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史:從文藝復(fù)興到現(xiàn)在》,[法]阿蘭·科爾班著,胡陳堯譯,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2021年5月版,236頁,58.00元
“沉默”而有“史”,這不僅是傳統(tǒng)史學的研究視野所無法接納的,而且在新文化史的微觀研究諸領(lǐng)域中也是很有挑戰(zhàn)性的探索。法國當代歷史學家阿蘭?科爾班(Alain Corbin)的社會文化史研究總是對于人與自然之間的感官感覺情有獨鐘,特別擅長從自然萬物與人類世界的嗅覺、聽覺、視覺、觸覺、味覺等感官關(guān)系的角度挖掘研究與書寫的主題。這樣的研究旨趣必然對博覽與細膩的感受和獨特的視角提出更高的要求,而且特別需要有跨學科、跨時空的跳躍與剪裁能力,而最后的落腳點又必須是以人類的精神世界與歷史文化建構(gòu)為中心??茽柊嗟拇_具備這樣的才華和能力,可以在文學、美學、自然史、社會史、人類學等眾多領(lǐng)域中廣搜博采,出入自如,隨時切換不同的鏡頭和畫面。
對中國讀者來說,已經(jīng)有好幾本科爾班的著作翻譯過來,對于這位歷史學家應(yīng)該說并不陌生。但是讀他的《沉默史:從文藝復(fù)興到現(xiàn)在》(Histoire du silence:De la Renaissance à nos jours,2016;胡陳堯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5月)可能仍然會有一種奇特之感:“沉默”如何能成“史”?這是一部充滿美感和哲思的歷史研究著作,雖然只有十萬字的篇幅,但是其思想與學術(shù)的場域卻很開闊遼遠。在宗教、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藝等宏大背景中,作者精心地探索著一條以“沉默”為中心的社會文化史和表征史研究的新路徑??茽柊嘁恢痹谥铝崿F(xiàn)一種歷史研究中不可能的綜合(impossibilité de la synthèse en histoire),歸納史學家追溯時間的方法,整合表面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感官和情感,運用小說、詩歌和日記等頗具爭議的史料,通過時人的感覺體會歷史,試圖在人類感官史、心態(tài)史的各種研究場域中實現(xiàn)專題史的全新整合。
在我的文學閱讀記憶中,一談到“沉默”,最有名的名言無疑是魯迅的“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野草·題辭》)。這是一個“文革”時期初中生的文學與思想的“沉默”啟蒙,當時感到很酷的是這個句子的寫法,然后是沉默就是充實的這種感覺。在長期以來的魯迅研究中,估計這句話早已被研究透了。但是把魯迅的“沉默”修辭與一種“文革”話語現(xiàn)象聯(lián)系起來,并且放在那一代青少年成長史的話語記憶中進行研究,恐怕還不會太多吧。如果科爾班按照這本“沉默史”的路徑走下去,假設(shè)他也對魯迅的“沉默”論述感興趣,或許會接納這個議題。
關(guān)于沉默,人們可能通常會想到“沉默不語”,但是科爾班在全書開頭就提醒我們“沉默不只是聲音的缺失。我們幾乎已忘卻這一點”。這真是有道理,在沉默中當然有太多的情緒、暗示等等。從任何一方面來說,沉默的歷史與歷史的沉默從來也不僅僅是聲音的缺失,而常常是聲音與沉默的合奏和輪換奏鳴。
