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畫家沃爾特·西克特真是開膛手杰克嗎？

一

關(guān)于開膛手杰克的報道比幾乎所有類似人物的報道都多，大家之所以對這場兇殺案興趣不減，也是因為它疑點重重，案件至今未破。在真實犯罪案例里，開膛手杰克算是最大的一個謎團。你如若想深入探究1888年倫敦東區(qū)慘絕人寰的白教堂謀殺案，相關(guān)的書籍、文章和網(wǎng)頁鋪天蓋地，各種驚悚細節(jié)應(yīng)有盡有。就算你不是一個破解兇殺案的行家，對開膛手杰克一案也會略知一二。這個案件已經(jīng)滲透到歷史與流行文化當中，人們對此也多有獵奇之心或激憤之情。在倫敦，你可以步行游覽兇案發(fā)生現(xiàn)場，游覽盡頭處有一間酒吧，還能進去點杯烈酒壯壯膽。英國廣播公司美國頻道曾播出一檔連續(xù)劇《開膛街》（Ripper Street，2010-2016），講述了在這起發(fā)生在倫敦的連環(huán)命案中，偵探們尋找開膛手杰克，并試圖阻止他再次作案的故事。好萊塢在2001年還拍攝了一部驚悚片《來自地獄》（From Hell），該片根據(jù)同名漫畫改編，由約翰尼·德普（Johnny Depp）領(lǐng)銜主演，他在電影中扮演的是一名想抓住兇手杰克的警察。除了英國和美國，這場謀殺案的風也吹到了其他國家。2013年，中國就出品了一部喜劇《開膛手杰克》，是的，你沒看錯，就是“喜劇”。日本制作了一部關(guān)于開膛手杰克的音樂劇，在韓國上演時由該國極受歡迎的流行偶像李晟敏主演，多年以來一直都很賣座。是的，它真的是部音樂劇！開膛手杰克和他的丑惡行徑讓人們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2002年，憑借“首席女法醫(yī)斯卡佩塔”系列暢銷小說而名聲大噪的帕特麗夏·康薇爾，發(fā)布了一則爆炸性聲明：她聲稱已揭開了開膛手杰克的身份之謎，這位連環(huán)殺手的真實身份是英國畫家沃爾特·西克特。其實康薇爾一開始并未打算寫開膛手的故事，如她所說，在著手研究此案前，她對開膛手杰克也一無所知。但在2001年，倫敦警察廳的副助理警察總監(jiān)約翰·格里夫介紹開膛手杰克時，這一切徹底引起了她的注意?！坝锌赡芪蚁乱徊俊紫ㄡt(yī)’小說會把新倫敦警察廳案件寫進去”，康薇爾在2017年出版的《開膛手：沃爾特·西克特的隱秘生活》（Ripper：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Sickert，Seattle：Thomas & Mercer）中寫道。“既然如此，我得掌握更多開膛手案件的真實細節(jié)。也許從法醫(yī)的視角，斯卡佩塔會對這些細節(jié)有新的見地?！笨缔睜栂蚋窭锓蛟儐柫撕芏喟讣胁煌瑢こ５姆矫妫窭锓虼蠖嘉醋骰貞?yīng)，但他提到了一點，“你要是真想一探究竟，有個有趣的家伙你也許會想要瞧瞧。一個叫沃爾特·西克特的畫家……我一直很懷疑這家伙”。

二

沃爾特·西克特于1860年5月31日在慕尼黑出生，父親是丹麥裔德國人，母親是英裔愛爾蘭人。和其他畫家自傳中所描寫的一樣，西克特的家人也激勵他走上藝術(shù)道路：西克特的父親奧斯瓦爾德是一名畫家兼版畫匠，所以他從小便能接觸到這些繪畫和版畫工具。即便西克特童年從未受過任何藝術(shù)上的專業(yè)訓(xùn)練，他也耳濡目染，掌握了很多繪畫的基本功。他甚至還聲稱他的祖父也是一位頗有成就的畫家，連丹麥國王克里斯蒂安八世都是他祖父的老主顧，盡管這一說法尚有爭議。

