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1世紀的歐洲,狂野巨獸大都被禁錮在玻璃和鐵條之后。泰晤士河兩岸的“水坑”不再是野獸們的樂園,而是擠滿了威斯敏斯特的政客,昔日肆意流淌的河流最后一次目睹巨型動物出現(xiàn),是在2000多年前。如今倫敦的獅子由青銅塑成,那圈蓬松夸張的鬃毛是它們的祖先所沒有的;河馬們在混凝土水池里游泳,就連鹿群也成了皇家游樂的對象 。但是在英吉利海峽對岸,野獸們正準備卷土重來:棕熊在比利牛斯山脈游蕩,野豬在柏林郊區(qū)閑庭漫步,狼群很快將在北海海岸留下腳印。
我們通常站在安全距離外,驚嘆那些存活至今的野生動物,所以很難想象這座大陸曾經(jīng)充斥著各種更大的動物,要聯(lián)想整個消失的自然背景更是難上加難。有關尼安德特人的記載大都呈現(xiàn)出冰藍色的色調(diào),他們的祖先也都被描繪成身穿獸皮、適應北極環(huán)境的生物。早期從洞穴或采石場發(fā)現(xiàn)的主要是像馴鹿這樣的物種,或者是其他動物的長毛版,比如猛犸象和長毛犀。尼安德特人生活在冰凍世界的概念早已深入人心,但是要理解他們真實的經(jīng)歷,意味著解構一個簡單非凡的“冰河時代”,探索他們生活的那個擁有不同動物種屬的世界。
古菱齒象復原圖
其他更罕見的19世紀遺址出土了各種奇怪的動物遺存組合:英國約克郡維多利亞洞穴出土的動物遺存中除了鬣狗,還有河馬和一頭怪異的古菱齒象,其中既有曾棲息在遙遠南方的極地物種,也有北上深入歐洲的熱帶物種。地質(zhì)學家雖然在理論上理解那些消逝的遠古環(huán)境,但其實這就如同霧里看花,需要慢慢走近才能真正理解地球的浩瀚歷史。到19世紀80年代,有確鑿證據(jù)表明,席卷北歐大部分地區(qū)的極冰擴張與如今溫暖的“間冰期”相吻合。
尼安德特人經(jīng)歷的間冰期遠遠多于冰期
古氣候真正的復雜性直到100年后才為人所知。地球氣候受地球繞日旋轉(zhuǎn)的永恒華爾茲影響,呈現(xiàn)冷暖交替的循環(huán)模式。地球運行軌跡從橢圓形到近圓再到扁圓的變化以及旋轉(zhuǎn)軸的傾斜搖擺,都會對地球氣候產(chǎn)生影響,相關細節(jié)巧妙復雜,卻又可以預測。說到底,日照面積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空氣和海洋溫度,這些是驅(qū)動極地和山地冰川膨脹與融化的主要因素,由此產(chǎn)生的效應會導致氣候變化。
證據(jù)就隱藏在海底沉積物以及格陵蘭和南極的冰層之中。從地下深處鉆取的巖芯包含許多古老的古氣候記錄,以千年為尺度揭示了10多萬年來的全球氣溫變化。通過對比其他記錄較短的歷史遺存,比如湖床中的花粉序列、古代凍土帶吹來的灰塵堆積物、洞穴中的浮石或熱帶珊瑚礁,確定其年份,研究人員有可能在巨大的時間跨度內(nèi)精確校準古氣候。
這一模式表現(xiàn)出驚人的統(tǒng)一性 :地球冷暖交替的氣候循環(huán)在波動強度上表現(xiàn)不同,有時持續(xù)時間相對更長,但各種記錄顯示地球脈動與此保持同步。研究人員利用眾所周知的深海氧同位素階段(英文首字母縮寫為MIS,取自深海巖芯數(shù)據(jù))對這些時間漫長的氣候模式進行標記 。我們現(xiàn)在處于深海氧同位素第1階段,是距今大約1.17萬年最后一個冷期結束后隨之而來的暖期或間冰期。
