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敏感與自我》一書中,德國《哲學雜志》主編斯文婭·弗拉斯珀勒聚焦于敏感,圍繞身體、心理、道德、審美四個維度,介紹了從中世紀早期到現(xiàn)代的敏感發(fā)展史,以辯證的角度,結合不同時代哲學家、心理學家、文學家對敏感的討論,涉及諾貝特·埃利亞斯的文明史、尼采和列維納斯的哲學觀、盧梭和塞繆爾·理查森的小說、弗洛伊德的創(chuàng)傷分析、巴特勒的語言行事觀、托克維爾和羅爾斯的平等觀等,分析當下的創(chuàng)傷、語言傷害、性別問題、同情的限度以及高敏感性人群,引導我們思考人與人之間的邊界、分裂社會的身份政治,走出 “囊泡化”的傲慢等等。本文摘編自該書導言部分。
社會的裂痕
感覺是純粹的私人問題嗎?從什么時候開始,觸摸是一種(性)騷擾?多大程度的親近是令人愉快的,因而是被允許的?“能說”和“不能說”的界限又在哪里呢?什么樣的言論會影響到人的尊嚴,什么樣的言論能維護人的尊嚴?是否應該廢除陽性泛指?即使在引文中使用“Nigger”一詞,也是冒犯嗎?在有爭議的情況下,誰有裁判權?受影響者會因為親身經(jīng)歷過暴力(無論是口頭的還是身體的)而比未受影響者更接近真相嗎?脆弱性是新的力量嗎?
當?shù)貢r間2023年5月5日,美國紐約,在華盛頓廣場公園舉行的“為喬丹·尼利伸張正義”集會上,一名婦女舉著“黑人的命也是命”橫幅。
無論是#MeToo運動還是“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無論是性別平等的語言、觸發(fā)警告還是言論自由,無論是爭取弱勢群體被認可的斗爭還是擔心失去特權的人的敏感,其中顯而易見的是,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忙于重新調整“什么是合理的”界限。然而,相關話語正變得越來越固化:自由主義者和平等主義者、右翼和左翼、老年人和年輕人、受影響者和未受影響者都不可調和地對立起來。有些人說:“你們是過度敏感的‘雪花’。”對立方則反駁道:“你們是在傷害和侮辱,你們的語言沾著血!”這種針鋒相對日益侵蝕著民主的話語文化,制造了貫穿社會的幾乎無法彌合的裂痕。
更加緊迫的問題是:哪里可以找到出路?我建議雙方各退一步,擺脫爭論,我們來闡明一個與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主體”的起源密不可分的發(fā)展:自我和社會的日益敏感化。
主動敏感性與被動敏感性
“敏感的”一詞的含義是“敏銳的、可感的、易于接受的”。積極地看,此詞通常是指顯著的共情能力;消極地看,此詞是指一個不適應生活的主體的過度敏感。回顧哲學史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積極意義和消極意義共存所造成的緊張關系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
早在中世紀,人們就區(qū)分了主動敏感性和被動敏感性。主動敏感性是指對于世界感覺敏銳,有道德含義;被動敏感性是“接受者”的特性,是對外部刺激的反應。主動敏感性的意思類似于 “擁有感覺的天賦”,一般地說,就是指有德行的、高尚的、善良的、能接受上帝的真理的特質。在18世紀,主動敏感性被系統(tǒng)地闡述為道德情感。簡而言之,當時的人認為主動敏感性是人自發(fā)地行善的自然秉賦。
另一方面,被動敏感性一般是指“能被人感覺到的情感”。在積極的意義上,人們把敏感性中被動的一面與“感動”等同起來,在感傷主義文學的時代尤其是這樣。然而,在消極的意義上,敏感性主要被理解為“愛哭、輕微瘋狂、懷有不現(xiàn)實的想法”,有時也被(例如托馬斯·阿奎那)理解為性服從。18世紀的唯物主義者把被動敏感性稱為“生理的敏感性”,意思是“神經(jīng)的易激動性”。
主動敏感性和被動敏感性往往是相輔相成的,如果我們審視當下,就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被認為是錯誤的和應受譴責的東西,通常也能刺激人的心靈;反之亦然,能刺激人的心靈的東西,通常也被認為是錯誤的和應受譴責的。盡管方式不同,但在所有政治陣營中都是如此。在右翼勢力對所謂的“性別魔怔”等社會轉型反應敏感時,他們不乏有針對性的仇恨言論,甚至還有具體的肢體暴力行為;而當左翼自由主義者的社會進步理念遭到質疑時,他們則表現(xiàn)得“皮膚薄”,他們有時會系統(tǒng)性地抵制某些人,有時甚至會導致受抵制者被解雇。
