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最早指出慈禧挪用海軍經費三千萬修建頤和園,北洋總理段祺瑞接力傳播,早已喧騰眾口。慈禧挪用海軍經費的具體金額尚有爭議,唯其中“海軍備用款”260萬兩,是張之洞“定制”的名目。張之洞本想用這個名目限制挪用,沒想到讓慈禧背上更多罵名。
挪用海軍經費興建頤和園
慈禧挪用海軍經費興建頤和園,幾乎是近代史上的定論,爭論的只是挪用了多少金額而已。梁啟超從“帝黨”立場出發(fā),以含糊筆法,指責慈禧挪用了三千萬,“盡數以充土木之用”,間接幫李鴻章推卸了甲午戰(zhàn)敗的部分責任。段祺瑞則專為李鴻章辯護,在《先賢詠》詩中說道:“已籌三千萬,意在添艨艟;不圖柄政者,專作園林供?!泵駠\娛穼<页刂俚v在《海軍大事記》中則說:“旋又有人建議提海軍款百萬為頤和建筑費者,于是園工無已時,而海軍款二千余萬,盡輸入頤和園之用矣?!保ǚ俅ǎ骸肚寮镜难髣招抡返?128-1129頁)梁啟超、段祺瑞都認為用掉海軍款三千萬,池仲祐言二千余萬,相差不遠。梁啟超原文這么說:
自馬江敗后,戒于外患,群臣競奏,請練海軍,備款三千萬,思練一勁旅。其后海軍之捐,日日加增,積之十年,其數可想。旁觀外論,孰不謂國家費如許帑藏,如許經營,一旦有事,而必可以一戰(zhàn)乎,乃甲午之役,未一交綏,全軍已覆,拱手以讓諸敵人。論者或切齒于丁汝昌,或尸罪于李合肥,夫李丁豈曰無罪,然以敗亡之咎,一舉而歸之彼,彼固不任受也。當海軍初興,未及兩年,而頤和園之工程大起,舉所籌之款,盡數以充土木之用,此后名為海軍捐者,實則皆頤和園工程捐也。吾嘗游頤和園,見其門柵內外,皆大張海軍衙門告示,同游之人,竊竊焉驚訝之,謂此內務府所管,與海軍何與?而豈知其為經費之所從出也。(梁啟超:《瓜分危言》(三續(xù)前稿),載1899年《清議報》第17冊)
梁啟超、段祺瑞、池仲祐一再宣播此說,使“慈禧挪用海軍經費修建頤和園”幾成鐵案。樊百川認為:這些人的說法,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把甲午海戰(zhàn)的失敗,主要歸罪于海軍經費的挪用,也即全歸罪于慈禧和奕譞,而開脫李鴻章和北洋艦隊自身。這種做法固然簡單明了,卻無助于對事情的真實認識。樊百川引用多種史料加以剖析,認為慈禧挪用海軍經費,用于頤和園、三海工程等,“使海軍在這10年間,共總失去了1400余萬至1600余萬兩可供用的款項?!保ǚ俅ā肚寮镜难髣招抡返?卷第1129、1146頁)
康、梁師徒都提到“三千萬”,這可能也是當時京城士人“共享”的數字,即前后以海軍建設名義籌款在三千萬左右??档哪曜V敘述客觀一點,提到“購鐵艦十余艦”,意謂三千萬兩除購買十幾艘軍艦外,馀款用來興建園林,這一點與樊百川的研究基本吻合。梁啟超的寫法則籠而統(tǒng)之,容易讓人誤會一共挪用了三千萬。兩者性質仍有重要區(qū)別。不過以梁啟超文字的魔力,這個數字在清末民初不脛而走,變成一個“權威”數字。
本文只聚焦其中一點,即1888年冬醇親王奕譞為“萬壽山工程”向7省籌款一事。奕譞的目標是籌款200萬。兩廣總督張之洞為討好醇王,率先表態(tài)廣東認捐100萬兩,最終7省一共認捐260萬兩,讓醇王大喜過望。張之洞將其命名為“海軍備用款”,大得醇王、李鴻章贊賞。
醇親王奕譞偏袒張之洞
