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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龐雜的城市中,如何不被機械般的工作淹沒

大約三十五歲時,他離開了原來的公司,只身前往北京。他在物流公司上班,深受上司的喜愛。抵達北京后,他沒來得及好好游玩一番,便投身在求職中。

大約三十五歲時,他離開了原來的公司,只身前往北京。他在物流公司上班,深受上司的喜愛。抵達北京后,他沒來得及好好游玩一番,便投身在求職中。在陡峭的春末,他接到順豐公司的面試短信。面試的地點雖遠在亦莊,但他仍毫不猶豫地前往,因為“在找工作這件事上耗費時間劃不來,我的條件很難找到收入更高的工作”。順豐可以說是行業(yè)內(nèi)待遇最好的公司。

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與資深的經(jīng)歷,沒有讓他的面試變得順利。在回答“為什么想送快遞”時,他說“如果有更好的選擇,我就不來送快遞了”。緊接著,經(jīng)理開始旁敲側(cè)擊,想要確認他在北京的計劃。

顯然,他的誠實引發(fā)了經(jīng)理的戒心。不過,他畢竟久經(jīng)江湖,敏銳地察覺到經(jīng)理的擔憂,回答其他問題時便開始投經(jīng)理所好,表現(xiàn)出一副渴求工作的模樣。但經(jīng)理心底里的疑慮并沒有徹底消除,總覺得他隨時會離開公司。好在經(jīng)理自覺的是位“文明人”,不能斷然拒絕一名熱忱的求職者,只好“不太情愿似的”收下了他。

看起來,他將會入職順豐公司。可事情卻沒那么順利,在接下來的十余天里,體檢、試工、資料不全、人事系統(tǒng)、財務刁難等問題,像是一面面無形的墻,立在他面前,阻礙他的入職。

《我在北京送快遞》


以上的經(jīng)歷,出自于胡安焉的新書《我在北京送快遞》(下稱《送快遞》)。這是一本非虛構,加上后記,共收集了五篇文章。書中記錄著胡安焉這些年來從事過的工作與闖蕩社會的經(jīng)歷,如快遞員、便利店店員、自行車店銷售、酒店服務員、服裝店售賣員、加油站員工、保安等等。除了短暫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與漫畫編輯之外,幾乎都是底層的工種。

這里說的“底層”,并非貶低,而是在大眾的認知中,這些都不是體面的工作。跟白領工作者相比,這批人沒有傲人的學歷。他們從鄉(xiāng)鎮(zhèn)出來,投身于繁華而熱鬧的城市中。他們風里來雨里去,像是工蜂一樣,或走街串巷,或堅守崗位,串聯(lián)著城市的每條縫隙,激活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對于大都市而言,他們自然是不可或缺的,然而卻又習慣性地被忽視。借助著胡安焉的自述,我們得以走進一位寫作者真誠的內(nèi)心,得以窺視快遞員的工作機制。

《送快遞》并非社會學家的調(diào)查報告,胡安焉亦無雄心去呈現(xiàn)快遞員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他只是真誠地回顧自己的工作生涯,記錄所見所聞,審慎地梳理與確認自我:在龐雜的城市中,是如何不被機械般的工作淹沒與吞噬?

以寫作來對抗日常的無聊,用文字來挖掘生活的永恒,是作家寫作的動力之一。胡安焉亦不例外,“實際上,通過寫作我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打工和自由的對立:在有限的選擇與局促的現(xiàn)實中,我越來越感覺到生活中許多平凡雋永的時刻,要比現(xiàn)實困擾的方方面面對人生更具決定意義?!保ê笥洠渡畹牧硗獠糠帧罚?/p>

胡安焉入職順豐的艱辛開端,恍惚讓我們看到了在城堡外的村莊里徘徊的K。K的入職信息,始終未得到伯爵的確認。工作與生活,懸浮在半空之中。K無法抽身離去,亦進入城堡內(nèi)部。工作與生活,懸浮在半空中,令人左右為難。可憐的土地測量員先生,被縹緲的希望折磨著——像是掛在拉車驢子前方的蘿卜,看著近似眼前,卻也永遠吃不到——日久月深,終于無望了。無望是比絕望更殘酷的境遇,因為絕望里尚包裹著憤怒與不甘,尚有余力做出改變,或決絕地反抗。而無望是不再懷抱希望,拒絕任何反抗,只麻木地、冷漠地應付著一切。個人的意志將不復存在,淪為純粹的徹底的工具。

