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元宇宙的世界究其根本是虛幻的嗎?如果是,那么當你沉浸在元宇宙中,是玩物喪志嗎?我們身處其內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華東師范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長江學者吳冠軍在《從元宇宙到量子現(xiàn)實:邁向后人類主義政治本體論》一書中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深入討論。在與澎湃新聞的專訪中,吳冠軍回應了針對元宇宙“玩物喪志”、“逃避現(xiàn)實”的批評;對比元宇宙與現(xiàn)實世界的運作方式;剖析元宇宙資本主義如何定義游戲與玩家身份的關系;并且引入“量子政治學”的視角,暢想元宇宙與后人類主義的未來。
?《從元宇宙到量子現(xiàn)實:邁向后人類主義政治本體論》;作者吳冠軍?;中信出版社;2023年6月版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提到,自疫情爆發(fā)以來,人們越來越渴望進入元宇宙的“平行世界”去工作和生活。但有批評指出:盡管元宇宙中可能充滿驚喜,但人們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元宇宙建立在“現(xiàn)實世界”之上,在短暫的“逃避”后,個人最終還是需要回到現(xiàn)實世界,面對諸多無法逃避的問題。您如何看待這一批評?
吳冠軍:元宇宙的一大特點,是能夠提供感官意義上、體驗意義上的全新可能,玩家可以在元宇宙中獲得沉浸式的體驗。
當然,也有學者對元宇宙的這一特征提出批評。我的好朋友中國人民大學的劉永謀教授曾提出,元宇宙是一個供人們逃避的幻覺空間,在元宇宙中的玩家遠離了現(xiàn)實。劉永謀教授認為元宇宙的驚喜只是幻覺,但它所帶來的傷害讓人們無法保持與現(xiàn)實的關聯(lián),因此應該對元宇宙保持警惕。在我看來,這個批評值得深思。如果元宇宙來臨,人們佩戴上頭部顯示設備在元宇宙里“玩物喪志”,或許就無法與現(xiàn)實世界再進行任何深度的接觸。
但在這個批評的基礎上,我們可以再引入一個思考:元宇宙技術帶來的挑戰(zhàn),是讓我們去思考什么才是我們信以為真的現(xiàn)實。在元宇宙到來后,現(xiàn)實已不再是不證自明的,因為我們跟現(xiàn)實發(fā)生關聯(lián)的方式,可以同我們跟元宇宙發(fā)生關聯(lián)的方式進行比較研究。我們理解現(xiàn)實最基礎的方式,是看到事物在我們面前的變化。我看到畫面,我聽到聲音,我聞到氣味;判定在我面前發(fā)生的是連貫的現(xiàn)實畫面,因此斷定這就是現(xiàn)實。如果未來元宇宙的相關設備可以覆蓋更多的感官,包括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加上體感,那么我們與元宇宙的交互方式將會無限接近我們感知當下現(xiàn)實世界的方式。
在未來,元宇宙和現(xiàn)實的唯一區(qū)別,是玩家將保留帶上設備前的記憶,然后告訴自己“我即將進入的是元宇宙”。不論玩家在元宇宙里取得多大的成就,當他脫下設備后,這些成就絕大多數(shù)跟外面的世界毫無關系。在這個意義上,此前的批評依舊是成立的,我們仍然無法回避現(xiàn)實。
但我們可以做一個假設:如果所有人一出生就佩戴上元宇宙設備并且脫不下來,甚至某些我們以為的“器官”實際上就是元宇宙設備,那我們將不再擁有佩戴設備前關于現(xiàn)實的記憶。更細思恐極的是,我們與現(xiàn)實交互的方式將會發(fā)生巨大的變化。就像柏拉圖的洞穴寓言所說:當所有人都生活在洞穴里,大家都相信墻上的影子是真實的,沒有人會產(chǎn)生任何懷疑。但當有人脫開鎖鏈,爬到洞穴外,看到“現(xiàn)實”,并且告訴眾人“外面的事物似乎更真實”以后,人們原本對于現(xiàn)實的理解瞬間就會崩潰。
在這個意義上,如果我們考慮未來10年到20年元宇宙的發(fā)展,那么關于逃避現(xiàn)實的批評是成立的。但如果我們帶著提前量,去考慮更遠的未來,或許元宇宙將會改變人類的感知方式,“現(xiàn)實”不再是確定性的、不證自明的。
澎湃新聞:齊澤克在對于《寶可夢GO》與增強現(xiàn)實的分析中表示:“我們關于“真實”現(xiàn)實的直接體驗,已經(jīng)就像一種真實現(xiàn)實、增強現(xiàn)實與混合現(xiàn)實的混合物而被結構化?!彪S著Apple Pro Vision等產(chǎn)品的出現(xiàn),許多人提出了這樣一種可能:未來我們或許可以體驗到諾齊克的經(jīng)驗機器,甚至不再需要與他人建立深度聯(lián)系,也可以在虛擬現(xiàn)實中獲得需要的生活體驗。您如何看待這種可能性?
