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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景遷:清代中國的美食家

清代農(nóng)村土地貧瘠,賴之謀生的人口卻在飆升,再加上西方勢力的擴張引發(fā)了嚴重的混亂,農(nóng)村原本的窮困和饑荒因此更加嚴重。顯而易見,這就是清代諸多叛亂的根本原因。

清代農(nóng)村土地貧瘠,賴之謀生的人口卻在飆升,再加上西方勢力的擴張引發(fā)了嚴重的混亂,農(nóng)村原本的窮困和饑荒因此更加嚴重。顯而易見,這就是清代諸多叛亂的根本原因。同時,貴族階層之間又有一種文化自豪感—他們所傳承的歷史悠非常久而變化多端,積淀豐富。他們把烹飪藝術(shù)當作正經(jīng)事,當作精神生活的一部分。飲食有飲食之道,恰如行為有行為之道,文學創(chuàng)作有文學創(chuàng)作之道。飲食變換著各種面目,成了清代作家筆下的主題。他們往往只是重溫或者簡論過去的各種食譜集。不過,諸如李漁、張英、余懷、吳敬梓、沈復(fù)、袁枚之類的作家——皆為清代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對食物的觀點讓人信服,而且有效地表達了出來。

要想進入美食家感受到的世界,可以參看吳敬梓的《儒林外史》。這本小說寫于乾隆年間,不僅僅從食欲和食物觀的角度來勾畫各種人物,還表達了“吃什么就是什么樣的人”的觀點。以周進和王惠為例,原文用了簡潔明了的一段話,就完美體現(xiàn)了他們的性格:

彼此說著閑話。掌上燈燭,管家捧上酒飯,雞、魚、鴨翅膀、肉,堆滿春臺。王舉人也不讓周進,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落后和尚送出周進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周進也吃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起來洗了臉,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

這么簡簡單單地對比正直與貪婪,要是深入下去,可以變成純粹的嘲弄。文中論及鹽商—往往是文人嘲弄的對象——想找某種“雪蝦蟆”,從而結(jié)束本已完美的一頓飯之時,作者稱他們言語嚴肅。這種論述就是在嘲弄鹽商。裝模作樣的魯家舉行婚宴的場面,就是這種嘲弄的另一種表現(xiàn)。在這個非比尋常的場面里,起先出現(xiàn)了一只老鼠,從梁上掉進了燕窩湯里。之后,廚師朝一只狗踢了一腳,而自己的鞋子同時飛了一只出去,端端正正地落到了一盤豬肉餡燒麥和一盤鵝油白糖餡蒸餃上。這頓飯算是完完全全搞砸了。這顯然表達了作者對于社會的某種觀點。

這種文學描寫展現(xiàn)了知識分子文化的一個方面,而美食家的生活正與這種文化密不可分。清代有眾多學者對食物感興趣,也對烹制食物的原則感興趣。袁枚就是那樣的學者,而且很可能是最為活躍的,說出來的話也最能服人。他為自己的食譜《隨園食單》寫了十多頁的序言,全是對同時代人的告誡和警告,他稱之為烹飪須知,是每個欲烹飪成功之人不可忽視的,其中的信息似乎既面向廚師,也面向那些對食物很敏感的讀者。第一要義是要懂得特定食物的自然特性:豬肉宜皮薄,不可腥臊;雞宜騸嫩,不可老稚;鯽魚以白肚而扁身為佳。尋覓理想食材的結(jié)果是,“大抵一席佳肴,司廚之功居其六,買辦之功居其四”。作料的選擇也同等重要,醬、油、酒、醋,都各有特點與缺陷。寫到此處,袁枚并沒有轉(zhuǎn)而說些籠統(tǒng)的話,而是提出了具體的建議(大概是針對南京地區(qū)的物產(chǎn)而提的,因為18世紀中期,他正住在南京地區(qū))。用油的話,要選上等的蘇州秋油;用醋的話,要謹防那些顏色甚佳,味道卻不夠濃的,因為它們失去了醋的“本旨”。鎮(zhèn)江醋就為這種缺點所苦,江蘇板浦醋必定是最好的,浙江浦口醋次之。食物的清洗和處理也很重要:燕窩顯然要去毛,海參去泥,魚翅去沙,肉要剔筋瓣,鹿筋去臊,魚膽要小心處理,以防膽破而全盤皆苦。說完這些之后,袁枚開始思考一些基本問題,也就是具體到一頓飯來說,如何讓各種要素保持均衡。添加調(diào)料之時,要嚴格按照食物的本性,區(qū)別對待,不可含含糊糊。重點是獨用和兼用,涉及酒與水、鹽與醬;另一個重點是,凡一物烹成,必需輔佐,要使清者配清,濃者配濃,柔者配柔,剛者配剛。舉例來說,置蟹粉于燕窩之中,放百合于雞肉、豬肉之中,皆是愚蠢之行。味道過于濃重的食物,如鰻、鱉、蟹、鰣、牛肉、羊肉之類,皆宜獨食。