《現(xiàn)代性賦格》


這是無法避免的?,F(xiàn)代都市是座龐然大物,枝枝蔓蔓,錯綜復雜,是現(xiàn)代社會的載體與象征。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eason)大行其道,原因無非是“可以把思想轉(zhuǎn)化為物質(zhì)、效率,為現(xiàn)代社會青睞,助長重物質(zhì)和實證的現(xiàn)代價值?!保ā冬F(xiàn)代性賦格》,童明,三聯(lián)書店,p8)因此,個人像是微不足道的零件,分別構建著、支撐著城市。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不再像是傳統(tǒng)社會那樣依賴于血緣與宗族,而是建立在工作、生意等方面。人口自然是不可或缺的資源,然而具體到個體,卻又是隨時可以替換與淘汰的。這是現(xiàn)代社會的殘酷之處,在精密的社會分工之前,在講究效率的時代,零件也好,工具也罷,必須要開足馬力,高速地運轉(zhuǎn)下去。就連休閑與娛樂,都被精準地規(guī)劃著。上帝的背書,讓我們產(chǎn)生了錯覺,仿佛此規(guī)劃是自然產(chǎn)物,是不容置疑的定律。悠閑的午后散步、篝火旁的故事會……無所事事的閑逛,終于成為了奢侈之物了。奢侈品核心的賣點不在于價格高昂,而在于彰顯特權——超越精準規(guī)劃與時間限制的權力,不必為生活四處奔波。

顯然,伯爵擁有這種特權,而K是無法擁有的。因此,為了不讓自己淪為純粹的工具,我們必須有所堅持。這種堅持,是讓我們擁有錨定自我的亮光。那是燈塔的光束,穿越茫茫濃霧,引領著靈魂的船只前行。

無法后退,又無法前進,人生懸宕在半途中。這是K的境遇。盡管卡夫卡最終沒有完成《城堡》,但我們知道K的徘徊,是沒有盡頭的。K的遭遇,是我們永遠無法擺脫的噩夢。萬幸的是,胡安焉的境遇并沒有K那么無望。他的入職流程,只是他快遞生涯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經(jīng)過十余天的奔波與努力,如重新提交報告、重新填寫入職申請等,胡安焉最終先以小時工的身份,入職了順豐公司,成為了名正言順的快遞員。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快遞生涯順利開啟了,更為具體而細微的困難,正在前方虎視眈眈,比如缺乏三輪車、路況不熟、客戶刁難、投訴罰款等。業(yè)務層面上的困難,假以時日總會克服。事實也如此,隨著業(yè)務的熟悉,胡安焉的工作效率明顯的提高。最令人擔憂的困境,是職業(yè)思維開始侵占他的腦海。其中,體現(xiàn)最明顯的是他對時間的感知——重新開始理解與時間與工作的關系。

“漸漸地,我習慣了從純粹的經(jīng)濟角度來看問題,用成本的眼光看待時間”。顯然,這是現(xiàn)代社會的思維,以效率為上,以效益為主。根據(jù)胡安焉的計算,日薪270元,工作九個小時,時薪為30元,平均每分鐘產(chǎn)出0.5元。再細致計算下去,則更為觸目驚心,“我派一個件平均得到2元,那么我必須每四分鐘派出一個快件才不至于虧本?!边@種觸目驚心,除了人力廉價之外,還有就是純粹的、冷酷的工業(yè)屬性??爝f員必須像個機器一樣思考,計算著一次三餐的成本,必須馬不停蹄地運轉(zhuǎn)著,才不至于入不敷出。

