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玡王氏后人王肅與北魏“南書北傳”

北魏自平城時期，衣冠制度效法西晉，遷都之后，孝文帝對漢文化的普及、對南人的重用造成了對南方文化的推崇，除建筑、衣冠、禮樂、文學(xué)之外，多有對南方文學(xué)的艷羨及步塵。江左文人如顏延之、謝靈運等都在北朝享有盛名。

在書法上，北魏的碑刻及墓志的書寫者，都是精英文人或為精英文人所包圍。北魏推行漢化，十六國大亂以來流落北方的士族，就正好滿足了拓跋氏政權(quán)對文化，包括書寫文化的需求。那么，“南書”最初是如何“北傳”？

北魏太和八年（484）司馬金龍漆畫題記

理論上，任何北投的南士，都有可能將南朝王氏的行楷書風(fēng)或多或少地帶到北方。但是，這位人士北投的時間必須是在孝文帝遷都，即太和十八年（494）前后。此人也必須有條件直接接觸南朝王氏的行楷書風(fēng)。但這些書跡的主體多被收入南朝王室和士族，極少在社會上流通。同時，要影響一代精英文人，此人還必須有足夠的資歷和地位，出自南朝的最高門第。

孝文帝遷都前后，史書記載的北投人士雖然不少，如善書的李思穆、劉宋王孫之劉英武等，但這些士人因為身份、地位、職能和地理位置的關(guān)系，直接接觸王氏行楷書跡的可能性非常小。即使會對南書北傳造成一定的影響，促成字體的楷化，且直追瑯玡王氏行楷書風(fēng)的傾斜角度的可能性相對較小。

最可能尚有瑯玡王氏一門法書真跡的，只能是瑯玡王氏和其他與王氏書信往來的士族。就是說，王氏的書風(fēng)只能通過南朝皇族、王氏族人和其他高門貴族帶到北方。

左：王獻(xiàn)之《廿九日帖》（386）；右：王徽之《新月帖》（386）

瑯玡王氏后人王肅

事實上，確實有一位瑯玡王氏后人在孝文帝遷都之初，來到了北魏充當(dāng)了書法的“傳法人”。這人就是在北魏官至尚書令的王肅（464—501）。

王肅世系

我們先來了解王肅的家族史和個人經(jīng)歷?！段簳ね趺C傳》云：

王肅，字恭懿，瑯邪臨沂人，司馬衍丞相導(dǎo)之后也。

從族譜來看，王肅是晉丞相王導(dǎo)之后，是引領(lǐng)中國書法史千年不衰的王羲之、王獻(xiàn)之的晚輩族人。王肅的高祖，是王導(dǎo)的從孫，王洽的從侄王穆。王洽本人能書之外，還有兩個杰出的兒子，一個是書法才能超群而早逝的大書法家王珉，另一個是東晉官至尚書的王珣，兩位都是王穆的從兄弟。王氏在書史留名的族人，綿延不絕。與王肅時間相重合而書跡尚有流傳者也不少。如在《淳化閣帖》中有王僧虔、王筠的書寫遺址，《萬歲通天帖》中有王僧虔、王志、王慈等的書寫遺跡。王肅的妻子陳郡謝氏為大文學(xué)家謝莊之女。而謝莊的高祖謝韶是謝萬的兒子。謝萬的哥哥，就是書法被米芾稱為“真宜題子敬尾也”的謝安。謝莊“善談?wù)摚?，屬文”，與王僧虔交游甚善，《淳化閣帖》中還收錄有謝莊之《昨還帖》。

左：王僧虔《太子舍人帖》（485）；右：蕭子云《列子帖》（549）

現(xiàn)存唯一的晉人瑯玡王氏真跡，即王珣的《伯遠(yuǎn)帖》，其與《元楨墓志》在點畫形態(tài)上有類似性。重要的是，《伯遠(yuǎn)帖》的收信人雖有爭議，然沒有爭議的是其中的“伯遠(yuǎn)”為王珣的從弟王穆，字伯遠(yuǎn)，王穆正是王肅的高祖。

王羲之、王珣、《元楨墓志》比較

《魏書》中沒有關(guān)于王肅書法才能的記載，但作為瑯玡王氏的后人并謝氏女婿，其書法本有家學(xué)無疑。王肅又與書史有名的從祖王僧虔，從叔王志、王慈在時間上都有重合，且王謝家族聚居烏衣巷，時相往來，相互熏染，其書學(xué)的才能，雖或史不見彰，也必有深厚基礎(chǔ)。王肅的長女王普賢的墓志則專門提到了她“妙閑草隸”。王普賢景明二年（501）隨母親謝氏北投時，已經(jīng)十四歲，旋納為世宗妃嬪，其學(xué)書當(dāng)是家學(xué)。

