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帆(章靜繪)
古籍修復師汪帆女士2001年進入浙江圖書館古籍部工作,2007年進入修復組,從事古籍修復工作。除了自己的專業(yè)工作之外,汪帆四處尋訪手工古法造紙,對傳統(tǒng)手工紙的制造工藝、紙張?zhí)攸c等情況做了調查。而這一調查結果,就記錄在《尋紙》一書中。在接受《上海書評》的專訪時,她講述了自己如何走上古籍修復之路,而尋訪古紙又如何與古籍修復工作關聯(lián)起來。
《尋紙》,汪帆著,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320頁,128.00元
您是一位古籍修復師,您對古紙的尋訪也好,寫出這本《尋紙》也罷,都與您的工作息息相關。您如何進入古籍修復這個領域,能簡單介紹一下嗎?
汪帆:我2001年進入浙江圖書館,剛開始在普藏書庫工作了三年,隨后調整到縮微崗位,就是把民國文獻整理成膠卷。2007年全國啟動“中華古籍保所計劃”,而我們單位正面臨古籍修復師青黃不接的局面,從部門內部進行人員選拔,我就去報名,加入了古籍修復組。說實話,剛工作那幾年,我無法在腦中清晰地形成未來的一個走向,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接觸古籍修復之后,我突然覺得這些很有意思,明確了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2008年我作為新入行的修復師到北京接受培訓,其間我先生工作調動到了某高校,對方提出可以把家屬調到高校圖書館,工作更清閑。我表示拒絕,覺得做古籍修復更有意思,一直堅持到了現(xiàn)在。
記得剛到修復組的時候,我對紙的了解還不深入,對浙圖的館藏體系也不熟悉,檢索各種關于古紙或手工紙的書,找到的內容都是關于現(xiàn)代的、機械化生產的紙。最開始接觸我們圖書館儲藏的紙張,我還弄不清楚白紙和黃紙有什么區(qū)別,也無法判斷白紙里面的宣紙、連四紙、棉紙等等在修古籍時該怎么用。聽到一位老師傅講修什么書要用什么紙,比如他說修這本書要用竹紙,我好奇詢問,怎么看出來的?老師傅回答說:看多了就知道了。隨著工作和學習不斷深入下去,我才建立了對古紙的正確認知。
能否請您結合具體案例,談談如何建立關于古紙的認知?
汪帆:剛接觸修復工作時,上海圖書館的古籍修復名師潘美娣老師給我們上課。有一次,我趴在柜子上,一張一張紙地拿給潘老師看,問她是什么紙,無論是連四紙還是玉扣紙,她一眼就能看出來,還能隨口介紹用途,讓我非常欽佩,感嘆自己不知何時才能達到這種境界。當時一起參加培訓的還有一些造紙的廠家,他們把樣紙帶了過來,還有人把樣紙寄過來。潘老師就用這些樣紙,再加上一些我們單位藏的紙,帶著大家做了一本很厚的紙樣本,線裝書的形式,把每一張紙貼上去,注明重量、價格這些信息。大部分都是常見的古籍修復用紙,玉扣紙、連四紙,一些老棉紙和老竹紙,還有宣紙,不過品種不是很多。我們館藏有一種八十年代福建產的毛太紙,要說多好倒也不是,從紙張質量和表面結構而言,其中有很多竹漿沒打散,但是因為浙圖買得比較早,放到現(xiàn)在將近四十年了,時間一久,紙張的火氣消退,光澤也變得溫和了起來,不像新紙會發(fā)亮。修竹紙的古籍,這種紙就很好用,我們在修復工作中也用得最多?,F(xiàn)在市場上基本已經買不到了,江西鉛山有一個廠家在仿制,做得像是挺像,不過總覺得還差一點意思。