曾在全網(wǎng)刷屏的調(diào)查文章《外賣騎手,困在系統(tǒng)里》,給我們呈現(xiàn)了外賣騎手是怎么爭分奪秒地將外賣送到顧客手中。大平臺經(jīng)過大數(shù)據(jù)的計算,極為吝嗇與嚴苛地制定了送達時間:三公里內(nèi),配送時間從最初的50分鐘,壓縮到30分鐘以內(nèi)。為了完成任務,外賣騎手使出各種手段,比如提前點擊送達。甚至,騎手們不惜違反交通規(guī)則與時間賽跑。時間猶如一把利劍,懸掛在騎手的頭腦上。若是在規(guī)定的時間完不成任務,則極有可能導致顧客投訴或差評。這將直接關系到騎手的收入。因為一個投訴極有可能將騎手一天的收入化為烏有。懲罰力度遠超獎勵。換句話來說,懲罰的作用,在于制造恐懼與憤怒。

盡管快遞員的送貨時間比騎手要裕余一些,但所要面臨的困境,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騎手能遭遇到的刁難,同樣存在于胡安焉的身上??蛻簟翦e地址有之,拒絕接電話有之——凡是不順意,便會憤而投訴。盡管不全是快遞員的錯,但損失總是要他們承擔的。胡安焉損失最嚴重的一次,是給某位客戶送冷溫水果。因為客戶屢屢拒絕電話,他只好將水果放在快遞柜里。這一舉動,無疑惹怒的客戶,遭到投訴。在快遞的工作機制中,投訴是可以申訴的。胡安焉提供了足夠的證據(jù),來證明自己并無過錯。自然,他的申訴并沒有產(chǎn)生作用,最終被罰五十元。胡安焉心中郁悶,將這位客戶寫進“報復備忘錄”中——里面記錄著兩位“奇葩”的客戶。平心而論,任誰都會氣不過,辛苦跑腿賺來的錢,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蒸發(fā)了。因此,內(nèi)心深處涌起報復的憤怒,亦在所難免。所幸的是,胡安焉控制住怒火與心魔,沒有真正地去實施報復行為。“后來都刪掉了,一個都沒有報復?!?/p>

顯而易見,在這高壓的工作環(huán)境中,總是出現(xiàn)失控的快遞員:一位快遞員因身后的奧迪司機拼命地摁喇叭,怒而摸出鐵棍,“把人家的車前蓋與擋風玻璃完全砸爛了”。這位快遞員的下場,自然不會很好,“據(jù)說蹲牢房去了,因為他賠不起,可能也不想陪?!焙惭烧\實地承認,自己有過類似的沖動。人性的惡意,在胸中淤積著。這是效率為上的現(xiàn)代社會,必然會導致的結果。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在公司里負責圖書營銷。其中一項重要的推廣,便是在社交平臺上發(fā)起轉(zhuǎn)贈活動。讀者中獎后,會給我發(fā)來收件信息。我會把地址收集起來,然后集中寄書。中獎者來自五湖四海。倘若只寄一兩位讀者,倒也不會引發(fā)遐思,可整個下午都在填寫快遞單——看著那些陌生而又神秘的地址,總會好奇去想象:他們生活的世界,是怎樣的?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收到贈書時,他們臉上會露出怎樣的神情?

《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


本雅明在《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描繪了這么一群人:他們無所事事,居無定所,整日游蕩在繁華的巴黎街頭,像是偵探一樣觀察著往來不絕的人群,偵查著城市暗處的秘密。他們與人群保持一定的距離,是“人群中的人”。這群人便是游蕩者。

快遞員騎著車串街走巷,穿梭在各個小區(qū)中,拿著快遞在樓層里爬上爬下。由于職業(yè)的關系,他們必須不停地接觸人群,又迅疾離去。他們被迫游蕩在城市的街頭??梢哉f,快遞員具有游蕩者的特性。盡管這種游蕩,有著清晰的路線和精確的目的地。只是,十九世紀巴黎街頭的游蕩者擁有充裕的時間去觀察人群,快遞員們只能匆匆一瞥。

將胡安焉視為游蕩者,也許并不合適,因為他并非無所事事,而是始終工作著??爝f員只是他眾多工作中的一份。嚴謹?shù)卣f,胡安焉是具有游蕩者氣質(zhì)的作家。他并非與人群格格不入,而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工作之余的愛好,是讀文學書籍。平時說話,總是溫文爾雅,對公司的短會,保持著抗拒的態(tài)度,“我一般都不聽,畢竟革命不是耍嘴皮子”。

