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生傳》(全譯本),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年3月即將出版
“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
這是魯迅的名作《阿Q正傳》第一章“序”中的話。少年時初讀《阿Q正傳》,我就把這段精辟的議論銘記于心了,但完全把它當(dāng)作一種犀利的諷刺。年長以后,每當(dāng)讀一些名人傳記或回憶錄,總想起這番話來,仔細玩味,覺得這雖然是種調(diào)侃之言,但還確實道出了一定的真理。
臨近耄耋之年,應(yīng)上海譯文出版社馮濤先生之約譯完這部《約翰生傳》后,我相信魯迅的這段話用到這部著作上再貼切不過了。
“詞典約翰生”
先說“不朽之人”。約翰生憑一己之力,用八年工夫編著了一部《英語詞典》,贏得了“詞典約翰生”的徽號。要知道,法蘭西學(xué)院由四十位院士組成的團隊花了四十年光陰才編成了他們的《法語詞典》,所以,僅此一項功勞,約翰生完全算得上是一位“不朽之人”了。十九世紀英國名作家托馬斯·卡萊爾在他題名為《英雄與英雄崇拜》的演講錄中,把約翰生列為三位“文人英雄”之首(另外兩人是盧梭和彭斯)。該書對他的《詞典》講了這樣一段話:
假使約翰生除了他的《詞典》,再沒有留下任何東西,人們也可以從中探尋出一種偉大的才智,一個真正的人。憑借其明確的定義,總體的堅實穩(wěn)固、誠實可信、真知灼見以及卓有成效的方法,它堪稱所有詞典中的翹楚。它里面有一種建筑學(xué)上的高貴品質(zhì);它屹立在那里,儼然是一座宏偉、堅固、方正的廣廈,巧奪天工,完整對稱:你斷定建造它的是一位真正的大工匠。
約翰生編寫的《英語詞典》
及至十八世紀,法國和意大利早都有了自己語言的權(quán)威性詞典的時候,英國還沒有一部標準的英語詞典,隨著世代的更替,十八世紀的作家們擔(dān)心自己的語言很快就會變成老古董,就像蒲柏(Alexander Pope)在《批評論》中所寫的那樣:
我們的兒子們看見父輩的語言陵替,
喬叟現(xiàn)在是這樣,德萊頓也必定如此。
一部詞典有助于延緩這種變遷。約翰生于1747年發(fā)表了他寫給切斯特菲爾德勛爵的《英語詞典編寫計劃》。書商從中看到了商機,便約請既有意向又有能力的約翰生當(dāng)此重任,并預(yù)支了一千五百七十五英鎊,這筆錢幾乎全花在購買文具和支付六名抄寫員的工資上了。歷時八年多(原計劃三年),他于1755年完成了這一令人難以置信的偉大工程。
這部詞典收詞四萬條,定義精準(除了個別調(diào)侃性的),引文豐富,多達十一萬四千條,上自錫德尼(Sir Philip Sidney,1554-1586),下至他的同時代人。該詞典問世后,一百余年,成了一部標準的英語參考書,約翰生生前就出了五版,為爾后的詞典樹立了樣板。其中不少定義仍被當(dāng)代的詞典重復(fù)使用。當(dāng)代作家約翰·韋恩(John Wain)在他的《塞繆爾·約翰生》一書中寫道:“如果約翰生在1755年去世,他的名字將會仍然在識字的英國人和全世界使用英語的人的心目中熠熠生輝。當(dāng)年輕的羅伯特·勃朗寧決定他的命運就是做一名詩人的時候,他便坐下來從頭至尾閱讀約翰生的詞典。”因為“這些引文是一種又長又迷人的文選。他有意識地選擇的這些引文,不僅舉例說明詞義,而且傳達有價值的思想或有趣味的信息”。所以一個人一頁一頁翻閱《詞典》時能夠既長見識,又得樂趣。
無與倫比的全才
當(dāng)然,約翰生的不朽地位并不是單靠一部詞典確立的。他是文壇上無與倫比的全才,首先他是一位杰出的詩人。詩人蘇厄德小姐(Anna Seward)甚至說:“除了他的正字法著作外,約翰生博士的每件作品都是詩?!敝S刺詩《倫敦》(1738)初次展示了他超凡的才能,產(chǎn)生了一鳴驚人的效果。人們議論紛紛,認為作者是一個無名詩人,甚至比蒲柏還要偉大。它也引起了當(dāng)時這位詩壇霸主的高度重視,多方打聽作者的來歷。這首詩反映了倫敦對藝術(shù)才華和藝術(shù)家的精神、肉體的摧殘,對暴政和壓迫給予了最強烈的抨擊。長詩《人愿皆空》(1749)被認為是所有語言所能產(chǎn)生的道德說教詩的高峰。它抨擊了人的傲慢和追求,揭示了一個人們喜愛的主題:人生的悲哀。約翰生認為人類對權(quán)力、學(xué)問、武功、長壽、美,甚至德的渴求都不可避免地伴隨著不幸,只有在宗教信仰中尋求安慰。幸福是可以得到的,如果我們“把心用到”虔誠上的話。
