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文科無用論”大行其道,人文學科經受著前所未有的全球性危機,在這一背景下,“跨學科”的探索可以有怎樣的作為?人文學科何去何從?在《跨學科:人文學科的誕生、危機與未來》一書中喬·莫蘭以深入的學術史意識,探討了我們如何將知識組織成學科,以及當舊的思維方式變得過時、不相關、不靈活或有了排他性時,如何將其重組成新的知識結構和聯盟,或者說是“跨學科”的形式。人文學科本質上是跨學科的,因為它們關注的是人類凌亂、無邊界、無算法規(guī)則的狀態(tài),旨在研究人類創(chuàng)造意義的整個雜亂過程。所以我們需要通過跨學科來尋求改變與超越,鼓勵學科之間的交流,并對組織知識的方式保持開放態(tài)度。本文摘編自該書導言。
在我們開始進一步討論之前,你們有沒有想過,這一切完全是一個巨大的誤解?你們不是來學習任何東西的,而只是來接受教育以便通過這些考試的,因此知識必須被組織起來以便能夠被教授,而知識必須被化簡為信息才能夠被組織起來,你們能理解這一點嗎?換言之,這會讓你們誤認為組織架構是知識本身的固有屬性,而無序和混亂僅僅是來自外部、對知識構成威脅的無關力量。而事實恰恰相反,秩序不過是我們試圖強加在混亂的基本現實之上的一種稀薄的、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Gaddis 1976: 20)
本書討論的是我們如何將知識組織成學科,然后當這些舊思維方式變得過時、不相關、不靈活或有了排他性時,再將其重組成新的結構和聯盟,或者說是“跨學科”(interdisciplinarity)的形式。“跨學科”近年來已成為許多不同學術領域的流行語,但很少有人對它進行詳細探討。正如劉艾倫(Alan Liu)所說,跨學科研究是“現代學術領域中一個被嚴重忽視的批評、教學和制度性概念”(Liu 1989: 743)。本書的目的是審視有關跨學科的各種定義,以及圍繞它的意義、意圖和實際應用所發(fā)生的各種爭論。在這個總的論題下,本書還有一個更具體的目標:向從事文學研究的學生介紹來自文化研究、社會學、人類學、哲學、精神分析學、歷史學、地理學以及自然科學等其他領域的跨學科視角。
我的主要觀點是,如果不首先研究現有學科,我們就無法理解跨學科,因為跨學科方法總是與這些學科,以及它們通過彼此切割而排斥異己的知識模式相關?!癲iscipline”一詞的現代用法主要有兩層含義:一是指一個特定的學科或知識體系;二是指在諸如士兵、囚犯或小學生等屬下群體中維持秩序,通常通過肉體威脅或其他懲罰形式。有趣的是,從15世紀上半葉開始,這兩層含義在早期的一些用法中常被混在一起。在這一背景下,“discipline”指的是一種特殊的品行訓練,旨在教導正確的行為、秩序和自我控制。事實上,作為一種被認可的學習方式,這個術語本身就意味著等級的建立和權力的運作:它源自拉丁語單詞“disciplina”(紀律),指的是長輩對弟子們的教導,這必然暗指一些人掌握而另一些人未掌握的有價值的專門知識。如《牛津英語詞典》所給出的解釋,這個詞在英語中最早的用法之一是指“對門徒的特殊指導”,與“秘密的紀律”(Discipline of the Secret)有關,這是16世紀新教改革后用于描述早期基督教會的一些限制性實踐的一個短語,指的是教給皈依者信仰的要素,同時把那些異教徒和門外漢排除在外。因此,“discipline”這個詞從一開始就涉及知識和權力之間的關系。
當我們使用“跨學科”這個詞時,通常是在暗示對上述這種關系的某種批判意識。正如羅伯塔·弗蘭克(Roberta Frank)所說:“Interdisciplinary”(跨學科)能讓所有人都滿意。它的詞根“discipline”(學科)讓人感覺陳舊、易腐;它的前綴“inter-”卻讓人感到既刺激又友好?!癋ield”(領域)讓人想到泥土、奶牛和玉米地,與之不同,拉丁語詞“discipline”卻是被不銹鋼包裹著,它暗示有一些嚴格的、侵略性的、危險的東西需要掌握;“inter”則暗示知識是一種溫暖的、相互促進的、協(xié)商性的東西。(Frank 1988: 100)根據這層含義,“跨學科”提供了一種民主且有活力的合作模式,以取代老套、排外且?guī)в信上祵傩缘膶W科。然而,這種簡潔的解釋帶來很多疑問:跨學科研究究竟如何才能成為“溫暖的、相互促進的、協(xié)商性的”?學科壁壘能如此容易地被打破或超越嗎?難道不是必須要有某種用于排列和組織知識的方法嗎?為了開始討論其中的一些問題,我們不妨先看看學術學科的歷史發(fā)展過程。