深海氧同位素第1階段標志著地質(zhì)年代學中全新世的開始,全新世之前(將近百年周期)到距今將近200萬年是更新世?;厮輾v史,你可以看到暖期的溫度峰值對應深海氧同位素曲線的奇數(shù)階段,比如第3階段、第5階段、第7階段等,而冷期的溫度谷值則對應深海氧同位素曲線的偶數(shù)階段,比如第2階段、第4階段、第6階段等。即使元素出現(xiàn)的時間較早,尼安德特人獨特的身體和文化特點開始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也并非是在冰期,而是在距今35萬年之后的深海氧同位素第9階段。此外縱觀距今40萬到4.5萬年的整個時間跨度,尼安德特人經(jīng)歷的間冰期遠遠多于冰期,這與人們的普遍看法截然相反。
我們認知中的另一大進步在于:所有氣候階段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且都包含更小的、時間更短的溫度波動,也就是寒冷的“冰段”和溫暖的“間冰段”。這些次階段通常用字母標記 ;接下來我們要深入分析深海氧同位素第5階段的第一個溫暖時期,也就是所謂的5e。5e可能持續(xù)數(shù)千年,也可能只有數(shù)百年,而且氣候突然急劇變化。劇烈的溫度、環(huán)境甚至海平面變化有時能在人的短短一生中全部出現(xiàn)。
所有這些意味著我們能詳細重建尼安德特人任何時間點的生活環(huán)境及其消失時的自然環(huán)境。這個時間點落在距今大約4萬年的深海氧同位素第3階段,因此我們要特別關注該階段的氣候和環(huán)境變化。它本身雖然被歸為間冰期,但其實更像是距今6.5萬到3萬年之間一個延長的暖期,這段時期總體上較冷的氣候延續(xù)時間更長,從深海氧同位素第4階段初一直到第2階段末。
與更古老的真正的間冰期相比,深海氧同位素第3階段對大多數(shù)尼安德特人來說都談不上溫暖舒適。阿爾卑斯山以北地區(qū)的夏季與現(xiàn)代蘇格蘭高地的氣候差不多,秋季則格外潮濕。說到尼安德特人,我們總會想到他們彎腰弓背、冒著暴風雪艱難前行的畫面,但說是冒著瓢潑大雨也沒錯。不過冬季的氣溫肯定更低,連續(xù)數(shù)月都是冰封大地的場景。但是深海氧同位素第3階段的歐亞大陸絕不是冰凍荒原,相反,這個氣候循環(huán)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具有不穩(wěn)定性,氣溫存在快速的起伏波動。
超越冰雪
如果說尼安德特人在暴雨中蹚過泥濘和在雪地中艱難跋涉一樣出人意料,那么還有比這更讓人驚奇的。最近一次真正的間冰期,也就是深海氧同位素第5階段,比現(xiàn)在更加溫暖。隨著之前深海氧同位素第6階段的冰期結束,全球氣溫快速升高,在距今大約12.3萬年前達到峰值,而這正是深海氧同位素第5階段的次階段,也就是所謂的伊姆間冰期。到目前為止,這仍舊是整個歐亞大陸人類經(jīng)歷的氣候最溫暖的時期。它持續(xù)了大概1萬年,從地質(zhì)尺度看非常短暫,但相當于大約500代人的時間。
尼安德特人狩獵圖
那么,這個溫暖宜人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樣呢?至少早期的陽光比現(xiàn)在更加充足。那個時期,地球相對太陽的位置稍有不同,夏季的日照面更大,導致全球平均氣溫高出2到4攝氏度,效果顯而易見。如今雪線上的高山洞穴在當時溫暖潮濕,足以促進石筍生長,廣闊的森林遍布整個大陸。最引人注目的是,極地冰蓋和冰川融化促使海平面上升了大約8米。