王普賢墓志

家學(xué)傳統(tǒng)和南朝門閥制度的相對穩(wěn)定，使瑯玡王氏及謝氏應(yīng)當(dāng)收藏有祖輩傳下來的瑯玡王氏及謝氏一門的書法真跡。這些真跡，王肅不僅有可能接觸，甚至可以完全占有。這些史實將王肅在南書北傳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放在了一個非常特殊的位置。

王肅北投

王肅在太和十七年（493）因為父親王奐及兄弟被南朝齊武帝蕭賾所殺而投北，至景明二年（501）去世，一共不過八年。

《魏書·王肅傳》記載，王肅于太和十七年（493），也就是孝文帝遷都的同一年北投。投魏之前，王肅在蕭齊已歷著作郎、太子舍人、司徒主簿、秘書丞等職，此為高門子弟入仕的常規(guī)途徑。這些經(jīng)歷為他的知識儲備，和接觸曾在朝中任職的瑯玡王氏的書跡，甚至皇家的法書收藏都提供了有利的條件。同時《洛陽伽藍(lán)記》中說王肅“贍學(xué)多通，才辭美茂”，也是我們已經(jīng)熟知的南朝高門子弟的標(biāo)配。

王肅北投的過程和被孝文帝引見之前的經(jīng)歷，可以從史籍中構(gòu)建出來。

魏孝文帝太和十七年三月（南齊武帝蕭賾永明十一年，493），王奐在雍州為蕭賾所殺，殃及其同在雍州的兒子彪、爽、弼和女婿殷睿，殷的遺腹子以外曾祖王僧朗啟武帝得免。王肅當(dāng)時應(yīng)在建業(yè)就職，其投北當(dāng)在此后不久。

王肅投北的歷程，可以說，是一個播灑魅力、傳播文化的歷程。

王肅投魏的第一站是懸瓠，即今河南之汝南，在洛陽南六百里，是當(dāng)時南北相爭的要沖。按唐人許嵩《建康實錄·卷十六》云“肅初為道人（和尚）奔虜”，十分狼狽。經(jīng)過懸瓠之時，“羈旅窮悴，時人莫識”，只有一位叫劉模的以禮待之。劉模于太和初年任中書博士，是為王肅所折服的第一位北魏精英文人。

因瑯玡王氏名動天下，時在鄴城的孝文帝元宏知道王肅北投時，大喜過望之外，也不敢輕易置信，便安排另外一位投北文人成淹作了一場“面試”以驗明正身。成淹為王肅言辭風(fēng)度折服并“還奏言實”。在前往鄴城見孝文帝經(jīng)過朝歌古城時，王肅、成淹以“殷之遺民”諧謔爭鋒，王肅語雖困而風(fēng)度翩然。

王肅北投的目的是要為父復(fù)仇。孝文帝見王肅的當(dāng)天，王肅即“陳伐齊之策”，而孝文帝正有一統(tǒng)天下的抱負(fù)，君臣十分投機，不覺“促席移景”，后“器遇日隆，親舊貴臣莫能間也”，以至于王肅“自謂君臣之際猶玄德之遇孔明”。這一“玄德、孔明”之會，按《資治通鑒》的記載為太和十七年（493）十月癸卯。

史載此次孝文帝在鄴城一直住至太和十八年（494）正月，然后再次南巡至洛陽。應(yīng)當(dāng)是孝文帝這次在洛陽期間，王肅會見了一批深受孝文帝器重的北朝精英文人，其中包括了時任中書侍郎的劉芳。劉芳《魏書》有傳，為名門之后，年輕時以窮困曾“為諸僧傭?qū)懡?jīng)論，筆跡稱善，卷直以一縑，歲中能入百余匹”，即為僧人們抄經(jīng)而達(dá)到小康。劉芳還曾為著名的《吊比干文碑》注解，上表孝文帝。

劉芳與王肅的交好，是因為在孝文帝的宴席上，王肅和劉芳對一個非常冷僻的學(xué)術(shù)問題產(chǎn)生爭論，就是古代男子是否簪發(fā)（笄）。王肅輸?shù)袅宿q論，在離開宴會時“執(zhí)芳手曰：‘……頓祛平生之惑?！边@一次的宴會所在地是洛陽自東漢以來的一個皇家花園華林園?！肮P跡稱善”的劉芳遇上瑯玡王氏后人，談?wù)摃ㄔ谒y免。而劉芳的侄兒劉懋，“聰敏好學(xué)，博綜經(jīng)史，善草隸書，多識奇字”。劉芳若從王肅處接受瑯玡王氏書風(fēng)，再由劉懋傳其余緒，當(dāng)不在意外。

