米左右,離湘潭會館1.2千米,離湖廣會館1.5千米,步行到琉璃廠也在半小時路程以內(nèi)。這里是湖湘知識精英群體的聚集地,姚茫父的居住處就在湖南人的山頭,而他本人又有可以開出一大串名單的湘籍朋友:齊白石的老師湘綺老人王闿運、出生和成長都在湖南的陳師曾和他的老師周大烈、教育部總長范源濂、印鑄局局長易順鼎、湖湘精樸學者陳士廉、郵傳部同事蘇輿、畫家蕭俊賢等,還有一個就是住在法源寺、民國初曾任總統(tǒng)府秘書的楊潛庵(1881—1943后,名昭儁)。
早在民國三年(1914),齊白石的老師王闿運在81歲高齡時被袁世凱招入京擔任國史館館長。時年春,法源寺道階法師(1870—1934,號“八不頭陀”)做留春大會,邀請王闿運為壇主站臺,與會者百人之多,先朝耆老,一時名士,共賞丁香。此時楊潛庵已住在法源寺,陳師曾也從南通到北京教育部任職。道階法師是湖南衡山人,姚茫父被邀請到了這樣一個幾乎是湖南人地盤的集會。此時的姚茫父以秋草詩人之稱聞名京城,他已辭交通部職務,作為貴州唯一代表,參加教育部的讀音統(tǒng)一會,應梁任公之邀集于京西萬牲園,紀念東晉永和九年(353)癸丑修禊事;開始任北京女子師范學校校長并兼課。那天王闿運唱五律二首,并作序, 陳師曾、夏敬觀、高步瀛、羅掞東、易實父[1]等人均留下了明賢詩文,其中包括姚茫父那天所作《羅掞東、易實父為釋道階約集憫忠寺餞春》七律一首,顯示出姚茫父在京城的人脈圈:
頻年懶盡由春去,此日從君亦餞春。
秉燭早知生是夢,披襟又見酒成塵。
枉嗟花事兼愁病,只剩鐘聲隔暮晨。
惆悵天涯萍與水,東風猶許一相親。[2]
三年后,民國六年(1917)6月,就在張勛復辟的十天后,齊白石為了避鄉(xiāng)亂到北京,借住在法源寺,此時姚茫父住在蓮花寺已十年。齊白石之所以選擇住在法源寺,因為楊潛庵是湘潭老鄉(xiāng),還同師于王闿運。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法源寺是一個集聚人脈的好地方。楊潛庵是此地的老住戶,甚至有點“地主”的意思。
齊白石1917年于北京法源寺所作的《墨梅》 ,陳師曾題,北京畫院藏
楊潛庵是姚茫父的老鄰居,從法源寺走到蓮花寺大約幾分鐘,所以他們熟悉到經(jīng)常串門而不用提前通報,甚至有一清晨,楊潛庵來訪,姚茫父尚未起床,后姚茫父賦七絕一首道意,詩極風趣:
車聲空過曉窗紅,居在懶眠懶最工(爛縵胡同相傳亦書懶眠)。慚愧一書聊奉答,君家亦自有楊風(謂楊少師《韭花帖》)。[3]
楊潛庵與陳師曾、姚茫父交情很深,在陳師曾、姚茫父去世后,他輯有陳師曾、姚茫父的刻印《陳姚印存》一冊,并于1932年刊印。
一、《白石老人自述》中對“姚陳”的蓋棺定論
“璜借法源寺居之,賣畫及篆刻為業(yè),識陳師曾、姚茫父、陳半丁、羅癭公兄弟、汪藹士、蕭龍友?!盵4]
從此齊白石開始了與陳師曾和姚茫父的合畫賦詩唱和。
在《白石老人自述》(以下簡稱“《自述》”)中,齊白石多次細致講述與陳師曾的交往:
我在琉璃廠南紙鋪,掛了賣畫刻印的潤格,陳師曾見著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來訪我,晤談之下,即成莫逆。師曾能畫大寫意花卉,筆致矯健,氣魄雄偉,在京里很負盛名。我在行篋中,取出借山圖卷,請他鑒定。他說我的畫格是高的,但還有不到精湛的地方。題了一首詩給我……(最后一句是)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他是勸我自創(chuàng)風格,不必求媚世俗,這話正合我意。[5]
師曾“對于我的畫,指正的地方很不少,我都聽從他的話,逐步地改變了。他也很虛心地采納了我的淺見,我有‘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的兩句詩,可以概見我們兩人的交誼”[6],從這段話可以認定白石老人的“衰年變法”是在陳師曾的引導下進行的。
反差極大的是《自述》中講了一段與一位科榜名士交往的逆來順受:
新交之中,有一個自命科榜的名士,能詩能畫,以為我是木匠出身,好像生來就比他低下一等,常在朋友家遇到,表面雖也虛與我周旋,眉目之間,終不免流露出倨傲的樣子。他不僅看不起我的出身,尤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里罵我畫得粗野,詩也不通,簡直是一無可取,一錢不值。他還常說:“畫要有書卷氣,肚子里沒有一點書底子,畫出來的東西,俗氣熏人,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這位自稱有書卷氣的人,畫得本極平常,只靠他的科名,賣弄身份…… 畫好不好,詩通不通,誰比誰高明,百年后世,自有公評,何必爭此一日之短長,顯得氣度不廣。當時我作的《題棕樹》詩,有兩句說:“任君無厭千回剝,轉(zhuǎn)覺臨風遍體輕?!蔽覍τ诖斯偸悄鎭眄樖?,絲毫不與他計較,毀譽聽之而已。[7]
當時在北京畫壇,姚茫父是清光緒三十年(1904)甲辰進士,但他并不是唯一的“科榜名士”,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導師賀良樸(1861—1937)是前清拔貢,中國畫學研究會副會長周肇祥(1880—1954)是清末舉人??瓢袷菬o法自命的,偏偏白石老人在“科榜”前面加了一個“自命”,多年來讓無數(shù)人猜測不已。
當年筆錄《自述》的張次溪先生,在白石老人晚年曾幾次向他追問:“這位科榜名士,究竟是誰呢?”老人總是微笑,卻始終沒有道出名士的姓名。后來張次溪先生似乎尋到一些蛛絲馬跡,但口門太窄,終于未能道出,遂使一樁公案繼續(xù)付之傳疑。[8]為什么白石老人總是微笑,卻始終沒有道出名士的姓名?看來這里有玄機,而且有著千絲萬縷的人際關系。
齊白石于民國六年(1917)第二次到北京時,也開始與廣東籍旅京人士交往,“其最先相識者,為順德羅丈癭公(惇曧),繼于易丈實甫(順鼎)處,語及先君張篁溪公,班荊道故,相見恨晚”[9]。羅癭公和易實甫是姚茫父的老朋友,前面為釋道階約集憫忠寺餞春詩中提到過了這兩位。
張次溪是民國著名學者、藏書家張伯楨(1877—1946,號篁溪)的兒子。張篁溪是東莞人,康有為的弟子,與姚茫父是留日同學,入日本東京法政大學速成科第二班,從日本留學歸來后任職于民國政府法政部,居住在宣武門外爛縵胡同東莞會館,與姚茫父又是親密的鄰居。張篁溪曾問學于湖南籍經(jīng)學大師王闿運,與齊白石可以說是同門。大約民國六年(1917),張篁溪在北京左安門廣東新義園建造袁督師(袁崇煥)廟,兩年后,又在袁督師廟南一里許修建袁督師故居,自建房屋于旁,時人稱為“張園”。到了1931年,齊白石借居“張園”作畫,并題額“借山居”,此后,多次在此避暑作畫,留有“多謝篁溪賢父子,此間風月許平分”詩句。
張次溪是姚茫父的晚輩,因為是鄰居,常問學于姚茫父。在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1930年4月,姚茫父還用楷書為張次溪的《燕京訪古錄》題《芳草渡》詞:
墨代語,任話劫玄都,掛懷燕市。助客幢犀韻,條條夢影猶系。三輔秦內(nèi)史。如長安新記。動舊感,馬認蹄塵,燭澌風淚。
遐思。綺情向老,轉(zhuǎn)眼繁華余照里。怕回首、襟痕戀酒,年時燕游地。事如雁去, 剩我在、城南蕭寺。甚巷陌, 暢道荒灣似水。庚午清和之月,姚華。[10]
姚茫父去世前兩個月題張次溪《燕京訪古錄》1930年4月
姚茫父通戲劇藝術,還作書答張次溪求教梨園掌故函:
戲劇掌故,未病時,頗有收羅。已病五年, 材料悉已散佚,存手下者,頗屬寥寥,惟屑聞瑣記略可資為談助。俟腰力少健,當舉以聞。
又云:
長庚以前伶史,多是昆部中人。故今梨園前輩,僅及長庚而止,以前又別為一段。[11]
兩個月后,姚茫父病逝。所以,面對張次溪這個晚輩,白石老人始終沒有道出這位名士的姓名。現(xiàn)有學者郎紹君推測名士是姚茫父,經(jīng)過朱京生一步步考證,坐實“科榜名士”是姚茫父[12]。
根據(jù)胡適等人編的《齊白石年譜》,齊白石生于清朝同治二年(癸亥,1863)十一月二十二日,按公歷剛好是1864年1月1日,甲子年(鼠年),因此,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年齡算法,1864年他就兩歲了。齊白石生日是在農(nóng)歷新年之前,所以屬相是豬,白石老人自述出生時的家庭狀況說,“我生肖是屬豬的”,比陳師曾和姚茫父整整大了一輪。齊白石剛到北京時,陳師曾和姚茫父幾乎是形影不離的好友,哪里有陳師曾,哪里就有姚茫父。
而對于陳師曾和姚茫父兩人,白石老人在時隔多年后的回憶中何以如此不同?陳師曾是伯樂善識以及知己有恩,姚茫父卻是民國初期非議齊白石的主要代表之一。如何從現(xiàn)存的資料中找到他們之間產(chǎn)生這種矛盾的背景?齊白石成為大師之后,本人自述或者學者研究是否都夸大了這種矛盾?