西克特極富創(chuàng)造力，他在18歲開啟了自己的演藝事業(yè)，最開始以藝名“尼莫先生”在英格蘭一些小制作劇目和巡演中露面。第一份工作對于他這樣一個酷愛表演和戲劇的年輕人來說堪稱完美，但唯有一件事一直吸引著他，那便是畫畫。后來他不顧父親的反對，報名參加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藝術(shù)課程。在1882年，西克特非常幸運地成為美國畫家詹姆斯·惠斯勒的學(xué)徒和他倫敦工作室的助理。惠斯勒的成名作是《畫家母親肖像》（Portrait of the Artist's Mother，作于1871年，也被稱作《灰與黑的協(xié)奏曲：第1號》，現(xiàn)收藏于巴黎奧賽博物館）。第二年，惠斯勒委托他這位學(xué)徒將他那幅著名的母親肖像送到法國參加巴黎的一個藝術(shù)展，在這里，西克特被引薦給了埃德加·德加，這是西克特人生的分水嶺。彼時，德加的畫里通常是女演員、芭蕾舞演員，還有當時占主體的深受剝削的城市居民，這些“現(xiàn)代化”題材讓西克特完全著了迷。西克特最開始偏愛風景題材，而之后在德加的引導(dǎo)下，他脫離了自然風光，開始向風景之外取材，比如倫敦音樂廳和倫敦劇院的燈火輝煌、暗影憧憧。這些場所的氛圍令他興奮不已，而隱藏其中的骯臟齷齪也同樣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他和德加一樣善用粗糙朦朧的人物形象營造一種更加逼真赤裸、在情感和色彩基調(diào)的表現(xiàn)上更為模糊的室內(nèi)場景。這些作品讓他聲名鵲起，他常被認為是介于約瑟夫·透納（Joseph Turner，1775-1851）和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909-1992）之間的最偉大的英國畫家。但如今，大家卻把他和開膛手杰克并提。

西克特和杰克有關(guān)聯(lián)，不是最近才出現(xiàn)的言論，也不是康薇爾最先提出來的。開膛手學(xué)家們（是的，這是個真實存在的官方術(shù)語）是在20世紀70年代將他們審視的目光鎖定到這位畫家身上的，他們認為這位畫家雖不是兇手，但可能是杰克的同謀或密友。這個說法最先是斯蒂芬·奈特（Stephen Knight）在他的《開膛手杰克：最終方案》（Jack the Ripper：The Final Solution，1997，London：Panther Books）中提及的。然而 在20世紀90年代，珍·奧弗頓·富勒（Jean Overton Fuller）的巨著《西克特與開膛手一案》（Sickert and the Ripper Crimes，1990，Oxford：Mandrake）一經(jīng)發(fā)行，對西克特涉嫌此案的進一步調(diào)查立刻散布于各大書店，橫掃新聞頭條。富勒認為西克特就是開膛手杰克，但她的觀點很快就遭到批評家和懸疑迷的駁斥，他們更傾向于這是一場更為嚴重的丑聞事件，是一場皇室的陰謀，認為克拉倫斯公爵（維多利亞女王的紈绔孫子埃迪）阿爾伯特·維克多（Albert Victor）就是“頑皮杰克”。不過，皇室陰謀論也并不完全可靠。富勒全方位分析了西克特和開膛手的潛在關(guān)聯(lián)，她的分析中有一個重要內(nèi)容：首次討論了西克特的畫作是他過往殺人行為的映照。不過富勒的理論隨后便基本被大家淡忘了，直到帕特麗夏·康薇爾在《一個殺手的畫像：開膛手杰克結(jié)案報告》中重提這一理論。這本書一經(jīng)發(fā)行便一舉登上暢銷榜榜首。時至今日，她已經(jīng)出版了三本書來闡述西克特和開膛手的聯(lián)系。除了《一個殺手的畫像：開膛手杰克結(jié)案報告》以外，她在2014年出版了亞馬遜Kindle電子書單行本《追蹤開膛手》（Chasing the Ripper），隨后又在2017年執(zhí)筆續(xù)寫《一個殺手的畫像：開膛手杰克結(jié)案報告》，并將其更名為《開膛手：沃爾特·西克特的隱秘生活》。盡管也有其他人認為西克特有犯罪嫌疑，但只有康薇爾的聲音最大。