王肅應(yīng)當(dāng)在孝文帝此次南巡前已到達(dá)洛陽，或已受命“始制禮儀”。很可能也就是在這段時間，王肅參加了《洛陽伽藍(lán)記》中記載的新都的規(guī)劃和設(shè)計，不免會和孝文帝任命的重建洛陽的主事尚書李沖、將作大匠董爵合作，共事之人甚至可能包括如蔣少游這樣因巧藝而被拔擢的人士。將作大匠負(fù)責(zé)所有的皇家建設(shè)工程，皇家制碑之管理，或也在其職責(zé)之中。

《資治通鑒》中記載王肅“尋除輔國將軍、大將軍長史”。這里的“大將軍”為劉昶，為劉宋宗室，宋景和元年（465）因被誣謀反而北投，其任大將軍在太和十八年（494），王肅任其長史。故輔國將軍是王肅在此之前的職位。王肅被任命為劉昶長史，還牽涉到上面已經(jīng)提及的善書且曾為皇室書碑的名門博陵崔氏的崔挺。崔挺原是“大將軍長史”的候選人，因為崔挺“以疾辭免，乃以王肅為長史”。

自此，王肅多在外征戰(zhàn)。太和十九年（495）正月，授平南將軍征討蕭鸞于義陽。凱旋回京之日，孝文帝詔有“不見君子，中心如醉；一日三歲，我勞如何？”之語。太和二十三年（499）孝文帝去世，“高祖崩，遺詔以肅為尚書令，與咸陽王禧等同為宰輔，征肅會駕魯陽”。

王肅北投之后，其妻謝氏出家為尼。后攜二女一子投王肅，時王肅已尚孝文帝之妹陳留長公主，王肅乃造正覺寺為謝氏棲身之所。

王肅于景明二年（501）七月去世于壽春任上，年僅三十八歲，《魏書》稱其“遠(yuǎn)近歸懷，附者若市，簡絕聲色，終始廉約”。

王肅的文化影響

王肅受到孝文帝的重用，加上王肅的高貴門第和才華能力，自然而然會對一批精英人士的生活造成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如王肅起初不吃羊肉和奶漿，只吃南方的魚羹和茶，后入鄉(xiāng)隨俗也多食羊肉和奶漿，在孝文帝問及時并稱茶為“酪奴”。王肅的好飲茶在北方無形地推動了“茶文化”，如“時給事中劉縞慕肅之風(fēng)，專習(xí)茗飲”。

當(dāng)然，還有仰慕王肅者，死欲葬于其側(cè)，如任城王元澄，長史、尚書左丞傅永“遠(yuǎn)慕杜預(yù)，近好李沖、王肅，欲葬附其墓”。

文學(xué)史上有名的，更有王肅與彭城王元勰賭詩故事，抄錄于下：

尚書令王肅曾于省中詠《悲平城》詩，云：“悲平城，驅(qū)馬入云中。陰山常晦雪，荒松無罷風(fēng)?！迸沓峭踣纳踵灯涿?，欲使肅更詠，乃失語云：“王公吟詠情性，聲律殊佳，可更為誦《悲彭城》詩?！泵C因戲勰云：“何意《悲平城》為《悲彭城》也？”勰有慚色?，撛谧?，即云：“所有《悲彭城》，王公自未見耳?！泵C云：“可為誦之?！爆搼?yīng)聲云：“悲彭城，楚歌四面起。尸積石梁亭，血流睢水里?！泵C甚嗟賞之。勰亦大悅，退謂瑩曰：“卿定是神口。今日若不得卿，幾為吳子所屈?！?/p>

這里王肅吟誦了一首《悲平城》，彭城王元勰聽了很受用，想請王肅再吟誦一遍，卻說成《悲彭城》。王肅抓住機會開了一個玩笑，而祖瑩的急智為元勰掙回了面子。這里“瑩”即祖瑩，文學(xué)家，任北魏國子祭酒、尚書左丞等職。

史籍記載，王肅對北魏朝廷禮儀制度等的改革和都城洛陽的新建也有根本性的貢獻(xiàn)。其對北魏禮儀的貢獻(xiàn)，未久就成為歷史上的美談。梁太清二年（548），名士、文學(xué)家徐陵出使東魏，適逢天氣奇熱，東魏負(fù)責(zé)接待的魏收嘲諷徐陵說炎熱是老天對徐陵的接待，徐陵反諷說“昔王肅至此，為魏始制禮儀；今我來聘，使卿復(fù)知寒暑”。此話成為美談名談。

