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說過:“有時候我把小說看得很重,足可以比擬生命。有時候我也會把小說看得非常輕,它就是玩具,一個手把件,我的重點不在看,而在摩挲,一遍又一遍?!?/p>
從某種程度來說,寫小說或許和演戲類似,待曲終人散,唱戲的人卸了妝、洗凈臉,收好戲服,回歸凡俗。時光流轉,人們忘了唱戲的,偏偏只記得角色的一顰一笑。寫小說亦然。作家躲在簾子后面,人物在書頁間嬉笑嗔癡。無論是《青衣》里渾身被悲劇氣息浸透的“戲癡”筱燕秋,《推拿》里的盲人推拿師小孔,還是《玉米》中身陷命運跌宕明滅的三姐妹,都經由畢飛宇的“摩挲”,留在讀者心里。
憑借新書《小說課》,作家畢飛宇終于從簾子后面走了出來,像在南京大學的課堂上談論小說那樣,講起閱讀古今中外經典名著的體驗,也講起自己作為讀者對于小說的觀察和思悟。2月25日下午2點,畢飛宇做客單向空間·花家地店,對話央視主持人王雪純,談談小說里蘊藏的秘密。
活動現(xiàn)場,畢飛宇不僅極其擅長將復雜的事表達清楚,且話語之間潛藏著某種“不為外人道”的幽默,不時在現(xiàn)場攪動起陣陣笑聲。聽那笑聲,無疑是女生居多。雖然他在講座中說,幽默是一個人的天性,就像想象力和好奇心之于作家那樣,無法后天培養(yǎng)。他也形容自己是個不懂幽默的人,講課時講了笑話也沒人笑,“既然講不好笑話,不如乖乖說理”。話音剛落,觀眾又笑。
活動接近尾聲時,一位女生說自己是因為前男友喜歡他,所以才開始讀他的小說?;卮鹜陠栴},他說:“請?zhí)嫖蚁蚰愕那澳杏褑柡??!毙?。他隨即補充道:“我是認真的。真的。”神情嚴肅。
又有觀眾當場求影視合作,他停頓半晌,場面頗尷尬,繼而他拍著大腿大笑道:那好?。√昧?!然后指著觀眾席前排中央的方向說:找她。末了不忘囑咐一句:給我談個好價錢。絲毫不避諱坐滿了一屋子的觀眾和前排媒體??蓯壑翗O。
當然,這場分享會的主角是“小說”,一場聽下來了解到,原來,小說的分寸、氣場、質感、力道之間,皆有學問。而一位寫作者所能做的,就是在個人的功夫之外,慢慢等待它綻開。
畢飛宇在新書讀者分享會活動現(xiàn)場。攝影:宋宇。地點:單向空間·花家地店。
小說是可教的
“作家有靈性的部分,也有訓練的部分”
小說是可以教的嗎?
畢飛宇:小說當然是可以教的,雖然它和其他行業(yè)的不同,在于其他的行業(yè)可以短期內看到成果,但小說不能。作家是一個沒有師承的職業(yè),就像孫悟空一樣,沒有爹媽,被壓在石頭底下,石頭裂開,作家就立起來了?!缎≌f課》就是關于“怎么讀小說”的。在我看來,讀小說的過程就像腦袋扎進水里,進去了,之后再出來。我這本書就是關于腦袋怎么扎進去,然后怎么出來的這個過程。
小說可以教的一面,包括文學的知識,以及小說中基本的技術,比如描寫、說理、抒情、處理人物關系等等。但小說教不了的,是才華,是想象力,是幽默,還有記性。首先,對于小說家是最重要的,是直覺。直覺就是:第一,小說家對于人物的把握、性格走向必須有直覺;第二,在小說運行的過程中,里面的人物就像波濤洶涌的河面上的氣球,一會兒冒出來,一會兒下去,關鍵是你如何把控。其次,想象力也不能教。無論如何,我堅定不移的是:接受教育可以讓自己變得更好。
做小說家,必須具備的條件還有記性。有時候我也需要回過頭來看自己寫過的人物。我說過,我的書房就像一個軍官的作戰(zhàn)室,一個人物出現(xiàn)了,我就拿即時貼貼在墻上。寫完之后,墻上很壯觀。四十歲之前,我不干這事兒。現(xiàn)在年紀大了,怕出錯,只能這么干。
《小說課》是對于經典作品的“解剖”?