開頭的這幾個部分展現(xiàn)了美食家的總體飲食觀念。在“戒單”里,袁枚寫了好幾頁,舉出了兩件個人親歷的趣事,說明他認為什么是極差的食物:

極名廚之心力,一日之中,所作好菜不過四五味耳,尚難拿準,況拉雜橫陳乎?就使幫助多人,亦各有意見,全無紀律,愈多愈壞。余嘗過一商家,上菜三撤席,點心十六道,共算食品將至四十余種。主人自覺欣欣得意,而我散席還家,仍煮粥充饑??上胍娖湎S而不潔矣。

余嘗謂雞、豬、魚、鴨,豪杰之士也,各有本味,自成一家。海參、燕窩,庸陋之人也,全無性情,寄人籬下。嘗見某太守宴客,大碗如缸,白煮燕窩四兩,絲毫無味,人爭夸之。余笑曰:“我輩來吃燕窩,非來販燕窩也?!笨韶湶豢沙?,雖多奚為?若徒夸體面,不如碗中竟放明珠百粒,則價值萬金矣。其如吃不得何?

在“須知單”里,有一類明顯是面向廚師的,如火候須知、器具須知、潔凈須知。他把火分為兩種基本類型,煎炒用的武火、煨煮用的文火。蚶蛤、雞蛋、雞肉、鮮魚,各有適宜的火候。廚師須掌握好火候。不許屢開鍋蓋以驗食物之嫩與不嫩,屢開鍋蓋,則食物多沫而少香,而且會失去味道?!懊髅黪r魚,而使之不鮮,可恨已極?!绷硗?,味太濃重者,宜分罐而烹之。有些人以一罐而共烹雞、鴨、豬、鵝,結(jié)果便是各自之味合為一體,彼此不分,“味同嚼蠟。吾恐雞、豬、鵝、鴨有靈,必到枉死城中告狀矣”。這些原則同樣適用于其他廚具:切蔥之刀,不可以切筍;搗椒之臼,不可以搗粉。亦不可用不潔之抹布、不凈之砧板,因其氣味會殘留于食物之上。良廚須多磨刀、多換布、多刮板、多洗手。至于口吸之煙灰、灶上之蠅蟻、鍋上之煙煤、頭上之汗汁,皆須遠離食物,以免玷入其中之險。不凈之砧板,因其氣味會殘留于食物之上。良廚須多磨刀、多換布、多刮板、多洗手。至于口吸之煙灰、灶上之蠅蟻、鍋上之煙煤、頭上之汗汁,皆須遠離食物,以免玷入其中之險。

在這本食譜的某個地方,袁枚批評了李漁這位清初作家,說他有個烹飪方法“矯揉造作”。既然李漁高名在外,且相當有文學影響力,那么,這種批評所反映的就不僅僅是美食家為瑣事而打嘴仗。袁枚反對李漁,似在反對把過分的粗俗與奇異古怪的做法相結(jié)合,因為有了這種結(jié)合,李漁實際是在亂用正經(jīng)的食材,違背了袁枚的基本原則。李漁雖不是素食主義者,卻在《閑情偶寄》里批評吃肉之人,說“肉食者鄙”而且浪費食物。他推薦肉食之時,以動物的特性為推薦原則(換作袁枚,他可能會按肉味與肉質(zhì)來推薦)。李漁不想討論食用牛、犬之事,因牛與犬是人類的朋友。他之所以尊重雞,是因為雞在清晨打鳴。至于鵝,吃就行,不用猶豫,因為鵝于人無用。魚與蝦也可以放心吃,因為魚與蝦產(chǎn)卵甚多。李漁也拒絕吃蔥和蒜,因其讓人口臭。他只吃韭菜初發(fā)之芽。他所要推薦的不是這三樣里的任何一樣,而是杜松子,因為杜松子更為稀罕和芳香。他之所以拒絕吃蘿卜,是因為吃了蘿卜就會打嗝,打嗝的噯氣必屬穢氣。不過,他能接受芥辣汁,因為芥辣汁能讓困倦之人活躍起來,吃了芥辣汁就像“遇正人”。為了做成最好的飯,李漁會授意小婦集薔薇、香櫞、桂花,釀成花露,待飯初熟則澆于其中。李漁認為玫瑰之露香氣過濃,不在推薦之列。在自己的面條配方里,他專注于一些清淡而純粹的味道。他這種時候的表現(xiàn),比之某些過于講究優(yōu)雅的時候,似乎更加接近袁枚。但對于面條,他同樣追求極度純粹的味道。他的烹飪之法講究面湯要清,只在水中加少許醬油或醋,然后澆于面條之上。面條本身事先加了少許芝麻和竹筍,還加了香蕈汁和蝦汁來調(diào)味。