資料顯示,齊白石與陳師曾、姚茫父最早的合作畫是在1917年他第二次到北京,在齊白石與新知舊雨相遇不久,這一天剛好是中秋節(jié),他們共寫《秋館論詩圖》,贈予他們共同的好友楊潛庵。姚茫父為其畫冊頁一開并題曰:“丁巳中秋寫為潛庵先生,姚華蓮花庵對月作?!盵13]
同年,齊白石畫紙本墨筆的《山水圖》,題款道:“余此次來京,獨與姚君不長相見,如再來,當早親之。秋江可代白。白石又及?!笨梢娫缒挲R白石的記錄中,其與姚茫父的關系是不錯的。這題跋的時間與齊白石后來在《自述》里所述的“新交之中,有一個自命科榜的名士”為同一時期,如果所指是姚茫父的話,那么兩者之間的稱呼大不一樣,題款稱“姚君”是1917年,《自述》里“科榜名士”是1935年回憶時。
齊白石 山水圖 鏡心 紙本墨筆
40.5cmx40.5cm 1917年 北京畫院藏
早在民國五年(1916)正月,姚茫父《寫明信片作不倒翁群立揖讓題一絕句》:“拱手科頭更鞠躬,新年相見喜相逢。兒童笑語呼巴狗(元人語曰:魔合羅),市上風吹不倒翁”[14],描述了不倒翁的滑稽形象,諷刺在社會變革中左右搖擺搖尾乞憐者。據(jù)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杜鵬飛館長研究,此類不倒翁形象,似以姚茫父所繪為最早,齊白石同類題材作品或有鑒于此。郎紹君教授稱白石的“《不倒翁》集中表現(xiàn)了白石老人的幽默與智慧,堪稱中國繪畫史上經(jīng)典性的創(chuàng)造”。齊白石筆下的《不倒翁》最早出現(xiàn)于1919年,開始是以單一的墨色畫側(cè)面,不倒翁戴官帽,畫法拙稚拘謹,后來變?yōu)槿蘸蟪R姷摹百\官”模樣,通體遍黑,面部染赤,鼻梁與折扇留白,采用適當?shù)穆嬍址?,配以語帶嘲諷、妙趣橫生的詩題,把低能腐吏的丑陋以玩笑態(tài)度揭示出來。從中可以看出姚茫父與齊白石對社會具有共同的批判性。
大約在1917年或1919年間,齊、姚二人有書信往來。北京畫院藏有兩封姚茫父寫給齊白石的信。一封為齊白石定居法源寺時,姚茫父得齊白石所刻印章后寫的感謝信,還付了四元潤金,信中道:
昨日歸晚,已見刻印,至為古雅,感荷之至。潤金仍奉上四元,祈察納??椭新灾椟c,不足數(shù)也。萬無客氣。余不一一。
姚茫父 信札 托片
26cmx15.7cm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另一封信札則是姚茫父為了表達對齊白石的感謝之意,畫了一幅枯木禪相贈:
昨使回,小意仍未見納,不敢再瀆, 惟有謝謝而已。茲畫成枯木禪一紙,聊以奉答,幸即存而教之……[15]
姚茫父 信札 托片
26cmx16cm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第二次入京只待了3個月,大約從六月底到九月底,又回湘潭老家去了,但是,回家后仍然是兵亂匪亂,家里已被搶劫一空, 齊白石隱姓埋名到山里躲了一年?!暗酱说夭剑胖兰亦l(xiāng)雖好,不是安居之所。打算從明年起,往北京宗居,到老死也不再回家鄉(xiāng)來住了。”[16]
民國八年(1919),走投無路的齊白石被迫第三次到北京,仍住法源寺,賣畫刻印,生涯并不太好,想想千里之外的父母妻兒,常常輾轉(zhuǎn)難眠,憂憤之余,作些小詩以解心頭的悶氣。齊白石這次于農(nóng)歷三月初四到京,仍然是請楊潛庵給租的房子,而且這次是住進了法源寺羯磨寮房三間居,當付佃金八元,立有折據(jù)。沒過幾天,到了三月二十日,就遇上了道階發(fā)起的法源寺丁香會。
到會數(shù)十人中,陳師曾、姚茫父、樊增祥、宗子威、方守益等皆當場作詩。陳師曾首先出詩《法源寺餞春,會雨中看丁香》:
看花每與東風載,路轉(zhuǎn)幽房出前殿。千百丁香初解結(jié),一一莊嚴佛面。宣南古寺此為佳, 時惹游人集如霰。王霸繁華過眼非,舊巢屢換新巢燕。莫嗟韻事漸消歇,未可臨文焚筆硯。釅茶聊為洗愁腸,惡詩且復追群彥。[17]
姚茫父步其韻而成詩《己未三月二十日,法源寺餞春,師曾詩先成,遂依韻作,書與道階和尚》,詩云:
連年看花要筆戰(zhàn),碾塵千足來入殿。日下看花不當春,三月風多沙注面。愁中悔放桃李過,猶喜丁香開似霰。忽逢佳會意相逐,好雨轉(zhuǎn)作催詩宴……[18]
齊白石在此次丁香詩會,未留下只言片語。可能是齊白石剛到北京,與這些人不熟,但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根本問題出在了作詩上。詩,是齊白石心中的一個隱傷,也可以說是一個隱志。
齊白石 秋館論詩圖 冊頁 紙本墨筆 26cm x 38cm 1917年
姚茫父 秋館論詩圖 冊頁 紙本設色 26cm x 38cm 1917年
二、詩,齊白石心中的一個隱志
翻看《自述》,講詩竟然比講畫多。
光緒十五年(1889),齊白石27歲,拜胡沁園(1847—1914,行壽三)和陳作塤(生卒年不詳,字少蕃)為師,跟陳少蕃讀書,跟胡沁園學畫,《自述》如是說:
我常常畫了畫,拿給沁園師看,他都給我題上了詩。他還對我說:“你學學作詩吧!光會畫,不會作詩,總是美中不足。”[19]
胡沁園可以說是齊白石第一位知己, 他告訴齊白石詩中要有畫,畫中要有詩,詩畫要互相闡發(fā),這正是中國文人畫的核心理念。詩書畫印四絕,缺一不可,是文人畫的基本素養(yǎng), 而詩是第一位的, 先工詩、善書,方能畫。自此,齊白石的文人畫意識被胡沁園喚醒?!短圃娙偈住?,這是齊白石接受詩詞訓練的開始,“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燒松火讀唐詩”。據(jù)王訓的《白石詩草跋》記載,當時齊白石的詩在同鄉(xiāng)中已經(jīng)小有名氣,曾擔任龍山詩社社長,詩歌結(jié)社也是典型的文人情懷,齊白石后來喜歡在畫上長篇累牘地作詩題跋,胡沁園確有著舉足輕重、不可替代的作用。
那時,齊白石的畫作在家鄉(xiāng)漸漸有名了,但是人家只要他的畫,不要他題款,這大大刺痛了齊白石,齊白石罵他們是勢利鬼,看不起他是木匠出身?!昂孟袷牵寒嬍秋L雅的東西,我卻算不得斯文中人,不是斯文人,不配題風雅畫?!盵20]那時還是科舉時代,吟詩題跋仍然是舉人進士的事,最起碼也得是秀才,齊白石其實很在意自己的木匠身份,盡管他說繪畫只是掙錢吃飯,不計較這些,題不題款,也并不在意:
講實在的話,他們的書底子,都比我強得多,作詩的功夫,也比我深得多。不過那時是科舉時代,他們多少有點弋取功名的心理,試場里用得著的是試帖詩,他們?yōu)榱藨嚻鹨?,都對試帖詩有相當研究,而且都曾下了苦功揣?摩)過的。試帖詩雖是工穩(wěn)妥貼(帖),又要圓轉(zhuǎn)得體,作起來確是不容易,但過于拘泥板滯,一點兒不見生氣。我是反對死板無生氣的東西的,作詩講究性靈,不愿意像小腳女人似的扭捏作態(tài)。因此,各有所長,也就各做一派。他們能用典故,講究聲律,這是我比不上的,若說作些陶寫性情、歌詠自然的句子,他們也不一定比我好了。[21]
讀到《自述》里的這些描述,我們一定要記住齊白石做口述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20世紀30年代以后,科舉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幾十年,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幫他翻了身。
沒想到的是齊白石遇到的第二位老師是被譽為“一代詩人之冠冕”的大詩人王闿運,王闿運標舉漢魏六朝詩,他一生寫了無數(shù)的詩,譚嗣同稱他的詩超越“詩人之詩”,王闿運還是湖湘詩派領袖。王闿運《湘綺樓日記》載:“(光緒二十五年十月)十八日,晴。休假一日,齊璜拜門,以文詩為贄,文尚成章,詩則似薛蟠體?!盵22]王闿運已于民國五年(1916)離世,但是老師這句“薛蟠體”的謔評可能是齊白石一輩子心靈上的傷。
老師的批評令齊白石心里不服氣,可湘綺老師是他的一張名片,敬之愛之,一如既往。“我終覺得自己學問太淺,老怕人家說我拜入王門,是想抬高身份,所以在人面前,不敢把湘綺師掛在嘴邊。不過我心里頭,對湘綺師是感佩得五體投地的?!盵23]