《一個殺手的畫像：開膛手杰克結(jié)案報告》和《開膛手：沃爾特·西克特的隱秘生活》都用了大量篇幅來細說西克特的生活和開膛手的罪行?？缔睜柕睦碚撝饕獓@各種潛在證據(jù)和假設(shè)，其中許多都來自當代針對連環(huán)殺手的心理學(xué)研究以及當代的法醫(yī)實踐，這也是康薇爾的書和過去那些分析西克特是開膛手的書的一個重大差異?？缔睜栂胱鲆恍┎豢伤甲h的事，甚至是不可知的事：她想用脫氧核糖核酸（DNA）測試和科學(xué)分析來檢驗證據(jù)，分析這場19世紀80年代所發(fā)生的案件，也就是說她想用21世紀的破案手法來偵破此案。她希望能借此徹底破解此案，找出這位殺人狂魔。她堅信在結(jié)合了藝術(shù)方面的歷史解釋、心理學(xué)剖析及物證調(diào)查后，她已經(jīng)成功找出了這位殺人兇手。

三

近20年來，康薇爾和法醫(yī)學(xué)家、醫(yī)學(xué)鑒定師、筆跡分析師、檔案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以及眾多警務(wù)人員（包括主要負責這起多年懸案的倫敦警察廳的多位警察總監(jiān)）合作過，她還呼吁藝術(shù)權(quán)威機構(gòu)提供專業(yè)援助。很多策展人、藝術(shù)史學(xué)家，尤其是研究西克特的專家，貢獻了很多這方面的信息，其中包括這位畫家的生活、習(xí)慣以及他的藝術(shù)作品。他們從美學(xué)角度分析，發(fā)現(xiàn)這位畫家與那位殺人狂魔之間有一些可怕的相似性，富勒最早也提到過這一點。他們做了一些設(shè)想，例如，西克特采用厚涂技法（impasto，一種使用大量顏料，使其高出畫板表面的繪畫技巧）創(chuàng)作，筆觸狂放，這些暗示他內(nèi)心深處存在厭女情結(jié)和暴力傾向。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歷史學(xué)家認為西克特有幾幅畫十分詭異，無法不令人聯(lián)想到現(xiàn)存的開膛手案件幾名受害者的照片。他的畫作《夏夜》（Nuit d'été，作于1906年，個人收藏）所展現(xiàn)出的濃厚的陰郁氛圍，以及畫中的裸體女尸在床上所躺的位置，讓人想到了開膛手案第一個受害者波莉·尼古拉斯的死狀。在《家中的妓女》（Putana a casa，作于1903年4月，現(xiàn)收藏于哈佛大學(xué)藝術(shù)博物館，由收藏者帕特麗夏·康薇爾贈予哈佛大學(xué)。她本人收藏了成百上千件西克特的素描、信件以及油畫）這幅畫中，主人公是一名性工作者，怪異的黑色線條穿過她的面部，看起來不像是陰影，更像是觸目驚心的傷口。這也直接對應(yīng)了在凱瑟琳·埃多斯臉上的傷口，這些在她的尸檢照片中都有清晰的記錄?？缔睜栠m時指出，施以毀容通常是因為攻擊者對受害者帶有強烈仇恨。第三幅畫作是《銅床》（Le Lit de cuivre，作于1906年，有私人收藏版本，也有收藏于英國埃克塞特皇家阿爾伯特紀念博物館的版本），畫中是一具躺在銅床上的女尸，這幅畫比瑪麗·凱莉的受害照片還要驚悚恐怖。究竟這幅畫是只想呈現(xiàn)一種繪畫視角，展現(xiàn)畫家在一幅普通女性裸體畫上所做的光影實驗，和當時其他的畫家如印象派畫家別無二致，還是這其實暗示了當時開膛手杰克在最后一個受害者身上所做的殘暴之舉？這些大都基于假設(shè)和猜測，我們能理解這些調(diào)查者在西克特的畫里所看到的這些信息嗎？也許可以。但是，在這位英國畫家的眾多畫作中，這種詭異的相似之處本身就存在。