約翰生絕大多數(shù)的作品都是倚馬千言、一氣呵成的,唯獨詩劇《伊瑞涅》精雕細刻了多年,1737年基本完成。這部悲劇的情節(jié)是從理查德·諾爾斯的《土耳其民族通史》中提取的,寫的是希臘美少女、基督徒伊瑞涅被俘后在土耳其皇宮里的遭遇。這部悲劇直到他的學(xué)生、名演員加里克出任朱瑞巷劇院經(jīng)理后,才于1749年搬上舞臺,但反響并不熱烈。鮑斯威爾問及他的感受時,他的回答是“像紀念柱一樣”。鮑斯威爾的解釋是,約翰生寵辱不驚,任人評說,我自巋然不動。當(dāng)然我們也可以解讀為他認為這是他在這一領(lǐng)域里的一種永久的碑記。我們必須記住,在西方文化史上,十八世紀被稱為“理性時代”,而約翰生正是理性時代的代表人物,“理性人”。因此,說理是他的長項,煽情是他的短板,他的詩文、小說、批評都發(fā)揮了這一長項,獲得成功,但戲劇卻是需要煽情來感染觀眾的。他這方面的能力不足,就難能達到預(yù)期的效果。他說莎士比亞的有些劇本并不適合上演,如《麥克白》?!兑寥鹉氛縿‰m然思想廣博,意象豐富,妙語如珠,但也只能當(dāng)作一首詩來欣賞。
相比而言,約翰生的散文數(shù)量更多,影響更大。兩百零八篇《漫游者》以及后來的《閑散者》等系列報刊文章為他贏得了大量的忠實讀者,給他樹立了文體家和道德家的聲名。不同于斯威夫特散文的簡練、艾迪生散文的親切雅致,約翰生的散文善用排比,講究節(jié)奏,風(fēng)格堂皇大氣,用詞典雅奇崛,而且好用拉丁文詞語,引得很多人競相模仿,真可謂開一代文風(fēng),成一代文宗。約翰生寫這些文章有意“灌輸智慧與虔誠”,教導(dǎo)人們用一種理性和符合宗教信仰的態(tài)度對待人生。這些文章主題繁多,涉及范圍很廣。這種報刊文章雖然該世紀早期已有《閑話報》(The Tatler)和《旁觀者》(The Spectator)開了先河,但約翰生的文章從內(nèi)容到語氣更加嚴肅,探討更加深入。
約翰生也是一位別具一格的小說家,他一生只寫了一本哲理小說《阿比西尼亞王子拉塞拉斯》(1759)。小說情節(jié)非常簡單,王子拉塞拉斯從小生活在人間仙境“幸福谷”里,卻感覺不到幸福,于是設(shè)法逃離這條“幸福谷”,另找真正的幸福。他們一行人到過很多地方,接觸過各種人,經(jīng)歷過人生最重要的一場場景,發(fā)現(xiàn)人生到處充滿了精神空虛與煩憂。小說深入探討了人生的各種重大問題,得出的結(jié)論是:“人生到處都是同一種情況,需要忍受的多,能供享受的少?!边@種人生觀與他的《人愿皆空》所反映的是一脈相承的。小說的最后一章是“并無結(jié)論的結(jié)束語”。經(jīng)過一番游歷,這一行人對未來都有了一種較實際的設(shè)想,但又擔(dān)心不能實現(xiàn),于是決定打道回國了。鮑斯威爾認為:“就算約翰生沒有再寫別的任何東西,這部作品也會使他在世界文學(xué)中名垂千古。他的作品沒有一部在歐洲流傳如此之廣,因為它被譯成了大部分現(xiàn)代語言,如果不是全部的話。這個故事具有東方意象的一切魅力和英語能夠表現(xiàn)出的全部力量與優(yōu)美。”
約翰生唯一的小說《阿比西尼亞王子拉塞拉斯》
約翰生是位杰出的莎士比亞學(xué)者,他編的一版《莎士比亞作品集》有助于十八世紀解讀莎劇文本的工作;其他編者不甚了了的地方,在約翰生那里往往能找到明晰的解答。這個版本的突出特點是他的評注和具有理論與歷史價值的大膽的“序言”。他在“序言”中判斷文學(xué)的標準是它是否忠實于生活,而不是是否符合抽象的規(guī)則,也就是“三一律”的教條,因此,最終把莎劇從新古典主義評論和更加學(xué)究氣的研究中挽救出來。鮑斯威爾是這樣評論約翰生編的《莎士比亞作品集》的:“這部書即使沒有其他優(yōu)點,單就拿出他的‘序言’,國人也沒有理由加以抱怨,因為在序言里那位不朽詩人的優(yōu)長與不足在一位大師的手筆下展現(xiàn)無遺。對莎士比亞不分青紅皂白的盲目崇拜把不列顛暴露為外國人的笑柄,約翰生由于坦誠地承認他這位詩人的缺點,反而使給予他應(yīng)得的無可爭議的贊揚更加可信。毫無疑問,對詩人高唱贊歌的人中間沒有一個為詩人贏得過有這一半的榮耀。他們的贊揚就像律師的褒揚,是站在自己利益的一邊:約翰生則像那法官嚴肅認真、深思熟慮、不偏不倚的論斷,說出來一言九鼎,讓聽者對他敬重有加。他作為一位評注者,功德無量,盡管他的研究還不像應(yīng)有的那么深廣,他的調(diào)查也不像可以做到的那么敏銳;這一點我們現(xiàn)在從其他后來的能干又靈巧的批評家的勞動成果中確知無疑?!?/p>