全書的寫法是大量引用文學家、藝術(shù)家、思想家等精英人士關(guān)于“沉默”這個話題的論述、描寫和格言等,其理由作者在開頭就講得很清楚:“若不浸入那些有著真正審美追求的作家的作品,對其予以援引,我們又如何能更好地感知沉默?通過品讀這些引文,每個人都令其感官經(jīng)受考驗。長久以來,歷史都試圖解釋。但在情感世界面前,它也應(yīng)該,或者說尤為應(yīng)該令人感知,特別是在內(nèi)心世界消盡之際。這便是為何大量啟示性的引文這般不可或缺。唯有通過這些文字,讀者才得以理解過往的個體感應(yīng)沉默的方式?!保ㄐ蜃啵τ谧x者來說,這種寫法自然都有好處,可以讓“沉默”被感性地品味和理解。但是對作者而言,我想并非僅是一種容易取得效果的寫法而已。事實上,科爾班的本行是歷史學家,他從事的是社會心態(tài)史、感官史、表象史(表征史)等場域的微觀研究,但是目標是文化史的宏大敘事。當他說長久以來“歷史都試圖解釋”,但在情感世界面前“應(yīng)該令人感知,特別是在內(nèi)心世界消盡之際”的時候,我理解為一個歷史學家的目標和接受的挑戰(zhàn)。這種寫法或許是到目前為止他所尋找到的“沉默史”研究的最好路徑和方法論?!俺聊痹跉v史中唯有沉默,只有被記錄、被書寫下來的“沉默”能夠在歷史中不再沉默。但是,在文學、美學、藝術(shù)和思想文本中論述的“沉默”基本上屬于主觀的感知、領(lǐng)悟和思考,在文化史研究中應(yīng)該屬于“軟部分”;相對于歷史事件、社會制度、人物研究等研究領(lǐng)域的史料之豐富、多元和“堅硬”,審美的、感性的“沉默論述”要成為歷史論斷的“呈堂證供”相當困難。因此,當科爾班以圣西門關(guān)于宮廷社會的描繪來說明“在許多群體內(nèi)部,沉默是權(quán)力的工具”的時候,他馬上要補充說明歷史學家的研究語境:“在這一點上,應(yīng)思考歷史學家們的沉默及其扼要的表述。這有時是源于史料的匱乏,有時則是對記錄歷史的拒絕。無論如何,他們都應(yīng)通過掌握的資料思考這緘默的意義。”(92頁)
沉默因在不同的地點、特定的地點而綻放,而在對地點的謳歌中,詩人和藝術(shù)家是最為敏感和最為一往情深的。因此,保羅·瓦萊里對“沉默”的感受是可以聆聽的聲音:“聆聽這持續(xù)的細膩之音吧,那便是沉默。聆聽我們所聽見的,在一切不被聽聞之時?!保ǖ?頁)而對于我來說更為熟悉的是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的《加油站》和他筆下的房間、街景、燈塔、電影院等場景,無言的孤獨感滲透如水如霧。還有偉大的德語詩人里爾克(R. M. Rilke)在靜默的空間中感受到的愉悅和那種似乎讓痛苦終止的沉默,那些難以重現(xiàn)的沉默。有點讓人出乎意料的是在“大自然的沉默”中聆聽沉默的法國早期浪漫主義作家、政治家夏多布里昂(F. René de Chateaubriand),這位“‘用雙耳將東方’聽聞之人,將東方描述為一種巨大且荒蕪、誕生于專制主義的沉默。在他看來,這種政體使人與世界僵化。在君土坦丁堡,沉默已是慣常。在那里,聽不到任何四輪或二輪馬車的聲音。……在你們周圍,是無言的人群”。“在帝國里,沉默是生存的條件”;“斯巴達一直在我的周圍沉默著。”科爾班說,“簡言之,東方在夏多布里昂眼中就像一個被‘拋棄與遺忘’同時脅迫的世界”(32頁)。這的確可以說明夏多布里昂有一雙政治家的耳朵,能夠聽出屬于那個時代東方的“誕生于專制主義的沉默”。