如果說潘老師教會了我,豐富的古籍修復經驗有多么重要,那么中國制漿造紙工業(yè)研究所的王菊華老師就讓我明白了,正確地使用儀器設備有多么重要。2014年我去天津培訓,一共有二十人左右參加,全部都是我這個年齡段、在各個單位工作差不多十年的古籍修復師,大家修復一部佛經。這部古籍一拿出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是皮紙,我也這么覺得,結果卻是純竹紙的。我有點不放心,帶著樣本到北京去找王老師,請她用儀器檢測,發(fā)現(xiàn)真的是竹紙,但是它的表現(xiàn)跟皮紙幾乎完全一樣,已經到達肉眼難以辨別的狀態(tài)。這時如果沒有檢測設備的話,很容易就會犯錯,而且人一多還會產生從眾心理。有了檢測設備,就能更好地從科學角度去分析紙張的纖維,判斷它到底是哪一類的紙。王老師寫過一部《中國造紙原料纖維特性及顯微圖譜》,書中收了多種植物纖維的顯微照片,再給出文字說明,比方說纖維長度是多少,寬度多少,纖維有何特征,這樣一來,就有了分析的依據。
有件事情也可以一說。我們修復的古籍,內文、護葉跟封面的用紙差異往往是比較大的。剛學修復時,有一本我修的古籍,前兩張護葉是黃色的,而中間的芯子是白色的,我覺得肯定不能用白紙去修,就從用剩的邊角料中翻出兩張顏色、質地接近的紙補上去了。當時有位老師看了一眼,問我,這個紙是你找來的嗎?我說,對。她問,你從哪里找來的?我說,是去用剩下的那堆紙里找來的。她說,配得不錯。這讓我很受鼓舞。現(xiàn)在回想,用的是那種我們單位上世紀八十年代購置的玉扣紙去修復的,這種紙比較厚,是黃色的。
所以,在我們修復古籍的過程當中,書和紙是密不可分的。我們古籍修復師要面對兩種紙,一種是本紙,還有一種是補紙。這是一個基礎的認知,在此之上,才能做到正確地修復古籍。說起來,我寫《尋紙》這本書,其實本心很簡單,就是喜歡紙,想要尋找能用來修復古籍的紙。
您怎么判斷紙張符不符合古籍修復的要求呢?
汪帆:大概有這么幾個標準。一個是紙張的pH值,也就是酸堿度,要在7.5到8.5之間。紙張的原材料、制作工藝、做紙使用的水等因素,都會影響到pH值。如果酸度過高,酸會遷移的,原書紙張受到污染,就會出現(xiàn)黃斑,導致劣化的情況。牛皮紙是最酸的,pH值有4,報紙的紙張的酸性也很強。所以,我們如果經常用報紙或牛皮紙去包裹我們收藏的古籍、字畫,周邊會出現(xiàn)明顯的黃斑。反過來,如果紙張的堿度過高,也會出現(xiàn)一些問題。
再一個就是材料的相似性。我們修復師面對的古籍,明清時期是比較多的,宋本或更早的古籍當然也有,相對較少。對這些古籍而言,用木漿制成的紙去修復,肯定是不合適的,因為木漿這種原材料是晚清民國時期才從歐洲引進的,造出來的是“洋紙”。我們選用的材料是麻紙、皮紙和竹紙。而手工紙在制作過程當中最早使用的原材料就是麻料,其次才是皮料和竹料。原因在于,造紙需要植物所含的纖維素和半纖維素,木素則是要去除的。麻料里的纖維素和半纖維素含量最高、木素最少,其次是皮料,再次才是竹料。
最后一個就是紙張的表面結構,更多的是一種肉眼觀感。有時候選擇一種紙張,我們會看一下它表面的樣子,如果覺得還不錯,就再送去進一步檢測。如果一開始看不入眼,就會被排除。
《尋紙》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古紙的“多樣性”。除了我們所熟知的宣紙之外,竟然還有這么多各種式樣的紙張存在。在尋訪古紙的過程當中,您印象最為深刻,或者說,最有價值的收獲是什么?
汪帆:說到宣紙,讓我感到相當遺憾的一點是,現(xiàn)在絕大部分人一旦談到古紙、談到古籍修復,眼里仿佛只有宣紙。我出去做活動,有人問我:老師你修書用什么紙?還沒等我回答,他就自己接了下去:是不是宣紙?我反問道:為什么一定是宣紙呢?他說:我們中國流傳下來的那種白色的古紙不都是宣紙嗎?我問:那黃色的紙呢?他說:黃宣紙!