1773年,約翰生在鮑斯威爾的陪同下游歷了蘇格蘭及其西部的赫布里底群島,1775年出版了《蘇格蘭西部諸島紀游》。當(dāng)年,鮑斯威爾就出版自己的《科西嘉見聞錄》征求過約翰生的意見。約翰生指出,這部書稿的歷史部分是從書本上抄來的,只有日記部分是自己親身經(jīng)歷和親眼觀察的記錄,同時發(fā)表了這樣一番見解:“我常想,游記,或者旅行記,如果不是判斷力強、為人正直的能人高手用生花妙筆如實描寫所經(jīng)過的國家的風(fēng)土人情,那還不如不出。”可見,他對游記的要求是很高的。
約翰生并不喜歡到處旅行,除了蘇格蘭,他還去過威爾士。法國是他去過的唯一的外國。他不寫威爾士,因為威爾士與英格蘭大同小異,沒有新鮮感。他不寫法國,因為他認為很多人比他更熟悉這個國家,他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他的游記的重點也不是蘇格蘭,因為思雷爾夫人(Hester Lynch Thrale)曾表達過看看蘇格蘭的愿望,他表了這樣的態(tài):“看看蘇格蘭,夫人,只不過是看看一個更糟糕的英格蘭。那等于看花兒逐漸凋謝,剩下一根光桿兒??戳撕詹祭锏兹簫u倒算是看了一種迥異的景象。”他承認,“從西部諸島獲取的思想比從我記得的任何事情上獲取的都多。我看見了一種迥異的生活體系”。這樣,他就在他的經(jīng)歷中顯得新鮮的社會和自然景觀中有了一次全面的道德反思的機會。他要在這次醞釀了很久的旅行中達到什么目的,是心中有數(shù)的。所以他要寫,寫出的肯定不是浮光掠影的表象,而是對當(dāng)?shù)貧v史、倫理、民俗、地貌的深入考察,既有具體細致的風(fēng)物描述,又有對社會的廣闊哲學(xué)觀感。眾所周知,約翰生具有敏銳的觀察力,精準的辨別力,強勁的理解力,活躍的想象力,熱烈的好奇心,為人正直,又有神來之筆,他的游記一問世,人們對這位對蘇格蘭懷有偏見出了名的約翰生寫的關(guān)于蘇格蘭的書充滿了好奇。蘇格蘭的有識之士對這本書的公正、深刻由衷地嘆服。這本游記還有一種出乎意料的社會效應(yīng),那就是,讀過此書后,有些蘇格蘭人認識到自己的欠缺,開始重視綠化自己的家園了。后來,陸陸續(xù)續(xù)有約翰生的崇拜者們循著他的足跡,探訪他到過的地方,緬懷這位偉人,從而促進了該地的旅游業(yè)。
“御用文人”
約翰生在風(fēng)華正茂的二十八歲時來倫敦闖蕩,充當(dāng)文學(xué)苦力,最初給《紳士雜志》(The Gentleman’s Magazine)的老板凱夫打工,編寫議會辯論摘要,因此很早就對政論、時評的寫作非常在行。他晚年寫過四本政論小冊子,由于他一貫擁護君主政體,因此這四本小冊子全都替當(dāng)權(quán)者說話。1768年在米德爾塞克斯選舉中,激進自由派人士約翰·威爾克斯當(dāng)選為代表該郡的下院議員,下院多數(shù)派卻將其驅(qū)逐,約翰生竟然于1770年出版小冊子《虛假警報》,對這種明火執(zhí)仗的違法行為予以辯護。寫《關(guān)于??颂m群島最近事態(tài)的思考》(1771),是為了支持內(nèi)閣通過談判而不是戰(zhàn)爭與西班牙解決領(lǐng)土爭端的舉措,其中對戰(zhàn)爭災(zāi)難的描述尤為雄辯有力。寫《愛國者》(1774)是為了幫助朋友亨利·思雷爾重新入選議會,文章寫得活潑生動、大氣磅礴。《征稅非苛政》(1775)更是秉承內(nèi)閣的旨意寫的,副標題是“答美洲會議的決議與講話”,這本小冊子充滿了武斷的主張,尖刻的諷刺,恣肆的嘲弄。這里不妨引用其中的幾句:“殖民地居民不能因為他們幼年時沒有被征稅,就一口咬定他們現(xiàn)在也不應(yīng)當(dāng)被征稅。我們不讓牛犢拉犁;我們等它長大了再拉?!北扔鞅M管形象生動,發(fā)表時卻被當(dāng)局刪去了,也許是覺得這種比喻不夠嚴肅吧。