后來湘綺老師在光緒三十年(1904)帶齊白石等人游南昌,正好是七夕良辰,不能無詩, 湘綺老師出詩讓齊白石聯(lián)句沒聯(lián)上,于是齊白石覺得“作詩這一門,倘不多讀點書,打好根基,實在不是容易的事。雖說我也會哼幾句平平仄仄,怎么能夠自稱為詩人了呢?因此,就把借山吟館的‘吟’字刪去,只名為借山館了”[24]。
在借山館里,齊白石作的詩有幾百首之多。而晚清文壇領袖樊樊山(樊增祥,1846—1931)是看得起他的詩的,印《借山吟館詩草》時,是樊樊山作的序文,印在卷首。樊樊山對《借山吟館詩草》的評價是:
凡此等詩,看似尋常,皆從劌心 肝而出,意中有意,味外有味。斷非冠進賢冠,騎金絡馬,食中書省新煮 頭者所能知,惟當與苦行頭陀在長明燈下讀,與空谷佳人在梅花下讀,與南宋、前明諸遺老在西湖靈隱昭慶諸寺中相與尋摘而品定之,斯為雅稱耳。[25]
得到樊樊山的稱贊,齊白石非常高興,但是這些詩與“南宋前明遺老”詩的憂憤感時之慨還是有差距的。
在湘綺老師去世的那一年,齊白石悲痛地哭祭了一場,但仍然堅持認為:
我作詩,向來是不求藻飾,自主性靈,尤其反對摹(模)仿他人,學這學那,搔首弄姿。但這十年來,喜讀宋人的詩,愛他們輕朗閑淡,和我的性情相近,有時偶用他們的格調(diào),隨便哼上幾句。只因不是去摹(模)仿,就沒有去作全首的詩,所作的不過是斷句殘聯(lián)。[26]
后來胡適之為齊白石辯護:
王闿運說白石的詩“似薛蟠體”,這句話頗近于刻薄,但白石終身敬禮湘綺老人,到老不衰。白石雖然拜在湘綺門下,但他性情與身世都使他學不會王湘綺那一套假古董,所以白石的詩與文都沒有中他的毒。[27]
齊白石趕上了時代的變遷,新文化運動領袖胡適熱情稱贊齊白石的詩文“樸素真實”,說“樸實的真美最有力量,最能感動人”,說齊白石“沒有作過八股文,也沒有作過古文駢文,所以他的散文記事, 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舊式古文駢文的作者不敢作或不能作的……”[28]作為新文化運動領袖的胡適如此欣賞齊白石,甚至還親自為齊白石作《齊白石年譜》。所以齊白石有自信說自己“詩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畫第四”[29]。直到最后直截了當?shù)卣f:“我的詩,寫我心里頭想說的話,本不求工,更無意學唐學宋,罵我的人固然很多,夸我的人卻也不少。從來毀譽是非,并時難下定論,等到百年以后,評好評壞,也許有個公道?!盵30]齊白石詩文上的造詣,與他到京城遇見的文人官員或者精英群體迥然不同,他是帶著鄉(xiāng)土的情懷,以平民的本色寫詩詞,他的詩不能用詩人的標準去看,但從記述藝術家一生遭際而言,的確是極盡生命的色彩,語言樸實,情真意切。
同樣,姚茫父是靠自己努力奮斗從科舉時代過來的人,他就是那個時代靠“讀書改變命運”的典范。在京城文人圈,貴州人真的不多,姚茫父憑自己的性格魅力與江浙文人、官員如陳叔通、陳敬第、周肇祥都相友善,與湖湘文人、官員如陳師曾、周大烈、范源濂是一生至交,遇見齊白石時,他已經(jīng)從交通部辭職,也辭去了北京女子師范學校校長一職,雖然兼了多個學校的職務,但是主要生活來源與齊白石一樣,也是靠鬻畫為生。姚茫父治經(jīng)世學,小學則精研文字訓詁音韻,繪畫則通悉畫史、畫論,無論是五言還是七言古體詩皆出口成章,以曲題畫,并世無幾。他自己說:“予豈能畫,詩而已,書而已!”“予為畫非能畫也,予所為畫以博其詩與書之趣,而非欲與畫史爭一時之名,競千秋之藝也。”[31]姚茫父當年實為京中巨擘,其畫得力于書,得境于詩,得虛實相生于印,求詩、求題、求跋、求碑者無數(shù),而他本人性格又具有貴州山里人的豪爽、率真和耿直,講義氣,也得罪不少人。
沒有資料顯示姚茫父對于齊白石的詩有過任何評價,也沒有資料顯示姚茫父對于新文化運動之“白話詩”“白話文”做過任何評價,而白石老人是以自信、敏感、多疑等復雜性格與真實情緒感受的微妙變化而著名的。1923年正月初七,民國收藏家吳靜庵(1887—1947)邀眾畫家到他的寒匏簃雅集,姚茫父與金拱北、陳師曾、陳半丁、齊白石合作,為鄦惠鼎墨拓補景。鄦惠鼎又名無專鼎、焦山鼎,周宣王六年(前822)九月所鑄?!渡讨芤推魍肌份d:“通耳高一尺六寸二分”,銘文十行,共九十四字,為焦山四古之一。
姚茫父題跋《鄦惠鼎補景與(陳)半丁(陳)師曾(金)鞏白合作》:
其一
脫手墨華又筆華,不教山寺伴袈裟。天臺仙去云礽在,還到人間問阮家(謂伯元太傅墨本多出覆刻,故云)。
其二
蓋鼎一枝道姓名,羅綸好事亦多情。無端入畫兼香味,色色和成骨董羹(蜀羅梓卿綸喜制謎,嘗以“黃牡丹”三字射予姓名, 書之以實其事)。癸亥人日集寒匏簃題,茫父姚華。[32]
姚黃是牡丹佳品,故人們又稱黃牡丹為“姚黃”或“姚華”,羅綸(1876—1930,字梓卿,四川西充人氏)曾戲呼姚華為黃牡丹,而姚華畫的黃牡丹的確也艷麗多姿,生意盎然。
齊白石在右下補題:“此幅寒匏翁欲余添上幾筆,余以為姚茫父題記后不可著墨,蛇無足,何必苦添。然寒匏翁之意未可卻,記而歸之。癸亥正月,白石山翁?!盵33]顯然,齊白石這里題“余以為姚茫父題記后不可著墨,蛇無足,何必苦添”,一是表明姚茫父當時在北京畫壇的地位,二是對姚茫父的詩或題跋的不服氣,姚茫父就是科舉時代凡詩都有典故、講究聲律的代表,白石老人最反感的是科舉試帖詩。陳師曾在白石老人心目中不一樣,大概還有一個原因是陳師曾沒有參加過科舉,得到父親陳散原的支持, 進新式學堂,學習科學技術,掌握一門立身本領。
在《自述》快結(jié)尾時,齊白石對張次溪說:
我同陳師曾的交誼,你是知道的,我如沒有師曾的提攜,我的畫名,不會有今天。師曾的尊人散原先生在世時,記得是二十四年乙亥(1935)的端陽節(jié)左右,你陪我到姚家胡同去訪問他,請他給我作詩集的序文,他知道了我和師曾的關系,慨然應允。沒隔幾天,序文就由你交來。我打算以后如再刊印詩稿,陳、樊二位的序文,一起刊在卷前,我的詩稿,更可增光得多了。[34]
可見,齊白石在他的一生中,對自己的詩是多么看重,到1935年時,白石老人虛歲已經(jīng)73歲,如果有“中國最后一位傳統(tǒng)詩人”之譽,近代同光體詩派重要代表人物,又曾經(jīng)與自己的老師王闿運等人結(jié)碧湖詩社的陳散原老人為他的詩刊作序,加上已有的樊樊山序文,他認為自己的詩刊就更加光彩了。
《白石詩草》共八卷,一共有754首詩,凡是《借山吟館詩草》所沒有收入的,此次都收了進去,1933年出版?!盁o才虛費苦推敲,得句來時且快抄。誹譽百年誰曉得,黃泥堆上草蕭蕭?!彼坪跻幌茨贻p時被老師王闿運說“薛蟠體”的委屈,療愈長期以來內(nèi)心的一種隱傷,詩,確實是齊白石一生之志。
三、荷花生日風波
在《自述》里,有一個眾所周知的故事:陳師曾在琉璃廠看到齊白石刻的印章,便到法源寺見他,兩人一見如故,即成莫逆。齊白石曾于《題陳師曾畫》中論及彼此相熟到“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但在齊白石日記中,因陳師曾“諸子”未曾邀請其出席雅集而糾結(jié)于心,卻鮮為人知。
民國十年(1921)農(nóng)歷六月六日,陳師曾、姚茫父、陳半丁、蕭俊賢、楊潛庵等人在凌文淵的簡廬雅集,沒有邀齊白石。凌文淵與陳師曾、姚茫父、陳半丁既是同齡,又很友善。這天,他們酒后合寫花卉扇,楊潛庵題款識:
辛酉六月六日,姚崇光、陳師曾、陳半丁、蕭厔泉同集簡廬作荷花會。酒闌共制此扇,以應 劉先生。潛庵楊昭雋(儁)記。[35]
過了三天,齊白石為姚茫父作扇32柄,心情之好,是平生作畫第一回也。齊白石這樣記錄:“初九日,為姚茫父畫扇卅二柄。未有不成畫者。此余平生作畫之高興第一回也。”[36]在《自述》中并沒有記錄齊白石與姚茫父友好的一面。
到了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日,舊俗為荷花的生日,這次是齊白石召陳師曾、姚茫父、凌文淵等雅集慶祝。眾人揮毫吟詩,興致極高。齊白石畫荷花30余幅,其中一幅系為凌文淵而作,姚茫父在畫上題詩一首,齊白石次其韻和詩曰:
衰頹何苦到天涯,十過盧溝兩鬢華。畫里荷花應笑我,五年不看故園花。[37]
在高興之余,齊白石這樣記道:
初七日,自畫荷花四幅,題記云:辛酉(1921)六月六日,江西陳師曾為荷花生日約諸友人,并張各家畫荷以慶。師曾知余有所不樂從,竟能舍余。然余不能于荷花無情,亦能招師曾諸子以廿四日再慶。余畫荷花四幅。此第一也……今日為荷花生日,余畫荷花大小三十余紙,畫皆未丑。有最佳者惟枯荷。又有四幅,一當面笑人,一背面笑人,一倒也笑人,一暗里笑人。師曾攜去四幅,枯荷暗里笑人在內(nèi)。有小橫冊頁最佳,人不能知,師曾求去矣。[38]
