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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內(nèi)部:好萊塢聚光燈下照見三代亞裔移民的命運

一部小說可以從哪里開始寫?在一檔電視脫口秀節(jié)目中,游朝凱談到他靈光乍現(xiàn)、打算寫作《唐人街內(nèi)部》的那一刻。

一部小說可以從哪里開始寫?在一檔電視脫口秀節(jié)目中,游朝凱談到他靈光乍現(xiàn)、打算寫作《唐人街內(nèi)部》的那一刻。當(dāng)時,他正在看電視劇《法律與秩序》,照例有男女兩位主角,照例是這兩位在運籌帷幄,也照例有一個用來襯托的背景——男女主人公的背后是一輛廂式小貨車,一位不起眼的亞洲人正在卸貨。這個鏡頭太正常了,簡直是好萊塢劇本標(biāo)配。在那一刻,游朝凱忽然想,假如他從背景演員來寫作呢?無名小卒眼里的世界是怎樣的?假如把這一切都翻個底朝天呢?從一群看不見的人開始,《黑與白》的世界被打開了。

讀《唐人街內(nèi)部》,就好像深入好萊塢劇場進行實地探訪。這是一部以劇本形式呈現(xiàn)的小說,其中每個人的職業(yè)都是演員,主人公威利斯·吳的一家——從父親到他自己,以及和他們一樣住在唐人街單間廉租公寓里的所有亞洲人,他們都做著好萊塢的功夫夢,整個街區(qū)“所有骨瘦如柴的黃種男孩”都做著這同一個夢——成為功夫大佬,某個李小龍。

當(dāng)?shù)貢r間2020年11月1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唐人街


故事從位于唐人街的金宮飯店開始,威利斯在里面打雜,同時也身兼警探劇《黑與白》中的龍?zhí)住胀ǖ膩喼弈腥吮?快遞員,他沒有臺詞,是看不見的、充當(dāng)背景的無名小卒。而主角是黑人和白人,他們英俊漂亮、性感干練,能解決一切困難。他們有主角的打光,是永遠的英雄,因為這是只屬于他們的故事,兩百年來的美國劇本就是這樣編寫的。

直到脫離了劇本。

威利斯不能接受黑與白對他的父親(角色是普通的亞洲老頭)的羞辱,他走入了舞臺中央,成為了“特別的客串明星”。于是一切都迅捷了起來,從《盜夢空間》一般現(xiàn)實與劇本界限模糊不清的金宮飯店開始,場景迅速變幻,開啟了一幕又一幕的歷史劇、家庭劇、警探劇、愛情劇、兒童劇、法庭劇——父母的過往、移民的歷史、愛情的萌生和凋落、孩子的宿命和希望……游朝凱仿佛寫出了一部既好看又充滿創(chuàng)意的實驗劇,滑稽、精彩的情節(jié)和先鋒、大膽的寫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威利斯得到了更大的角色,就如他的父親曾經(jīng)抵達功夫大佬的位置,但永遠有一個天花板存在?!澳愕纳矸荩愕囊磺小?,只要你是亞洲人,就注定了“你不可能更好了”。從小就是優(yōu)等生,長大更是格外努力,然而,就像書中所說,“你是亞洲人。你是亞洲人!你的大腦有時候會忘記。但你的臉會提醒你”。亞洲人就是不一樣,兩百年來都是美國的異鄉(xiāng)人,永遠被困在唐人街——一座仿真的故鄉(xiāng)里。這是來自社會的集體無意識偏見,也內(nèi)化成了亞裔自身的自卑心理。

《唐人街內(nèi)部》的迷人在于,它不僅以笑中帶淚的筆法深刻地反映了亞裔在美國的困境,還因為作者的筆下仿佛同時擁有兩種文學(xué)速度。它時而停留在現(xiàn)實主義的刻畫里,讓你看到唐人街中餐館緩慢而凝固的一刻,“一美元商店里買來的紙燈籠……被死去的蛾子弄得黑乎乎的,紙變黃了,裂開了,也卷了起來”,讓你如臨其境;時而又把讀者帶入了迅速行進的現(xiàn)代主義時空,“從這一刻起一切都會加速。這是第一次的蒙太奇,所有重要的和不重要的里程碑:第一次邁步,第一次說話,第一次睡了整個晚上……”然后,又在“這一刻,第一次開始變成了最后一次,就好比,最后一次開學(xué)日,最后一次他爬上床和我們一起睡,最后一次你們像這樣都睡在一起,你們?nèi)齻€。有那么幾年,你留下了你幾乎所有的重要的回憶。然后你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不斷地回想它們”。就在幾百字里,父親老去,兒子成年,悲傷彌漫。