誠然，在沃爾特·西克特整個藝術(shù)生涯之中，謀殺話題反復(fù)被提及，但他也從不避諱，大方解釋。例如，他曾在1908年左右完成了一組畫作《卡姆登鎮(zhèn)謀殺案》（The Camden Town Murder），這四幅油畫主題取材自當時轟動一時的新聞（盡管更多被認為并無干系）：倫敦西北部的卡姆登鎮(zhèn)一名兼職性工作者埃米莉·迪莫克在1907年9月11日晚遭人謀殺。迪莫克是在家中遇害的，和二十年前的開膛手案一樣，慘遭割喉且傷口很深?？返擎?zhèn)謀殺案那時引起了媒體的轟動。大家都知道西克特對時事十分敏銳，當時他注意到這場犯罪以及它的轟動程度，便毫不遲疑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再現(xiàn)了這些犯罪場景。西克特在1934年的演講中說，“畢竟，謀殺題材很有意思，和任何其他題材一樣，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有一部分人卻認為這些畫作是證明他有罪的線索，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他的犯罪供詞?？缔睜柡透焕斩颊J為案件中受害者的照片和西克特的作品相似之處頗多，讓人不得不懷疑，除了兇手，誰還能將這些場景還原得如此完美呢？

《卡姆登鎮(zhèn)謀殺案》，沃爾特·西克特，1908

四

康薇爾接下來的假設(shè)涉及更多個人細節(jié)，而也正是這些細節(jié)讓她相信西克特有極其嚴重的厭女情結(jié)，嚴重到不惜置她們于死地。她聲稱西克特膝下無子，且可能患有性功能障礙。這很有可能是因為他小時候做過一個失敗的“陰莖萎”矯正手術(shù)。這種發(fā)育畸形不算罕見，據(jù)泌尿?qū)W文獻統(tǒng)計，這種病在男孩當中是第二常見的先天性缺陷。現(xiàn)如今，這種病很好治，但是在19世紀60年代，這樣的修復(fù)手術(shù)對于當時還是小男孩的西克特來說，無疑是場噩夢。據(jù)說，因為手術(shù)導(dǎo)致的性功能障礙也讓成年之后的西克特屢屢受挫，他對自己感到失望，而他遇到的女人也同樣因為這方面而對他大失所望。這些女人是否因為他的難言之隱而對他極盡嘲諷過？而他是否也因為這些嘲諷、難言之隱和厭女情結(jié)而開始尋求以其他的方式獲得快感？康薇爾利用了當代性心理障礙的知識來分析案件，這一點對分析開膛手潛在的謀殺動機也許會有所啟發(fā)。

最后，還有康薇爾聲稱的物證，包括DNA證據(jù)。這是真的嗎？DNA證據(jù)？這是真的！康薇爾說，她自己資助了一個調(diào)查團隊來對現(xiàn)存的一些文件實施DNA檢測，這些文件包括信封和郵票，來自西克特的一些私人信件及1888年以來的幾封由“開膛手”寄給警方和媒體的信。線粒體DNA檢測顯示有幾組產(chǎn)生了相似的供體序列，也就是說它們很有可能出自同一個人。甚至還有少部分文件證實了二者聯(lián)系緊密：兩種紙張的水印是相同的。也就是說，西克特和開膛手用的是同樣的紙。不過也有人聲稱這種紙張當時在市面上很常見，大家都能買到。康薇爾的研究團隊則認為西克特和開膛手所用的紙張可能是出自某種紙張的同一批次，而這種紙張只有少量生產(chǎn)。接著，還有一個細節(jié)，也是決定性的一點：兩組信件里的畫和涂鴉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誰會是一個涂鴉高手？當然非畫家莫屬?。ǖ歉焕赵谒臅胁⑽刺峒拔骺颂睾屯盔f的關(guān)系，不僅如此，她還指出這位所謂的開膛手在信中的涂鴉簡直“丑得不堪入目”。）

一個身心皆飽受摧殘的男人，一個藝術(shù)作品里暗含著對死亡和暴力的極度癡迷的男人，一個可能在內(nèi)心深處極度厭女的男人，有無可能會和開膛手杰克使用同樣的紙張，線粒體DNA檢測所得出的兩者的關(guān)系是否還存在爭議？就這些疑惑加上其他一些方面都已經(jīng)夠?qū)憙杀疚灏俣囗摰木拗?！帕特麗夏·康薇爾堅信西克特有犯罪嫌疑?002年，在美國廣播公司（ABC）開展的一次由戴安娜·索耶（Diane Sawyer）主持的黃金時段（Primetime）的采訪當中，康薇爾表達了她的立場，并宣稱，“這事對我來說非同小可，我可是把我的名譽都押在這上面了。如果誰真的證明了我是錯的，我的身心都會遭受重創(chuàng)”。