從這里可見,齊白石與陳師曾、姚茫父的關系有張有弛。齊白石在日記中悄悄記下了因陳師曾“諸子”未曾邀請出席凌文淵家的雅集之郁悶,于是不僅自組雅集,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畫荷示人,名為荷花笑人,實際上分明滿含怨氣。齊白石與他們交往間的微妙情緒與敏感性格,于此可見一斑。
在作家凌叔華(1900—1990)的筆下,陳師曾“雖是仕宦人家生長,父親又是有名詩人陳散原,但是他的舉止言談都很謙和灑脫,毫無公子哥兒習氣”[39]。而齊白石的忘年交胡佩衡(1892—1962)曾經(jīng)回憶,陳師曾在自己的畫室指著墻上所掛齊白石作品對他說道:“齊白石的《借山圖》,思想新奇,不是一般畫家能畫得出來的??上б话闳瞬涣私?,我們應該特別幫助這位鄉(xiāng)下老農(nóng),為他的繪畫宣傳?!盵40]
如今很難確切知道陳師曾的原話和措辭,胡佩衡與其兒子胡橐合作編寫《齊白石畫法與欣賞》一書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1959年,“鄉(xiāng)下老農(nóng)”四字有那時期的特征,后人解讀陳師曾對齊白石的態(tài)度可能也有不敬之處,也有學者認為這是陳師曾“實則終究是世家子嗣門第陳(成)見的自然流露”[41],對于出身卑微、生性敏感的齊白石會造成傷害。但是,我們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解讀,那時齊白石年齡比陳師曾等人大一輪,他們交往中也時常有風趣嬉戲的成分,就像梁啟超給他女兒的信中稱姚茫父為“姚胖子”, 還有凌叔華在《回憶一個畫會和幾個老畫家》中描述:“姚茫父拍拍他的大肚子,笑道:‘別忘了這里面裝的都是主人家的酒菜呢?!盵42]我們不能以齊白石現(xiàn)在的地位和身份去過度地解讀或衡量當時他們之間的“敬”與“不敬”。
有學者驚訝地發(fā)現(xiàn):“關于齊、陳相交的事實,只留下了白石老人一個人的記述。而且通過追憶使之變成了一個充滿了故事性的‘佳話’,由于他的長壽和盛名,更由于后來讀者對于伯樂善識以及知己有恩的心理期待和偏好, 這一故事得以彰顯并被反復談論?!盵43]
四、牽?;ü?/strong>
民國八年(1919)的春天,梅蘭芳的祖母八十壽辰。梅蘭芳的祖母是名伶陳金爵之女,梅巧玲(1842—1882)之婦,以相夫焚券夙著義聲。時年25歲的梅蘭芳為祖母陳太君操辦八十大壽,當時社會各界上流名人如吳昌碩、陳散原、姚茫父等紛紛饋贈文、詞、詩、聯(lián)、字、畫,梅蘭芳特邀姚茫父為其祖母賦《梅瀾祖母八十乞詩》二首并以工楷書成。詩的第二首寫道:“揚塵幾見海曾枯?夢里春花識故都。猶喜孫枝妙歌舞,蓬萊消息問麻姑?!盵44]民國九年(1920)二月十五日, 這一天是“花朝節(jié)”,舊俗以這一天為“百花生日”。姚茫父的好友、戲曲作家羅癭公,邀集姚茫父等人在前門外的珠市口以西的新明大戲院看梅蘭芳和程硯秋演戲,姚茫父作《花朝羅掞東約集新明院,觀〈上元夫人劇〉》一詩,其中最后一句“愧我重來游贍部,生疏梅訊問鴛波”。并注云:“余與蘭芳素稔,國變以來遂爾闊別,今日重逢翻如乍見?!盵45]從中可知姚茫父與梅蘭芳早在辛亥革命前便已相識了。
梅蘭芳的綴玉軒在前門外北蘆草園,他喜歡在庭院種多品種的牽牛花,喜歡請朋友來賞牽?;ǎ矚g畫家來畫牽?;?。梅蘭芳學畫的啟蒙老師是王夢白,又跟陳師曾、姚茫父、齊白石和陳半丁學繪畫。民國九年(1920)的下半年,白石老人這樣描述跟梅蘭芳認識的場景:
記得是在九月初的一天,齊如山來約我同去的。蘭芳性情溫和,禮貌周到,可以說是恂恂儒雅。那時他住在前門外北蘆草園,他書齋名“綴玉軒”,布置得很講究。他家里種了不少的花木,光是牽?;ň陀邪賮矸N樣式,有的開著碗般大的花朵,真是見所未見,從此我也畫上了此花。[46]
齊白石、陳師曾、凌植之、姚茫父、王夢白合作 花鳥草蟲
軸 135cmx46.5cm 紙本設色
1920年 梅蘭芳紀念館藏
齊白石曾畫牽?;〝?shù)十上百,其中有一幅比較特別,并引起了姚茫父與齊白石之間的一場牽?;L波。
據(jù)《齊白石文集》記載,齊白石1922 年所作《牽牛花圖》題識曰:
京華伶界梅蘭芳嘗種牽?;ㄈf種,其花大者過于碗,曾求余寫真藏之。姚華見之以為怪,誹之。蘭芳出活本與觀,花大過于畫本,姚華大慚,以為少所見也。白石。[47]
齊白石在這題識中用了比較重的兩字:“誹”和“慚”,有學者猜測齊白石與姚茫父關系交惡始于1922年,并由此大加發(fā)揮,認為姚華之所以見之以為怪,是因為他未到過梅家,不曾觀賞此花,之后真正看到了梅家的牽?;?,姚華于是大慚,齊白石才算挽回顏面[48]。
而姚茫父在看到此畫后,作詩《齊白石自題畫本見嘲,賦此解之》:
大牽牛不耐看,為將故事記梅瀾。
題糕未信關詩膽,知味無須問馬肝。
蓬蓽迢遙猶本色,風云反覆已多端。
可憐畫里揚風子,老去顛狂傍綺紈。[49]
也是對齊白石上面題識的回應。姚茫父的詩中都愛用典故,這首也不例外,“題糕”源自典故“劉郎題糕”,據(jù)說劉禹錫一次作詩時,想選用“糕”字,但是察覺五經(jīng)上沒有這個字,于是放棄不用了。“題糕”既看似比較謙遜,也不排除有毛遂自薦的膽識,主要還是前無明鑒的原因,題糕人才有機會。
不久,齊白石詩中寫:
作畫半生剛易米,題詩萬首不論錢。
城南鄰叟才情惡,科甲矜人眾口喧。[50]
這首詩的關鍵是后面兩句,“城南鄰叟”和“科甲矜人”就是指姚茫父,因為齊白石初到北京時暫居城南之法源寺,與姚華的寓居之所蓮花寺相鄰,且姚茫父是科甲進士。詩中用“才情惡”和“眾口喧”形容姚華,可以說是他們“互懟”的一次記錄,后來學者在講到齊白石與姚茫父交惡時都要引用這個材料。
翻看有關研究齊白石民國初年在北京畫壇的文章,常見白石老人的一句話—“除了陳師曾以外,懂我畫的人,簡直是絕無僅有”,與之二元對立的是交惡、誹謗或鄙夷。其實,當時情況也不能以簡單的“交惡”去概括,在這之后,姚茫父與齊白石仍然一起參加雅集,合作書畫,一起參加第三次中日繪畫聯(lián)合展覽會。
再回到牽?;ǎγ8赣幸皇住稜颗;ā吩姷念}跋被大家忽視了。詩和題跋這樣寫:
一院秋光早作花,煙明露重盡繁華。靈鳥不渡銀河沒,何事牽郎處處家。(牽牛花吾鄉(xiāng)名打破碗花,其謠曰:“牽郎郎,約弟弟,打破碗,請坐地!”兒女子戲喜歌之。)[51]
姚茫父的這首《牽?;ā凡恢獎?chuàng)作的具體時間,他特意注明了貴州老家的牽牛花“吾鄉(xiāng)名打破碗花”,就是形容牽?;ㄈ缤胫?。
同樣,可能是在1926年間,姚茫父在另外一首《減字木蘭花?牽?;ㄉ纫越隙箶K汁寫之》中,再次提到了“吾鄉(xiāng)呼牽?;ㄔ淮蚱仆牖ā保?/p>
天孫獨處,未識人間拘絆苦。莫唱郎郎(吾鄉(xiāng)呼牽?;ㄔ淮蚱仆牖?。其謠云:“牽郎郎,約弟弟,打破碗,請坐地!”兒童喜唱之),郎在裁云試錦裳。暗中迤逗,滿地相思南國豆。紅淚因風,灑向天河意可通。[52]
顯然,姚茫父見到齊白石畫的如碗大的牽牛花,并不是從齊白石角度理解的“誹”, 也不是“慚”, 如果要說姚茫父“見之以為怪”,一定是出于好奇,把京城梅蘭芳家的牽牛花與自己貴州老家的牽?;ㄋ追Q聯(lián)系起來了。姚茫父與一般的文人不同,他不是出身于書香門第,也不是成長于大城市的紈绔弟子,對花花草草少見多怪。他從大山來到京城,不但喜歡在自己的住處蓮花寺庭院種滿植物,還喜歡對花卉題跋,不但題梅蘭竹菊四君子,也常常為牡丹、水仙、荷花等高貴、高潔之花題跋,也對薔薇花、牽?;ā⒀缶?、梔子花、太平花、秋海棠、鳳仙花、指甲花、紫藤等普通花卉進行題跋,在《題畫一得(三筆)》一文中就對家鄉(xiāng)的向日葵洋洋灑灑寫了幾百字。
顯然,學術界對姚茫父的了解和研究不多,對于姚茫父的跨界領域研究得更少。姚茫父在晚年左臂殘疾后,于1929年寫了一部《黔語》,其中就對“牽郎郎”進行了解讀:
貴陽有童謠曰:牽郎郎,約弟弟,打破碗,請坐地!郎呼如攮,音較高。故呼牽牛花為打破碗花。牽牛呼為牽郎,重言之曰牽郎郎也。所謂牽郎郎者,蓋有牽牛為興。牽郎少見故實?!逗愑洝返谑某鼋鹋m炘疲簭堯q鑿空顧牽郎于漢渚?!蹲镶O記》三十三出似娘兒云:望牽河漢。《古輪臺》第二曲云:想牽郎還望俜停。皆用牽郎,義仍必有所本,當更考之。然貴陽童謠所歌,亦非無征矣。[53]
