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筆記《開元天寶遺事》記載了一則唐玄宗的軼事:一年夏天,玄宗臨幸東都洛陽,當時正值酷暑,他熱得受不了,忽然想起隨行而來的姚崇甚有智計,于是命令高力士去找到姚崇,觀察一下他是怎么避暑的。高力士很快就回來稟報,說姚崇正穿著葛衣,騎著小馬,在樹蔭中漫步。玄宗皇帝聽了以后,立刻如法炮制,自己也去樹蔭下騎馬,果然“頓忘繁溽”。
在樹蔭下騎馬兜風可以讓人感覺涼爽,并不算是多偉大的發(fā)現(xiàn),與玄宗同時代的詩人高適就曾經(jīng)寫過“炎炎伏熱時,草木無晶光。匹馬度睢水,清風何激揚”這樣的詩句。以唐玄宗的雄才偉略,居然將這種避暑方法當作高明妙策,確實可發(fā)人一笑。不過想來也可理解,唐玄宗早年生活雖然坎坷,但畢竟是以皇子的身份,自幼生長深宮,自然對這些下士庶民的解暑小技巧知之甚少。
郊外行宮
的確,在封建社會,皇帝能夠掌握絕大部分的社會資源,也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雖然他們和百姓一樣需要在夏天面對酷暑的侵襲,但在這些資源和權(quán)威的支持下,卻擁有著比一般士民有效得多的避暑方式。比如夏日出門避暑,一般百姓和士人都要自行尋找植被繁茂的山林,如果路途遙遠,還需要考慮借用寺院僧房解決住宿問題,并趕在假期結(jié)束之前回去工作。與之相比,皇帝則可以組織人力在海拔較高處建立避暑行宮,長時間留在涼快的地方辦公。中國古代皇帝建立避暑行宮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從秦漢時長安北面著名的“甘泉宮”,到清代皇帝的承德避暑山莊,皆是此類。
在初唐時期,民生還未恢復,皇帝們覺得大興土木建立行宮太過勞民傷財,于是較多利用從隋朝繼承下來的九成宮作為避暑行宮。九成宮位于長安西北的渭北高原上,海拔比長安高出近五百米,四周山林茂密,涼爽宜人,唐太宗在位前期,隔幾年就要帶領皇親與高官臨幸九成宮,并在宮中處理政務,常常一住就是半年之久。貞觀六年,唐太宗在九成宮避暑之時發(fā)現(xiàn)了一處泉眼,隨行的秘書監(jiān)魏征以為祥瑞,寫下一篇《九成宮醴泉銘并序》,又由著名書法家歐陽詢親自書丹,銘于碑上,保留到了今天,成為歐楷的經(jīng)典作品。在序文中,魏征形容夏天的九成宮“炎景流金,無郁蒸之氣;微風徐動,有凄清之涼。信安體之佳所,誠養(yǎng)神之勝地”,認為論到避暑的功效,連漢代的甘泉宮也無法與之比擬。
《九成宮醴泉銘并序》宋拓本(局部)
在貞觀后期,唐朝國力逐漸強盛,唐太宗也有了大興土木的想法,他派人在陜西南部的終南山麓建造了一所“翠微宮”,成為唐朝自己建造的第一座避暑行宮。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唐太宗年年到此避暑,并最終在翠微宮上的含風殿中病逝。唐玄宗病逝后,翠微宮逐漸荒廢,后來被改建成翠微寺,成為著名的密宗寺廟,中唐詩人劉禹錫經(jīng)過翠微寺時,想象當年太宗在此避暑的情景,寫下一首《翠微寺有感》,詩云:“吾王昔游幸,離宮云際開。朱旗迎夏早,涼軒避暑來。湯餅賜都尉,寒冰頒上才。龍髯不可望,玉座生塵埃?!痹诟袊@翠微宮荒廢寥落處境的同時,也站在中唐人的立場緬懷貞觀時代,感嘆盛世無法重來。
到了唐玄宗后期,皇帝又將目光轉(zhuǎn)向了長安城東,將驪山上秦漢至唐初一直保存下來的溫泉宮進行了大規(guī)模擴建,筑造了著名的華清宮。華清宮雖然以冬日的溫泉聞名,但是面朝渭河,“臘月近湯泉不凍,夏天臨渭屋多涼”,既宜度夏又宜過冬,因此玄宗皇帝有時會一年兩度臨幸。如《舊唐書·玄宗本紀》記載,天寶八載四月,唐玄宗赴華清宮避暑;同年十月,又赴華清宮避寒,這樣的頻繁往來中,皇帝對這座行宮的喜愛可見一斑。杜牧的名作《過華清宮》中有所謂“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之語,結(jié)合荔枝結(jié)果的時節(jié)判斷,這說的應該就是玄宗和楊貴妃在華清宮避暑時品嘗南方鮮果的場景。