吳冠軍:在元宇宙中,我們感知世界的方式以及玩家之間的溝通和交流,實際上與我們當下所生活在里面的這個現(xiàn)實,有一些不同。我們可以從現(xiàn)實出發(fā),去討論技術帶來的可能性。
量子物理學告訴我們,人類跟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實際上是極其虛擬和粗糙的,經(jīng)典物理學定義下的底層現(xiàn)實并非真正的現(xiàn)實。我們的大腦就像一個中央處理器(CPU)加圖形處理器(GPU),將我們感官接收到的信息進行處理,建構出更底層的現(xiàn)實。而量子物理學家玻爾曾指出,在量子層面所謂的“量子世界”同樣也是虛構的。在這兩個層面,我們實際上皆無法確認認知中的“現(xiàn)實”,在本體論層面上究竟是真是假。這就意味著,我們只能懸置關于“現(xiàn)實”是真是假的本體論判斷。
或許我們無法確認我們由生入其內、由死出其外的這個世界是真實還是虛擬。但從睜開眼睛到離開世界的過程中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我們和這個世界中所有人與物、所有人類與非人類能動者彼此互動產(chǎn)生的變化和效應(effects),是有意義和價值的。國家與國家,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之間都在發(fā)生互動,這一切影響著整個世界乃至宇宙的變化方式,我們仍然可以研究宇宙和世界將走向哪里。
如果將世界看作一個巨大的元宇宙游戲,所有人都是其中的玩家。但如果玩家肆意妄為,游戲也將迎來結束。所以每個玩家都要捫心自問:我是不是要做一個好的玩家(good player)?做一個好的玩家需要直面?zhèn)惱砩系奶魬?zhàn),而非躲避困難。包括人類對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保護,和他人進行友善互動,傳遞有價值的文本和信息,這些行為都將決定這個世界未來的走向。我們該怎樣與這個世界的一切事物和人發(fā)生互動,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問題。
澎湃新聞:元宇宙有著極大的自由度和開放度,并且與新興發(fā)展的技術緊密結合。但高科技也構成了某種壁壘,相較于能深度體驗元宇宙功能的前沿用戶,許多人表示元宇宙的門票并不便宜,例如Meta公司的Quest 2虛擬現(xiàn)實頭盔價格已經(jīng)上漲到400美元。在您看來,這是否代表元宇宙本身已經(jīng)對用戶進行了篩選?
吳冠軍:這是一個兩步的操作。首先,元宇宙先在媒體上引爆一個熱點,經(jīng)過媒體的宣傳,成為時代聚焦、人人向往的熱點。
第二步,既然大家都想?yún)⑴c,都想來體驗元宇宙,就需要設置門檻。玩家必須為元宇宙的各種設備、軟件、虛擬道具付費,承擔各種各樣顯性和隱性的費用。在這個意義上,“元宇宙資本主義”已然出現(xiàn):先喚醒人們根深蒂固的渴望,再讓大家為渴望買單。但是,因為前期的宣傳畫面極其精致,技術卻無法實現(xiàn)宣傳中的精美程度,導致玩家大失所望。2022年年初元宇宙是大熱的風口,年底卻在資本市場遇冷,其中的部分原因,正是2022年中的時候,扎克伯格自己在臉書上發(fā)布了自己在“地平線世界”中的虛擬化身,90年代的感覺撲面而來,和宣傳中的精美畫面差距太大,讓潛在玩家大感失望。
但是,學術界和資本的邏輯恰恰相反,雖然資本市場認為元宇宙的變現(xiàn)能力不足,選擇拋棄它,但學術界卻在它身上看到一種可能性——元宇宙和電影、電子游戲一樣,能提供沉浸式的“發(fā)光世界”體驗,元宇宙并且達到了包裹式,極大程度屏蔽了用戶和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影院之所以要關閉放映廳的大門,保證放映廳一片漆黑,禁止觀眾走動,包括將放映機放在觀眾的腦后,就是為了盡力切斷觀眾同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聚焦在銀幕上。而元宇宙展現(xiàn)出了極其強大的屏蔽現(xiàn)實的能力。
資本市場目下拋棄了元宇宙,但元宇宙對思考的價值、對學術研究的價值依舊存在,它推動了我們對于現(xiàn)實體驗的理解。值得思考的是,根據(jù)這個理解,我們應該思考如何來重新界定我們在這個世界中的生活,以及在這個世界中的互動。
澎湃新聞:2021年,元宇宙成為了資本眼中的重要風口。資本在進行大量投資的同時,也制定了元宇宙的玩法。您在書中提到,元宇宙的玩家們既是消費者,同時也是內容生產(chǎn)者與數(shù)據(jù)生產(chǎn)者。在您看來,資本主義制定的框架與規(guī)則,如何影響了元宇宙的玩家自由度?