隨著氣溫逐漸升高,海平面越來越高,種類繁多的樹種不斷更迭?;ǚ塾涗涳@示,樺樹和松樹林逐漸被橡樹密布的林地取代,其中零星點綴著榆樹、榛樹、紫杉樹和椴樹,最終發(fā)展壯大為茂密的歐洲鵝耳櫪樹林。這些樹種后來被云杉、冷杉和松樹取代,而后期出現(xiàn)的樹種預示著氣候更寒冷的冰期即將出現(xiàn)。在這片樹種變換、跨越萬年的林地中,生活在不同時期的尼安德特人聽到了不同的黎明合唱。吵鬧的交嘴雀和冠山雀逐漸銷聲匿跡,愚蠢的松鴉和美艷的歌鴝隨即登場,最后在寒冷的清晨,只有咔嗒作響的松雞在四處游蕩。
伊姆間冰期的動物群也顛覆了人們對尼安德特人的傳統(tǒng)認知。當時的動物除了將食譜從草延伸到綠葉植物的野牛和野馬外,還有野豬、狍子及其渾身布滿斑點的親戚黇鹿。河貍大量啃食小樹,導致山谷河水泛濫,創(chuàng)造出大量可供龜類游弋的新棲息地。在一次奇怪的生態(tài)轉(zhuǎn)移中,這些爬行動物淪為了獾的食物。
氣候變暖帶來了其他大型動物,比如水牛、古菱齒象和河馬,但一種來自南方的移民特別有趣,那就是猴子,特別是巴巴利獼猴。
英國斯塔福德猴子森林中的巴巴利獼猴
如今,巴巴利獼猴僅棲息在北非人跡罕至的偏遠地區(qū),特別是山林地帶。然而在更新世,它們的分布要廣泛得多,偶爾也會出現(xiàn)在早期和晚期的尼安德特人遺址中。德國的胡納斯洞穴遺址可能就來自伊姆間冰期,而在出土尼安德特人牙齒和石器制品的同一地層也發(fā)現(xiàn)了巴巴利獼猴的骸骨化石,同為靈長類動物家族的成員,相互碰到肯定是常有的事。巴巴利獼猴主要以植物為食,但是在食物匱乏時也會捕食昆蟲,甚至是幼鳥和兔子一類動物。它們現(xiàn)在喜歡撿拾人類的垃圾,過去可能也撿拾尼安德特人的殘羹冷炙。
伊姆間冰期的世界聽著就像一片綠色天堂。尼安德特人雖然不用擔心凍傷,但這里也并非熱帶俱樂部。對狩獵采集者來說,在落葉林生活可謂舉步維艱,因為那些能吃的植物大多需要花費時間和精力才能吃到。類似堅果和漿果這種容易采集的食物通常都具有時令性。大型獵物就在附近,但是在森林里,要尋找它們難如登天。
由于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伊姆間冰期遺址,研究人員開始懷疑尼安德特人是否真的適應了該時期的環(huán)境,但事實上,后來的侵蝕可能導致該時期的大部分沉積物消失了。如今已知的伊姆間冰期遺址大約有30處,但很少有洞穴或巖棚。它們大多保存于深埋的湖床或是富含碳酸鹽的地表泉水中。在那個世界,靠近水源生活很有道理,因為所有獵物都離不開水。
較新的研究結果也顯示,伊姆間冰期的原始叢林并非連綿不斷的巨型綠色天幕。在德國東部的諾伊馬克諾德,兩個深層湖床保存的完好程度令人驚訝。研究人員每向下5厘米取一次樣,從中尋找微小的植物、昆蟲和軟體動物碎片,結果發(fā)現(xiàn)湖岸周圍生長著種類繁多的植物。除了自然林地外,這里還有矮小的榛樹叢和草木蔥蘢的干燥區(qū),腳下則長滿了直立委陵菜、艾蒿和雛菊。這種五顏六色的環(huán)境吸引了各種動物,既有野豬和古菱齒象等森林動物,也有美洲野?;蛟V惖氖巢輨游铩O褚榜R這樣的食草動物游走在不同的生態(tài)位之間,但骨骼化石甚至足跡,都顯示湖泊吸引了所有的動物物種。
尼安德特人圍獵長毛象