盡管約翰生的小冊子頻頻遭到持不同政見者的攻擊,他反而將它們匯編成一冊,題名為《政論文集,〈漫游者〉作者著》,前面還煞費苦心地引用詩人克勞狄安的一段拉丁文作為題識:“認為服從一位君王就是當(dāng)奴隸,這是一個錯誤;再找不到比有個虔誠的君王更痛快的自由了?!?/p>
約翰生認為,文章遭人批評就說明它引起了人們的重視,這種批評反而會擴大該文的影響,而他卻從來不做反駁。他說:“我寧肯被人攻擊,也不愿遭人冷落。因為對于一個作家而言,你能做的最壞的事就是對他的作品不發(fā)一言。攻打一座城市是件壞事;但將它困餓則更壞;攻打未必成功;也許你的陣亡人數(shù)比殲敵人數(shù)更多;但如果你困餓該城,你肯定穩(wěn)操勝券?!?/p>
對攻擊鍛煉得刀槍不入的約翰生聽了鮑斯威爾傳達的一位正直牧師的勸告卻沉默不語了。這位牧師寫道:“如果您再次以政論家的身份向公眾講話,我倒希望您記住,豐富的想象或遒勁的語言將難以彌補誠實的缺欠、公正的缺乏和真理的缺欠。我還要補充一點,如果我今后還像此前那樣喜歡閱讀您所有作品中最精彩的《漫游者》,我慣常在里面找到的樂趣將會被這樣的反思大打折扣,那就是,一部如此道德高尚、文筆典雅、價值千金的作品的作者卻把他的才華糟踐到《虛假警報》《關(guān)于??颂m群島最近事態(tài)的思考》和《愛國者》之流的制作上?!边@篇文章寫在《征稅非苛政》發(fā)表之前,約翰生聽到卻在《征稅非苛政》發(fā)表之后。
自然有人要把這本小冊子與他的恩俸聯(lián)系起來,把他說成一個御用文人,約翰生為此也大傷腦筋,一度考慮過辭掉恩俸,但最后在朋友們的勸阻下打消了這種念頭。
當(dāng)然,這些小冊子中的智趣、譏刺、雄辯使當(dāng)時的人讀起來心情急迫,也會使將來的人讀起來樂趣無限。事過境遷,文章的時效已經(jīng)過去,讀它們純粹是為了欣賞文章的文字和邏輯。
傳記大師
約翰生是一位傳記大師。一位天才可以就微小的題材作大文章。他能把《紳士雜志》老板凱夫這樣一個人生道路甚為狹隘、沒有任何偏離或偶發(fā)事件的人的生平寫成引人入勝的敘事作品。所以給詩人薩維奇這樣有故事的人作的傳就更是精彩紛呈了。他早年寫的《薩維奇?zhèn)鳌贩磸?fù)灌輸了一個非常有益的教訓(xùn):熱情洋溢的人應(yīng)謹防對熱情過于放縱。在這本傳記中,五花八門的事件相互關(guān)聯(lián),絲絲入扣,清晰而生動,全書閃耀著燦爛的哲學(xué)光輝,因此成為最有趣的英語敘事作品之一。難怪大畫家雷諾茲一只胳膊支在壁爐臺上,站著一口氣把它讀完。
1778年,倫敦的一批書商準備推出一套《英國詩人集》。他們根據(jù)當(dāng)時的文學(xué)趣味,先選定了詩人及其作品,為了擴大影響,特別約請文壇霸主約翰生在每位詩人的詩作前寫一篇評傳性序言。這項工作正投約翰生所好,他便欣然允諾,并追加了幾名詩人,總共五十二位。從十七世紀的考利和彌爾頓開始到約翰生的同時代人格雷結(jié)束。后來這些評傳性序言又單獨印行,題名為《英國詩人傳》。這是一部將文學(xué)傳記和文學(xué)批評完美結(jié)合的經(jīng)典性著作,文筆也比作者以前的作品平易,是約翰生的作品中最受普通讀者歡迎的。
約翰生寫傳記堅持真實,對傳主的缺點也不掩飾,從具體、瑣細處著眼,凸顯傳主的性格和癖好。關(guān)于詩作,他認為理想的詩人應(yīng)當(dāng)在平凡中見新奇。詩必須意思明了,能愉悅讀者,幫助讀者理解世界、為人處世。他主張詩必須符合自然,符合邏輯,符合宗教,符合道德,符合生活的真實。他不喜歡玄學(xué)派的巧智,但仍然做了深入細致的分析,為世人發(fā)現(xiàn)了詩歌領(lǐng)域里的一片新天地。且看《考利傳》中的這一段文字:
巧智,如果不顧它對聽者的影響,可以被更加嚴謹、更加科學(xué)地看作是一種“和諧的嘈雜”,一種各式各樣迥異的意象的結(jié)合,或者是對明顯不同的事物中的隱秘相似的顯示。把巧智這么一界定,他們擁有的就綽綽有余了。把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想法生拉硬拽套在一起,把天然與人工搜遍,為的就是說明、比較、影射;他們的學(xué)識給人啟迪,他們的微妙令人驚訝,然而,讀者通常認為自己的長進付出的代價太高,盡管有時嘆賞,卻很少得到愉悅。