吳冠軍:資本主義制定的框架與規(guī)則確實影響了元宇宙,這非常糟糕。前面說了,我將這種情況稱作“元宇宙資本主義”。元宇宙的興起和發(fā)展都基于一個底座,即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以來,就一直存在的資本主義基座。在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中,基座也產(chǎn)生了變化,卡爾·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此進行過詳細的政治經(jīng)濟學分析。
要分析元宇宙的玩家和資本主義的關系,我們就必須思考:隨著元宇宙的成長,它的貢獻者是否跟它一起成長?以游戲舉例,玩家們集體戰(zhàn)勝了怪物,結果有人獨吞了勝利后的寶物,這顯然是不公平的。在現(xiàn)實世界中,這個問題被很好地掩蓋起來,但在元宇宙中,這個問題卻是一覽無遺。在現(xiàn)實世界里,雇主可以對雇員說,你是我雇傭的勞力,我為你提供寶貴的土地和生產(chǎn)工具,而你通過出賣身體和勞動力換取報酬。關于所有權的問題,約翰·洛克提出過以下理論:由于每個人的人身都是天然地屬于自己的,因此“他的身體所從事的勞動和他的雙手所進行的工作”就是“正當?shù)貙儆谒摹?;于是,勞動就在自然的共有物中確立了所有權。由于原始財產(chǎn)的稀缺性和排他性,原始積累往往伴隨著暴力和血腥,直到財產(chǎn)被瓜分完畢。
但是在虛擬世界里,物體可以進行無成本地復制,原則上人人都可以富足?,F(xiàn)實世界中資本主義的邏輯在元宇宙中不再成立。進而,玩家在元宇宙中只是在“玩”嗎?他們實際上同時是勞動者——如果沒有玩家參與,元宇宙不過是一堆未被激活的數(shù)據(jù)代碼;只有玩家在玩,生成內容、帶來數(shù)據(jù)變化,這個世界才是“活”的。
玩家是這個世界里的核心貢獻者,但這些核心貢獻者同時又必須不斷地自掏腰包,為了自己參與“世界化”(worlding)的世界,為了這個讓游戲成為可能的世界不斷付出。在這個意義上,玩家成為了“玩家勞動者”(plaborer)。玩家認為:為了玩這個游戲,我就該付錢,甚至認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這與在馬克思主義廣泛傳播之前,許多工人對雇主感恩戴德,認為是雇主的工資養(yǎng)活了他們,沒有雇主支付工資,他們就無法生存的情況類似。但從政治經(jīng)濟學的視角來看,元宇宙將資本主義中最偽善的邏輯漏洞暴露無遺,由于元宇宙中的道具抑或房產(chǎn)并不具有稀缺性,關于它的占有性亦不復存在——它可以被無限次復制賣給所有人。那么,我們應該怎樣通過元宇宙來反思當下的社會?我反而認為,不是元宇宙玩家自由度受到了限制,真正的問題在于我們應該如何通過元宇宙資本主義的操作,反思現(xiàn)實生活中玩家勞動者的處境。
元宇宙資本主義的出現(xiàn),標志著資本主義達到極致,而我們應該從這種狀態(tài)中找尋資本主義的邏輯問題。馬克思說過,不是先研究猴子再研究人,而是要先研究人,反過來再研究猴子。人是成熟狀態(tài),只有研究好成熟狀態(tài),你才能研究清楚他之前的每一個狀態(tài)。元宇宙資本主義已經(jīng)達到資本主義的極致,我們反而能從中看到它原本邏輯里被掩藏的所有問題。
澎湃新聞:書中討論了元宇宙與電子游戲的聯(lián)系,相較于觀眾,玩家不再是被動旁觀,而是主動介入。但相較于游戲有限的選項,元宇宙玩家之間的互動更不可預測。在這個意義上,元宇宙不再具有主線劇情和任務,玩家似乎是被“拋入”這個世界中。為什么身處高自由度、高開放度的元宇宙的玩家,會感到缺少目標,無所適從?