這里,晚年姚茫父以古文字學家、戲曲理論家的廣博知識,考證方言,追本溯源,說明俗語不俗,方言是漢民族語言的組成部分。有意思的是,牽牛花在西北一帶叫“打碗碗花”[54]。
五、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
中國畫學研究會于1920年5月29日在北京東城南池子石達子廟歐美同學會正式成立。在此之前,日本畫家渡邊晨畝與金城、周肇祥相識,希望共同發(fā)起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日方稱“日華聯(lián)合繪畫展覽”)的倡議,這是源于日本畫家渡邊晨畝與北京畫家群體的民間交流。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的倡議得到了日本畫界正木直彥、小堀炳音、川合玉堂、小室翠云、竹內(nèi)棲鳳等的響應和支持。中國畫學研究會的成立使得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會有了可能。
1920年11月,第一回聯(lián)合展覽在北京東城南池子歐美同學會舉行,展出作品200 余幅。徐世昌、黎元洪、靳云鵬等政要出席,并購買作品。展覽后來還移往天津河北公園商業(yè)會所繼續(xù)舉行。由于此次展覽的成功,中日畫家又分別在1922年5月、1924年4月、1926年6月舉辦了后三回聯(lián)展。第二回展出作品300余幅,第三回展出作品近500 幅,第四回展出作品400余幅。
齊白石經(jīng)陳師曾點撥后發(fā)起的“衰年變法”,成效產(chǎn)生于他參加的1922年第二回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會,由金城、陳師曾將齊白石的10幅作品帶到日本,得到高度評價(“《桃花塢》富于氣韻,墨色變化妙不可言”)和高價銷售(“每幅就賣了一百元銀幣,山水畫更貴,二尺長的紙,賣到了二百五十元銀幣”)[55],從此“海國都知老畫家”,齊白石在藝術上終于有了自信,正是這份自信,支撐著他一往無前地探索和創(chuàng)造。自此,齊白石在國內(nèi)的藝術市場才漸漸打開局面。為此,齊白石一輩子都很感念陳師曾,說:“師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遠忘不了他的?!盵56]這是多年后齊白石在自傳中的回憶。
鄧見寬《蓮花庵茫父》一文載:“民初陳師曾在教育部主管全國美術事業(yè),姚華從旁協(xié)助。陳、姚將齊白石的畫送往日本展覽,一舉成名,使齊白石終身難忘?!盵57]現(xiàn)在尚未找到資料來佐證“ 姚華從旁協(xié)助”。不幸的是,陳師曾在第二回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會舉辦一年后去世了,而姚茫父則在第三回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會時出了大力。
時間到了1924年4月,日本畫家荒木十畝、小室翠云、渡邊晨畝等十余人到訪北京, 為第三回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會而來。1924年4月24日至5月3日,第三回中的聯(lián)合繪畫展覽會在中山公園舉行。不料,4月26日的《晨報》頭版刊登了一則題為《北京畫界同志歡迎日賓繪畫展覽會》的公告,“因中央公園會址既窄,而主持其事者復意存畛域,不足以盡貢獻之忱,爰公同商定于陽歷四月二十九日起至五月二日假前門外櫻桃斜街貴州會館”。為了籌備貴州會館的展覽,姚茫父與凌直支、齊白石、陳半丁、王夢白、凌宴池等人組織了“北京畫界同志會”。
《晨報》分別于4月28日、5月5日、5月6日這三天報道了日本畫家代表團來華的接待和繪畫展覽有關事宜。根據(jù)報道可知,5月2日,日本畫家代表團參觀明陵、八達嶺的活動與宴會,由齊白石與姚茫父等人陪同。5月3日在貴州會館舉辦“北京畫界歡迎日賓展覽”,展覽期間,齊白石與姚茫父還一并陪同泰戈爾參觀展覽。
日本畫家代表團的參觀活動,第一天是謁明陵,姚茫父有詩次小室翠云韻:“歸鞍似戀晚山顏,驢背詩人政爾閑。寂寞長陵春更盡,料應天上恨人間?!盵58]
翌日登八達嶺長城,姚茫父有詩又次翠云韻:“回瞰居庸何處關?長城猶自在人間。于今帝業(yè)從銷歇,不廢嬴家萬里山?!盵59]乘車經(jīng)南口返北京途中,日本畫家荒木十畝即興作畫,姚茫父題詩于畫上,《南口車中題荒木十畝畫八達嶺冊》(長城在其上),記敘了游覽八達嶺長城的經(jīng)過和觀感:“策蹇上層巒,扶筇陟秦關。秦關亙?nèi)f里,四顧殊偉觀。子孫帝王業(yè), 后世多譏彈。今日風日佳,結(jié)伴相躋攀。美哉荒木翁,涉筆肖山顏。攝取秦城跡,持之歸三山。留示三山人,應感帝業(yè)殘。開篋展畫讀,時時墨華寒?!盵60]
1924年5月6日,在前門外櫻桃斜街貴州會館舉辦歡迎茶會,《晨報》以《北京畫界同志會歡迎日賓茶會》為題報道:
北京畫界同志會凌直支、姚茫父、齊白石、陳半丁、賀履之、王夢白等,招待日本畫家往謁明陵、八達嶺一事,已見昨報。下午一時,該會員復請日本畫家荒木十畝、小室翠云、渡邊晨畝、廣瀨東畝等十余人到櫻桃斜街貴州會館該會展覽會參觀陳列品。[61]
由報道可見,“北京畫界同志會”的畫家基本都以寫意花鳥畫著稱,而《晨報》報道了姚茫父在歡迎茶會上的發(fā)言,意在使讀者感受到“北京畫界同志會”與其他畫派或?qū)W會之間的差距。即使是在北京畫壇傳統(tǒng)派畫家間也有矛盾:
同人等此次歡迎貴國(日本)藝術界代表之趣旨,前在南口飯店已表示(5月2日參觀明陵當天的宴會場所),無非因有一部分人排斥異己之結(jié)果,而后有同人等之展覽會。藝術界本來各立門戶,門戶愈多,競爭愈盛,競爭乃愈速……同人等歡迎諸位,無非欲借此仰承指教,使知我國各派藝術界之短長。[62]
參會的日本畫家代表荒木十畝做了智慧的回應,道:
弊國藝術界黨派亦多,團體的競爭,無時或已。但競爭結(jié)果,進步亦速。日本前由中國輸入種種文明,近則西洋文明,亦輸入不少,舊有文明,即藝術一途,幾有為其浸奪之勢。幸而有競爭進步,使能維持至今。不過競爭自競爭,對外仍由各派共同為之。
本來藝術一門,愈有競爭而進步愈速,中央公園之展覽會與貴會,均極有精彩,希望諸君愈益發(fā)揮個人之特長, 組織多種畫會,最后忽歸納于一種聯(lián)合大會,以表現(xiàn)一國之藝術,則同人殊不虛此一行矣。[63]
后來,齊白石在金城所贈的《菊竹圖》上題了意味深長的一首詩:“黃花翠竹影交織,風急霜嚴要護持。各有本心忘不得,年年相重歲寒時?!盵64]
齊白石此詩與荒木十畝的觀點異曲同工,詩中以黃花、翠竹隱喻姚茫父和金城不同的門派思想,不同畫人和繪畫各有“本心”,又共生共存,應該相互“護持”,成為“歲寒”之友,而不要“風急嚴霜”,彼此侵襲,這種曲折而又善意的隱喻,顯示出齊白石的智慧。齊白石的藝術旨趣和“北京畫界同志會”的一些畫家更為相近,他和金城也確有著不錯的交往關系。
經(jīng)過四次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會的交流,齊白石顯然在日本人中大有市場。1929年4月19日,在燕京日本人俱樂部的齊白石畫展中,日本外交官須磨彌吉郎為齊白石大膽的畫風所震撼,買下了《漢隸對聯(lián)》和全展最貴的《松堂朝日圖》。7月,須磨彌吉郎在姚茫父和瑞光和尚(1878—1931,齊白石的學生、蓮花寺住持)的引薦下拜訪了白石翁畫室,開始了對齊白石和瑞光作品的收藏。[65]從這個角度可以說,通過以姚茫父為主促成的貴州會館這次展覽,助推了日本人對齊白石畫作的購買和收藏。
1929年,齊白石刻“一切畫會無能加入”[66];1935年,刻一方“齊白石”,在邊款上亦提到“一切畫會無能加入”[67],表明“北京畫界同志會”幾乎不能算是一個“畫會”, 而是非常短暫并漸漸消匿于時間的一個臨時組織。有研究文章認為,“一切畫會無能加入”這句話作為印文公之于世,表明它此時已成了齊白石在與北京畫壇傳統(tǒng)派畫家的交往中一種對外的自我人設和形象經(jīng)營[68]。