有位現(xiàn)代美食評論家認為,“李漁可能有幾分裝腔作勢”??梢钥隙ǖ氖?,李漁在飲食上有道德偏見,有過分優(yōu)雅的講究,并任憑它們妨礙自己追求濃烈的風味。他也承認了自己喜歡的烹飪法則(“五香膳己,八珍餉客”),而這種法則恰好惹怒了袁枚。袁枚認為,如此苛刻的用餐模式只宜用于罕見的場合,猶如五韻八律試貼詩只適用于科舉考試一樣。除此之外,滿、漢宴席上的菜品都是有規(guī)定的,如“十六碟”“八簋”“四點心”之類。這些規(guī)定都太死了。

上菜之法也是袁枚心中十分重要的事情,同時代的富人也有同樣的想法。凡人請客,相約于三日之前,自有工夫平章百味。若作客在外,必須預(yù)備一種急就章之菜,以防客陡然而至,急需便餐,如炒雞片、豆腐、炒蝦米,及糟魚、茶腿之類。上菜之時,不宜用過于貴重的明代瓷器,而應(yīng)只用更為雅麗的清代陶器,使之大小各異,參錯其間。物賤者器宜小,煎炒之物宜盤,煨煮宜砂罐而非鐵鍋。用貴物宜多,用賤物宜少。煎炒之物多,則火力不透。故用肉不得過半斤,用雞、魚不得過六兩。其他食材當然要量大才行,不然無任何味道可言:白煮肉,至少要二十斤才行;粥亦然,非斗米則汁漿不厚。菜品做好之后,總是必須一樣一樣地吃,而不是大量堆疊于桌上一起吃。魚或者其他動物有多少部位可以利用,廚師就應(yīng)該盡量利用——就這一點來說,袁枚跟李化楠一樣提倡節(jié)儉。如此上菜而成就優(yōu)雅,也是袁枚的同時代人沈復(fù)所描繪的情況。沈復(fù)談到了他妻子劉蕓想出的節(jié)約之道:

貧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儉而雅潔,省儉之法曰“就事論事”。

余愛小飲,不喜多菜。蕓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蓋均起凹楞,蓋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頭,如一朵墨梅覆桌;啟蓋視之,如菜裝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隨意取食,食完再添。

另做矮邊圓盤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壺之類,隨處可擺,移掇亦便。即食物省儉之一端也。

沈復(fù)強調(diào)道,頂級美食家用餐之時,必小酌而行酒令。他家中雖然相當貧窮,卻往往得以與妻子坐而享受美食,即瓜、蔬、魚、蝦四物。清代中期的中國非常崇尚雅致與簡潔。沈復(fù)追求的節(jié)儉與典雅,正是這種時尚的一部分。因而我們發(fā)現(xiàn),沈復(fù)這個人沉醉于感官享受,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置辦醉蟹,作嶺南之游;食廣州荔枝鮮果之時,有歷平生快事之感。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就算是《紅樓夢》這樣的小說,也有好幾處都提到了別具特色的珍稀美食(或者簡樸食物的絕佳標本),人們因此體會到了異常的快樂:鵝掌、酸筍雞皮湯、瓊酥金膾、糖蒸酥酪、靈柏香薰的暹豬。有一群江浙商人,既是袁枚的同時代人,又是他的同鄉(xiāng),曾于日本德川幕府時代暫居長崎。當時的地方長官中川忠英對其飲食習慣感興趣,于是在他們之間展開了調(diào)查。他注意到,那些商人日常飲食必備的是飯、茶、醋、醬油、腌菜、香瓜、豆豉。日常吃飯,平均每頓只有三道菜或四道菜:早飯吃些粥、干菜,再配上醬瓜和干蘿卜;午餐和晚餐吃得簡單,不是肉菜就是魚。請客吃飯卻不一樣。他們遵循明確的禮制,須擺出十六道菜,包括熊掌、鹿尾、魚翅湯、燕窩湯、海參湯,也包括爛煮羊羔、東坡肉(李漁發(fā)現(xiàn)這道菜已經(jīng)傳開了)、野雞和炒雞、全鴨、鵝、蒸鰣魚、蟹羹、蟶干、魚肚。如果用大菜類的中等十碗菜來待客,就會減去熊掌、鹿尾、野雞、鵝、蟹羹和蟶干。如果用大菜類的中等八碗菜來待客,就會進一步減去魚翅湯和羊肉。

