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學者通常把古代中國視為陸地國家,香港城市大學楊斌教授新著《人海之間:海洋亞洲中的中國與世界》則試圖展示中國歷史的另一面:古代中國同時也是海洋國家、海洋大國。該書諸多篇章首發(fā)于澎湃新聞·私家歷史專欄“人海之間”,根據(jù)文獻材料和考古發(fā)現(xiàn),試圖構建過去發(fā)生但逐漸被時間沉淀、掩蓋和湮沒的人、物、事。
本文整理自《人海之間:海洋亞洲中的中國與世界》新書發(fā)布會對談,與談嘉賓為北京大學人文講席教授李伯重、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教授宋念申和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副教授周思成。他們以“數(shù)以萬計的中國人曾經(jīng)到訪,但古代中國為何失去了印度洋”為題,為讀者開啟了一次跨越歷史與深海迷霧的尋蹤之旅。
專家還是大眾:面向知識讀者的當代史學寫作
《人海之間》首先是一部歷史學著作,但它又有別于傳統(tǒng),它更強調(diào)寫作在歷史研究中的意義。
李伯重教授指出,歷史研究是歷史學家的首要任務,但研究成果要給誰看,很多歷史學家并沒有過多的思考。中國古代的史學多是為皇家、政府服務,最典型的就是《資治通鑒》,也就是把歷史視為治國安邦的重要參考。然而,廣大人民群眾對歷史也有了解的欲望,那么他們怎樣獲取歷史知識呢?從古至今都有兩條重要途徑,一是歷史課本,一是與歷史相關的文學創(chuàng)作,如小說、戲劇和現(xiàn)在的影視劇。但是,歷史課本中的知識相對陳舊和固化,而文學創(chuàng)作的娛樂性太強,它們都不是真正的歷史,也不能展現(xiàn)歷史學家的研究成果。
由此,將歷史知識向整個社會傳播,讓更多的人獲得可靠而新穎的歷史知識,就成了當代歷史學家義不容辭的責任。令人欣喜的是,很多歷史學家和出版者正在致力于這樣一項工作,只是它并不比撰寫傳統(tǒng)意義上的學術著作輕松。
宋念申教授同樣提出歷史研究中存在這樣一個悖論,即歷史學者的知識生產(chǎn)出來到底想要影響什么樣的人?他指出西方學者在出版第一部學術著作并拿到終身教職之后,第二本書往往會撰寫面向更多知識讀者的著作——好的歷史學作品不是內(nèi)容不學術,而是文筆可以很通俗。
楊斌教授的《人海之間》便是這樣一部著作,它不是專門為歷史專業(yè)人士撰寫的,反而特別適合大眾閱讀。它沒有一處腳注,但書中所引用的材料、表達的觀點,是站在當代史學前沿的。楊斌教授自己也說:“我在寫作時,無論是學術著作還是非學術著作,都有一個原則,就是要對讀者友好,在創(chuàng)作時我都盡量寫得有趣。”這是他的追求,更是讀者的幸事。
未知世界:從視角到材料,從宏觀到微觀
《人海之間》重點展現(xiàn)了古代中國與印度洋的千年交往史,而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這還是一片未知的世界。
李伯重教授說:“《人海之間》讓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先前可能不知道的世界?!彼文钌杲淌趧t更具體地指出,《人海之間》已經(jīng)超越了我們平時課堂上思考的歷史問題,即我們和印度洋到底是什么關系?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但在傳統(tǒng)的歷史課上是提不出來的。因為我們的史學訓練是斷代的,一般不會想跨代和跨國別的問題。
不得不說,近十年來十分盛行的全球史研究對楊斌教授有很大的啟發(fā)。它擴大了研究者的視野,并能提出超越一般史學意義的問題。楊斌選擇的是海洋這個人們既熟悉又常常被忽視的領域,更重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了這里不僅有商品流通,有奴隸貿(mào)易,更有它自己的社會組織及運行方式,有自己的風俗倫理、信仰和想象。他把這些東西勾連起來,給我們呈現(xiàn)出一個非常不一樣的海洋世界,而不是站在陸地上通過政治、經(jīng)濟去看待海洋,這是頗為與眾不同的一點。