張之洞在廣東,未經事先上奏朝廷,擅自決定大規(guī)模引進西方設備,籌備建設織布局、鐵廠、兵工廠,受到戶部堂官翁同龢的非難,毫不足怪。張之洞晚年以弟子名義寫成的《抱冰堂弟子記》,相當于一部簡略的回憶錄,其中所披露的一些信息,值得注意:
己丑庚寅間,大樞某、大司農某,立意為難,事事詰責,不問事理。大抵粵省政事,無不翻駁者,奏咨字句,無不吹求者。醇賢親王大為不平,乃于曩所議奏各事,一一皆奏請?zhí)刂紲市?,且事事皆極口稱獎。并作手書與樞廷諸公曰:“公等幸勿藉樞廷勢恐嚇張某?!庇峙c大司農言曰:“如張某在粵有虧空,可設法為之彌補,不必駁斥?!逼鋵嵒浭箐N款固無所謂虧也,然賢王之意,則可感矣。(漢版《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517頁)
乙丑庚寅間,即1889-1890年?!按髽心场蔽粗_指何人,似是指軍機大臣孫毓汶。臺灣地區(qū)學者莊練認為,文中“大司農某”即戶部尚書翁同龢。張之洞在某首詩的詩注中,指責翁同龢對他“一意傾陷,僅免于死”,兩人之間可謂敵意極深。醇親王奕譞“此時毅然出來代抱不平,并為多方調護關照,對張之洞的方便就太大了。奕譞為人,志大而才疏。他之所以特別看重張之洞,無非覺得張之洞做兩廣總督,既不要錢,又肯為國家任勞任怨,乃是不可多得的有用人才。有此一念,所以才要多方為之調護關照,以期能有所展布”。(莊練:《中國近代史上的關鍵人物》上冊,第159頁)
張之洞得醇親王賞識,除了不為自己斂財、在中法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出色外,還有一個隱藏很深的原因。光緒帝始終要舉行“大婚”,按清朝典制與慣例,“大婚”即親政,意味著長期執(zhí)政的太后必須“退居二線”。慈禧的要求是做一筆交易,營建“三海工程”“萬壽山工程”。作為皇帝本生父,奕譞在這場“交易”中扮演著關鍵而又尷尬的角色。他需要封疆大吏的鼎力效勞,攢夠本錢來替兒子“贖回”執(zhí)政權。此時,正值醇王為頤和園工程籌款的“海防捐”被康有為、御史屠仁守攪黃,彷徨無計之際。張之洞提出的“海軍備用款”,可謂雪中送炭。
康有為攪黃了海防捐
中法戰(zhàn)爭陸勝海賣敗,快速議和,慈禧認為“吃虧在無水師”,由此興起“大治水師”的念頭。1885年3月,左宗棠提出“制船炮”刻不容緩,6月21日,清廷發(fā)布諭旨稱:“自海上有事以來,法國恃其船堅炮利,橫行無忌。我之籌畫備御,亦嘗開立船廠,創(chuàng)立水師,而造船不堅,制器不備,選將不精,籌費不廣。上年法人尋釁,疊次開仗,陸路各軍屢獲大勝,尚能張我軍威;如果水師得力,互相應援,何至處處牽制。當此事定之時,懲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師為主?!铠櫿隆⒆笞谔?、彭玉麟、穆圖善、曾國荃、張之洞、楊昌濬各抒所見,確切籌議,迅速具奏?!边@一上諭,促成京官與督撫在這年夏天發(fā)起了關于“大治水師”的大討論。
10月11日,張之洞奏上《海防善后大治水師諸事宜折》,認為大治水師,“宜分為海軍四大枝”,即北洋、南洋、閩洋、粵洋,遇有大敵,則責令各枝合力攻擊,互相援應。這個建議碰了一鼻子灰。軍機大臣奉旨于12月7日用慈禧懿旨駁斥張之洞“四洋水師”的構想,決定“先從北洋精練水師一支”。(《光緒朝東華錄》第二冊第1943頁)