之所以會這樣,一方面是源自于他的寫作的追求,另一方面則是天性。十年間,不斷地換工作,大約是懷著積累寫作素材的心思。每有積蓄,他便會辭掉工作,專心在家寫作。因此,工作是他為寫作所做的準備——不管是經(jīng)濟上,還是精神上。

胡安焉的性格偏于內(nèi)向,喜歡獨處?!拔野l(fā)現(xiàn)在這地方干活兒的人,大多不喜歡交談,完全不熱情主動,就像是沉默的老農(nóng)民——雖然他們并沒有那么老——對陌生人報以冷淡和警惕的態(tài)度。恰好我也不喜歡攀交情,大家閉上嘴巴攀干活兒很好,在這種人際環(huán)境里我感覺很舒適?!狈敝氐?、復雜的人際關系,讓他不堪重負。開女裝店、淘寶店、蛋糕店……都以失敗而告終,與他內(nèi)斂的性格,不無關系。

無論是送快遞,還是做其他工作,胡安焉與同事的關系,幾乎都是若即若離的。這也符合當下社會的特征——工作不再是穩(wěn)固的。一輩子待在一個單位,小區(qū)、醫(yī)院、幼兒園都是廠辦的。身邊的人,既是同事,又是鄰居——這種烏托邦般生活,已然不存在了。同事們總是來了又走。

因此,胡安焉對人群的觀察與記錄,幾乎是速寫似的。他以自身為原點,將值得銘記的人和事,記錄在手機里。也許,胡安焉最初的目的,只是為了豐富自己的寫作素材庫。但他的速記式的書寫,讓一個個具體的人,有了鮮活的面孔??爝f員、服務生、騎手……只是他們職業(yè),而非本質(zhì)。

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人,是一名叫“飛哥”的快遞員。他是如此與眾不同,如此特立獨行。快遞員每天都在和時間賽跑,他竟然能在百忙之間,抽出時間到花鳥蟲魚市場里閑逛。飛哥的生活態(tài)度,很是自由隨意。他是小時工,但“好像并不想轉(zhuǎn)正”,因為“干小時工更自由”。他養(yǎng)著一只成年鱷龜,喜歡養(yǎng)動植物。除了對工作有所懈怠之外,他似乎對周邊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與熱情。有個細節(jié),很是動人:

有次我們在一個老宿舍院子里派件,他突然指著圍墻上一個看著像雞塒的洞對我們說:“這里住著一窩流浪貓?!比缓笏O氯?,下車學起了貓叫,想把貓引出來。

在《送快遞》一書中,胡安焉記錄了太多因生活而緊張不已的人了。比如,永遠處于高度緊張的自行車店老板、為謀求工作而堅韌干活的物流小妹、巴結討好旁人的新人、尖酸刻薄的搭檔,就連胡安焉自己亦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在物流公司工作時,胡安焉為了緩解緊張與壓力,常常在睡前喝二兩白酒,以助睡眠。這群人的生活,幾乎被工作覆蓋了,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是在微信里搶紅包,或者偶爾聚會吃大餐。

“我在北京送快遞”,既是客觀敘述,也是隱喻。城市,不只是個區(qū)域,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異鄉(xiāng)人就連靠近它,亦是能力與冒險精神的體現(xiàn)。回鄉(xiāng)后,他們談起這段經(jīng)歷,臉上仿佛有了榮光。然而,這榮光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在城鄉(xiāng)二元結構之下,對于大多數(shù)異鄉(xiāng)人來說,進城幾乎是遙不可及的目標。城堡以容納的面容,來拒絕與挑選進城者。快遞員們(當然也包括服務員、騎手、店員)注定只能城堡是匆匆過客。正如快遞有正式工與小時工之分,他們是城市的小時工。機器的齒輪在轟然運轉(zhuǎn),他們只能賣力跟隨,不敢有所懈怠。我們何嘗不是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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