北魏初期墓志字體傾斜角度隨年代的變化

王肅對北魏書風(fēng)的影響

在碑刻單字傾角突變的觀察外，我們所關(guān)心的有關(guān)王氏書風(fēng)的傳播的記載，則和孝文帝遷都的另一位堅決支持者任城王元澄有關(guān)。魏收記錄的元澄和王肅的關(guān)系，除上面提及的元澄長史傅永仰慕王肅之外，只有孝文帝死后元澄抱怨王肅被重用，并誣告王肅謀反一事。但《魏書》記錄了元澄的兒子元順的一件事，即以《王羲之小學(xué)篇》為學(xué)習(xí)的啟蒙：

彝兄順，字子和。九歲師事樂安陳豐，初書《王羲之小學(xué)篇》數(shù)千言，晝夜誦之，旬有五日，一皆通徹。

這是王羲之的名字唯一一次出現(xiàn)在《魏書》中。提到的《王羲之小學(xué)篇》，與顏之推在《顏氏家訓(xùn)·書證》中提到的《王羲之小學(xué)章》或是同一本書。

在時間上，元順出生于太和十年，也就是公元486年。元順九歲時正是太和十九年（495），其時王肅北投未久。在舉國上下以《急就篇》為啟蒙字書的環(huán)境下，獨有一位親王的兒子在王肅投北未久，采用南方字書啟蒙。這當(dāng)然不是一個巧合。最有可能的就是，王肅將這本《王羲之小學(xué)篇》帶到了洛陽。

王肅當(dāng)然還帶了別的圖書文件。“孝文徙都洛邑，借書于齊”之事，詳載于《南齊書》，也為新近出土的《李璧墓志》確認(rèn)。南朝參與處理此事的，是王肅的族兄、“竟陵八友”之一的王融，王肅當(dāng)然知道此事。既知北方對書籍的渴求，推想王肅北投時所攜帶的，會有一批他認(rèn)為最可能對北魏朝廷有用的書籍和能夠證明他身份的文件，其中或包括了祖上和同輩瑯玡王氏子弟的書信，甚至可能包括了羲之、獻(xiàn)之等歷代瑯玡王氏手跡，和《王羲之小學(xué)篇》這樣的圖書。王肅在懸瓠為劉模接待，后又為成淹所接受，或許也依賴于他所攜帶的這些書籍、簡札。

王肅也可能傳播了南方的墓志文化。徐沖根據(jù)歷史記載對《二馮墓志》進(jìn)行了全方位的解讀之后，鎖定了王肅在北魏墓志文化中的角色。馮誕、馮熙的下葬時間相差不過半年，其墓志的文辭結(jié)構(gòu)卻有本質(zhì)性的區(qū)別。

馮熙墓志

馮誕墓志

《馮熙墓志》中，題、志序與銘辭三部分俱全，文辭華美，是北魏成熟墓志的標(biāo)準(zhǔn)配置。而早半年的《馮誕墓志》，既無志題，亦無銘辭，與平城時代的墓銘、墓磚更為接近。這一變化的根源，來源于南朝早已成熟的墓志文化的沖擊。事實上，《馮熙墓志》在文辭結(jié)構(gòu)上，與永明五年（487）的南齊《劉岱墓志》更為接近。從此以后的北魏墓志，都是《馮熙墓志》的體例而愈加完善。徐沖認(rèn)為這一變化的契機正是王肅的入北。王肅的岳丈謝莊，如上章所論，也正是南方墓志文化的開山人物之一。

王氏行楷與二馮二元墓志比較

王肅去世后，先后入北的王肅之弟王秉，及其侄子王誦、王詡等，在一定程度上也會在洛陽體的延續(xù)中起到一定的作用。

總結(jié)上面的材料，我們可以推想，瑯玡王氏的聲望，加上王肅個人的才能，并他投魏所攜帶的文件書跡，甚至他自己的書寫，都可能將南方的瑯玡王氏書風(fēng)，最為直接地介紹到他所接觸的北魏的精英階層。而北魏精英士人篤于經(jīng)典、文藝、書法，并參與實用碑刻書法實踐中，在重碑的環(huán)境中，將這些書風(fēng)與已有的碑刻文化相融合，帶入已經(jīng)為漢文化所熏陶的宗室及士大夫的碑刻中，從而形成一個新的書法風(fēng)氣。

《合璧：墓志中的南北朝書法體系》書影

注：本文為李躍林《合璧：墓志中的南北朝書法體系》（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