五

康薇爾2002年出版的《一個殺手的畫像：開膛手杰克結(jié)案報告》反響熱烈，但褒貶不一。《出版人周刊》（Publishers Weekly）給予這本書星級推薦，認為它是一本“充滿愛心，情感強烈，雄辯強據(jù)，文筆流暢，讓人看了就不想停下來”的書。書評家們預(yù)測這本書定會成為暢銷之作，事實證明它的確很快做到了這一點。但也有一些人持反對意見。凱萊布·卡爾[Caleb Carr，犯罪小說暢銷作家，著有《沉默的天使》（The Alienist）等]就于2002年12月15日在《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上發(fā)表了他對這本書的評價，認為這本書“……善用誹謗”，“……是一部草率之作，這不僅是對西克特的侮辱，也是對讀者的侮辱”。對此書進行如此抨擊的遠不止卡爾一人?？缔睜栕约阂苍鴮⑺谟麄餍聲哪嵌螘r間稱作一個“長達十天的證詞陳述期”，她對這些負面評價震驚不已。雖然此前，倫敦警察廳早就清清楚楚地警告過她，“康薇爾女士，你要知道，這么做，你會成為很多人的眼中釘?shù)摹薄?/p>

藝術(shù)界也大多對這一指控不以為然。安德魯·帕特里克是一名畫商，經(jīng)手過很多西克特的作品，甚至還將西克特的畫賣給過康薇爾。聽到這一說法，他譏諷道：“眾所周知，這些對西克特的指控完全是無稽之談。這位畫家本來就喜歡取些帶點噱頭的畫名，他只不過喜歡和這些陰森恐怖的玩意兒打交道而已?！辈哒谷死聿榈隆に雇ǎ晃谎芯课骺颂氐膶＜?，對此表示贊同，他評價道：“這樣的說法簡直愚蠢至極?！?/p>

最近《開膛手：沃爾特·西克特的隱秘生活》也已經(jīng)發(fā)行了，很多人卻仍然在質(zhì)疑西克特涉嫌白教堂謀殺案一事。其實真要說起這一案件的細節(jié)，與西克特的個人生活和繪畫作品掛鉤的并不多，即便有相似之處，那相似的程度又有多少呢？很多網(wǎng)站也分析了西克特的嫌疑，他們分條列舉，逐個駁斥了他是殺人兇手這一觀點，其中案例網(wǎng)（Casebook.org）的分析過程就十分詳盡，不過也存在有失公允之處。關(guān)于西克特涉嫌此案一事，本書也將從以下幾個方面提出一些質(zhì)疑。

六

首先，我們從藝術(shù)的專業(yè)角度來闡釋西克特的畫作。我們承認這位畫家的確醉心于生活中比較陰暗的一面，喜歡刻畫一座城市的真實與不堪。但是，在西克特所處的時代和環(huán)境下，像他這樣的畫家不單單他一人，其他畫家也一樣，都試圖描繪現(xiàn)代生活的怪誕離奇。比如，西克特的恩師德加就是這樣一位畫家。很多藝術(shù)愛好者想到德加，就馬上想到他畫中的芭蕾舞女演員，舞裙飄逸，身姿曼妙。但德加可不是所有作品都這般嬌美可愛、一塵不染。他的很多作品之中都呈現(xiàn)了家暴、壓榨、性虐待等元素。說來可悲，在19世紀的劇院和舞蹈圈，這些糟糕事比比皆是。畫家選取這種沉重的題材，在19世紀下半葉也是隨處可見的。即便追溯到愛德華·馬奈時期，當時城市化發(fā)展迅猛，社會動蕩不安，作為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的先驅(qū)之一，馬奈也同樣想展示生活最真實、最殘酷的一面。德加筆下有醉眼迷離的酒鬼，馬奈的杰作中也體現(xiàn)出一種割裂感與疏離感。亨利·德·圖盧茲-羅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 Lautrec，1864-1901）描繪的那些紅磨坊的場景如此令人心馳神往，但畫中那些炫目色彩和刺眼燈光也顯得格外突兀。說到西克特，他不過也只是這種風格中的一位罷了。