尼安德特人如何融入這個林地世界呢?諾伊馬克諾德湖床的沉積層序包含伊姆間冰期初期熾熱干燥的階段。這個階段還沒有形成茂密的林地,動植物種類更加紛繁多樣,我們發(fā)現(xiàn)的大多數(shù)考古遺址都來自這一時期。后來隨著林地減少,湖泊縮小,獵物可能變得更加稀少,尼安德特人也被迫分散,但他們并沒有完全消失:林地茂密時期的上層沉積物中包含超過12萬塊動物骨骼碎片。這是伊姆間冰期屠宰物格外豐富的記錄,同時證明即使繁茂的葉片遮擋了陽光,獵物躲在粗壯的樹干后面很難發(fā)現(xiàn),尼安德特人照樣能頑強生存。
尼安德特人在諾伊馬克諾德遺址追蹤鹿群,而向西穿過海峽,動物們似乎過著無人驚擾的生活。事實上,從深海氧同位素第7階段末到第3階段初的15萬年里,英國似乎看不到古人類的身影。深海氧同位素第6階段的嚴寒退卻,或許為古人類的回歸創(chuàng)造了機會,但一場巨大的自然災難可能阻礙了這一進程。整個冰蓋融化的冰川融水和歐洲大部分地區(qū)的洪泛河水在英國東部到法國之間的白堊山脊后面匯聚,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湖泊。松軟的巖石因為不堪重負而崩塌,洶涌的洪流狂瀉而出,席卷海峽底部。地震勘探結果揭示了洪水碾過巨大山谷時留下的斑駁痕跡,如今這些都已深埋于海底沉積物之下。這股洪流的洶涌強勁令人驚嘆,要說能與之相提并論的,只有環(huán)繞火星一半的峽谷。尼安德特人可能在數(shù)公里外就聽到了這種震耳欲聾的轟鳴,而距離更遠的猛犸象群可能感受到了穿越地面的次聲波。
多格蘭原本地處英國和歐洲大陸之間,是一片空寂荒涼、人跡罕至的荒野,如今早已沒入水下。當時,尼安德特人必須通過深邃的峽谷、危險的滑坡地帶和廣闊的巖石礫石區(qū)才能到達英國高地,這或許足以讓他們望而卻步。但是在深海氧同位素第5階段的初期,海平面也開始快速上升。古人類還沒來得及到達,英國就成了隔絕之地。所有能順利抵達的喜溫物種,比如大象和河馬,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能順利穿越濕地、洪泛河流,甚至是短距離的海洋。6萬年后,氣候逐漸變冷,海平面充分下降,多格蘭在深海氧同位素第4階段的末期浮出水面。當猛犸象賴以棲息的草原環(huán)境再次從大西洋延伸至太平洋時,尼安德特人和野馬群再次回歸最西北的活動范圍。古人類先驅(qū)之前可能渡海的唯一線索,就來自英國東南部出土的幾件疑似石器,它們可能源于深海氧同位素第5階段末的冷期。但是如果這些石器是真的,海平面當時并沒有低到能讓人類步行通過,那尼安德特人是如何到達英國的呢?這點至今仍舊不得而知。
氣候危機
隨著古氣候和環(huán)境研究分辨率的提高,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即使在伊姆間冰期也存在短時期、大幅度的氣候變化。最高溫度和最高海平面均出現(xiàn)在距今12.6萬到12.2萬年的4000年里,隨后氣溫開始逐漸降低,但這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接下來就是所謂的伊姆間冰期末期干旱事件(Late Eemian Aridity Pulse,縮寫為LEAP),一段危機時期。相關證據(jù)來自被古代洪水淹沒的火山口內(nèi)的湖泊沉積物。這些極細的沉積層(人稱“紋泥”)只有1毫米厚,是日積月累的結果。