(傳)宋人郭忠恕所繪《明皇驪山避暑圖》中的華清宮,現(xiàn)藏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
辟暑法寶
除了建立各種行宮之外,唐朝皇帝和皇室成員還可以不惜成本,制作各種奢侈的消暑用品。比如唐玄宗的異母兄申王李捴,體型肥胖,據(jù)說小腹能下垂到小腿,十分怕熱,因此也很熱衷于收集各種防暑裝備。據(jù)《河東備錄》記載,這位申王曾經(jīng)發(fā)明了一種新型涼墊,先收集大量野豬毛,令工匠洗刷干凈,再逐根編制而成,做成的墊子“滑而且涼”。申王特地將這種發(fā)明取名“壬癸席”,因為在天干中壬癸兩干位處北方,有涼爽之意。
“壬癸席”雖然工序復雜,成本昂貴,特別有錢的權(quán)勢人家也能置辦得起,但是皇室的另一些避暑法寶,一般百姓和官員就無緣染指了。比如同樣是申王,常常因為怕熱而無法睡眠,一向友愛兄長的唐玄宗就賜給他兩條“取冷蛇”,這種蛇不咬人,而且“執(zhí)之冷如握冰”,申王將兩條蛇分別放進自己肚子上肥肉的兩條褶皺里,夏天就不再覺得煩熱了。蛇是冷血動物,身上蛇皮隔熱性能好,升溫較慢,再加上某些品種的無毒蛇的確攻擊性較低,利用蛇來降溫的確有一定的道理。不過被強行塞在肥肉間的褶皺里吸熱,恐怕在蛇眼中并不是一種舒服的生活方式。
宮廷里最典型、最有名的避暑法寶,還要屬“辟暑犀”。在我國古代,犀牛主要產(chǎn)自云南、貴州一代的邊陲地區(qū),平時難以見到,但是犀角作為南方進獻給中央王朝的主要貢品,卻一直出現(xiàn)在各種歷史記載和文藝作品中。這種存在于世間卻又難以見到的寶物,承載了古人的很多想象,他們認為佩戴犀角能夠“辟寒、辟暑、辟塵”,有多方面的功效。唐玄宗就曾因害怕體胖的楊貴妃夏季受熱,將珍藏宮廷中的“辟暑犀如意”賞賜給她使用。到了中唐,文宗于夏日邀請學士講授《易經(jīng)》時,特地將防暑的水玉腰帶和辟暑犀如意賜給寵幸的侍講學士李訓,得到至寶的李訓感激莫名,從此為文宗鞠躬盡瘁,最終因為替文宗策劃誅殺宦官而在“甘露之變”中獻出生命。
《西游記》中的犀牛精“辟暑大王”,出自李云中《西游記人物圖譜》
還有一些民間傳說中的皇室辟暑法寶更為神奇,比如據(jù)張讀的《宣室志》記載,唐文宗的弟弟唐武宗擁有一塊夏天能自動吹風的“風松石”,這種奇石是東北扶余國進獻的貢品,體積有一丈見方,石頭中間呈現(xiàn)一棵小樹的形狀,“形若古松偃蓋,颯颯焉而涼飚生于其間”,夏天放在大殿里,只需片刻,就能使殿中“秋氣颼颼”。晚唐蘇鶚的《杜陽雜編》記錄了唐懿宗最寵愛的女兒同昌公主家中的許多寶貝,其中在夏日最有用的是一條“澄水帛”,據(jù)記載,這件珍寶“長八九尺,似布而細,明薄可鑒”,夏天只要拿它蘸上一點水,掛在屋子南邊順風的地方,經(jīng)過布帛的暖風就會變成冷氣,令“滿座皆思挾纊”,據(jù)蘇鶚推測,澄水帛中應該是加入了龍涎,所以才能過濾暑毒。
當然,以上這些寶物中夾雜了許多民間想象,未必真有其物,不過單從這些夸張的想象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唐代皇室和一般士民在避暑手段的多樣性和有效性上都有著天壤之別。
機械水幕
唐代的官員和民眾雖然也有許多消暑的工具,但這些工具大多都只能做到放慢升溫的腳步,本身并不能產(chǎn)生冷氣,對他們來說,最有效的降溫方式還是等待天氣的自然涼爽。相比之下,皇帝和皇室卻已經(jīng)有能力制造一些散發(fā)冷氣的工具,降低一定小環(huán)境內(nèi)的溫度,達到類似今天空調(diào)的效果。