陳師曾、金城、姚華分別于1923年、1926年、1930年去世。多年后,齊白石懷念陳師曾時,還是把姚華與陳師曾放在一起,“陳畫姚題”的時代一去不返:“人人夸譽妙徐黃,畫出花枝滿紙香。造物有才添欲忌,翻教老淚哭槐堂。安陽石室人何在?題句姚華去不還。我輩莫愁須飲酒,死生常事且開顏。”[69]
1944年凌文淵去世,齊白石悲痛作《哭凌直支》,同樣并提“陳姚”,比他年輕的都一個個離他而去,他慨嘆,假如陳師曾、姚華地下有知,凌直支同他們相逢后,應在一起吟詩作畫,共續(xù)當年的風流:“地方無鬼君何害,泉下新鄰君又愁。倘若陳姚知識在,相逢應續(xù)舊風流?!盵70]沒有了陳師曾,白石老人失掉了一個知己,心里頭覺得異??仗?;沒有了金城、姚華、王夢白、凌文淵等棋逢對手的畫家,其實,白石老人開始感到孤寂了。
詩中把姚茫父同陳師曾相提并論,再次表明了齊白石對歷史的尊重,因為姚茫父、陳師曾同為民初北京畫壇領袖,并稱“姚陳”,齊白石并未因他同姚茫父的個人矛盾而否認其在民初北京畫壇的地位。
六、同一時期的“罵人”與“登門求教”
姚茫父有一首詩《齊山人紫藤蘿》:“繞徑花開若若垂,最難頹干兢生枝。山人畫得吾能狀,編爆懸門壓歲時?!盵71]有學者指出稱呼“ 齊山人”是不敬和不尊重,以“編爆懸門” 來形容齊所畫藤蘿,含有詼諧、取笑的意味。[72]
齊白石的號是“白石山人”,不過他常常用一半,“齊白石”或者是“齊山人”,吳昌碩給他訂潤格時就稱“齊山人”,他的好友樊樊山和郭葆生也稱呼他為“齊山人”?!拔业睦蠋熃o我取了一個白石山人的別號,人家叫起我來,卻把‘山人’兩字略去,光叫我齊白石,我就自己也叫齊白石了。”[73]白石老人有“三百石印富翁”印,是他收藏了許多石章后的自嘲。許多別號,都是他作畫或刻印時所用的筆名,比如木居士、木人、老木,這都是說明他自己是木工出身。杏子塢老民、星塘老屋后人、湘上老農(nóng),是紀念他老家所在的地方。齊大,是戲用“齊大非偶”的成語。寄園、寄萍、老萍、萍翁、寄萍堂主人、寄幻仙奴,是因為他頻年旅寄,同飄萍似的,所以取此自慨。當初取此“萍”字做別號,是從瀕生的“瀕”字想起的。借山吟館主者、借山翁,是表示隨遇而安的意思。
當然,齊白石是希望別人稱他為“白石先生”!早在1903年,齊白石隨夏午詒一上北京時,當時他的角色只是為夏午詒之如夫人課畫的家庭畫師,夏午詒曾贈齊白石印一枚,印文書“白石先生”四字,齊白石言自愧不能受,夏午詒恭維道:“以先生才藝骨節(jié),倘束發(fā)讀書,與淵明何異?后千萬年不愧自稱五柳先生。公五百年后方不愧自稱白石先生也?!盵74]
齊白石在北京臨行之時,在李玉田筆鋪,定制了畫筆六十枝,每枝上面,挨次刻著號碼, 刻的字是:“白石先生畫筆第幾號?!薄爱敃r有人說,不該自稱先生,這樣地刻筆,未免狂妄。實則從前金冬心(編者注:1687—1764,名金農(nóng))就自己稱過先生,我摹(模)仿著他,有何不可呢?”[75]
梅蘭芳與齊白石初次見面就稱呼“齊先生”,齊白石感到受寵若驚,“記得先朝享太平,草衣尊貴動公卿。如今燕市無人問,且喜梅瀾(蘭)呼姓名”[76]??梢?,齊白石因自己出身卑微,自尊心又極強,心里認可的是能夠發(fā)自心底真正尊重他的人,而未必僅是能識其畫者。
姚茫父在《再復鄧和甫論畫書》中提出:“蓋嘗反于尋常,而以不美為美者也。然一言突破藩籬,以不美為美,則獷悍、粗豪、惡作皆可托之以雄一時, 如時人齊山民之流是也?!盵77]這里姚茫父以“齊山民之流”謂之,已顯不敬,當然亦有身份歧視之嫌。本來,“以不美為美”是姚茫父畫論的一個美學觀點,他所強調(diào)的“不美為美”實質(zhì)上是將賞析畫作的關注點轉(zhuǎn)向畫面背后所蘊含的畫者自身涵養(yǎng),其審美意趣不再局限于畫面本身的方寸之地,而更關注畫作背后的精神氣質(zhì)。這一觀點在姚茫父為陳師曾《擬漢(故事)畫扇面》的題詞中得到了進一步明確的闡釋,“師曾善為漢畫象(像)石刻,而變化于己,能以不美為美,蓋納妍妙于高古之中”[78],直接點明了文人畫追求的是“高古”的境界,諸如先秦遺風、漢唐氣度才是受推崇的境界。
姚茫父推崇以吳昌碩為代表的金石畫風,也曾多次臨摹吳昌碩的作品,1926年臨摹吳昌碩的《古柳垂綠圖》便是這類作品中的典型代表。題記中自述該畫乃臨摹自吳昌碩的畫作:“近世多學缶翁,然有其粗野,而無其古樸,蓋臆淺腕弱也?!盵79]一語切中,指出時人學吳昌碩未得其真意與精髓的弊端。
陳師曾指點齊白石學習吳昌碩,但據(jù)齊白石的好友胡佩衡的說法,齊白石一生之中根本就沒見過吳昌碩。第一次打交道,是通過齊白石的好友、著名報人胡鄂公(1884—1951,字新三,號南湖)的關系,吳昌碩為齊白石“站臺”,寫了一張潤格;第二次是1924年,吳昌碩為齊白石的畫集題寫了“白石畫集”四個篆字。只是表示支持新生力量,缶翁對齊白石有點不屑,晚年曾說:“北方有人學我皮毛,竟成大名?!饼R白石心中生郁悶之氣,刻了一枚印章:“老夫也在皮毛類”,并把自己比為石濤,寫下幾句詩,“皮毛襲取即功夫,習氣文人未易除。不用人間偷竊法,大江南北只今無”。大約在1930年,齊白石甚至畫了一幅名為《人罵我我也罵人》的畫,以表達胸中憤懣,這一年,姚茫父去世,此時距吳昌碩去世已3年。
姚茫父《再復鄧和甫論畫書》說“齊山民之流”大約是在1927年,而有意思的是,齊白石“登門求教”故事也是在1927年。
熊穆(1912—1996,譜名其穆,字圣敬)是姚茫父的外甥,寫過一篇《一顆過早隕落的星—回憶舅父姚華》,其中記述了自己寄宿蓮花寺時所見齊、姚交往細節(jié):“有人說舅舅與齊白石老人有矛盾,我看不是事實”。1927年夏,齊白石帶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兩幅山水畫,到姚華寓居的蓮花寺向他求教。齊白石擅長畫條幅花卉,對畫橫幅山水不太見長,姚華對他說:畫橫幅不僅要注意縱深,而且要講究場面的宏大,邊講邊在宣紙上示范。后來齊白石拿出他帶去的一幅畫請姚華斧正。臨別時,齊白石將姚華改過的畫細心卷好帶回珍藏,而將那幅未改過的畫揉成一團扔進字紙簍中。熊穆寫道:“我便好奇地從字紙簍里,把齊老先生丟棄的紙團拾了起來,展放桌上觀賞,雖然我并不十分懂畫,但我喜歡這幅山水,于是便把它疊了起來,夾進書里。沒想到這幅畫一放就好幾十年?!盵80]
縱觀齊白石一生的山水創(chuàng)作,條幅和中堂多,橫幅和手卷少,這可能是因為齊白石不太擅長平遠的宏大場面表現(xiàn),可見姚華的評價是有針對性的,使齊白石的登門求教不虛此行。熊穆的這篇文章目前未見其他佐證,但所述亦尚屬合情合理。齊白石向陳師曾請教,張次溪在《齊白石的一生》曾經(jīng)提到,那時齊白石住在宣武門外的法源寺,陳師曾住宣武門內(nèi)槐堂,距離不遠,“他每天晚上,總是挾了他畫的卷冊條幅之類,進宣武門,到陳師曾家去,很謙遜地請求指教?!盵81]
七、京華美專風云
要簡單說清楚京華美專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1936年的《京華美術學院年刊》上登載了當時作為教務長的邱石冥寫的一篇序:
本院自前校長茫父先生創(chuàng)辦以來,迄今十有二載,初名京華美術專門學校,廿年秋改組為北平美術學校,廿二年秋,乃更今名—京華美術學院,其間幾經(jīng)波瀾,不絕如縷,賴諸同人之努力奮斗,得以繼承先生遺志。[82]
京華美專是1924年由六位剛從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校師范系一班畢業(yè)的學生—高希舜、王石之、邱石冥、王君異、儲小石、諶亞逵籌組,推舉姚茫父為首任校長,并成立董事會,姚茫父作為校長時所訂立的“安、雅、玄、易”是京華美專的校訓,旨在教導學生安心學習,就雅避俗,追求玄妙,歸與平易。[83]
那么齊白石是什么時候開始在京華美專授課的呢?又是誰請齊白石去授課的?
1936年的京華美專
1940年6月30日第6版《京華美術學院第十六屆成績展特刊》之《如此京華》中有這樣的描述:“當初創(chuàng)辦成立時,只有學生九人……校長訓話,解釋‘安雅玄易’四字的校訓,完畢時,齊老先生訓話,只說了一句:‘好,就是姚校長所說這樣,大家努力去做?!盵84]這說明建院之初,齊白石參加了京華美專成立大會。是不是建院之初的校長姚茫父邀約齊白石來授課呢?