我們設(shè)法評價清代美食家的一般飲食習慣之時,還會發(fā)現(xiàn)另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中川忠英著重指出,在長崎的中國人也大量飲酒。因此,我們再次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沈復(fù)對大量飲酒一事情坦誠得很,打消了我們的疑慮。他承認,乾隆庚子年新婚之夜,大醉,未入洞房已不省人事。袁枚深知,縱酒則不知食物之味。但是他也深愛佳釀,坦言曾飲溧陽烏飯酒十六杯,復(fù)飲至眩暈方休。其酒色黑,且令人無法抗拒。他平常并不飲酒,而在另一場合遇到了蘇州陳三白酒,因其甘甜而粘唇,飲至十四杯。袁枚又寫了頗為歡樂的一段文字。他把燒酒比作人中之光棍,或者縣中之酷吏:打擂臺,非光棍不可;除盜賊,非酷吏不可;驅(qū)風寒、消積滯,非燒酒不可。汾酒之下,山東高粱燒次之,能藏至十年,則酒色變綠,上口轉(zhuǎn)甜,亦猶光棍做久,便無火氣,殊可交也。如吃豬頭、羊尾,非燒酒不可。蘇州之女貞,不入流品。世人對紹興酒有過譽之嫌。至不堪者,揚州之木瓜酒也,上口便俗。

豪飲兼具交際功能與個人功能,各功能之間的區(qū)別卻難以理清。不過,豪飲并非清代中期的獨有現(xiàn)象??滴跄觊g,禮部尚書韓菼之死顯系飲酒過量所致。同在康熙年間,坊局同僚雅集而飲,如湯斌、沈銓、張英之類令人尊敬的學者也在其中。聚飲之人各有一杯,杯中鐫刻各自姓字,獨一無二。按余懷在康熙初年的描述,來客聚飲于金陵,皆至大吐而臥地方休。此事發(fā)生于妓館之中,豪飲實屬自然之事。若是妓女為人圓滑,善周旋,廣筵長席,人勸一觴,皆膝席歡受,又工于酒糾、觥錄事,無毫發(fā)謬誤,能為酒客解紛釋怨,人皆重之。不過,在上流社會里,此類行酒令之事也很普遍。沈復(fù)之妻劉蕓曾為其物色一妾,并與之暢飲。蒲松齡講過一個行酒令的故事,非比尋常:行酒令的結(jié)果取決于參與人的運氣,看參與人是否能檢索到《周禮》里帶食旁、水旁之字。酒與食物緊密相連,牢不可分,文人的美好生活缺之不可。此說證據(jù)充分。

食物與酒密不可分,而酒本身又跟感官享受的種種時刻融為一體。

在清代美食家的圈子里,有權(quán)有品位的男人是有錢人,身邊的女人也多。因此,食物詞匯與色欲詞匯有所重疊,并且融合成感官享受的專門術(shù)語,也就不是什么奇聞了。沈復(fù)初見憨園之時,憨園年方十六,猶為處子,走入了沈復(fù)和劉蕓的生活,成了他們的心頭好,但好景不長——沈復(fù)視之為“瓜期未破”。這種明喻常見于男性詩歌(不過他們覺得,把女性比作含苞待放之花、盛開之花、樹葉更合適)。而且,至少從8世紀以來,這種明喻在女性詩歌里舉足輕重。妓女趙鸞鸞之詩引人遐想,其中就有這種明喻——“削春蔥”“櫻桃顆”“瓠犀”和“紫葡萄”。清代詩歌里也有這種明喻,我們卻沒必要一一列舉。不過,《紅樓夢》里有幾個簡潔的例子,研究清代食物的人理應(yīng)關(guān)注。這幾個例子和本文此處討論的問題相關(guān),因為《紅樓夢》這部小說的讀者大概也包括我們討論的這些美食家—文人精英、受過教育的商人家庭,以及他們家里的女子。這些人在閱讀經(jīng)典或者工作之余,也過著優(yōu)雅的日子,心滿意足。在利用傳統(tǒng)意象方面,曹雪芹有著豐富的想象力,這些讀者肯定也是見而樂之,諸如簾卷蝦須;有個姑娘“腮凝新荔,鼻膩鵝脂”(即便曹雪芹在此處近乎自嘲);賈寶玉這人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年輕姑娘們跟他聯(lián)系在一起,靠的是紅色和水果這兩種意象,外加她們的“杏子紅綾被”“桃紅綢被”以及“水紅綾子襖兒”。