然而,這種主動敏感性和被動敏感性的相互聯(lián)系絕不是新產(chǎn)生的,而是有哲學上的先例。例如,感覺敏銳的盧梭從他的靈魂最深處憎惡城市中泛濫的諸多刺激。在寧靜安逸的巴黎郊區(qū),盧梭發(fā)展了他的“人性善”的道德觀。他認為,“性本善”的、富有同情心的人類需要被保護,免受有害的文明的影響。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說蒙莫朗西的鄉(xiāng)村田園就是盧梭的“安全空間”。
敏感性是一把雙刃劍,這一見解為理解當下指明了道路,對于全書也是關鍵。敏感性可以分為向外的敏感性和向內(nèi)的敏感性,連接的敏感性和分離的敏感性,解放的敏感性和壓迫的敏感性。簡而言之,敏感性帶有暴力的一面,這一點在其歷史起源中已經(jīng)顯現(xiàn)。而敏感性的發(fā)展則以強迫為前提。社會學家諾貝特·埃利亞斯在其知名著作《文明的進程》(1939)中,追溯了人類行為的轉變,令人印象深刻。埃利亞斯認為,在人類社會中存在著一種逐步增強的紀律約束,最初表現(xiàn)為吃飯和睡覺時的紀律,后來發(fā)展成復雜社會情景下的約束。這種紀律約束使人類行為越來越文雅精致,也使得人們對自己和他人的越界行為明顯地越來越敏感。埃利亞斯認為,這種精致化的基本方法是“抑制本能”、“情感調節(jié)”、形成有自控力的超我。換句話說,為了變得敏感,我們必須馴服自己,“將外部強迫轉化為自我強迫”,并形成有調節(jié)能力的羞恥感和尷尬感。
埃利亞斯所說的,是“冷漠”的紀律約束和“溫暖”的敏感化的復雜交錯,是規(guī)范化和羞恥的復雜交錯,是自我控制和敏感的“世界感知與自我感知”的復雜交錯。埃利亞斯明確指出,人類很難在不傷害自己的情況下滿足文化需求。這一觀察與精神分析的核心見解不謀而合:不斷推進的文明化進程有其黑暗的一面,這也表現(xiàn)在文明的脆弱性之中。
因此,敏感化作為一種歷史進程,當然也有中斷和矛盾。在20世紀,兩次毀滅性的世界大戰(zhàn)和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令人印象深刻地證明了人類固有的殘酷,這種殘酷在特定條件下就會爆發(fā)。歷史學家赫爾穆特·萊特恩在其著作《冷靜、冷漠、冷酷的行為教導》中,預見性地分析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趨向疏遠和內(nèi)心裝甲的行動指導。同一時期的恩斯特·容格爾的著作可作為證據(jù)。同時,容格爾的筆記對于一些心理機制提供了深刻的見解,這些心理機制不僅使人們能夠實施難以想象的暴力,還使人們能夠忍受這種暴力。
此處觸及了本書試圖逐漸發(fā)掘出的一個關鍵點:萊特恩的思想傳統(tǒng)中的“冷靜、冷漠、冷酷”,決定性地導致了對韌性的呼吁在我們的時代聽起來堅硬而不敏感,或者用克勞斯·特韋萊特的話說,聽起來是“男性化的”。特韋萊特在其著名的論著《男性幻想》中認為,法西斯主義在“男性的裝甲”和“用武力保護女性”中繼續(xù)存在。法西斯主義可被描述為“男性暴力釋放的產(chǎn)物”,是“資本主義和父權制條件下男人的正常情況”。特韋萊特稱,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接受過良好軍事訓練的男性”而今已成為“有毒的男性”。
韌性和敏感性似乎不可調和地對立著,并且反映在政治立場的沖突中。在左翼政治的普遍認識中,韌性等同于麻木不仁,等同于“不讓某事物接近自己”。韌性被廣泛地認為是一種男性化的、新自由主義的自我優(yōu)化策略,與共情和團結不相容。
“韌性”(Resilienz)一詞的詞源似乎支持這種解釋。該詞可追溯到拉丁文詞語“resilire”,其意義是“反彈、回彈”,其德語詞形最早見于物理學,描述了身體在受到外部干擾變形后恢復到原來狀態(tài)的特性。
但我在本書中將要展現(xiàn),韌性和敏感性不一定是對立的。僅當它們被絕對化時,它們才是對立的。在此背景下,我們要提出這樣的問題:“冷靜、冷漠、冷酷的學說”是否包含我們今天需要重新發(fā)現(xiàn)的要點。如果我們嘗試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觀點來解讀容格爾的著作,就會發(fā)現(xiàn)容格爾在贊美戰(zhàn)爭和暴力之余,清晰地表述了一種生存沖動,而這種生存沖動可以成為極其無力的創(chuàng)傷體驗的救藥。