這份距今大約11.86萬年的紋泥檔案揭示了某種奇特現(xiàn)象 :整整468年,沙塵如雨點般落下。研究人員測算出50多次嚴重的沙塵事件,每次都證明當?shù)赝蝗蛔兊煤?,出現(xiàn)干旱。植被驟然減少導致水土大量流失,大規(guī)模的沙塵暴席卷大地 。其他資料也記錄了這次嚴重的氣候沖擊,從流石數(shù)量突然停止增長,到花粉核揭示的環(huán)境變遷——短短100年內(nèi),溫暖的森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廣闊的苔原 。顯而易見的是木炭在多個沉積層中重復出現(xiàn),這說明氣候非常干燥,叢林經(jīng)常燃起大火。
我們只能想象尼安德特人是如何在短短兩三代人的時間里破壞他們熟悉的森林,導致氣候難以預測并不斷惡化。這次沙塵事件是典型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氣溫和濕度的短暫回升雖然給一些喜溫樹種提供了復蘇的時間,但其他地區(qū)再也無法恢復生機。
不過針葉林的興旺標志著降溫的開始,而這種情況可能持續(xù)到了更新世晚期。真正的苔原在距今大約11.5萬年覆蓋整個歐洲北部,極地冰蓋大幅擴展,大規(guī)模的冰山艦隊開始南下,最南可達伊比利亞半島。深海氧同位素第5階段的間冰期接近尾聲,隨著它的影響日益減弱,冷熱交替的振蕩開始加快。即便如此,尼安德特人仍舊在逆境中頑強生存。在間冰期的最后時刻,尼安德特人遺址的數(shù)量大大增加,技術發(fā)明也在增加。
冰河世紀
尼安德特人成功躲過了森林 、高溫和沙塵的死亡威脅,但面對真正的冰河世紀又將如何呢?在冰河最盛的階段,平均氣溫比現(xiàn)在大約低5攝氏度。這足以讓數(shù)百米厚的巨大冰鋒離開極地。
不同的冰期,冰蓋的范圍也不盡相同,但是在深海氧同位素第6階段溫度達到峰值時,它們最遠擴展到了英格蘭中部地區(qū),并穿越海峽到達德國的杜塞爾多夫。在深海氧同位素第2階段的末次深凍期,就連法國西南部也成了永久凍土和極地荒漠,而如今這地方夏季的溫度能達到40攝氏度。除了天氣寒冷外,海洋結凍會導致全球海平面急劇下降,有時低于100米。這為冰川生命帶來了屈指可數(shù)的好處之一 :廣闊的新陸地形成,四周是富饒的河口。
當?shù)貢r間2021年5月8日,意大利羅馬南部San Felice Circeo的Guattari山洞出土9名尼安德特人化石。
但是即便冰蓋范圍沒有擴大,形勢依舊異常嚴峻。氣候模式可能非常奇特,降雪和冰暴達到我們前所未見的規(guī)模。而且冰期除了天氣寒冷,空氣也異常干燥。在永久凍土帶,干冷空氣和冰凍地下水相結合,使脫水成為真正的威脅。
所有這些對環(huán)境造成了巨大影響。在歐亞大陸北部的大部分地區(qū),松樹林消失殆盡。冰緣凍土帶延伸到了冰帽南部,形成一塊由耐寒的苔蘚、地衣和矮樹組成的色彩斑斕的地毯,它們努力生長的話可能會超過人的腳踝高度。繼續(xù)向南,土地的硬度開始軟化,變成草原—苔原,類似今天西伯利亞的部分地區(qū),但當時生存的動物種類如今早已找不到類似物。輕風拂過交錯分布的香草、雜草和灌木叢 ;春季,這里猶如綠色的海洋,而秋季就像燃燒的火焰和鮮血一樣光彩奪目。