可能有人會問，那西克特的《卡姆登鎮(zhèn)謀殺案》又做何解釋呢？康薇爾和富勒都把這一系列的油畫看作西克特的犯罪供詞，在這一點上我不敢茍同。我有兩點異議：其一，西克特很有可能是看到卡姆登鎮(zhèn)謀殺案造成如此轟動的局面，想借機造勢，才創(chuàng)作系列油畫，博人眼球（到時媒體也會報道此事，賣家也會找上門來）。這也是西克特會做出來的事。他甚至還作了一幅色調(diào)暗黑、下筆厚重的十分詭異的畫，直接取名《開膛手杰克的臥室》（Jack the Ripper's Bedroom，現(xiàn)收藏于英國曼徹斯特美術(shù)館），所以西克特可能只是借“開膛手”這一惡名給自己的畫作宣傳造勢罷了。（有趣的是，據(jù)說，有棟樓的女房東聲稱西克特租了一間房，而這個房間以前的住戶就是開膛手杰克。有些人因此便認為西克特就是開膛手杰克。這也讓我想到了馬薩諸塞州福爾河旁的麗茲·波登民宿，作為19世紀“麗茲·波登斧頭謀殺案”的兇宅地，現(xiàn)如今很多人樂意花錢來這里住上一晚。這種企圖和殺人兇手沾點關(guān)系、尋求刺激的獵奇心態(tài)，雖不太得體，卻使人們對兇宅趨之若鶩。）

《開膛手杰克的臥室》，沃爾特·西克特，1906-1907年

其二，眾所周知，西克特的幾幅畫作和開膛手杰克一案中受害者的照片有頗多相似，尤其是瑪麗·凱莉和凱瑟琳·埃多斯的照片。但其實這種相似也可以解釋，因為這一切很有可能是他有意為之。康薇爾在戴安娜·索耶的采訪中斷定：“這位畫家只畫他親眼所見之物，絕不會畫其他的，絕不?！钡@個假設(shè)并不成立。西克特和同時代其他畫家一樣，也會基于照片進行創(chuàng)作。所以開膛手案件和西克特這幾幅備受爭議的畫作，在時間上跨度很大，也就可想而知是什么原因了。例如，死者瑪麗·凱莉那些呈現(xiàn)觸目驚心的犯罪現(xiàn)場的照片一直未曾公布，直到1899年亞歷山大·拉卡薩涅（Alexandre Lacassagne）發(fā)行了《開膛手瓦切爾和他的暴虐罪行》（Vacher l'éventreur et les crimes sadiques，約瑟夫·瓦切爾是法國的開膛手，作者在書中除了提到瓦切爾，還提到了他遠在英國的同伙“開膛手杰克”以及其他的連環(huán)殺手）。這本書中印有瑪麗·凱莉的照片。西克特每年夏天都會待在法國，他在1898年直接搬到了這里，因此他很有可能知曉拉卡薩涅這本書的出版，知道這本書竟然公布了這些駭人的照片。從西克特對真實犯罪案件的癡迷程度來說，他很有可能在這些年里根據(jù)這些照片來作畫。他的作品《銅床》以及《卡姆登鎮(zhèn)謀殺案》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也足以證實這一點。這兩幅畫都是在白教堂謀殺案將近20年后才創(chuàng)作出來的，如果西克特是“頑皮杰克”，他會等這么長時間才在畫里袒露自己的罪行嗎？