齊白石曾說自己“不好為人師”,在1926年9月29日至10月3日的《順天時報》(第8073號至第8077號)上,齊白石曾連續(xù)五天在報紙頭版以極其醒目的大字刊載《齊白石不好為人師》的聲明,其上云:“有某校稱白石為教授者,白石大不樂,人各有性情也?!?927年7月5日《順天時報》(第8336號)登載齊白石寫的《與王代之書》,其中有一句:“去年京華美術專門學校,曾迭次來請,彼時曾登報聲明,不好為人師。邱生嘗及門,終未允諾。”
京華美術學院給齊白石聘書 內(nèi)19.5 cm×45.5? 1942年
齊白石至邱石冥信札 本幅26.5 cm×17.5cm;題跋26.5 cm×17cm
那么,齊白石什么時候開始在京華美專授課?《白石老人自傳》中有這樣一句:“ 我的學生邱石冥,任京華美術專門學校校長,請我去兼課,我已兼任了不少日子?!盵85]邱石冥任京華美專校長時,他即聘齊白石到校教課,時間應該是在1929年3月前。
邱石冥(1898—1970),原名樹滋,又名稚,號石冥山人,貴州石阡白沙鎮(zhèn)人。1921年考入國立北京美術學校,得京城畫家姚茫父、王夢白、齊白石等輔導,其繪畫達到“落筆超群”境地。邱石冥作為姚茫父在北京的老鄉(xiāng),姚茫父對其自然友善有加。姚茫父在介紹邱石冥早期作品時說:“石冥畫兼有師曾、夢白之風,往往與余合作,識者莫不贊賞?!盵86]并有《題邱石冥畫》:“水聲動復靜,秋光去復來。溪邊花作態(tài),猶似晚春開?!盵87]
1927年,邱石冥拜齊白石為師。齊白石的弟子有三類:第一類為入室弟子,始終守齊, 或與七十二賢人相似,李苦禪等便是;第二類乃拜門弟子,一些成名或未成名的畫家,雖非法齊,而慕齊之名,邱石冥、王雪濤便是;第三類為藝術學院的學生。[88]
齊白石還引薦自己的學生、蓮花寺住持瑞光和尚到京華美專去任教,“石冥深知瑞光的人品和他的畫格,表示十分歡迎。京華美專原是一所私立學校,權(quán)力操在校董會手里,有一個姓周的校董,是個官僚,不知跟瑞光為了什么原因,竭力地反對,石冥不能作(做)主,只得作罷。為了這件事,我心里很不高興,本想我也辭職不干,石冥苦苦挽留,不便掃他的面子,就仍勉強的(地)兼課下去”[89]。當時京華美專董事長為周震麟(1875—1964),姚茫父、周肇祥、凌文淵、沈伊默等人都為董事,這里有兩個姓周的, 這位姓周的校董很可能就是周肇祥。
周肇祥曾對學生說:“千萬不要學齊先生,他的畫是騙人的。”他在自己的《東游日記》記載道:“其過于追求新者,乃至喪失其故美,真可浩嘆,余仍以能從舊法而得新趣者為佳?!盵90]齊白石就是周肇祥口中“過于追求新者”,同時周肇祥又在報紙上公開撰文批評齊白石“屬‘野狐參禪’‘不守古法’”[91]。齊白石對于周肇祥的回應便是:“公居京師,畫名雖高,妒者亦眾。同儕中間有稱之者,十言之三必是貶損之詞?!盵92]
為提攜后輩,姚茫父與凌文淵、王夢白一道為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校學生、后來成為京華美專教授的高希舜(1895—1982)定潤例,由齊白石代為書寫。內(nèi)容如下:
湖南高愛林鬻畫例:高君愛林名希舜, 自號一峰山人。幼嗜美術,聰穎過人,曾肄業(yè)于北京美術專門學校,諸教授嘗稱許之,以為校中之學生無二。卒業(yè),果然作畫匠心獨造,能自成流派,雕刻亦別有獨到處。猶謙謙未足,復窮學于日本歷有年,異國士夫見其畫刻,推重之。高君熱心教育,創(chuàng)立京華美術專門學校,同人勸其鬻畫以供同好,且濟該校之費資。有欲索其畫者, 無定價也,面議可矣。介紹人凌文淵、王夢白、姚華。戊辰,明日中秋,齊璜代書。[93]
時值1928年中秋前一天,我們可以想象他們的師生情誼,也可以想象京華美專同人齊心合力推薦自己學生的場景應該是和諧溫馨的。
1929年8月22日,邱石冥的繪畫展覽在天津大華飯店開幕,齊白石與姚茫父兩人都對邱石冥的畫作和人品給予肯定與褒獎。姚茫父以殘臂為《北洋畫報》題字“邱石冥展覽特刊”,齊白石也為邱石冥所畫《百花圖長卷》題字:
石阡畫筆一傳神,寫出幽花色色新。年少多能心似鐵,芒鞋不出舊京門。天工造化奪能真,展卷猶疑香有魂。風露雨陰施不到,百花未受一絲恩。[94]
齊白石對邱石冥多有提攜,邱石冥所用的印章“我之自然”“石冥”“寂園”都是齊白石所刻。他居室大門上常年掛的“寂園”匾牌,以及室內(nèi)長掛的“漏曳造化秘,奪取鬼神功”對聯(lián)也是齊白石為勉勵學生不斷進取而贈。多年后的1943年,邱石冥舉辦畫展,自日軍占領北平后便閉門拒客、謝絕應酬的齊白石,破例為邱石冥的畫展題了一段長詞《遇邱生石冥繪畫》,其文曰:“畫家不要能誦古人姓名多為學識,不要善道今人短處多為己長??偠灾?,要我行我道,下筆要我有我法,雖不得人歡譽,亦可得人誹謗,自不凡庸?!盵95]
這是齊白石對弟子邱石冥為人為畫的賞識,可是后來研究者說齊白石此番題跋可謂用心良苦,雖然欲說還休,但也顯有所指, 邱石冥乃是姚華同鄉(xiāng),又同為齊白石與姚華的徒弟。
饒有趣味的是,北京畫院收藏的齊白石遺物中有一件邱石冥所畫的《蘑菇》,僅僅為草草幾筆抹出的兩個蘑菇,齊白石卻一直珍藏著,他還把姚茫父早年贈給邱石冥的詩作題寫于《蘑菇》圖上:“徐楊陳死成荒落,曠代鄉(xiāng)邦幾畫才。喜見石阡邱孺子,好從壘土起層臺?!?/p>
邱石冥 蘑菇 托片 紙本設色
33cm×11cm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姚茫父在詩中把邱石冥與明代畫家徐渭、楊文聰相比,足見其對自己的同鄉(xiāng)邱石冥的器重與期望。齊白石把姚茫父的詩抄一遍,說明認可姚茫父的詩,也認可其對邱石冥的評價。這一件作品,也可以看作姚茫父、邱石冥和齊白石三人的合作,見證了他們?nèi)嗽诰┤A美專的交集和煙云。
《自述》在扉頁上有一段說明:齊白石這篇“自述”之作,是他在七十一歲時,計劃請吳江金松岑(編者注:1874—1947,又名天羽)為他寫傳,他自己口述生平由他的門人張次溪筆錄后寄給金氏,作為寫傳的基本素材。唯因世事推移,白石老人時作時輟,至齊氏晚年,體力漸衰,更屢續(xù)屢斷,所以該“自述”止于1948年,時齊氏已八十有八。[96]
白石老人開始作《自述》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1933年,此時距陳師曾去世已10年,距姚茫父去世3年,無論功過是非,“姚陳”都不知了,正如齊白石在《題姚華畫幅》詩中所寫:“百年以后見公論,玉尺量來有寸分。死后是非誰管得,倘憑筆墨最憐君?!盵97]
此時的白石老人已功成名就,完全有自信說:“ 誰比誰高明, 百年后世, 自有公評?!?/p>
齊白石與姚茫父之間的關系,與其說是個人的恩怨,倒不如說是時代洪流下的兩種典型的代表。雖然他倆都是從農(nóng)村來到京城,都沒有任何的背景,但作為科舉制度下的最后一代文人,良好的傳統(tǒng)教育和新式教育的有機結(jié)合使姚茫父雖然能以一種更加開放的態(tài)度來思考傳統(tǒng)文人畫和西畫,不致媚外,不致頑固保守,但是他面對的是當時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面對五四運動以來反傳統(tǒng)的滾滾浪潮,由“中心”變成了“邊緣”。收藏家姜德明在《姚茫父與陳師曾》一文最后說:“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對姚茫父這位藝術家有點過于冷漠了,現(xiàn)在到底有多少人還能記得他的名字?”[98]而齊白石從木匠到畫家,到國際藝術大師,順應了歷史的潮流,由“邊緣”變成了“中心”,他將文人傳統(tǒng)與民間傳統(tǒng)自然而然地結(jié)合起來,生動,鮮活;他繼承了傳統(tǒng)文人畫又拋棄了文人畫的僵化程式,為文人畫注入了時代氣息和清新的內(nèi)容。文人畫在20世紀發(fā)展過程的重大轉(zhuǎn)折中,齊白石做出了重要貢獻,同時,齊白石也在這一過程中完成了以木匠討生活的“木人”到“文人”身份的轉(zhuǎn)換。1953年齊白石被國家文化部授予“人民藝術家”稱號。齊白石于1957年去世,直至如今,世人對他的追慕愈演愈烈,這就是歷史發(fā)展使然。
(作者系貴陽孔學堂文化傳播中心特聘專家,本文轉(zhuǎn)刊自北京畫院,選自《齊白石研究》(第十輯),澎湃新聞略有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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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夏敬觀(1875—1953),近代江西派詞人、畫家。1900年后在上海隨文廷式學詞。1902年入江寧布政使李有棻幕府,并受兩江總督張之洞之邀辦兩江師范學堂,任江蘇提學使。1907年任江蘇提學使兼上海復旦、中國公學等校監(jiān)督。此時辭官在家。高步瀛(1873—1940),字閬仙,直隸順天府霸州人(今河北省廊坊市霸州市)。清光緒二十年(1894)舉人,定興書院山長、保定畿輔大學堂教習,桐城派后期古文家吳汝綸的學生。此時是任教育部僉事、教育部編審處主任。羅惇曧(1872—1924),字掞東,號以行,又號癭庵,晚號癭公。早年就讀于廣雅書院,后康有為在廣州萬木草堂講學,曾從康游,與陳千秋、梁啟超并稱高弟。光緒二十九年(1903)副貢,即清制在鄉(xiāng)試錄取名額外列入備取,可入國子監(jiān)讀書,稱為“副榜貢生”,但是后來羅惇曧仍屢試不中,只好納捐若干,報請取得主事,調(diào)郵傳部郎中,與姚茫父成為同事。羅惇曧以能詩善書名于時,有《癭庵詩集》傳世,嗜好梨園,是程硯秋的伯樂。易順鼎(1858—1920),字實甫、實父,龍陽(今湖南漢壽)人,易佩紳之子。光緒元年(1875)舉人。曾被張之洞聘主兩湖書院經(jīng)史講席。此時任印鑄局長。工詩,與樊增祥并稱“樊易”,著有《琴志樓編年詩集》等。
[2]鄧見寬選注《姚華詩選》,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第42頁。