仔細觀察,弗里德里?!つ岵傻闹鞑⒉恢皇且娮C了一種對裝甲的狂熱。在尼采的著作中,高度的脆弱性和可塑的韌性建立了一種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對于敏感性和韌性之間的這種聯(lián)系,本書會詳加闡述。因為如有可能結合韌性與敏感性的力量,目前分裂社會的沖突將可能被揚棄,并成為二者之外的第三種東西。
從普遍和廣泛的意義上說,敏感性和韌性之間的關系,要比乍看起來辯證得多,這一點在文明進程中也有體現(xiàn)。城市化和機械化使人們變得過于敏感且易受刺激,而他們的保護措施就是在心理上與各種刺激隔絕。早在20世紀初,社會學家格奧爾格·齊美爾就診斷出大城市人的“囊泡化”。“小囊泡”屏蔽了外界的許多刺激以及各種可能的要求,使人能夠承受這些刺激,形成一個內(nèi)在的自由空間。保羅·瓦萊里做出了非常類似的診斷,他寫道:“在經(jīng)歷了一個敏感化階段之后,現(xiàn)代人的敏感性正在減弱,持續(xù)的過度刺激最終導致了遲鈍?!边@句話對于當今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貼切,當今大部分人甚至沒有用眼角余光去感知他們的環(huán)境,而是牢牢地盯著他們的智能手機屏幕。
過度刺激和去敏感化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在這一背景下,我們也可以從另一視角看待當代人背離敏感的現(xiàn)象。社會上某些人對少數(shù)群體最近提出的要求十分漠然,這與齊美爾所說的“囊泡化”的大城市人在遭受過度刺激后愈加遲鈍是類似的。相反地,對歧視性含義的覺醒的感知,和對“政治正確”的語言符碼的相應掌握,有時體現(xiàn)出一種“囊泡化”的傲慢,這種傲慢像保護膜一樣掩蓋著少數(shù)群體自身的脆弱性。
回顧歷史,我們可以觀察到,在極端暴力的階段之后,社會會決定性地向敏感化邁進。因此,在20世紀最嚴重的全球犯罪中,“冷靜、冷漠、冷酷的學說”達到了可怕的高潮,但也引向了或許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敏感化浪潮。畢竟,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經(jīng)歷和對歐洲猶太人的系統(tǒng)性屠殺,催生了包括1949年《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基本法》在內(nèi)的許多文明進步。這部法律的第1條寫道:“人的尊嚴不可觸犯?!边@句話指出,無論是國家還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權觸犯人的尊嚴?!坝|犯”,如果復原其隱喻的原始形象,也就是“觸碰”。
觸覺和得體感,最精細的運動技能和精微細致的感覺,在這個如此感性的表述中匯聚成不可侵犯的尊嚴。關于硬化和裝甲的要求,已經(jīng)成為過往歷史的一章,這對于文明的發(fā)展而言是一件好事。從現(xiàn)在起,決定人類前途命運的是敏感性,敏感性將把保護主體的空間從軀體之內(nèi)擴展到軀體之外。事實上,《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基本法》所說的“保護人的尊嚴”,不僅僅是指保護人們免受身體暴力。的確,究竟什么是人的尊嚴?什么觸碰甚至侵犯了人的尊嚴?從字面上看,何時一個人離另一個人太近,以至越過了尊嚴的界限,絕不是一成不變或精確劃定的,而是取決于社會的敏感程度。人們對此往往爭議很大,并且人們的觀點隨著時間會有很大的變化。直到幾年前,實打實的暴力還是性犯罪法的核心,自2016年的性刑法改革以來,即使是一個被誤解的意愿也會帶來法律后果。在人類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里,談論“女性”和“男性”,并賦予他們某些生物特征,被認為是沒有問題的,如今卻被視為“對跨性別者有敵意的”,即對不適用于男女性別二分法的人群的歧視。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用Nigger來指代巧克力包著的糖塊是沒什么問題的,而如今Nigger卻被明確認為是種族歧視和冒犯性的,是一種不可接受的語言暴力形式。