植被比較茂盛的地方形成了許多微生境,花粉和木炭記錄顯示有些樹木仍舊茁壯生長。星羅棋布的河流環(huán)繞在柔韌的樺樹林周圍,就連間冰期的漂流者——橡樹和椴樹也偷渡到了隱秘的峽谷中。繼續(xù)向東前往亞洲,這片大草原開始零星出現(xiàn)針葉林:水分充足的針葉林備受駝鹿青睞,但要在針葉林中穿行非常艱難。即使是在地中海附近更加人跡罕至的南部地區(qū),氣候干燥時植物群落也會隨之改變。
尼安德特人大多避開了真正的北極環(huán)境。舉例來說,深海氧同位素第5階段末期豐富的尼安德特人考古記錄只有在第4階段呈現(xiàn)持續(xù)嚴寒時才真正開始減少。有些人可能向南遷移,另一些走向滅絕,但是在深海氧同位素第4階段,尼安德特人的遺址非常罕見,這可能和短暫的氣溫激升有關。披毛犀和猛犸象也紛紛離開最嚴酷的凍土帶,將其留給馴鹿或北極狐這類北極特有物種。
最耐寒的動物麝牛,適應了嚴寒和深深的積雪,只有在極端冰期才向南遷移。令人著迷的是,偶爾有遺址在出土石器的同時,也出土了麝牛的骸骨化石。研究人員證實尼安德特人足以應對冰河時期的終極環(huán)境挑戰(zhàn)——至少是暫時應對。但是深海氧同位素第3階段能證明,尼安德特人在草原—苔原地帶生活得更開心,因為當時食草動物的種類之多幾乎足以媲美今天的非洲大草原。如今,研究人員對更新世的氣候和環(huán)境有了更細致的理解,用“超北極”理論來解釋尼安德特人的解剖學特點,變得更加不確定了。
從海岸到山巔
地球氣候猶如過山車,冷暖起伏跌宕不平,尼安德特人在數(shù)十萬年繁衍生息的過程中不得不適應各種極端天氣。更重要的是,研究人員對他們生活世界的研究已經(jīng)從氣溫擴展到了自然環(huán)境。
歐洲是最早發(fā)現(xiàn)尼安德特人遺跡的大陸,也被普遍認為是他們活動的中心區(qū)域,但其實他們的分布范圍遠遠不止于歐洲。研究人員在探索尼安德特人活動的地理廣度后發(fā)現(xiàn),他們雖然適應了草原—苔原環(huán)境,但從生態(tài)學角度看,同樣應該視其為地中海的森林生物。像意大利南部這樣的半島即使在深海氧同位素第5階段之后仍舊氣候溫暖,足以讓河馬存活下來,而且據(jù)我們所知,尼安德特人直到滅絕之前,始終在類似場景中繁衍生息。
我們首先從歐洲東南端的直布羅陀開始。在這里,高聳的直布羅陀巨巖直接伸向地中海,這是歐洲唯一仍能見到野生獼猴的地方。DNA證據(jù)顯示它們并非古代獼猴的后裔,而是歷史上從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多次引入的產(chǎn)物。透過茫茫海霧,從這里依稀能夠看到北非,但更新世的靈長類動物卻以尼安德特人的形式在這里扎根生活。直布羅陀是個彈丸之地,長度僅6公里,卻是一個多樣化棲息地的縮影,即使在最惡劣的氣候劇變時期,也得天獨厚地受到穩(wěn)定的自然環(huán)境滋養(yǎng)。橄欖樹林、壁虎,甚至樹蛙都已經(jīng)存活了數(shù)萬年,并未受到伊比利亞半島偏遠北部惡劣干旱環(huán)境的影響。這地方對尼安德特人來說絕對是黃金地產(chǎn):自然資源豐富多樣,棲身的洞穴還能沐浴到晨光。