讀《詩人傳》給人的感覺是:“約翰生是一位睿智又極其嚴厲的判官。他明察秋毫,能看透人的行為最秘密的源流;他又剛正不阿,總是用‘圣所的天平’稱他的同類的道德品格。他太無畏,不想姑息對手,太高傲,不會逢迎高手。”所以他對點評的對象大都褒揚少、貶抑多。
約翰生是一名虔誠的英國國教會信徒。他的《祈禱文與默想錄》于死后出版,如實記錄了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虔誠和修身養(yǎng)性的歷程。
憑借這些成果,約翰生成為十八世紀中后期英國文壇的領(lǐng)袖,有人冠以“獨裁者”“大汗”的稱號。尼爾森(William Allan Neilson)和桑代克(Ashley Horace Thorndike)合著的《英國文學(xué)史》共分十七章,其中五章分別用一位作家的“時代”作標題。它們是:第六章,“莎士比亞時代:非戲劇文學(xué)(1564-1616)”;第七章,“莎士比亞時代:戲?。?564-1616)”;第九章,“德萊頓時代:1660-1700”;第十章,“蒲柏時代:1700-1744”;第十一章,“約翰生時代:1744-1784”。更有甚者,William Flint Thrall和Addison Hibbard編著、C. Hugh Holman增訂的《文學(xué)手冊》(A Handbook of Literature)中的“英國文學(xué)”條把428年至1960年分成二十個區(qū)段,每個區(qū)段都以文學(xué)思潮或王朝的名稱冠名,如莎士比亞所處的時代冠以Elizabethan Age,唯獨1750-1798時段用文人冠名:The Age of Johnson,由此可見約翰生在英國文壇的影響力和重要性。
言談甚至比文章更精彩
平心而論,約翰生的作品中,《英語詞典》可以說是世不二出的。他的文學(xué)批評的眼光在同時代人中也是首屈一指的,然而其中摻雜著偏見。其他的文學(xué)樣式,如詩歌、小說、散文、戲劇、傳記、政論等,單獨而論,并不是無人可及。然而他的綜合實力卻是無與倫比,他古典學(xué)養(yǎng)深厚,現(xiàn)代文學(xué)精通。亞當(dāng)·斯密說:“約翰生讀過的書比當(dāng)代任何人都多?!彼B烹飪書也讀,甚至揚言自己要寫一本。他有一種特異功能,能夠一下子抓住書中的要點,而不用勞神費力逐字逐句從頭細讀到尾。他德行完美,見識超群,智趣豐富,幽默橫生,隨機應(yīng)變,妙語連珠。人們崇敬他的德行、欽佩他的才華,欣賞他的言談。有人形容在場的人洗耳恭聽他的宏論就像古希臘人聆聽神諭一樣。他是“文學(xué)俱樂部”的核心人物,周圍聚集了一大群文化精英,中國讀者熟知的有大畫家雷諾茲,政治家、文學(xué)家和演說家伯克(Edmund Burke),表演藝術(shù)家加里克,小說家兼詩人哥爾德斯密斯,歷史學(xué)家吉本,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家亞當(dāng)·斯密等人,還有一些我們不熟悉的貴族和學(xué)者。
正在讀書的約翰生
以約翰生為核心的“文學(xué)俱樂部”
朗(William Long)的《英國文學(xué)》一書對約翰生評價不是太高,說“這個人肯定不是他的時代最偉大的作家,或許根本就不是一個偉大作家,但他是當(dāng)時英國文壇的獨裁者,現(xiàn)在仍然作為最引人注目、特立獨行的人物隱現(xiàn)在數(shù)百年輝煌的文壇上”。朗的看法是:“約翰生在我們文學(xué)中的偉大地位與其歸功于其書,不如說歸功于鮑斯威爾對其人的描畫。”他認為《約翰生傳》是一部不朽之作;贊揚是多余的,必須閱讀它品味它。按照他的觀點,約翰生的不朽之身,主要歸功于鮑斯威爾的不朽之筆??墒菃栴}來了,如果約翰生根本不是一個偉大作家,鮑斯威爾怎么會崇拜他,會那么急切地想結(jié)識他,結(jié)識之后,又二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見面后記錄他的言行,始終保持書信聯(lián)絡(luò);怎么會在約翰生去世后,用他的不朽之筆,成就約翰生的不朽之身呢?鮑斯威爾一生結(jié)識的名人很多,國外的有盧梭、伏爾泰等,國內(nèi)先后結(jié)識的有亞當(dāng)·斯密、雷諾茲、伯克、加里克、哥爾德斯密斯,等等等等。他要寫名人傳記,完全可以另選他人,為什么偏偏選中了約翰生?