先是細節(jié),然后是摒棄細節(jié),《唐人街內(nèi)部》仿佛擁有自如的、跳進跳出的魔法。雖是薄薄的一冊,卻輕盈與沉重兼具,三代人的一生在其間倏忽而過,讓我們看見個體,看見國度,看見時代。同時,也在一去不回的時間洪流中看見悲天憫人,讓我們與劇中人一起,在原諒中得以前行。

游朝凱


游朝凱是第二代移民,他在加利福尼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主修分子和細胞生物學(xué),輔修創(chuàng)意寫作,后來又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法學(xué)院獲得法學(xué)博士。畢業(yè)后,他成為律師,在業(yè)余時間寫作,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退稿,直到2004年才出版了短篇小說集《三等超級英雄》(Third Class Superhero),獲得舍伍德·安德森小說獎。2007年,他被《樹語》(The Overstory)的作者理查德·鮑爾斯(Richard Powers)推薦為美國國家圖書基金會“5位35歲以下的杰出青年作家”之一。2010年,他的首部長篇小說《科幻宇宙生存指南》(How to Live Safely in a Science Fictional Universe)出版,被堪薩斯大學(xué)科幻小說研究中心評為年度最佳科幻小說第二名,即坎貝爾紀念獎亞軍。2012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對不起,請,謝謝》(Sorry Please Thank You: Stories)。2020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唐人街內(nèi)部》以其“時而搞笑、時而令人心碎”以及“明亮、大膽、有力”的寫作榮獲當(dāng)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小說獎,也入圍了法國美第奇外國小說獎決選名單。2016年,游朝凱受邀成為美劇《西部世界》(Westworld)第一季的編劇,這部劇集不僅為他贏得了2017年美國編劇工會獎(Writers Guild of America Award)電視劇情類劇集最佳劇本獎和電視最佳新劇劇本獎兩項提名,也開啟了他作為編劇的生涯。

從曼哈頓大橋鐵絲網(wǎng)中看到的唐人街


翻譯《唐人街內(nèi)部》的過程也像是在學(xué)習(xí)美國劇本的寫作規(guī)范。游朝凱曾頗為幽默地說,這本書之所以寫成劇本的形式,是因為他剛好有編劇軟件。英文版確實也是完全按照標(biāo)準編劇格式排版的,整本書相當(dāng)罕見地采用了courier字體。美國劇本往往要求從頭至尾只使用這種等寬的打字機字體,它最典型的特征就是w的寬度和其他字母一樣,加上固定的單倍行距,使得一頁文字就剛好是拍攝一分鐘的時間長度。中文版盡可能地保留了原書的劇本特色,從場景、對白、轉(zhuǎn)場、鏡頭、動作、輔助描寫等都維持了原書的格式,不過,為了使人物對話部分的文字與正文有所區(qū)分,中文還是使用了不止一種的字體。

此外,原書中人物的名字也遵循了劇本寫作中角色的字體規(guī)范,全部以大寫字母來呈現(xiàn)。對于這種情況,中文版如果同等地采用加粗,它和正文其他文字的反差就太大了,會在版面視覺上形成一塊又一塊的“黑斑”,顯得很突兀,遠不如英文字母的大寫,既突出又不太搶眼。后來,得知也有另外一種標(biāo)準,即只在角色第一次出場時,用大寫字母表示,中文版便采用了這一折中的做法。

劇本寫作似乎讓作者下筆十分恣肆?!坝袝r候,我有點得意忘形,我只是玩得太開心了?!庇纬瘎P在一次采訪這樣說道?!短迫私謨?nèi)部》時常在不經(jīng)意間埋伏一些其他電影的細節(jié),如第四幕“打拼的移民”里,“她”穿著酒紅色的旗袍,從樓梯上走下來,“自動點唱機播放著納京高的曲子”,正是王家衛(wèi)在《花樣年華》中使用的音樂。第六幕“亞洲人失蹤案”的開頭,則再現(xiàn)了《法律與秩序》的審判場景。至于向李小龍致敬的文字,更是散落處處。作者時不時地還會調(diào)侃自己以前的作品,第一幕中父親相信“一家人永遠不必說‘對不起’‘請’和‘謝謝’”,就巧妙地嵌入了短篇小說集《對不起,請,謝謝》的名字。此外,小說第二人稱的敘述角度——“你”,一方面營造了一種拷問敘事者、直面讀者的態(tài)勢,另一方面,其諧音也隱隱呼應(yīng)了《科幻宇宙生存指南》中的主人公Charles Yu的姓,而這正是作者的英文本名。