分析完西克特的畫作，我還得說兩句。作為藝術(shù)史學(xué)家，我有責任告訴大家這個至關(guān)重要的道理：繪畫作品和美感一樣，呈現(xiàn)的內(nèi)容是由觀者的雙眼決定的。我們作為藝術(shù)史學(xué)家，接受了相關(guān)的教育和專業(yè)訓(xùn)練，想盡量根據(jù)這些來理解和闡釋一幅繪畫作品，但往往還是會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就拿我是如何鑒賞西克特的《開膛手杰克的臥室》來說吧。這些年，當我觀察這幅畫時，我看到的是這樣一個場景：一個異于常人的人，身著男士長禮服，手戴紅色手套，兇狠暴戾，佇立在窗前。然而，我在研究這個章節(jié)的內(nèi)容時，讀到了一篇關(guān)于此畫的策展分析，這篇分析出自收藏此畫的曼徹斯特美術(shù)館：“房間后面，百葉窗遮住窗子，光線從葉片中鉆進來，透過玻璃被染成粉色。暗光之下，一張梳妝臺，一把椅子，尚可辨認出來?！狈治鲋赋觯骸笆覂?nèi)家具模糊不清，讓人以為有一人端坐于此，但其實空無一人?！笨墒?，因為這幅畫的標題和康薇爾的講述，讓我看到的畫面變成了我想看到的那樣：一位殺人犯正伺機而動，散發(fā)出陰森氣息。但讀完分析后，我感覺自己愚蠢至極。

七

康薇爾指控西克特是兇手，還主要取決于當代的心理學(xué)分析。該分析指出，西克特“陰莖萎”手術(shù)的失敗，造成了他的心理創(chuàng)傷，而正是這樣的心理創(chuàng)傷使他成了一名從歷史上完全銷聲匿跡的連環(huán)殺人兇手。康薇爾是從西克特唯一在世的親戚那里收集到這些信息的，這位親戚名叫約翰·勒索爾，是西克特第三任妻子特蕾莎·勒索爾的侄子。但勒索爾表示，西克特的“陰莖萎”這一隱疾，只是家族傳聞，并未有任何實質(zhì)性證據(jù)證明這一隱疾影響了他的性生活，包括所謂的他患有陽痿等。同樣，猜測他無法生育一說也可能是捕風捉影。反倒是關(guān)于他有私生子的傳聞，在他生前，甚至逝世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一直流傳，甚囂塵上。甚至他的一位至交，法國畫家雅克-埃米爾·布蘭奇（Jacques émile Blanche），在1902年提到西克特時也曾寫道：“私德不修……情人無數(shù)，兒女成群?！蔽骺颂氐谝蝗纹拮影惐闶且驗樗c別人通奸才與他離婚的。他的朋友們當時也都知曉，除了他本來的家，他遠在迪耶普的“另一個家”里還包養(yǎng)了一位情婦。另外，說這位畫家很有可能存在厭女情結(jié)，然而在當時，說來可悲，有厭女情結(jié)的人其實不在少數(shù)。但西克特的“雄風”也許并未折損，所以也就沒有他因此心起歹念，殘害女性一說了。

然而，聲稱有DNA證據(jù)，能證明西克特和開膛手的信件有關(guān)聯(lián)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實，這才是令人費解，但卻更為有趣之處。檢測機構(gòu)在西克特和開膛手的相關(guān)物件上進行了多種DNA測試，結(jié)果卻各不相同。一開始采用的是核DNA檢測，這也是大多數(shù)人熟知的那一類DNA檢測，過去幾十年都是用這類DNA測試來追本尋祖，鑒定小孩的生物學(xué)父親以及確認兇手的身份等。然而，DNA的測試結(jié)果卻顯示為不相關(guān)，也就是說，并無確鑿證據(jù)表明西克特與杰克有所關(guān)聯(lián)。也正是因為如此，康薇爾團隊才轉(zhuǎn)而選擇了線粒體DNA測試。

我并非科學(xué)家，這兩種DNA測試有何區(qū)別，我也是云里霧里，不甚了解。線粒體DNA難道不是DNA了嗎？是，也不是。每個人的核DNA各不相同，所以通過核DNA檢測可以直接將證據(jù)上的DNA匹配到單個人，但線粒體DNA就做不到，因為它不是獨一無二的。線粒體DNA測試只能將搜查對象的范圍縮小，具體到某種類型的人群而已。它在這一點上類似于血型檢測：如果你在搜尋的兇犯血型為A型Rh陽性血，那么便可以排除所有非此血型的嫌疑人。O型Rh陰性血，恭喜你，脫去嫌疑！也就是說，雖然排除了其他血型，但要在A型Rh陽性血中找嫌犯，依然如同大海撈針一般。據(jù)線粒體DNA專家估算，任何一類特定人群之中，都有1%到10%的人擁有相同類型的線粒體DNA。所以我們可以計算一下：假設(shè)我們最理想化，設(shè)定只有1%的人擁有相同類型的線粒體DNA，可以得出結(jié)論，即開膛手信件上所檢測出的線粒體DNA，英國人里有1%與其匹配。但是，20世紀初的人口普查顯示，僅倫敦的人口就已經(jīng)增長到約4000萬[1]，1%就是40萬。40萬！所以這么多擁有相同線粒體DNA的人群里，西克特只是其中一位。雖然這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但也不能斷定他就是開膛手杰克，畢竟在這群人里面，除了西克特，剩下的成千上萬人也都有可能是開膛手杰克。