哥爾德斯密斯、鮑斯威爾與約翰生
讀了這部傳記后,我們知道,約翰生和他的學(xué)生、后來成為劇壇巨星的加里克來倫敦闖蕩時,舉目無親,他靠賣文為生,一步步聲名鵲起,不要說蘭頓、博克萊爾、鮑斯威爾這些年輕一代,就是大畫家雷諾茲也是在拜讀了他的作品之后,產(chǎn)生了仰慕之心,才與他結(jié)識的。就連當(dāng)朝國王喬治三世也仰慕他的作品和名望,得知約翰生在王家圖書館讀書時,主動提出和他見面交談。酒商思雷爾更是崇拜他的道德文章,在住宅里專門給約翰生留有一套住房,供他隨時居住,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并且?guī)c家人一起去法國旅游。著名歷史學(xué)家吉本因為不信教,始終得不到約翰生和鮑斯威爾的好感,但他還是主動申請加入了以約翰生為核心的“文學(xué)俱樂部”,甘心成為約翰生圈子里的一員。沒有無倫的才調(diào),能贏得那么多社會精英的敬仰與熱愛嗎?
約翰生與朋友經(jīng)常聚會的“主教冠”
鮑斯威爾結(jié)識約翰生以后,發(fā)現(xiàn)他的言談甚至比他的文章更精彩,于是開始追記約翰生的談話,為將來給約翰生寫傳做準備。約翰生去世七年之后,他的不朽之作《約翰生傳》才問世。從1763年見到約翰生到1784年約翰生離世,經(jīng)過二十余年的材料積累,這遠遠超過了“十年磨一劍”的功夫。
“紀念館”與“建館人”兼“講解員”
關(guān)于《約翰生傳》,我前面引用過卡萊爾評述約翰生《詞典》的話,如果把其中的“詞典”改換成“傳記”,再把專用于詞典的幾個詞適當(dāng)改換一下,整個評語完全適用于《約翰生傳》。這段議論把《詞典》比作一座偉大的建筑。譯完《約翰生傳》后,我的感覺好像是被鮑斯威爾引領(lǐng)著參觀了一座規(guī)模宏大、內(nèi)容豐富、布局完善的現(xiàn)代化的約翰生紀念館。鮑斯威爾既是建館人,又是講解員。跟所有的紀念館一樣,講解員首先給觀眾誦讀一篇“前言”,涉及建館的主旨、成因、方法、特點。前言特別指出,人們將會看到的是原原本本的約翰生,不掩過、不飾非、不涂彩、不描金。接下去講解員就引領(lǐng)我們參觀一間間展室,按年月順序排列,從約翰生出生到約翰生去世,安葬在西敏寺,最后是一段“結(jié)束語”。
二十五歲的鮑斯威爾
書商戴維斯的書店,約翰生和鮑斯威爾在此地初次相逢。
在紀念館里,陳列著約翰生先后出版的作品,鮑斯威爾給出了扼要的點評,同時給出了寫作該作品的動機、經(jīng)過與出版后的反響。如,約翰生之所以寫《拉塞拉斯》,目的是用這筆收益操辦他母親的喪事,并償還她留下的幾筆小小的債務(wù)。這本書是他在一個星期內(nèi)的每個晚上寫的,一邊寫,一邊把成稿拿去付印,沒有通讀過。書商給他的酬金是一百鎊。
這里還有鮑斯威爾發(fā)掘出的大量匿名文章,或替別人代寫,或送給他人以人家的名義發(fā)表,有他早年的翻譯,有他的祈禱文,筆記,有約翰生口授、鮑斯威爾筆錄的法律辯護詞。
這里有大量的約翰生書信原件或抄件,有約翰生的朋友提供的關(guān)于約翰生的言論和活動的文字記錄。
如果我把鮑斯威爾寫進傳記的約翰生對往事的追憶和約翰生的同學(xué)和朋友給鮑斯威爾口頭提供的軼事比作紀念館中的圖片的話,那么鮑斯威爾記錄下來的他親耳聽見和親眼看見甚至參與其中的場景就是紀念館中的原聲錄音和實況錄像了。
我們先來看幾段錄像:
巴克萊認為宇宙萬物僅僅是想象而已,“他用腳使勁猛踢一塊大石頭,把自己彈了回來”,以此加以批駁。
為了顯示自己是一個有騎士風(fēng)度的男人,他把訪問過他的一位法國貴婦領(lǐng)到她的馬車前?!八┑氖且患婆f的棕色晨衣,趿著一雙當(dāng)拖鞋用的舊鞋,一頂干縮的小假發(fā)挑在腦袋上,襯衫的袖子和褲子的膝蓋松垮垮地吊著?!?/p>