語言與見識兩方面的匱乏,尤其是缺乏在當(dāng)代美國生活的經(jīng)驗,使得這本書的翻譯格外地難。有過很多困難的時刻,難以捕捉原文的確切含義,有時候幾乎要抵達了,但就是無法妥帖地表達。然而也有這樣的時候,體會到與原作的共鳴。作者筆下的那些詞語、短句,由堆疊、反復(fù)而形成的某種詩意,躍然紙上,就仿佛自動跳過了翻譯這個動作,就仿佛中文先于我的頭腦流淌出來。翻譯《唐人街內(nèi)部》,是我第一次覺得,盡管兩種語言之間存在錯位和隔閡,但仍然可以幾乎不調(diào)整語序地來形成中文美感。因此,尤其是越往后的翻譯,我?guī)缀踉绞潜灸艿刈冯S了原文,努力從語義和結(jié)構(gòu)兩方面來貼近原作的氣息——某種文字的輕盈感和句子的節(jié)奏感。

曾經(jīng)看到一個讀者評論說,《唐人街內(nèi)部》對金宮飯店環(huán)境的描寫與他見過的唐人街中餐館一模一樣,每個細節(jié)都分毫不差。這個評論讓我很是觸動,也提醒我在翻譯中注意還原其“唐人街”的屬性。比如,把“Palace of Good Fortune”譯成“鴻運樓”,“Phoenix Bakery”則譯作“雙鳳餅家”(一家確實存在于洛杉磯唐人街的1938年老店);至于其中的人物,也考慮了唐人街多廣東人的特點,分別把“Fatty Choy”和“Skinny Lee”譯成了“蔡肥仔”和“李奀仔”。有時候也會有一點點發(fā)揮,在作者為營造帝王氣派而列舉“imperial guards”時,第一稿翻譯為“禁衛(wèi)軍”,但后來考慮到明朝的背景,就從明朝二十六衛(wèi)中,選定了也兼執(zhí)掌儀仗的“錦衣衛(wèi)”,覺得這個詞更符合對場面的想象。

“雙鳳餅家”創(chuàng)始人與員工。雙鳳餅家創(chuàng)立于1938年的洛杉磯唐人街。


這份譯稿,經(jīng)歷了較長的冷靜期:大約在半年內(nèi)修訂了三次。有些修訂,是隨著對作品理解的加深而慢慢改動的。比如,威利斯·吳第一次邁步從“邊緣”走向《黑與白》的“中心”,黑與白兩位警探詢問他是誰。威利斯的回答“I'm no one”,最初譯為“我是無名小卒”,這樣的譯文只體現(xiàn)出“我”的自輕自賤,并不能傳達出這邁出的一步中的決絕之意。經(jīng)過反復(fù)思考后,最終改為“我誰都不是”,因為這里包含了“我”在身份上的一種覺醒,“我”不再想要你們給我的邊緣角色了。

更多的時候是猶豫不決,因為譯者對詞語的選擇,確實會改變對小說的理解。師父在第一幕出場,師父與“我”的關(guān)系在一開始其實模糊不清的,因此,當(dāng)我遇到“come in, son”這句話時,我對于“son”采用了熟詞僻義,把它翻成了“孩子”,這樣讀者會晚幾頁認出這是一對父子,翻譯使之更含糊了。又比如,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silence”,本可以翻譯為“沉默”“寂靜”,但我?guī)锥雀膭?,最終采用了會讓讀者出戲的“靜場”,使得正兒八經(jīng)的敘事產(chǎn)生了“中斷”,讓人疑惑這到底是現(xiàn)實還是劇本。我其實對此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否越過了譯者的界限。然而,感謝本書的作者游朝凱先生,他不僅耐心地解答了我種種疑問,也對我這些翻譯措辭上的“自說自話”十分包容。

……

在2010年出版的《科幻宇宙生存指南》中,游朝凱寫道:“悲傷是代代相傳的……仿佛我們是深海里的大魚,無聲無息地游著,收集著悲傷并帶著它越游越深……像遺產(chǎn)一樣繼承到下一代……”(引自《科幻宇宙生存指南》,游朝凱 著,薛濛遠 張燁 譯,山東文藝出版社,第217頁)同樣是對父親過往的追溯,在十年后的2020年,他終于能在《唐人街內(nèi)部》發(fā)出拷問:“你能改變它嗎?你能成為那個真正的打破壁壘的人嗎?”答案或許仍是不確定的,但未來正在改變。

本文為《唐人街內(nèi)部》中文版譯后記,略有刪節(jié)。

《唐人街內(nèi)部》,【美】游朝凱/著 尹曉冬/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上海貝貝特,2023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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