吳冠軍:這個問題非常好。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我們會思考元宇宙是否具有高自由度、高開放度,卻沒有質疑過現(xiàn)實世界的偽自由度和偽開放度。自由這個詞本身就非常值得研究,不能把它作為一個給定的狀態(tài),更不能將其視作無法被質疑的存在。
那么,我們真的處于完全的自由之中嗎?答案是否定的,我們降生到世界的那一刻,就需要面對各種各樣的任務,在“新手村”領取自己的玩家手冊。從小我們就要面對小學、中學、大學、高考各種任務,之后就是賺錢、結婚、傳宗接代、光宗耀祖等一系列任務。在某種意義上,現(xiàn)實世界的自由度甚至不如游戲世界。在游戲世界中,玩家只要完成任務,就能獲得確定的獎勵;而現(xiàn)實世界中的一切卻有著強烈的不確定性,甚至完成任務都不會有任何回報。很多人認為,現(xiàn)實世界有著高自由度,但我們不妨仔細思考,這樣的描述是否真實?
在這個意義上,元宇宙的自由度要遠遠高于現(xiàn)實,所以玩家才會感覺缺乏目標,無所適從。玩家不習慣沒有任務的游戲,因為我們從未這樣生活過。因此,如何在這樣的世界建立認識,如何在已有的目標中建立自己的目標,如何對已有的框架進行批判性地分析,用我們的方式去重置它,這些才是我們未來的目標。我們也應該反思,在我們的生活中有多少概念和框架是我們創(chuàng)造的,是我們自我施加的內容?只要你參與創(chuàng)作了這些目標和框架,你的人生就不會無所適從、失去目標。關鍵在于能清晰地分辨,這樣的框架究竟是別人施加給你,還是你自己參與建立的。
澎湃新聞:書中提到了量子政治學的范式革新,您強調量子政治學激進地挑戰(zhàn)了社會科學所根本性依賴的人類主義框架。政治學的后現(xiàn)代轉向似乎帶來了新視角與可能性。在量子政治學的理論中,個人與社會、政治生活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
吳冠軍:“量子政治學”是我在書中提出的一個政治學研究的范式變化,去通過后人類主義的方式進行理解。在人類主義框架中,我們將人類置于最高處,以自己的好惡來決定其他群體的價值。這樣的做法曾在歷史上引發(fā)過慘劇,猶太人曾在某些框架中被定義為對社會有機體之健康有害的群體,遭遇到被屠殺的悲劇。一旦在人類主義框架中將對“人類”(理性人、正常人、白人、男人、美國人……)有害的標簽貼在某個群體身上,就能夠將針對該群體的一切攻擊合理化。
量子政治學提議研究者看到物的能動性,看到能動者之間的互相觸動。在破除人類主義框架的意義上,量子政治學所強調的,是批判性的分析。真正的批判性思維,是分析我們在用什么框架來理解我們的行動,使這個看不見的框架變得可見,變得可分析,可討論,可改變,這才是批判性的研究,批判性的實踐。
馬克思講重要的不是解釋世界,解釋世界需要依賴于某個框架;關鍵是改變世界,而改變世界就是改變認識世界的框架。批判性思維要求我們去反思看問題的框架。當我們利用某個框架去看問題,已經(jīng)帶有許多的預設,量子政治學則提出我們需要去思考這些預設是否可靠。量子政治學讓我們拋棄人類主義的身份政治,認真思考歷史、社會、世界范圍內發(fā)生的互動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