比如因為體胖而怕熱的唐玄宗曾在宮中專門為自己建造了一所“含涼殿”,據(jù)唐末學者段成式的《廬陵官下記》記載,這座含涼殿的四周“積冰成山”,皇帝御座之后放著一架水力驅(qū)動的巨大扇車,左右搖擺扇風,另有一架水車不斷從殿旁的水渠中將水運送到殿頂,再通過特殊的渠道從涼殿四周的房檐上飛灑下去,造成一片隔熱的瀑流。這樣一座建筑,雖然沒有任何電力裝置,但已經(jīng)完全具備了冰箱、風扇和水幕機的一切功能,比起當代的空調(diào)房來,當也不遑多讓。五代花蕊夫人的《宮詞》曰:“水車踏水上宮城,寢殿檐頭滴滴鳴。助得圣人高枕興,夜涼長作遠灘聲”,寫得就是夜晚含涼殿上水流傾灑,為玄宗皇帝消暑助眠的場景。據(jù)向達先生考證,這種通過水車送水至房頂,在房子四周形成水幕的建筑,是模仿當時東羅馬帝國君士坦丁堡的宮殿所造,也算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一個例子。
當時有一位叫做陳知節(jié)的左拾遺,認為皇帝建造含涼殿是勞民傷財,不斷上奏進諫,玄宗就命令他來到含涼殿里奏事,還賜給他一碗“冰屑麻節(jié)飲”。陳知節(jié)在一片冷氣中喝下冰飲,不久之后就“體生寒粟,腹中雷鳴”,趕忙請辭告退,沒有離開殿門就已是腹瀉不止,而這時的皇帝,卻依然感覺到炎熱,“猶拭汗不已”。不過這樣的建筑,只允許擺在宮殿中,如果一般官員和百姓使用,則會被認為超越了人臣之道。據(jù)中唐筆記《封氏聞見記》所載,玄宗朝一位很有權(quán)勢的御史中丞王鉷,就曾模仿含涼殿的原理,在自己家里造了一座“自雨亭”,造好以后“檐上飛流四注,當夏處之,凜若高秋”,后來王鉷獲罪,朝廷追查其財產(chǎn)時,這座亭子又為他增加了一條“奢侈逾制”的罪狀。
自雨亭示意圖,出自《博物》2008年第07期,王鵬繪
住在堪比空調(diào)房的“含涼殿”中,坐擁眾多驅(qū)熱避暑的法寶,皇帝的夏天自然比平常百姓好過得多。據(jù)《舊唐書·柳公權(quán)傳》記載,一年夏天,唐文宗與群學士在宮中賦詩,文宗先寫了兩句:“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柳公權(quán)隨后續(xù)道“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這兩句續(xù)詩極得皇帝喜愛,被贊為“辭清意足,不可多得”。但是北宋的蘇軾卻看出了這首詩的問題:皇帝養(yǎng)尊處優(yōu),宮中又多有辟暑之方,當然無法感受到常人在炎熱中所受的煎熬,文宗身為皇帝,不知民間疾苦,反而為自己的特殊待遇而沾沾自喜;柳公權(quán)身為士大夫,不但沒有當即規(guī)勸,反而作詩迎合——一君一臣都忘記了自己關(guān)懷天下百姓的本分。于是蘇軾又為這首詩添了四句,詩曰:“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一為居所移,苦樂永相忘。愿言均此施,清陰分四方?!痹谀┪驳膬删湓娭?,蘇軾表達了想讓普天之下所有百姓都能在夏季享受清涼的愿望,也顯示了中國士大夫“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責任心。
如今,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科技的進步,空調(diào)已經(jīng)進入了千家萬戶,許多普通人也能感受到原先皇帝獨享的夏日清涼,蘇軾“清陰分四方”的愿望正在逐步實現(xiàn),如果蘇公泉下有知,看到了這一幕想必也會深感欣慰吧。(文/徐儷成)
參考資料
孟暉:《水車·自雨亭·芳塵臺》,《紫禁城》,200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