不過與科爾班在大自然、宗教、愛情、藝術(shù)等層面上論述的“沉默”相比,我更看重的是他在社會政治層面上對沉默作為統(tǒng)治或反抗的論述。沉默常常是雙面刃,是以力量強弱的對比為轉(zhuǎn)移的指標,是政治社會史不可缺少的篇章。在宮廷政治中,沉默是一種重要的生存策略,同時也是外在的規(guī)訓結(jié)果?!霸捳Z構(gòu)成危險的觀點在最初與統(tǒng)攝宮廷生活的法令相關(guān)?!薄霸陬I(lǐng)主面前,若不經(jīng)允許便莽撞地參與對話,是將自身置于危險之中。”(133-134頁)在今天的民主政治中,雖然沉默絕不是金,但是冒失多言總是容易在黨爭中被抓住把柄。不過這些已經(jīng)不是有多么重要的問題,在抗爭政治中如何戰(zhàn)勝沉默管治同時也不掉進發(fā)聲陷阱——科爾班說稅務(wù)人員、警察、法官常常會在調(diào)查中設(shè)置陷阱(146頁),其實還有更多險惡的政治陷阱——這才是當代政治更應(yīng)該研究的問題。在這里科爾班再次從歷史學家的視角提出了忠告:“研究該領(lǐng)域的歷史學家可能會犯一個錯誤:過高地預(yù)估話語的罕有度,高估那些在自己慣于生活和表達的環(huán)境之外鮮有言說的人的沉默?!瓪v史學家需要同時區(qū)分強制性的沉默、有意的沉默、暗含的沉默、工具性的沉默以及話語管理的缺失所帶來的沉默……?!保?47頁)這才是上面提到的沉默的歷史與歷史的沉默最重要的研究議題。
應(yīng)該說,在沉默這個問題上,在我們的個體經(jīng)驗和社會記憶中都有不少是科爾班未必有過和研究過的。在第四章“沉默的習得與紀律”中,科爾班論述了在歷史上社會權(quán)力如何管控聲音、脅迫保持沉默。例如談到被記錄在字典中的沉默的習得及其實現(xiàn)方式,以及在拜占庭宮廷內(nèi),沉默督查官的任務(wù)便是對沉默的監(jiān)視(82頁)。宮廷對聲音的規(guī)訓乃至扼殺是不難理解的,稍微大一點的聲音都有可能令內(nèi)外交困的君王心驚肉跳。但是相反的情形也是有點,而且更違反人性——不說話總比被強迫說話要容易對付一點吧。科爾班在前幾年寫這本書的時候說“往后,保持沉默變得困難。這阻礙我們聽到那平息、安撫人心的內(nèi)在言語。社會要求我們屈從于聲音,從而成為整體的一部分,而非執(zhí)著于對自我的傾聽。至此,個體的結(jié)構(gòu)甚至也發(fā)生了改變”(序奏)。其實這是在歷史上很早就發(fā)生、并且延續(xù)到今天的事情,這地球上的許多人誰沒有過“保持沉默變得困難”的時候呢?科爾班還繼續(xù)分析說,“我們大可認為,主要問題是城市噪音加劇,但事實并非如此。……變化的本質(zhì)在于過度媒介化與持久的連接,因而也在于無間斷的言語之流,它橫亙于個體面前,使其畏懼沉默?!保ㄍ希拿浇?、社交等尋找扼殺沉默的兇手,這固然是對的,然而只是現(xiàn)實社會網(wǎng)絡(luò)中的一個方面而已。對聲音和對沉默的管控來自社會權(quán)力體系,這個體系越滲透到社會的毛細血管,管控就越嚴重。剛才說作者在學術(shù)研究場域上的目標是讓“沉默”有史,那么從人文的意義上其目標則是“幫助我們重新學會沉默,也便是,成為自我”(同上)。這當然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個人主義審美目標,值得擁有。