朝廷確立了精練北洋水師一支的策略,隨后成立了海軍衙門,簡稱“海署”,以奕譞掛帥,李鴻章、奕劻會辦,善慶、曾紀澤幫辦。為了興建慈禧的“三海工程”、“萬壽山”工程,奕譞以海軍衙門名義開“海防捐”,大搞賣官鬻爵,引起康有為、御史屠仁守的憤慨。1888年12月18日,奕譞致電李鴻章:“捐為屠攪,款又一蹙。”
“捐為屠攪”指的是屠仁守12月7日遞上《請停海軍捐》折,使“海防捐”有不得不停之勢。這份奏折,據《康南海自編年譜》記載及孔祥吉的研究,康有為負責起草,交屠仁守補充調查后上奏?!犊的虾W跃幠曜V》光緒十四年部分,有一段夫子自道:
時西后以游樂為事,自光緒九年經營海軍,籌款三千萬,所購鐵艦十余艦,至是盡提其款筑頤和園,窮極奢麗,而吏役展轉扣克,到工者十得其二成而已。于是光緒十三年后,不復購鐵艦矣,敗于日本,實由于是。既提海軍之款營構園林,即用海軍之人督大工,……又慮不足,別于戶部之外,開海軍捐,二三千金得實缺州縣,四五千金得實缺知府,七八千金得實缺道,……當時聞海軍捐事,以書責吏部尚書徐桐,因與屠侍御言之,屠君查得人甚多,為之草折。既上,奉旨停止,然屠君以此為怨府。(蔣貴麟《康南海先生遺著匯刊》第22冊第20頁)
康有為官服照片
“屠侍御”指的是屠仁守(1829-1900),湖北孝感人,時任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御史雅稱為“侍御”。康有為自編年譜頗多夸大之詞,但這一次說代屠仁守寫奏折請停止海軍捐,卻沒有夸大。學者孔祥吉拿《屠光祿遺稿》與《康南海自編年譜》行文核對,證實該折應為康有為起草,屠仁守有補充與修改??涤袨樗f“屠君以此為怨府”屬于實情,慈禧、奕譞均對屠仁守恨之入骨,第二年春將其“革職永不敘用”。(《光緒朝上諭檔》第15冊,光緒十五年二月初二日,第88-89頁)
屠仁守以康有為的草折為基礎,深入調查,發(fā)現(xiàn)醇親王奕譞領導的海軍衙門極其腐敗,“副都統(tǒng)恩佑乾末獨多”,又列舉姚寶勛、周綬、沈永泉、延熙、岑春榮等以報效銀兩而得官職的多個例子。屠仁守《請停海軍捐》折于1888年12月7日遞上,12月10日清廷始頒諭稱:“本日軍機大臣欽奉慈……皇太后懿旨,御史屠仁守奏報效一途急宜停止一折,所稱報效萬金,其營謀關通,常三數千金不等,而副都統(tǒng)恩佑乾沒獨多等語,是否屬實,著總理海軍事務衙門王大臣確查具奏?!贝褥C布的這道懿旨,對屠仁守奏折中所列舉證據確鑿的人和事大多沒有涉及,只是輕描淡寫的拿出“營謀關通”、“恩佑乾沒”兩事,讓奕譞查復。管理海軍街門事務王大臣于12月17日對此作辯解,并稱“一俟入款如常,海防有恃,即將收捐一項停止”。
18日奕譞致電李鴻章曰“捐為屠攪”,證明奏折確實發(fā)揮了作用,“海軍捐”不得不暫停,但“萬壽山工程”仍要繼續(xù)。于是,奕譞授意李鴻章向幾個督撫私下吹風,責成他們“報效”。督撫以省份名義“報效”,應該是奕譞“入款”計劃的一部分,若“報效”數字滿意,則可停止臭名昭著的“海防捐”,化被動為主動。
“海軍備用之款”
張之洞站了出來,為王分憂,提出廣東“報效”100萬兩,并建議將這筆基金命名為“海軍備用之款”。結果,各省“報效”總額為260萬兩,廣東遙遙領先。各省“報效”金額如下:
廣東 100萬兩
江蘇、安徽 70萬兩
湖北 40萬兩
直隸 20萬兩
四川 20萬兩
江西 10萬兩
合計 260萬兩