當然,宣紙確實是我們國家世界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一點非常了不起,但還有各種比宣紙古老得多的手工紙,比如麻紙,又比如皮紙。宣紙分為古宣紙和今宣紙兩個系統(tǒng),早期的古宣紙其實就是純粹的皮料紙,而后來的今宣紙為了達到某種書寫效果,是用混料制成的,也就是青檀樹皮加沙田稻草,這已經是明清以后的事情了。而在此之前,蔡倫造的是麻紙,敦煌藏經洞里大部分的典籍用的都是麻紙和皮紙。二十世紀以來,沿著絲綢之路,各地出土了大量的古紙,所以,絲綢之路也可以說是一條“紙張之路”。我在書中也提到,唐朝的怛羅斯戰(zhàn)役有可能是中國紙張向歐洲傳播的第一次跳躍,唐朝有一萬多名俘虜被帶到了阿拉伯地區(qū),一年不到的時間,當?shù)鼐统霈F(xiàn)了第一個手工紙作坊。雖然沒有明確的文獻記載,但是其中的因果關系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如果大家對如此豐富的古紙以及它們背后的史實不夠了解,眼里只有宣紙,我會覺得非??上?。
記得有一次我在書店簽名,一位四川的小姑娘走了進來,隨手翻開《尋紙》,等她看到書的最后附上的各種樣紙,說了四句話。第一句:天啊,我們國家居然有這么多紙。第二句:這些紙好漂亮。第三句:如果用不同的紙去書寫,一定會出現(xiàn)不同的效果。第四句:我要看一下有沒有我家鄉(xiāng)的紙。聽到這四句話,我突然忍不住想要流淚,我覺得,自己四處走訪古紙這些年,心血沒有白費。
沁源手工麻紙生產
開化紙
藏紙
非常有趣的是,除了傳統(tǒng)的產紙大省,例如安徽、福建、浙江,您在尋訪古紙的過程當中,也去了一些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對當?shù)爻霎a的古紙做了調研,能請您談談這方面的情況嗎?
汪帆:我可以舉兩個例子。先說狼毒紙,這是西藏出產的一種手工紙,由狼毒草制成,大家看到它的名字,可能覺得很神秘,而且會覺得是不是它有毒,不會遭到蟲蛀。狼毒草確實含有毒素,但是,在紙張加工過程當中,毒素變得微乎其微,我覺得不遭蟲蛀的很大一個原因,是與西藏地區(qū)的空氣干燥、稀薄有關。我在西藏地區(qū)看到的一些古籍還是存在蟲蛀和鼠嚙現(xiàn)象,說明如果保存不善的話,仍然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自己曾經觸碰過一次狼毒草,那種刺痛感,現(xiàn)在仍然不時會回想起來。記得當時還有一位藏族老太太特意提醒我不要去碰,她坐在雍布拉康山腳下賣東西,看見我們在挖狼毒草,因為不通漢語,就朝著我們直擺手,然后摸摸自己的手,意思是說,這種草會有刺激作用。大概當?shù)厝硕贾肋@一點。我也看過一些資料,西藏地區(qū)大片大片而牛羊卻碰也不碰的草,基本上就是狼毒草。
狼毒草
還有一個例子是東巴紙。如果大家去麗江古鎮(zhèn)旅行,會看到很多造東巴紙的手工作坊。在當?shù)厝丝磥?,東巴紙是用來書寫東巴文字、傳承東巴文化的一個神圣載體。我在村子里調研的時候,看到有一條貫穿全村的溝渠,里面的水是白色的。當?shù)刈黾埖膸煾蹈嬖V我,這里的水從山上流下來的時候,就是這個顏色。第二天我特意去看了水的發(fā)源地——白水臺,這在當?shù)氐淖诮绦叛隼锸菛|巴文化的發(fā)源地。我一看就明白了,當?shù)刂钥梢栽斐瞿敲春玫臇|巴紙,是因為白水臺的水中溶解了大量的碳酸鈣,水質呈弱堿性,相當于石灰水一樣,山上的很多樹葉外面都有碳酸鈣晶體包裹。從這個意義上,白水臺不愧是東巴文化的發(fā)源地。東巴文化得以留存,正是因為這種大自然的饋贈。
白水臺
在您修復的古籍之中,有沒有一些具體怎么用紙的案例為我們分享一下?