但康薇爾其人還是有可取之處的：2017年，她重新出版的《開膛手：沃爾特·西克特的隱秘生活》繼續(xù)探究西克特和開膛手的關(guān)系。在書中，她總結(jié)道：“也許不應(yīng)該做DNA的分析?！彼寡裕@些文件和材料本身就易遭損壞，加之處理不當，一個多世紀過去，證物可能早已被污染了?！拔覀兊贸龅哪承y試結(jié)果是匹配的，這可能是很重要的線索，”她寫道，“但我們無法確定這些物證的有效性。”

八

那么西克特真是開膛手杰克嗎？我既不是熟悉西克特的專家，也沒有研究過變態(tài)心理學(xué)，所以當然沒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必須指出一點，對于西克特是開膛手一說，我是持強烈懷疑態(tài)度的。聲稱西克特是兇手的大部分證據(jù)都不可信，它們都源于主觀判斷，基于巧合而已。同時我也承認，太多的巧合也就不是巧合了。但遵循疑罪從無原則的話，放到今天來看，西克特即使身上疑點重重，我們也可能不會定他的罪。要說定罪的話，我看當今的觀眾才有罪，他們罪在誤解了這位畫家，曲解了他的畫作，讓整件事如脫韁野馬般完全失控。我曾看過一篇言辭犀利、極盡諷刺的專欄文章，用來總結(jié)西克特與開膛手這一鬧劇最好不過。這篇文章出自英國藝術(shù)評論家喬納森·瓊斯（Jonathan Jones）之手，2013年12月在《衛(wèi)報》（Guardian）上發(fā)表。瓊斯在文中表達了對西克特這個“倒霉鬼”的同情，接著他嘗試從藝術(shù)的角度來闡釋“開膛手學(xué)”?！罢l知道呢”，瓊斯譏諷道。

西克特保不準是德古拉伯爵，對，就是那位維多利亞時期大名鼎鼎的吸血鬼。想想看，第一本關(guān)于德古拉的小說出版后，他首次登上了現(xiàn)代文化的舞臺，而且這本書是在倫敦出版的。倫敦，這不正是這位心狠手辣、無惡不作的畫家工作的城市嗎？我用最新的技術(shù)對此做了調(diào)查。你仔細觀察西克特畫的明妮·坎寧安畫像[《貝德福德鎮(zhèn)的明妮·坎寧安》（Minnie Cunningham at the Old Bedford），作于1892年，現(xiàn)收藏于倫敦泰特美術(shù)館]，畫中的女人脖子上有兩處小刺痕。再說到她的名字“明妮”，很明顯這是參照斯托克《德古拉》（Dracula）里的一位女性“明娜·哈克”的名字啊。所以這幅畫隱含著西克特不為人知的一面，他那丑惡不堪的一面。他畫中的明妮·坎寧安身著紅色長裙，也象征了他作為吸血鬼賴以維生的鮮血。所以破案了：西克特是吸血鬼德古拉。又或許，他可能只是一個具有影響力的畫家，一位喜歡描繪那些關(guān)于性、關(guān)于城市生活題材的畫家而已。但也正是由于這位畫家偏愛此類題材，一場兇手不明的謀殺案竟因此演變成了一個現(xiàn)代神話。

喬納森·瓊斯言之有理。西克特并不一定就是開膛手杰克，他可能只是個癡迷真實犯罪案件的家伙，具有天生的表演型人格罷了。但在沒人找到嫌疑更大的人之前，我還是會對西克特保持關(guān)注（懷疑）的。

（本文摘自珍妮弗·達薩爾著《驚奇藝術(shù)史：你不知道畫布背面的故事》，李偉彬、張潔譯，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2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