畢飛宇:解剖是人的本能。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可能四五年才可以得到一個玩具,很粗糙的小汽車、小手槍。我的父母不喜歡給我買玩具,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小時我就會把玩具拆開。其實里面未必有什么神奇的理由,但好奇心促使我們拆開玩具。童年時我渴望用我的手指,打開母親的手表,我想看的,其實是時間。時間就在我媽媽的手上,在那些金屬里面。寫小說就是這個道理。我們渴望把生活的秘密找到,解開生活的殼,拎出來給大家看。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人能找到這個秘密。但我們還是要找。有人說:“看小說就是剝洋蔥,剝到最后肯定是空的,然后兩眼淚水?!?/p>
每個人都有職業(yè)。職業(yè)是可以訓練的,但職業(yè)思維不完全靠訓練而來。作家有渾然天成的、靈性的部分,但也有自我訓練的部分?!安皇怯辛司蛯懥?,而是寫了就有了”。
《小說課》
作者:畢飛宇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7年2月
寫作百無禁忌
“把讀書當學習的人,會不停進步”
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寫作習慣?
畢飛宇:我寫小說是百無禁忌的,沒有特別的忌諱或講究。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特別不像一個作家,這點我很自卑。我不在書房寫作,我在餐桌上寫作。咸菜還在電腦旁邊,寫到一半嚼嚼咸菜,繼續(xù)寫。
讀書時有什么特別的習慣?
畢飛宇:我讀書是有講究的,尤其是自己喜歡的書。我不太贊成在手機上看小說。讀書最要緊的,是手上要有筆。我讀書必須要用筆,該劃的地方劃,該注釋的時候注釋,高興了還做筆記。讀書有多種讀法。把讀書當做完全休閑的人,是幸福的人,不會有禁錮。把讀書當做學習的人,可能不那么快樂,但他一定是一個不停進步的人。大學畢業(yè)之后,始終處在學習狀態(tài)下的人,一定發(fā)展得好。
畢飛宇和王雪純在活動現(xiàn)場。攝影:宋宇。地點:單向空間·花家地店。
寫作的素材、靈感和動力
“好奇心很重要,不能指望時刻有靈感”
寫作的素材是否來源于對自己的觀察?
畢飛宇:除了寫小說之外,對于做藝術的人有一個東西很重要——好奇心。一個有好奇心的人永遠都是好人。前段時間我看了哲學方面的書,它說:哲學就是好奇。對世界好奇所產生的一切,就是哲學。如果往前再進一步。有時候,好奇心會落實到道德上。因為我明白這個道理,我不會從道德上判斷別人,而是把它解釋為好奇。做一件事,不是因為要做一件壞事,而是好奇心的趨勢。我們寫小說的第一動因,有可能就是十幾年前,見過一張臉,那張臉很復雜,在你頭腦里揮之不去,十年之后,就成為你寫小說的第一動因。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人的表情是個特別有意思的東西。當一個人的臉上出現(xiàn)特別像自己的時候,他的內心一定是豐富的。當一個人的臉上出現(xiàn)特別不像自己的時候,他的內心也一定是豐富的?;楹笊畹呐笥岩⒁猓绻銖囊粋€配偶的臉上看到特別熟悉的表情,要小心;如果看到特別不熟悉的表情,也要小心。
寫作的靈感從何而來?
畢飛宇: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會有靈感。所謂靈感,就是理性思維之外的一種認知方式。如果你是一個很認真、很負責的小說家,你不能把一生的寫作生涯寄托在靈感上。一部長篇,寫作時間長達幾年。你永遠不能指望這段時間靈感會不時地幫助你。你不能做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也沒有那么多靈感讓你揮霍。剩下的事,就是按照自己正常的精神狀況:理性思維也好,邏輯能力也好,激情也好,沿著這些往前走,是很要緊的。
寫作的動力從何而來?作者如何和自己創(chuàng)造的人物相處?
畢飛宇:這個過程其實很不容易。我們首先要牢牢記住一條,就是他/她的性格。這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任何人際關系都不一樣。一旦作家確定這個人物的性格之后,一定不能讓它有阻礙,不能干預,要讓他/她的性格充分地發(fā)揮出來,很可能會呈現(xiàn)出自己的狀態(tài)。我們在二三十歲的時候寫小說,特別容易出面干預,扭著小說里的人物性格來。這種干預經常會落實到小說的敘事語言上?!八樕铣霈F(xiàn)了狡猾的微笑?!蹦銘{什么判斷它是“狡猾”的?一個作家即便知道它是狡猾的,也不能這樣說。對于一個作家來講,呈現(xiàn)永遠是最重要的。形容詞是危險的。我在2003年寫過一篇莫言的文章:小說中最要緊的是名詞。形容詞是很糟糕的,它太主觀。浪漫主義小說是最喜歡形容詞的。這不是一個好習慣。
畢飛宇。攝影:高遠。地點:單向空間·花家地店。
好東西都很好記
“厲害作家的文字是送到你心里的”
怎樣的小說才算是一個好小說?