在法律的層面上討論沉默,很自然就涉及自由與懲罰的問題。在法律史上應(yīng)該有關(guān)不少關(guān)于監(jiān)獄制度中沉默問題的研究,科爾班在書里提到了發(fā)生在十九世紀中期關(guān)于監(jiān)獄理論的一場激烈的爭論,一派認為犯人必須單獨囚禁,以促使其在沉默中悔改;另一派則要求犯人在白天參加集體勞動,但是必須保持沉默。他認為“人們認為沉默自身包含著回歸自我的希望,這是罪人改過自新的條件。因此,沉默既是懲罰,對話語自由的剝奪,也是在未來重新融入社會的條件”(89頁)。這說法不無道理,但是從監(jiān)獄管理者來看,恐怕更有以禁止信息交流作為防止犯人謀反的有效手段。另一個圍繞沉默與聲音而展開的社會管治就是把在公開場合發(fā)出的聲音看作是妨礙他人與社會秩序的公害,但是在何種情景與何種程度上能夠證實管治的合法性就一直都有爭議。這是一段貨真價實的歷史進程,“輿論呼喚著沉默。新的規(guī)章被制定,新的紀律被提出。在演出廳內(nèi),尤其是音樂廳中,人們開始要求沉默,但這一進展是緩慢的”(92頁)。這不難理解,想想即便到了今天,在公共場合中令人不太愉快的聲音仍然時有響起。從科爾班關(guān)于聲音管治的論述中,可以看到他實際上更關(guān)心的研究議題是沉默給人類公共生活帶來的利弊。今天在火車內(nèi)高聲說話被認為是不對的,因為妨礙了其他旅客的安寧。但是二十世紀中期以前在車廂內(nèi)的交談是正常的、甚至是禮貌的表現(xiàn)。那么,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這些對沉默的訴求是否意味著對聲音容忍門檻的降低?遠非如此。……一切都似乎表明,沉默及其帶來的裨益只是一種間歇性的需求,取決于時間和地點”(98頁)。
對聲音的研究是科爾班的強項,他的《大地的鐘聲:19世紀法國鄉(xiāng)村的音響狀況和感官文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寫得很精彩,他在鐘聲中盡情地捕捉著秩序、權(quán)力、傳播、恐懼、激情等等公共政治與集體精神的微觀要素,在聲音感官的遭遇中重建權(quán)力控制與反控制的歷史景觀。這又能說明研究沉默史遠比研究聲音史更為困難,但是科爾班不畏困難,而且能夠從歷史的視角中把聲音與沉默聯(lián)系起來。“總的來說,聲音圖景的深刻變化支配著沉默的歷史,并引發(fā)了對沉默的追求。自20世紀初起,格奧爾格·齊美爾指出,在火車和電車上,旅行者們通常都保持著沉默的對視,這與此前有所不同。從19世紀中期開始,閑逛者和許多忙碌的行人都不再喜歡被叫喚,大型世界博覽會的眾多參觀者也都遵守秩序,這已不同于往昔喧鬧的場景。在19世紀90年代的巴黎,大幅的布告占據(jù)了墻面,報亭和三明治人也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所有這一切將街道變成了閱讀的空間,使先前以昭示存在為目的販賣聲變得徒勞無功?;蛟S僅剩下了賣報人的叫嚷與小販的吹噓?!保?4-96頁)這是很生動、很感性的聲音與沉默的社會經(jīng)濟史,看起來也可以成為歷史圖像學的很有意思的研究議題。
談到歷史圖像學,科爾班在書中討論了許多繪畫圖像中的沉默問題,看起來頗有一種投向圖像的另類目光——更準確說是轉(zhuǎn)向畫面的敏感的耳朵。“觀者投向圖畫的是有別于其自身的目光。他們虔誠地將其注視?!缃?,我們置于圖畫上的僅是從屬于審美思考的目光。然而,歷史學家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尋回那些古老的目光,并就此為讀者做出解釋。關(guān)于孤獨形象的繪畫尤其制造出一種‘沉默的效應(yīng)’,這是對默想不可抵抗的呼喚;馬克·?,斄_利列舉并分析了某些明顯包含強烈的沉默言語的畫作?!保?13頁)藝術(shù)史家如何才能尋回并解釋歷史上的觀眾投向畫面的目光與沉默,這是很有挑戰(zhàn)性的任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