直布羅陀巨巖從古至今吸引了眾多人類紛至沓來。200多處洞穴中出土了新石器時代和羅馬時代的人工制品,不過從18世紀開始,這塊巍峨巨巖發(fā)揮了更加重要的作用。如今,昔日的軍事防御工事、現(xiàn)代纜車與自然保護區(qū)展開地盤爭奪戰(zhàn)。自然保護區(qū)內(nèi),獼猴們不斷騷擾游客獲取零食??墒窃诰迬r下,神秘隧道系統(tǒng)比這塊石灰?guī)r的整個海角蜂窩狀結構還要長10倍。軍事挖掘活動始于18世紀,福布斯頭骨正是在這個過程中重見天日。稍晚些時候,多蘿西·加羅德的導師——法國史前歷史學家亨利·步日耶(Henri Breuil)“一戰(zhàn)”期間以此作為據(jù)點,發(fā)現(xiàn)了魔鬼塔的孩子。但是直到20世紀80年代,研究人員才對懸崖沿線的大型洞穴進行勘察,揭示了海岸尼安德特人的生活狀況。
只有海平面像今天這么高時,地中海反射的晨光才會投射到巍峨險峻的先鋒洞穴和戈勒姆洞穴,但海洋對生活于此的尼安德特人來說一直都很重要。當海岸較近時,他們收集海產(chǎn)品,充分利用那些比較罕見、個頭更大的海產(chǎn)品,比如魚類或海洋哺乳動物。
在冰期,海岸后退了將近5千米,尼安德特人的洞穴前露出一大片干燥的沙丘平原,但即便在當時他們也要向東步行很遠,才能從巖石密布的河口地帶帶回貝類,包括大型貽貝。
正如我們在第八章將要看到的,尼安德特人作為海岸覓食者,在大西洋和地中海沿岸留下的少數(shù)遺址或許只是冰山一角,還有數(shù)百處遺址因海平面上升而淹沒于汪洋之下:海洋中肯定有淹沒的洞穴,而螃蟹和可疑的海鰻作為洞穴中的現(xiàn)任住戶,與深埋的海產(chǎn)品遺存完全吻合。如今,海底考古勘察工作開始在歐洲的巖石邊緣展開,但是我們必須重新思考尼安德特人的行跡,他們不僅昂首闊步穿越大草原,也在沙質(zhì)海岸留下了串串腳印。
如今,直布羅陀洞穴遺址前的海灘上混雜著挖掘軍事隧道產(chǎn)生的爆破碎片,當時的軍事工程也包括為“二戰(zhàn)”駐軍建造巨型水箱。鎮(zhèn)上的物資供應如今仍令人擔憂。20世紀80年代,人們在懸崖上方大約250米高處修建基礎設施時發(fā)現(xiàn)一處小洞穴。這是尼安德特人在這個小型山地環(huán)境狩獵時的臨時落腳點,他們的主要獵物野山羊是山羊的親戚,但塊頭要大得多。這座遺址因為發(fā)現(xiàn)野山羊的骸骨而被命名為野山羊洞穴,但是尼安德特人來到這里似乎并不是為了短暫歇腳,甚至不是宰殺獵物,因為洞穴內(nèi)幾乎沒有發(fā)現(xiàn)石器。相反,最吸引人的可能是下面一覽無遺的廣闊平原。他們帶著捕獲的野山羊下山返回戈勒姆和先鋒洞穴,可能是沿著沙子在懸崖堆積成的巨大沙丘滑行而下,這對背負沉重獵物的尼安德特人來說無疑是一條捷徑。
當?shù)貢r間2018年3月1日,西班牙阿達萊斯,研究人員在安達盧西亞洞穴研究尼安德特人創(chuàng)造的洞穴壁畫。
在其他數(shù)十個地勢險要的尼安德特人遺址也發(fā)現(xiàn)了野山羊骸骨。面對敏捷傲慢而且極其強悍的野山羊,尼安德特人必須采用特殊的狩獵技巧,而且要特別小心地避開它們巨大的彎角。也許更難捕獲的是臆羚,但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臆羚骸骨,西班牙中西部海拔大約1400米的卡勒朱埃拉斯(Las Callejuelas)洞穴遺址就有一些。這里的氣候即便今天仍舊寒冷干燥,那么海拔更高的地方呢?答案是沒問題 :生活在阿爾卑斯山脈、喀爾巴阡山脈和其他山區(qū)的尼安德特人都生活在海拔2000米以上。除了間冰期全盛期之外,這片巍峨山脈一年四季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冰川密布,雪漫山坡。他們?yōu)楹芜x擇如此極端的地方呢?馬鹿等物種會季節(jié)性遷徙到高山牧場,這或許提供了一種解釋。但山區(qū)本身可能就具有吸引力,這里隨處可見各種優(yōu)質(zhì)石頭,正是尼安德特人時刻關注的資源。他們甚至就像后來的史前部族一樣,逆流而上追溯鵝卵石的源頭。