他坦言:“我仔細認真地關(guān)心自己的腸胃,因為,我認為,不關(guān)心自己腸胃的人很難關(guān)心其他事情?!鼻铱此侨绾侮P(guān)心自己的腸胃的:“一上餐桌,他就全身心地投入當(dāng)前的任務(wù);他的目光似乎釘?shù)搅吮P子上。他吃起飯來完全是一副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的架勢。吃的時候,腦門上青筋暴起,一般都是大汗淋漓。”
“他的性情有嚴重的病態(tài),以至于壓根兒就不知道自由、用力運用肢體的天然快樂:他走起路來,步態(tài)就像一個人戴著腳鐐苦苦掙扎;騎在馬上,無法駕馭他的坐騎,仿佛坐在氣球里被帶著前進?!?/p>
這幾個鏡頭給人留下的印象是,他的舉止確實不夠瀟灑、嫻雅,但也顯示他是個率性、隨意之人,絕不矯揉造作。
鮑斯威爾認為:“約翰生的言談也許比他的作品更令人贊嘆,不管他的作品有多么優(yōu)秀?!蔽覀儾环谅爭锥武浺簦?/p>
“父子之間必定總有斗爭,一個一心要權(quán)威,一個一心要獨立?!?/p>
問及給孩子先教什么最好,他的回答是:“你給他們先教什么就像你先把哪條腿伸進褲子一樣無關(guān)緊要。先生,你可以站著爭論先伸哪條腿最好,可在此期間,你的褲子卻是空的。先生,當(dāng)你考慮在兩樣?xùn)|西中選哪一樣給孩子先教時,另一個孩子已經(jīng)把兩樣?xùn)|西全學(xué)會了。”
“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只讀自己喜歡的書籍;因為閱讀成了一種任務(wù),對他沒有多大好處?!?/p>
“沒有真情實話,社會必然分崩離析。實際上,真話如此之少,我們幾乎害怕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如果謊言翻上十番,我們該如何是好?社會是由交流和信息結(jié)合起來的?!?/p>
“一個人寧肯讓別人說有關(guān)他的一百個謊話,也不愿讓人說他不希望人家說的關(guān)于他的一句真話?!?/p>
“浮華之風(fēng)永遠也根治不了,那是心理的頑癥,就像身體上的頑癥一樣,永遠也糾正不過來,一旦是個花花公子,永遠是個花花公子?!?/p>
“粗話傷人和雅語損人之間的區(qū)別就像被棒子打傷和被毒箭射傷的區(qū)別?!?/p>
“一只蒼蠅可以叮一匹駿馬,讓它瑟縮;但一個只不過是只昆蟲,一個仍然是匹馬?!?/p>
“總的來說,一個人的消極品質(zhì)比積極品質(zhì)更會討人喜歡,從不得罪人比給人大量歡樂更會討人喜歡。首先,人們的恨比愛更加穩(wěn)定,如果我曾經(jīng)說過什么話傷了一個人,我就是千言萬語取悅他也無法讓他忘記這句傷人的話。”
“男人行壞,女人羨慕;她們沒有我們壞,不是出于選擇,而是因為我們限制了她們;她們是秩序和時尚的奴婢;就這個世界而言,她們的德行對于我們比我們自己的德行還重要?!?/p>
談及男女交歡之事,他把其中的歡樂主要歸因于想象?!耙皇窍胂?,先生,(他說)一個男人被女仆抱在懷里與被公爵夫人抱在懷里一樣快樂。然而想象的附加魅力如此之大:所以我們發(fā)現(xiàn)有些人為了可以占有一位貴婦,違犯了最好的社會原則,被搞得身敗名裂,傾家蕩產(chǎn)?!?/p>
有人說貪婪是某些人的本性,約翰生回應(yīng):“誰也不是天生的守財奴,因為人一生下來一無所有。每個人生下來,就cupidus——希望獲??;而不是avarus——希望守成。”
“一個既會花錢又會省錢的人才是最快樂的人,因為他享受到了兩種快樂?!?/p>
“耗散錢財就是蒸發(fā),有成千種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段。如果它是一股溪水,人們可以堵住它?!?/p>
