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詠而歸》,李敬澤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7月
越人。圖源于網(wǎng)絡(luò)
古時,越人活動于今之浙江,臥薪嘗膽,施美人計,給人的感覺是比較深、比較忍、比較狠。但越人當初也曾生猛,斷發(fā)文身,不高興就殺人。比如有一段時間,越人熱衷于一項有趣的活動,就是殺他們的國王,殺了一個又一個,連著殺了三個。殺國王這件事不算有趣,有趣的是,殺完了一個,兄弟們消了氣,又開始著急,沒有國王怎么行?于是連忙張羅著再找一個。
顯然,越人的國王基本上是養(yǎng)來殺的,近似于家禽家畜。于是,有任職資格的人們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有一天大家伙兒呼嘯而來,宣布他是王。就這樣,第三個倒霉蛋又被殺死了,消息傳來,一個名叫“搜”的王子掐指一算,這回怎么著也該輪到我了。誰都不想當家畜,搜也不想,于是開了后門,一溜煙兒上了山,藏進了山洞。
但是,該王子的名字就沒起好,他偏偏叫“搜”,他要叫“溜”事情或許就不至于像后來那樣。越人殺完了一個國王,第二天一覺醒來,心里空空蕩蕩,果然就成群結(jié)伙地跑來擁戴王子搜,進門一看,新王跑了,這還得了,搜!
于是就搜。當然很快就搜到了,一群“粉絲”呼啦啦跪在山洞口,苦苦哀求:
出來吧出來吧,我們的王我們的哥哥我們的偶像!
但王子搜躲在山洞里,千呼萬喚不露頭。漸漸地,越人的脾氣又上來了:不出來?好,架上柴火,熏他!
這些可愛的越人也不想想他們的新王很可能會變成熏肉,他們只是想要一個國王,這卑微而真誠的心愿怎能得不到滿足?
當然,王子搜出來了,換了我我也得出來,人群向他歡呼,他被架上國王華麗的馬車,沒人征求他的意見,問問他想不想當國王。他已經(jīng)是王。
可憐的“搜”,他孤立無援地站在車上,“仰天而呼曰:‘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那意思是:老天爺呀,你咋就偏偏不肯放過我呢?
——這個故事載于《呂氏春秋》,我們的相國呂不韋大人由此得出教訓曰:人不可以國傷其生,就是說要是需要搭上一條小命,那么給你個國王也別干。
這種雞賊“順生論”如今大行其道,我對此無話可說,只能祝大家長命百歲,好好活著,別費心去想活著值得還是不值得。但就王子搜來說,我覺得呂大人是誤解他了,他其實不是怕死,他的逃避和掙扎包含著一個問題:我能不能自己做自己的主?能不能按照自己的真實意愿生活?能不能“自由”?
這實際上就是個日子值得不值得過的問題,當然,對王子搜來說,結(jié)論是不能。那么也就只得好死不如賴活著了。
所以,在古代中國,悲劇是有的,就在王子搜絕望的“仰天而呼”當中。
作品簡介
《詠而歸》,李敬澤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7月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書名《詠而歸》便由此而來。這本書大概也是詠,所詠者古人之志、古人之書,是自春秋以降的中國傳統(tǒng)。而歸,是歸家,是向可歸處去。
本書收錄了李敬澤歷年來所寫的有關(guān)古人古典的短文,長文一概不取。以春秋先秦為主,興之所至,迤邐而下,至于現(xiàn)代鄉(xiāng)野。最后落到幾篇談閑情的文章上去,由家國天下,歸結(jié)到春水春風、此身此心。
閱讀經(jīng)典,不止是正襟危坐,更可以像古人一樣,輕松、快樂、自由。編這一本《詠而歸》,不外乎是,從古人的選擇和決斷中,從他們對生命豐沛潤澤的領(lǐng)會中,在趣味里追懷古人的風致,學習安頓自己,找到一個歸處。引古人之精神,接通此時之人的心與眼,使心有所安,使眼有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