1888年12月24日,在收到各省上報數字并向上稟報后,李鴻章復電張之洞:“昨將貴處認解海軍備用之款定數、分年、轉解匯齊電復醇邸,并請奏明。頃奉邸電,集款過望,諸公急公達體,祈轉電……”(《廣州大典》總第344冊)張之洞的報效數字,超出奕譞的預期,給與“急公達體”的很高評價。其實所謂“急公達體”不過是場面話。這次集款,是給慈禧、奕譞、光緒這一家子的“私事”幫了大忙。在得到滿意退休條件下,慈禧“歸政”光緒,作為光緒本生父來說,這是頭等大事。張之洞充分領會奕譞意圖,在這次集款中奮勇爭先。第二天,李鴻章稟報軍機處,對張之洞發(fā)明的“海軍備用之款”一詞大表贊賞,稱“渾融可入奏咨”。(《清代軍機處電報檔匯編》)人們把張之洞叫做“巧宦”,這一次的取巧,在于用詞的“渾融”,也即這筆款項,以海軍名義存儲,但只是“備用”,具體是用在頤和園還是海軍,隨境況而定。
江蘇是當日公認最富裕省份,與安徽兩省合共只出70萬兩,而廣東一省則獨出100萬。湖北出錢40萬兩,原因是湖廣總督滿人裕祿才干平常,他能升任全靠慈禧提拔,不如此不足以表忠心。四川大省,只出了20萬。至于這一大筆資金,“粵省如何籌集,心里并沒有底,只是先把數字報上去,再慢慢設法搜括?!庇梅俅ǖ脑拋碚f,張之洞此舉讓廣東這次冒了富,換來的是朝廷的繼續(xù)壓榨。
100萬兩在今人心目中可能覺得像是一筆小錢。1886年,廣東藩運兩庫(布政司、鹽運使司)總歲入為400多萬兩。這筆報效,相當于全省歲入的五分之一強。驟然要向北京上交這么大一筆錢,張之洞只有向民間搜括一途。值得注意的是,其他省份都聲明“正、雜款內騰挪”,意謂至少有一部分是從本應上繳國庫的“正款”內抵扣,唯有廣東這100萬兩聲明“不動正款”,(《廣州大典》總第344冊第274頁)也即是廣東在上繳國庫的“正款”之外另行籌措,全部都是從加重人民負擔而來。如果這筆錢實打實地用來購置先進艦只,使北洋海軍在甲午之戰(zhàn)中能與日本抗衡,可稱物有所值??上Р皇恰?/p>
奕譞視察北洋海軍時留影
加重惡名
樊百川認為,這筆260萬兩的“海軍備用款”,“主要只是使清政府和慈禧、奕譞的惡名徒然加重,并未真使他們撈到多少實際效益。”海軍衙門的奏折說“本銀專備購艦、設防一切要務”,“存諸北洋生息”,到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后,才陸續(xù)提出作軍用。1890-1894年間,這筆錢存放在北洋,利息則撥給頤和園工程使用。
“文革”時期的頤和園佛香閣
這260萬兩,放在整個海軍開支中并不算多,從其籌集過程,可見到慈禧與奕譞、李鴻章、張之洞之間,圍繞著海軍建設與頤和園工程進行的博弈,張之洞巧妙地利用“海軍備用款”名義,化解了來自慈禧的壓力,為海軍建設實際增加了一筆真正備用款,但李鴻章危機意識不夠,不能善用。北洋海軍在1893-1894年間并不是完全無錢添置先進艦只,主要在慈禧帶頭享樂之下,李鴻章以“裱糊匠”自居,海軍建設“涂飾外觀”,并沒有打算真正用來打仗。
張之洞為這筆260萬兩的基金命名為“海軍備用款”,原意是讓奕譞對上、對下都能交代,靈活運用,在頤和園工程資金緊張時可暫時挪借,事后填補,但事后來看,除了加重慈禧、奕譞惡名外,并沒有為甲午備戰(zhàn)做出實際性貢獻。
慈禧對建設海軍始終是“半心半意”。奕譞為了光緒帝能“親政”,不得不假借海軍建設名義為頤和園工程籌款,讓慈禧退休之后,有“優(yōu)游林下”之樂。“半心半意”建設起來的這支艦隊,注定只能看不能打。甲午戰(zhàn)敗之后,有一香港企業(yè)家把清廷的“自強”解釋成“自欺”,此語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