他們的捕食對象可能包括其他山地特有物種,比如冬眠的熊,但是其他證據(jù)也表明,尼安德特人似乎在高海拔地區(qū)非常活躍,因為他們在那里表現(xiàn)得如魚得水。法國比利牛斯山脈的榛子洞穴(Noisetier Cave)海拔超過800米,而在距今10萬到6萬年,那里并沒有明顯的山地資源吸引尼安德特人。他們狩獵的馬鹿和盤羊在低海拔地區(qū)很常見,洞穴附近也沒有特別優(yōu)質(zhì)的石料。但是就像世界各地的其他許多洞穴一樣,這里常被他們作為停留之地,哪怕只是短暫停留。這些尼安德特人要么是永久的山區(qū)居民,要么是在前往其他地區(qū)的途中稍作停留。如果是后者,我們要考慮他們當時是要翻越比利牛斯山脈。這得到了石器溯源研究的支持,該研究證實尼安德特人經(jīng)歷長途跋涉,翻越了比利牛斯山脈、法國中央高原和其他山脈。
不管是云霧繚繞的高山之巔,還是海岸地帶,幾乎鮮有自然景觀能讓尼安德特人望而卻步,他們的足跡甚至遍布浩瀚的沙漠,這與我們期望中他們是北極專家的情況截然相反。直布羅陀和土耳其之間溫暖而又多巖石的地中海生態(tài)系統(tǒng)最終轉(zhuǎn)變?yōu)楦痈稍锏闹衼啳h(huán)境,這些地區(qū)都具有豐富的尼安德特人化石和考古遺址。
從生態(tài)學角度看,他們能夠適應各種自然環(huán)境下的事物,從海棗到橄欖,從烏龜?shù)降闪?,甚至是阿拉伯半島邊緣的巨型駱駝。
目前,歐亞大陸西部唯一缺乏尼安德特人遺址證據(jù)的就是濕地。他們要想在濕地長期停留,必須建設很多設施,比如船舶、高架結構、軌道和平臺,但凡事都不能說得太絕對,也許在北部的泥炭地里,在鐵器時代沉睡的、覆蓋著青苔的棕褐色沼澤下,正有驚喜等待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
自尼安德特人被發(fā)現(xiàn)以來,我們腦海中總會浮現(xiàn)出他們在厚厚的積雪中艱難前行、在冰天雪地中哈氣的畫面。但是,冰河時期的發(fā)現(xiàn)蒙蔽了我們的眼睛,讓我們忽略了他們與生俱來的非凡適應力。
極地沙漠從來不是他們真正的家園,雖然在極端情況下他們也能生活一段時間,但通常他們會避開極寒之地。在氣候較溫和的地區(qū),不管是綠草如茵的平原還是林間空地,他們似乎都能繁衍興盛。
即使是適應寒冷環(huán)境的動物,比如猛犸象,從生態(tài)角度講也具有可塑性。它們起源于深海氧同位素第6階段的冰期,但后來也與喜溫的古菱齒象同時出現(xiàn)。正是我們坐井觀天的思維模式將尼安德特人限制在冰川世界,現(xiàn)實中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更加豐富多樣。他們具有其他生物沒有的非凡技能,除了更新世最惡劣的情況外,其他自然環(huán)境都難不倒他們,而這完全歸功于他們復雜的技術文化。
本文摘自《血緣:尼安德特人的生死、愛恨與藝術》[英]麗貝卡·雷格·賽克斯 著,李小濤 譯,商務印書館2023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