不僅如此,楊斌教授還充分發(fā)揮歷史學鉤沉史料的傳統(tǒng)基本功,并用心思考、仔細斟酌,令其所闡述的海洋世界可信而豐滿。楊斌指出:“作海洋史研究的人都知道,大航海時代之后的材料很多,研究者也很多,而南海、東海的資料也都很多,歐洲人的資料,日文、韓文資料不計其數(shù)。我作的是大航海之前的,相對而言,中文材料數(shù)量非常有限;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來,前輩學者也作了很多東西,因此很難再挖掘出新意。那么我做了什么呢?我把前輩學者的成果都溫習了一遍,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然后我重點看一些英文資料,英文資料有什么好處?因為過去印度有很多法文、意大利文、阿拉伯文的資料,它們都會翻譯成英文。而將英文材料和中文材料一比,很多共性就出來了,像海上女兒國的共性,像港口婚姻的共性,這是我的重大發(fā)現(xiàn)。過去沒有人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海洋史都是男性的歷史,而我就在思考女性在哪里,女性怎么可能消失呢?難道商人、水手這些血氣方剛的男人不需要女性的慰藉嗎?難道他們對異域女性沒有幻想嗎?一定有的。所以我從這個角度思考了很多年,最后發(fā)現(xiàn)六七條材料。我非常自豪,因為沒有人考慮過這個問題?!庇纱耍瑫嘘P于海上女兒國、港口愛情的部分也成了一段段精彩的篇章,值得閱讀與思考。
《人海之間:海洋亞洲中的中國與世界》,楊斌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
東南西北:是手段不是目的
周思成副教授注意到今天的另三位嘉賓都從全球史視野下觀照過東亞,《人海之間》的副標題是“海洋亞洲中的中國和世界”,李伯重教授《火槍與賬簿》的副標題是“早期經(jīng)濟全球化時代的中國與東亞世界”,宋念申教授則出版過《發(fā)現(xiàn)東亞》,那么該如何理解從東亞角度研究歷史的意義呢?
作為邊疆史專家,宋念申教授指出,亞洲這個概念不是亞洲人發(fā)明的,而是歐洲人發(fā)明的,而且歐洲人發(fā)明亞洲這個概念恰恰是為了證明歐洲是歐洲。因此,亞洲本身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因為不管從地理,還是從歷史、人種、文化以及宗教上,它都無法被理解為一個共同體。甚至很多人強調(diào)亞洲是面向陸地,而歐洲是面向海洋的,楊斌教授的《人海之間》正是對這一結(jié)論的科學否定。
李伯重更詳細闡述了對東亞的思考,他指出:“有的人認為中國、朝鮮半島、日本就是東亞,有的人認為越南也是東亞,這些概念今天都被廣泛應用,但在歷史上它們是不是也很合適呢?如果我們從社會,特別是經(jīng)濟體的角度來看,這種劃分顯然是不對的。比如中國是一個廣大的世界,就自然條件而言,她還有北亞特征、中亞特征,青藏高原則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華南是東南亞特征,只有華北和華中與朝鮮半島和日本比較接近,所以將歷史上的中國單純視為東亞是不合適的。而從經(jīng)濟發(fā)展來看,中國西部地區(qū)與東部地區(qū)同樣也有很大的差別,而廣西、云南、貴州在很多方面又和東南亞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從人口遷移的角度也能說明這個問題。歐亞大陸自古以來人口就是流動來、流動去的,最開始西方的白種人向東方流動,斯基泰人、賽種人等等,我們在新疆發(fā)現(xiàn)的樓蘭公主都是白人。后來又變成了黃種人向西方流動,如突厥人、蒙古人。因此,全球史的重要意義就在于打破現(xiàn)在疆域的概念,更多地從聯(lián)系和共性的角度去進行研究?!?/p>
李伯重教授進一步指出,就中國歷史而言,南北方就明顯具有很大的分別。比如對于明代是北方化多一些還是南方化多一些,就很值得討論。而就東亞而言,中國南方對日本的影響更大,對越南的影響更大,歷史上的蒙古則中國明清兩代的北方影響深遠??梢?,中國的南方化、北方化問題還是一個很有趣的研究領域。
宋念申則進一步指出,之所以要從全球史的角度考慮問題,就是為了去中心化。因為不管提出什么方向,南方也好,北方也罷,或者西學東漸還是東學西漸,人們都是站在一個方位去理解的,但如果我們從整體觀察人類社會網(wǎng)絡的話,作為一個球體的世界,是不分東西南北的。事實上,東西南北都存在不同文化、不同主體間的不斷交融,消除方位上的對立,不失為理解歷史的一種新思路。
近(現(xiàn))代化:值得深思的歷史問題
《人海之間》提到歐洲人用數(shù)以億計的貨貝換非洲的黑奴,換工業(yè)原料棕櫚油,為世界近(現(xiàn))代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那么,是否可以說亞洲或者東亞同樣為近(現(xiàn))代化作出了它獨特的貢獻呢?同時我們又該如何理解這種近(現(xiàn))化呢?