不可否認,社會的敏感性是文明進步的一個重要因素。多元的、高度復雜的、分化的社會,由于其空間上的集中,從根本上依靠每個人能夠敏感地感知自己和他人的關切來維系。然而,我們目前正經(jīng)歷著敏感性從一種建設性力量向一種破壞性力量的轉變。敏感不是連接我們,而是分裂我們。敏感性把社會分成了若干群體,在某些群體相互對抗的前線,雙方甚至都將敏感性作為一種武器來使用。
利用敏感性進行斗爭的核心,是這樣一個問題:究竟是個人需要努力使自己變得更有韌性,還是其周圍的世界需要改變?戲劇臺詞中的Nigger僅僅是藝術(因而是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種族主義?男性在酒店吧臺旁搭訕女性,男性瞅一眼女性的胸,或者男老板對女職員的一句恭維,是情愛游戲的一部分,還是令人難以容忍的性別歧視?我們是否將成為“豌豆公主”,甚至不能接受最小的干擾?或者,這些所謂的小事是否反映了一種結構性暴力,而社會應當用一切手段來懲治這種暴力?更尖銳地說:什么時候需要個人進化,什么時候需要社會革命?什么時候我們需要韌性,什么時候我們需要社會條件的轉變?到目前為止,這些問題似乎沒有真正令人滿意的答案。美國哲學家朱迪斯·巴特勒明確地站在社會革命一邊(盡管我將展現(xiàn),她的立場中有一種徹底的二義性),她說:“當有人被種族主義或恐同癥的言論或行為傷害,盡管這是一種個人經(jīng)驗,但這一行為及其效果激活了一種社會結構。性騷擾也是如此,盡管騷擾總是有個人的行為形式,但這種行為形式映射在社會結構上,并再現(xiàn)著社會結構?!卑吞乩者@番話切中要害的一點是,侵犯行為絕非總是個人心理方面的問題,而是可能遠遠超出這一點。事實上,巴特勒并沒有澄清到底是什么樣的社會結構開啟了種族主義、恐同癥、性別歧視?!澳銖哪睦飦??”是一個種族主義的問題,還是一個無害的、關切的詢問?性別歧視從哪里開始?是從摸屁股開始還是從使用陽性泛指開始?孩子的父母是“兩個同性”還是“一男一女”,堅持認為二者有別,是恐同癥的反應,還是只是一種無涉價值的區(qū)分?一個群體中并非所有成員都有相同的感受,一些人認為不合理的東西[如“黑色的”(schwarz)一詞],對于另一些人來說是一種合適的認同手段,那么我們?nèi)绾翁幚恚?/p>
社會學家安德雷亞斯·萊克維茨
社會學家安德雷亞斯·萊克維茨與巴特勒的立場不同,他更傾向于個人進化。萊克維茨明確地歡迎社會的日益敏感化,并指出這帶來了精細化的認知。這種精細化的認知不僅針對積極的感情,也針對二義性的和消極的感情。萊克維茨認為,如今我們不再樂意接受不愉快的感情。他指出了蓬勃發(fā)展的積極心理學中存在的問題:“(積極心理學)盡管強調敏感性,但只將其與積極的感情聯(lián)系起來;盡管強調敏感性,但只將其作為一種對形態(tài)優(yōu)美的審美形式的感受力,一種和睦、周到的共存感,一種塑造身心幸福的感覺。這不過是一種感覺良好的敏感性?!?/p>
盡管萊克維茨的這一觀察令人大開眼界,但它留下了被人批判的把柄。批評者會問:難道要告訴一個因為膚色而在上班路上遭受辱罵的有色人種女性,說她必須對負面情緒持開放態(tài)度,并學會承受?這顯然不是萊克維茨的原意。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巴特勒和萊克維茨的思想碰撞會造成更加復雜的沖突:不是每一種痛苦都必須忍受,但也不是每一種痛苦都必須在社會上加以預防。
本書并不妄圖建立合理性的最終公式(即判定哪些行為是允許的,哪些是不允許的)。相反地,本書恰恰試圖在雙方陣營的前線,都找到敏感性的絕對化傾向中的不合理之處:絕對化的韌性是不合理的,因為它反彈他人的要求;絕對化的敏感性也是不合理的,因為它把人降格為一個需要保護的、不知如何自助的脆弱生命。合理性的界限在這兩極之間的張力場內(nèi)運行,并展現(xiàn)著自我和世界之間有待被發(fā)現(xiàn)的新關系。
《敏感與自我》,[德]斯文婭·弗拉斯珀勒著,許一諾、包向飛譯,理想國|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