正如我在此所說,批評學術學科的有限性和約束性的聲音與學科本身一樣歷史悠久。從歷史上看,這種批評常常會重提一種舊的、更統(tǒng)一的知識形式,通常位于一個未學科化的科目之中,比如哲學?!翱鐚W科”一詞出現的背景是人們對通識教育形式的衰落所感到的焦慮,這個詞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首次出現于社會科學中,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立即在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中流行開來。然而,我在本書中的一個觀點是,這個術語背后是各種力量的競爭。一方面,它是對全面總體性知識的傳統(tǒng)探索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它代表了對知識本身的性質以及我們組織和傳播知識的方式所進行的更徹底的質疑。從這個意義上說,跨學科研究與認識論——對知識本身的研究——相互關聯,它們往往都聚焦于現有學科無法應對或解決的問題上,而不是尋求一個包羅萬象的綜合。
正如杰弗里·本寧頓(Geoffrey Bennington)所指出的,“‘inter-’是一個模棱兩可的前綴,它既可以意味著在兩種事物之間形成一種聯系或聯合,例如‘國際’(international)和‘交往’(intercourse)這兩個詞所表示的;又可以意味著區(qū)分或隔開,例如‘間隔’(interval)和‘夾層’(intercalate)”(Bennington 1999: 104)。這種歧義部分反映在“跨學科”這個詞的含混不清上。它可以寓意在不同的學科之間建立聯系,但也可能意味著在學科之間的空隙中建立一種無學科(undisciplined)的空間,甚至試圖完全超越學科界限。一些批評家之所以提出了其他術語,如“后學科”(post-disciplinary)、“反學科”(anti-disciplinary)和“逾學科”(trans-disciplinary)等,部分原因也正是這種語義含混性。盡管這些術語的定義往往都不嚴謹,有時也可以互換使用,但它們都意味著僅有“跨學科”還是不夠的,總會有另一個知識階段,在那里,學科劃分可以被更徹底地顛覆,甚至被抹去。不過,我并不想在本書中混用這些術語,我的看法是,“跨學科”一詞的價值就在于它的靈活性和不確定性,而且跨學科的形式可能和學科一樣多。從某種意義上說,提出其他替代說法就是試圖把它“學科化”(discipline),將它限制在一套正統(tǒng)的理論和方法中。在其最廣義的層面上,我認為跨學科是指兩個或多個學科之間的任何形式的對話或互動,只是這種互動的水平、類型、目的和效果有待檢驗。
不過,我們在此首先對“跨學科”和“多學科”(multidisciplinary)這兩個詞加以區(qū)別可能會大有裨益,因為這兩個詞有時也同樣令人困惑地被視為同義詞。但是,后一個術語往往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學科的簡單并列,例如文科的某些聯合或混合學位,或者由不同學科的教師團隊授課的個別課程。在這種情況下,學科之間的關系僅僅是一種相鄰(proximity)關系;它們之間沒有真正的結合(integration)(Klein 1990: 56)。相比之下,我更贊同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看法,即跨學科在某種程度上總是具有變革性的,在不同學科的接觸中會產生新的知識形式。他說:
跨學科并非一項波瀾不驚的平靜事業(yè);當舊學科之間的團結由于涉及一個新對象和一種新語言的利益而瓦解時——這個新對象和新語言在舊科學領域沒有立足之地,無法使舊學科和平共處——跨學科活動便有效地開始了(而不僅是表達一個虔誠的愿望),這種陣營劃分上的緊張不安正是診斷某種突變發(fā)生的可能點。(Barthes 1977: 155)
巴特認為,跨學科潛力巨大,它不僅是簡單地把不同學科放在一起,還可構成針對學術專業(yè)化進行的更普遍批判的一部分,也是針對大學作為一個脫離外部世界的專業(yè)知識飛地的機構性質進行批判的一部分。跨學科方法??苫螂[或顯地讓我們注意到,在大學里學習什么和教授什么總是一個政治問題。
正如這個術語本身的合成性所表明的那樣,“跨學科”預設了學科的存在,以及它作為思維方式和制度實踐的相對靈活性。
《跨學科:人文學科的誕生、危機與未來》,[英]喬·莫蘭著,陳后亮、寧藝陽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