畢飛宇:好的東西要通過人的記憶力來體現(xiàn)。不好的東西,你背都背不出。好東西很好記的,最好的東西想忘都忘不掉。厲害的作家,他所寫的段落和文字不是送到你的眼睛里,而是送到你的心里。假如我們的認知有平均值,好作家的認知和表達能力,一定遠遠高于這個平均值。
觀察與思考并行
“好讀者需一眼看全部,一眼看全局”
怎樣才算是一個好的讀者?
畢飛宇:當然是觀察與思考并行:好的讀者需要一只眼睛看著全局,一只眼睛看著局部。比如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大年初一上午去看父親。四十歲的時候,帶兒子給父親拜年。四十歲,我的眼睛要時刻照顧到:父親和母親的情緒,小孩要玩得盡興,不要惹禍。要關注的點是很復雜的。而二十歲的時候,是照顧不了這么多的。
喜歡大條的人
“只有當作家,‘敏感’的意義才呈現(xiàn)”
作家一定是個敏感的人嗎?
畢飛宇:寫小說的人在生活里都是不受人待見的人。如果你寫小說不成功,你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就是一個普通人。我特別喜歡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大條的人。其實這種敏感是沒有意義的,只不過你做了這行,它的意義才呈現(xiàn)出來。
虛構主要靠想象
“小說寫的是記憶中沒有的故事”
小說如何訴說記憶中的故事?
畢飛宇:寫小說不是寫記憶中的故事,英文中的fiction就是虛構,寫小說是寫記憶中沒有的故事,是你通過非物質的方式構造出來的故事。如果你寫的是記憶中的故事,那是有物質構造的。虛構主要靠的是想象,在想象的過程中可以用到記憶的內容,它的本質是虛構的,不是記憶。
重要的不是故事里的年代,而是寫故事的人的年代。
畢飛宇:寫作的年代很要緊?!端疂G》中的人物潘金蓮眾所周知。改革開放時,四川的劇作家魏明倫寫過一個川劇《潘金蓮》,給潘金蓮平反,說她愛上西門慶是天經地義的。為什么之前的潘金蓮是那樣的?因為《水滸》發(fā)生在宋朝,理學盛行。魏明倫寫的潘金蓮,是改革開放的時期,是一個人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欲望的時期,一個人嫁了人,成了別人的妻子,她難道就沒有再次選擇自己性對象的權利了嗎?后者表面上說的是女人,其實是在呼喚當時所需的女性精神和人文精神。
畢飛宇在活動現(xiàn)場。攝影:宋宇。地點:單向空間·花家地店。
翻譯的創(chuàng)造性很重要
“翻出去,像不像我都無所謂”
翻譯對于原作的還原究竟到何種程度?
畢飛宇:許許多多的翻譯家在翻譯過程中,會對原作做一些處理。翻譯家葛浩文曾和我談及他翻譯莫言的心得體會。他說莫言的小說語言汪洋恣肆,一排排地沖過來,他就做了特殊的處理。比如:“風花雪月的故事”,翻譯成:故事。風?;āQ?。月。
很多翻譯家會借譯作,完全呈現(xiàn)出自己的文字風格。因為讀者只在乎東西好吃,不管它是你自己做的,還是從對面的店里買回來的。翻譯的創(chuàng)造性非常重要。比如,我的語言有我的風格,你知道這種風格從哪來?我的語言風格是從妥協(xié)來的,向自己妥協(xié),向自己的內心妥協(xié)。剛剛學習寫作的時候,我的語言風格是從別人的書來的,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爾赫斯,我仿他們的,但寫著寫著覺得不對,我的幸福感喪失了,因為我在用別人的語氣講自己的故事。如何能讓自己開心?向自己妥協(xié),向自己最希望的方向妥協(xié),妥協(xié)到最后,就是我的風格。翻譯的問題,就是寫作的問題。
所以我從來不管我作品的翻譯。能翻出去,像我還是不像我,都無所謂,它總會有一部分會出去。世界上那么多語種,我沒有任何能力去干預。最聰明的做法就是:去他媽的。
文學是一個慢事業(yè)
“不愿用政府干預的方式走出去”
對于中國文學“走出去”有何感想?
畢飛宇: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莫言等一批作家就開始“走出去”了。但那時和現(xiàn)在是有區(qū)別的。區(qū)別在于:當時是文學自己在走,是文學的方式;現(xiàn)在的走出去是政府行為,政府決定哪些可以走出去,然后用錢做宣傳。我的看法是,寧肯走得慢一點,也愿意用文學的方式走,而不用政府的方式走。因為后者有很強的目的性,這邊有政績要求,對方有商業(yè)要求。這個對小說本身是有傷害的。文學是一個慢的事業(yè),文學走出去也是,我恰恰是個慢性子。除了體育,快是美的之外,其他任何事,快都是浮躁的,都是不美的。
采寫、整理 | 新京報記者 張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