但是,《紅樓夢》形成于清代,故事結(jié)構(gòu)復(fù)雜,情節(jié)之中又有食物詞語,小說的語言因此更加豐富。就這部小說而言,作者借助食物詞語這種形式實現(xiàn)了兩件事情:以新的方式探索如何利用暗喻,過程之中還能意定神閑;使用呼應(yīng)的手法來呼應(yīng)前文,而不是呼應(yīng)過去的同類作品。曹雪芹展開陪襯情節(jié)的方法多種多樣,其中之一就是聯(lián)系食物或飲料。因此,小說里先寫酥酪是賈寶玉為襲人留的,李嬤嬤卻因賭氣而把它喝掉了。之后才寫出了動人的一幕:賈寶玉頭一回意識到,賈家也不是事事都能掌控,他心愛的丫鬟兼情人襲人,實際有可能被贖身而去。從情節(jié)順序上來講,喝酥酪的情節(jié)也有鋪墊。賈寶玉在襲人家時悄聲說,“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指留了酥酪,實際帶有性暗示),襲人也悄聲說道,“悄悄的,叫他們聽著什么意思”。她邊說這話,邊伸手將賈寶玉項上的通靈玉摘了下來。大衛(wèi)·霍克斯是《紅樓夢》的第一個英文全譯本譯者。他已經(jīng)指出,通靈玉代表賈寶玉在生活里的性別角色。酥酪本是皇妃賈元春所賜。

為了讓秦鐘之死更令人哀痛,曹雪芹用上了類似的呼應(yīng)手法。小說里有一幕講的是愛情與年輕人縱欲之事。秦鐘與小尼姑智能開上了玩笑,智能機敏地答道:“我難道手里有蜜!”秦鐘離世之際,賈寶玉及其仆從“蜂擁”至其床邊,盯著秦鐘“如白蠟”一般的臉。曹雪芹圍繞這兩位少年,編織了嘴和谷道這種意象。這種意象類型涉及多種復(fù)雜的元素,蜂與蜜這兩種形象只是其中一個片段。他們吃飯之時才開始了解彼此。家中老仆焦大喊出了賈家的丑事之后,就有人往他嘴里塞馬糞,以示懲罰,場面非比尋常,之后就是秦鐘進入賈家家塾之事。同窗金榮嚷道“好燒餅”,意在譏諷秦鐘和香憐,且有言外之意。秦鐘與小尼姑初試云雨,又與賈寶玉云雨一場,兩次都發(fā)生于饅頭庵中,“因他廟里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諢號”。這些事情之后,秦鐘筋疲力盡,文中以“懶進飲食”來體現(xiàn)這種狀態(tài)。秦鐘短暫還魂之后,一聲長嘆便去世了。

《紅樓夢》里出現(xiàn)的田園詩為數(shù)不多,在詩的背后,往往有一系列模棱兩可的地方。下面這首詩就是最典型的:

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但是,曹雪芹并沒有讓清代讀者止步于這種田園幻象。因為皇妃賈元春選定此詩為行宮某處的裝飾之前,賈寶玉已經(jīng)引用了下列詩句,“柴門臨水稻花香”,似乎在回應(yīng)父親賈政的所思所想,因為賈政見到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之景,激動地喊道:“未免勾引起我歸農(nóng)之意?!贝颂幍闹S刺意為就很強烈了,因為賈寶玉引這句詩是在呼應(yīng)他先前的想法。他曾親自參觀農(nóng)莊,這是他一生中僅有的一次,他與一個村姑對話,親眼見到那個地方的生活狀況,才明白“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句古詩的含義。不過,賈寶玉仍然為自己的教養(yǎng)所困,他養(yǎng)成的愛好仍然是美食家式的。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唯一一次拜訪窮人家庭時,拜訪的是丫鬟襲人的家。襲人家為了招待少主人,齊齊整整擺了一桌子果品,也就是最拿得出手的,襲人仔細看過卻憂傷地說:“總無可吃之物?!?/p>

*撰寫此篇論文的過程中,謝正光對我有諸多幫助,特此感謝。

(本文選摘自《中國文化中的飲食》,張光直主編,王沖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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