宋念申教授指出:“我們?nèi)绻麖臍v史角度分析近(現(xiàn))代到底是怎么產(chǎn)生的,都會提到地理大發(fā)現(xiàn),是大航海開啟新的全球時代,那么我們就去看看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原動力在哪兒?是哥倫布說我一心想要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地方,然后就去了嗎?當然不是,它的經(jīng)濟動力、殖民動力是最主要的,這里面有很多科學的、技術的以及地理學思想的、地圖學、制圖學的發(fā)展,恰好在那個時代促成了1492年哥倫布突發(fā)奇想說要往西走,看看能不能從那邊到達中國。這里有一個歷史背景,就是當時西班牙已經(jīng)落后于葡萄牙,而后者已經(jīng)繞過非洲南端的好望角到達了印度洋,并在那里扎下了根。而哥倫布就是出于這樣純粹的目的進行開拓的,只是他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美洲,甚至發(fā)現(xiàn)了全球,而從這個角度講,經(jīng)濟與殖民可以說是近(現(xiàn))化的最重要的原動力之一?!?/p>
楊斌教授則指出,地理大發(fā)現(xiàn)不是歐洲自己產(chǎn)生的,而是整個亞非歐大陸內(nèi)在動力的突破,是全球合力的表現(xiàn)。因此所謂歐洲的近(現(xiàn))代化不能因為產(chǎn)生在歐洲就認為是歐洲的,它實際是一個全球性的結(jié)果。
李伯重教授進一步指出:“在作為近(現(xiàn))代化標志的工業(yè)革命傳播到世界各地的過程中,有些地方很成功,有些地方卻失敗了,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成功的地方自身就具備近(現(xiàn))代化的因素,而不具備的地方,哪怕是歐洲人直接管理,也很難成功。以中國為例,最早的五口通商,真正成功的只有上海,即使是后來的亞洲四小龍之一的香港,在1950年以前也并不成功。就上海而言,從1550年以來,它的市場經(jīng)濟就創(chuàng)造了與其他地方不太相同的體制,并且輻射到長三角地區(qū),而這種體制在歐洲人到來之后,得到了很大發(fā)揮,并很好地彌補了上海礦產(chǎn)資源不足的弱點,才使得上海到1937年之前集中了中國三分之一的工業(yè),而長三角的工業(yè)化程度當時已與日本相差不多,上海更是比東京還要繁華?!?/p>
失去還是擁有:交往是永恒的話題
回到新書分享會的主題,數(shù)以萬計的中國人曾經(jīng)到訪,但古代中國為何“失去”了印度洋?這個題目一出來,便有很多人質(zhì)疑:我們從來就沒有擁有過印度洋,何談失去?對此,楊斌教授解釋說:“我們擁有過印度洋嗎?我們當然沒有所有權排他性地擁有過印度洋,但是我們參與過印度洋的貿(mào)易、交流、信息往來,而后來古代社會的我們又不參與了,所以說失去了印度洋?!?/p>
李伯重教授指出:“這個問題有一點怪,因為印度洋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擁有過,它是一個開放的空間,大家都可以去,就是今天也是這樣。按照國際法,領海就是12海里,12海里之外大家都可以走。事實上,印度洋對中國的重要性在各個歷史時期是不同的,正如東南亞對于中國在經(jīng)濟上的重要性在各個時期也不相同,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地用鄭和的例子就認為中國擁有過印度洋,而鄭和下西洋停止后中國就失去了印度洋?!?/p>
宋念申教授則對這個說法有更客觀的解釋,他說:“我們首先要問,當時中國人有沒有必要越過馬六甲海峽去印度洋?事實上,海洋貿(mào)易的網(wǎng)絡還在,只是中國人越來越覺得沒有必要過去了。因此葡萄牙人、荷蘭人,包括后來的英國人,他們從馬六甲海峽到今天的雅加達,串聯(lián)起了印度洋到東南亞的貿(mào)易,因此中國人已沒有動力穿過馬六甲了。另外就是太平洋開放了,大量美洲的白銀通過西班牙的航路來到菲律賓,再從菲律賓到福建,影響了整個中國的貿(mào)易網(wǎng)絡。因此,從貿(mào)易本身的獲益角度來講,如果沒有國家的強力支持,又沒有殖民沖動的話,人們可能不會主動考慮進行遠洋貿(mào)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