汪帆:我可以介紹一下我修復的一部明殘本《唐詩拾遺》,曾在某個國家級的古籍修復比賽中獲獎。這部書共計修復書葉一百二十二葉,殘片葉兩葉,修復難度是很大的。它的絮化非常嚴重,有一部分書葉形呈棉絮狀。從第二十葉開始,內葉看似完整,僅余地腳書口處有少許缺失,但地腳處的紙張卻毫無強度可言,用指尖輕輕一壓,書葉纖維就會順勢斷裂。由于水漬污染,整本書的書葉呈茶色,顏色由淺至深逐漸加重,最后幾葉甚至出現(xiàn)了紅色調及灰黑色調。另外,此書用的是純三椏皮紙,這是一種相當難找的材料。我們浙圖雖然也藏有這種紙,但是表面結構的感覺跟這本書是完全不一樣的,要粗很多,用來修復是不合適的。
那么,從紙張細膩程度、簾紋寬度、紙張密度、表面結構等方面考慮,我決定選擇安徽涇縣出產的汪六吉扎花紙作為這本書缺失處的基本補紙。因為汪六吉扎花屬于檀皮與沙田稻草的混料紙,紙張的柔軟度和光澤度與《唐詩拾遺》的書葉匹配度更高。也是基于這種考慮,我先后選取了這樣幾種合適的輔助補紙:寧波產的超薄皮紙,用于溜口及固定殘片;安徽潛山產的薄桑皮紙,用于加固輕微絮化處及纖維填補;館藏皮紙,用于天頭絮化缺失處的修復;貴州丹寨縣產的構皮“迎春1號”,作為邊緣絮化處的加固。修復完成后,基本補紙在書葉缺失處、輔助用紙在書葉加固處和纖維填補處形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此外,我在給這書匹配前后護葉時,考慮到了兩者的色差,特意在調染料的時候,加了一點紅茶,這樣就可以染出與末葉相匹配的顏色,而我在染色時,也有意識地使前護葉比后護葉淺兩個色號,從而避免了護葉與書葉顏色相差過大。
這樣的修復工作,可能對有些人來說過于復雜了,他們會覺得,古籍修復不就是把破損的地方用紙補上去嗎?但是,對我而言,古籍修復是一項需要審美意識的工作,作為古籍修復師,如果我們真的想要認真地去守護傳統(tǒng)文化的話,就要具備一些文學的、藝術的修養(yǎng)。
《唐詩拾遺》修復前首葉
《唐詩拾遺》修復后首葉
《唐詩拾遺》修復前末葉
《唐詩拾遺》修復后末葉
關于古紙和古籍修復,未來您還有哪些想做的工作?
汪帆:我一直有一個想法,接下來購買老化紙張的設備,對現(xiàn)在的手工紙進行老化,比如某本古籍已經四百年了,那么,我就要通過老化來模擬這種四百年的紙張的狀態(tài),使現(xiàn)在的手工紙的強度、結構都趨向于古紙。要知道,古紙是越來越難找到了?,F(xiàn)在有些人做修復,是購買一個復本,把書中的紙張拆下來去補原書,等于是毀掉一本書,去補另一本書。某個社交媒體上,我看到有個人說,他修了一本民國時的古籍,因為他很幸運地在網上買到了一個同樣的版本。我想,如果我是他,我會想辦法掃描這本原書,然后給紙張染色、加工,再重新修復,這才是合適的做法。我們要保護的不單單是公家收藏的古籍,民間流傳的古籍更加需要保護。公家收藏的古籍有一系列的標準和流程來保護它們,而民間流傳的古籍呢,許多人可能連最基本的保護意識都沒有。我們還是要有大愛,不能覺得保護好自己單位的古籍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