[3]姚華:《弗堂類稿》上卷,李華年、嚴進軍點校,貴州人民出版社,2017,第32頁。
[4]北京畫院編《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信札及其它》,廣西美術出版社,2014,第130—131頁。
[5]齊白石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述》,山東畫報出版社,2000,第111—112頁。
[6]同上書,第133頁。
[7]同上書,第113—115頁。
[8]張次溪:《齊白石的一生》,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第104—105頁。
[9]張次溪:《齊白石與廣東人之關系》,載《藝文叢輯(第十五輯)》,藝文印書館,1978,第213頁。
[10]張次溪:《燕京訪古錄》,中華印書局,1934。
[11]張次溪編《清代燕都梨園史料》(上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96,第41頁。
[12]朱京生:《一樁罵人公案—〈白石老人自述〉索隱之三》,載《中國畫學》第2輯,故宮出版社,2012。
[13]張楠:《法源守里舊逡巡—齊白石與法源寺關系考》,載北京畫院編《齊白石研究第七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第68頁。
[14]同注[2],第49頁。呼巴狗(元人語曰:魔合羅),舊俗農(nóng)歷七月初七用以表示送子的吉祥物,亦作為玩偶。元孟漢卿《魔合羅》第一折:“每年家趕這七月七入城來賣一擔魔合羅。”
[15]兩信均由北京畫院收藏,見北京畫院編《齊白石研究(第八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第86頁。
[16]同注[5],第115頁。
[17]陳師曾:《陳衡恪詩文集》,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第94頁。
[18]同注[3],第14頁。
[19]同注[5],第67—68頁。
[20]同注[5],第73頁。
[21]同注[5],第75頁。
[22]王闿運:《湘綺樓日記》,岳麓書社,1997,第2249頁。
[23]同注[5],第81—82頁。
[24]同注[5],第98頁。
[25]樊增祥:《借山吟館詩草序》,出自黎錦熙:《齊白石的詩—〈齊白石作品集〉詩集序》,載《齊白石作品集?第三輯?詩》,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
[26]同注[5],第109頁。
[27]胡適:《齊白石年譜》,商務印書館,1949,第11—12頁。
[28]同上書,第2頁。
[29]胡絜青在“齊白石遺作展”座談會上的發(fā)言,轉(zhuǎn)引自北京畫院編《齊白石研究(第八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第6頁。
[30]舒俊杰:《〈白石老人自傳〉和〈白石老人自述〉異同初探》,載中國湘潭齊白石研究會、中國湘潭齊白石紀念館編《齊白石研究文集(第一輯)》,1997。
[31]鄧見寬選編《姚茫父畫論》,貴州人民出版社,1996,第197頁。
[32]同注[3],第175—176頁。
[33]杜鵬飛:《藝苑重光—姚茫父編年事輯》,故宮出版社,2016,第242頁。圖見北京翰海2015秋季拍賣會,第008號拍品,尺寸:128cm×68.5cm,以48.3萬元的價格成交。
[34]同注[5],第203頁。
[35]同注[33],第220頁。
[36]北京畫院編《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日記(下)》,廣西美術出版社,2014,第281頁。
[37]郎紹君、郭天民主編《齊白石全集(第十卷)》第一部分,湖南美術出版社,1996,第96頁。
[38]同注[36],第280—282頁。
[39]凌叔華:《凌叔華自述自畫》,中國青年出版社,2013,第115頁。
[40]胡佩衡、胡橐:《齊白石畫法與欣賞》,文化藝術出版社,2011,第45頁。
[41]張濤:《兩字槐堂如寫上無群鑒賞買相爭—齊白石、陳師曾關系新考》,載北京畫院編《齊白石研究第五輯》,廣西美術出版社,2017,第44頁。
[42]同注[39],第120頁。
[43]鄧鋒:《“顯隱”與“進退”—齊、陳相交背后的地緣文化背景與藝術相互影啊關系再探》,載北京畫院編《齊白石研究(第五輯)》,廣西美術出版社,2017,第9頁。
注釋:
[44]同注[3],第13頁。
[45]同注[2],第83—84頁。
[46]同注[5],第118頁。
[47]齊良遲主編《齊白石文集》,商務印書館,2005,第269頁。
[48]民國后生:《幸有梅郎識姓名—齊白石、梅蘭芳交游略考》,載《齊白石師友六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第224頁。
[49]同注[3],第29頁。
[50]朱京生:《一樁罵人公案—〈白石老人自述〉索隱之三》,載《中國畫學》第2輯,故宮出版社,2012。
[51]同注[31],第325頁。
[52]同注[3],第325—326頁。
[53]姚華:《書適》,鄧見寬選注,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第195—196頁。
[54]李天芳:《打碗碗花》,20世紀90年代人民教育出版社九年義務教育六年制小學語文課本二年級下冊。
[55]同注[5],第131頁。
[56]同注[5],第133頁。
[57]貴州省政協(xié)文史與學習委員會:《貴州文史資料選粹(科教文衛(wèi)篇)》,貴州人民出版社,2010,第384頁。
[58]同注[3],第48頁。
[59]同上。
[60]同注[3],第158頁。
[61]1924年5月6日《晨報》第6版刊《北京畫界同志會歡迎日賓茶會》。
[62]同上。
[63]同上。
[64]齊白石:《白石詩草》(甲子至丙寅),載王明明主編《北京畫院藏齊白石全集?綜合卷》,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
[65]呂曉:《翁似高僧僧似翁》,載《齊白石師友六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第183頁。
[66]郎紹君、郭天民主編《齊白石全集第八卷》,湖南美術出版社,1996,第46頁。
[67]北京畫院主編《齊白石三百石印朱跡》(下),廣西美術出版社,2012,第420頁。
[68]李文琪:《由“一切畫會無能加入”管窺齊白石與民國北京“傳統(tǒng)派”的關系》,載北京畫院編《齊白石研究第八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第132頁。
[69]北京畫院編《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詩稿(下)》,廣西美術出版社,2014,第453頁。
[70]齊白石:《齊白石全集第十卷》第一部分,湖南美術出版社,1996,第78頁。
[71]同注[31],第405頁。
[72]同注[12],第154頁。
[73]同注[5],第30頁。
[74]北京畫院編《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日記(上)》,廣西美術出版社,2014,第69頁。
[75]同注[50],第97頁。
[76]同注[36],第239頁。
[77]同注[31],第51頁。
[78]同注[31],第153頁。
[79]顧雪濤:《民初北京畫壇的雙子星座—姚華與陳師曾》,《貴州文史叢刊》2014年第4期。
[80]熊圣敬:《一顆過早隕落的星—回憶舅父姚華》,載《姚茫父紀念集》,貴州省文聯(lián)自印,1986,第18頁。
[81]同注[8],第102頁。
[82]陳昌繁編《邱石冥文集》,重慶出版社,2014,第3頁。
[83]邱石冥:《闡明京華宗旨》,《立言畫刊》1940年第92期,第99頁。
[84]張楠:《齊白石在京華美專過往考:兼論其與邱石冥的師徒之誼》,載北京畫院編《齊白石研究第八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第84頁。
[85]齊白石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傳》,人民美術出版社,1962,第81頁。
[86]陳晗晟:《一代精神屬花草—記美術教育家、畫家邱石冥》,《美術研究》2007年第3期,第100頁。
[87]同注[31],第410頁。
[88]沈正元:《記齊白石》,《立言畫刊》1939年第56期,第11頁。
[89]同注[85],第81頁。
[90]周肇祥:《東游日記》,京華印書局,1926,第12頁。
[91]陸丹林:《吳昌碩與齊白石》,《永安月刊》1949年第118期。
[92]齊白石:《壬戌紀事》,載《北京畫院藏齊白石全集?手稿卷》,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第29頁。
[93]高琨琦、毛國莉主編《三友遺珠王夢白、齊白石、高希舜遺作選》,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2012,第88頁。
[94]《北洋畫報》1929年第362期,第3頁。
[95]同注[84],第93頁。
[96]同注[5],扉頁。
[97]郎紹君、郭天民主編《齊白石全集第十卷》第一部分,湖南美術出版社,1996,第60頁。
[98]姜德明:《燕城雜記》,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第1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