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題為:思索文明社會的秩序根基——讀高全喜教授《西方近現(xiàn)代政治思想》,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教授。
高全喜《西方近現(xiàn)代政治思想》
全喜老師的新書《西方近現(xiàn)代政治思想》出版了,和往常一樣,作為全喜老師的私淑弟子,我又在第一時間拿到大作。讀罷掩卷,感慨良多,其中最明顯的莫過于感佩全喜老師數(shù)十年對“文明社會的秩序根基”孜孜不倦的思索。我的這一印象發(fā)端于二十年前全喜老師來我中國政法大學所做的講座,講座的題目是“哈耶克的政治哲學”。全喜老師在講座上對他當時的新書《法律秩序與自由正義》的難點和我們做了非常坦誠的交流。一轉(zhuǎn)眼二十年,全喜老師關(guān)于“文明社會的秩序根基”的提問仍然言猶在耳:一個文明社會必須有強大而穩(wěn)固的秩序,強大而穩(wěn)固的秩序必須有其穩(wěn)健的根基,在政治哲學上就是對“誰之自由?何種正義?”的不斷追問?!段鞣浇F(xiàn)代政治思想》,正是全喜老師思索文明社會的秩序根基——也就是不斷追問“誰之自由?何種正義?”——二十年心路歷程的展現(xiàn)。
《西方近現(xiàn)代政治思想》不是一部政治學專業(yè)的教科書,它并不負載系統(tǒng)化傳授西方近現(xiàn)代政治思想知識的功能,全喜老師也從來沒有把自己定位成這個學科的教書匠。那我們能從這本書里讀到什么呢?我們能從全喜老師的濾鏡之中看到什么樣的西方近現(xiàn)代政治思想呢?或者說,非學院化的政治思想史寫作有什么用呢?作為在學校長期講授《政治學原理》和《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職業(yè)教書匠,我可以幫讀者理理學院墻里墻外的書都可以怎么讀。
在學院里上一門課,必須有教科書,它主要負責這門課的知識得到體系化的呈現(xiàn)。挑什么樣的教科書,不同的老師有不同的偏好。其實,寫教科書的人也有自己的偏好,因為教科書就是按照特定的立場、觀點和方法來組織和整編一個學科的知識。學生在念一本教科書的時候,就潛移默化地接受了組織和整編這些知識的立場、觀點和方法。教書匠會選擇和自己偏好接近的教科書。一個好教書匠不是沒有偏好,而是公開自己的偏好、同時也會欣賞和自己不同的偏好,把不同的教科書都交給學生,甚至公開不同教科書背后立場、觀點、方法的差異,讓學生明白各種作者因為偏好所導致的知識呈現(xiàn)的優(yōu)劣長短。就這樣,學生經(jīng)過一門一門課程的訓練,就成為專業(yè)選手。
專業(yè)選手有專業(yè)選手的優(yōu)勢,基本功扎實,有自己看待知識和世界的獨特角度;不過也有劣勢,習慣用(甚至只會用)學院墻里的專業(yè)思維看待知識和世界。針對劣勢,全喜老師這種非專業(yè)自我心靈史的優(yōu)勢就呈現(xiàn)出來了。他有自己的興趣,他在問“文明社會的秩序根基”應該如何奠定,他要找他認為對這個根本問題有深度思索的聰明人來一起探討,他不是在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不是在訓練專業(yè)技能,不是在技術(shù)性問題上糾纏。這樣讀書、這樣思索、這樣用功的第一個好處是動力絕對充足。亞里士多德講,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拔拿髦刃虻闹刃蚋币宦肺怖蠋?,又一路幫他介紹合適的聰明人,博丹、格勞秀斯、休謨、黑格爾、哈耶克、亨廷頓十八位西方近現(xiàn)代頂級政治思想家都來了,頗有“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的雅會之感。還有什么比和興趣相投的聰明人一起聊共同關(guān)心的大問題更幸福的事情呢?在這本書里,全喜老師就是雅會的召集人。
第二個好處,用自己的問題意識引領(lǐng)學習和思考,就比較容易打破學院式訓練必然帶來的思維定勢。我們感興趣的問題,很可能是教科書作者不感興趣的問題,在教科書里就找不到答案。沒有關(guān)系,我們可以從教科書的注釋和參考文獻里順藤摸瓜,休謨一章提到了他的《人性論》,那我們就去《人性論》里面看看他有沒有相關(guān)問題的高見。在這種勇敢離開主干道、沿著自己方向行駛的打法上,全喜老師堪稱楷模。他自己的問題意識非常強烈,他關(guān)注“文明社會是什么”,所以他花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去和亞當·斯密、大衛(wèi)·休謨、亞當·弗格森、弗朗西斯·哈奇森探討;這還不夠,“文明社會的秩序構(gòu)成”必須求教于博丹、格勞秀斯、孟德斯鳩、伯克、卡爾·霍恩、施米特、哈耶克;這還不夠,“文明社會的歷史哲學定位”必須與黑格爾、科耶夫、亨廷頓切磋和商榷。大師們的書怎么樣讀活,取決于自己的問題意識,章節(jié)可以自己組合,順序可以自己調(diào)換。這對全喜老師的新書同樣適用,這本書按照時間順序展開,我們也可以按照上述“文明社會的秩序根基”的問題邏輯去閱讀。這樣的打法容易讓我們的思索之路像全喜老師一樣越走越實,也越走越寬。
第三個好處,用自己的問題意識引領(lǐng)學習和思考,容易發(fā)現(xiàn)別樣的思想風景。舉一個例子。全喜老師師從賀麟先生、研究黑格爾出身,數(shù)十年對黑格爾思想,可謂愛恨交加,起伏不斷。一般教科書都把一個思想家的一輩子和所有著作看作一個整體來對待,盡量使之圓融,好讓學生獲得一個穩(wěn)定的思想家畫像。但這種假定本身是大有問題的,一個思想家很可能存在著激烈的自我反思,乃至自我背叛。如果我們像全喜老師一樣以自己的問題意識和思想家展開對話,就很容易發(fā)現(xiàn)思想家自身的不一致,乃至嚴重自我沖突。全喜老師勾畫出的“精神現(xiàn)象學的黑格爾”和“法哲學原理的黑格爾”之間的沖突和張力,就是用“文明社會的秩序根基”選擇錨定在何處來拷問黑格爾的結(jié)果,真是別開生面。逼問,是思想上的橫插一杠,不按思想家的套路來,也不按教科書的套路來,而是主動掌握和思想家對話的話語權(quán),打造出獨特的對話主題和問題邏輯,所得的思想風景自然也就會別開生面。
《西方近現(xiàn)代政治思想》記錄了全喜老師數(shù)十年來帶著自己的文明憂思和大師們請教、對話、切磋的心路歷程。誠如劉擎老師所言,全喜老師是先行者、探索者!全喜老師勇敢地走自己的思想之路,這本書就是他為我們留下的路標,跟全喜老師一起回望他走過的路,品味其中的自我磨礪、執(zhí)著堅韌和巧思發(fā)明,內(nèi)行可以收獲長時段思考大問題的門道,外行可以看到文明社會成長的熱鬧。和全喜老師通路追索“文明社會的秩序根基”,雖然還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但上下求索確有可信而可敬的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