“對于有限的人類而言,純粹的慈善行為是不可能的。人的慈善摻雜著虛榮、利益或其他動機?!?/p>
“一個老人應(yīng)當(dāng)防范的莫過于把自己交給保姆?!?/p>
“我寧愿把錢托付給一個沒有手的人,也就是身體不具備偷竊的可能性的人,也不愿交給最講誠實原則的人?!?/p>
“一個人怕干不道德的事而進了加爾都西修道院,這就像一個人怕偷盜剁掉了自己的雙手一樣,毫無道理可言。弄殘自己的斷然行動中確實有大決心;然而事情一旦完成,他就不再有任何能耐了:盡管他沒有能力偷盜,但也許在他心里,他一輩子都是個賊。”
“一個人不能恰如其分地談?wù)撟约?,除了陳述一些單純的事實,如‘我?dāng)時在里士滿’,或者取決于測量的情況;如‘我有六英尺高’。他肯定到過里士滿;他肯定他有六英尺高;但他不能肯定他聰明,或者他有其他什么優(yōu)秀品質(zhì)。而一個人對自己的一切貶損其實是拐彎抹角的贊揚,是為了表示他能寬容到什么程度。他能招致自我表彰所引起的所有不滿和對虛偽的種種責(zé)難。”
“一個孩子挨教鞭遠遠趕不上成人遭世界的噓聲反對那么嚴酷。成人對聲名耿耿于心,名氣愈大就失去它愈快?!?/p>
“權(quán)力越收縮,就越容易被摧毀。被一個暴君統(tǒng)治的國家是一個倒置的圓錐體。那里的政府不可能像它安置在一個逐漸收縮的寬廣的基礎(chǔ)上時那樣穩(wěn)固。”
有人說:“有一種怕死的論調(diào),當(dāng)然十分荒唐;而且那就是懼怕靈與肉俱滅,死亡不過是一場不做夢的酣睡。”約翰生則說:“它既不酣暢,也不是睡眠。它是烏有。單純的存在比烏有好得多。所以一個人寧肯在痛苦中存在,也不愿不存在?!?/p>
“現(xiàn)代作家是文學(xué)月亮,他們閃耀的是反射光,是從古人那里借來的光。我覺得希臘是知識的源泉;羅馬是典雅的源泉?!?/p>
“什么是詩?嘿,先生,說什么不是詩要容易得多。我們都知道什么是光;但要說什么是光卻不容易?!?/p>
談及慢待過他的切斯特菲爾德勛爵,他說:“此公我本以為是才子中的公侯;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他只不過是公侯中的才子!”
說他的《教子家書》:“這些信在教妓女貞節(jié),教舞師儀態(tài)?!?/p>
有人問及他對某兩位詩人的看法,他答道:“虱子和跳蚤孰優(yōu)孰劣還真沒有定論。”
“馬奇的布道文好是好,但不實用。他抓住的感覺多,掌握的少;他拿到的糧食多,能做成的飯少;他打開一片廣闊的前景,但太遙遠,看不清楚?!?/p>
“理查遜的一封信里對人心的認知比整部《湯姆·瓊斯》里的還多?!?/p>
“酒使一個人更喜歡自己。我不是說它使一個人更招別人喜歡,雖然有時候是這樣。但危險在于,一個人變得更喜歡自己的時候,他也就變得不大招人喜歡了。酒不能給人任何東西。它給不了知識,也給不了巧智;它只能使人活躍起來,使他能把怯場壓制住的東西發(fā)揮出來。它只能使鎖在寒霜中的東西活動起來。不過這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壞事?!庇腥瞬逶挼溃骸斑@么說來,先生,酒是一把能打開箱子的鑰匙;不過這只箱子也許不是滿的就是空的?!奔s翰生:“不對,先生,話才是那把鑰匙,酒是一把撬鎖的工具,它硬生生地把箱子撬開了,也把它損壞了。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修身養(yǎng)性,哪怕不喝酒也具備酒給人的那種自信和敏捷?!?/p>
“酒使人把說法錯當(dāng)成想法?!?/p>
“誰投一個人所好而飲酒,誰就做了那個人的奴隸?!?/p>
為了顯示辯才而故意持錯誤立場
然而,這樣摘錄約翰生言談的片段還不足以反映他談話的全部巧智、機敏和雄辯的氣勢。這些特點在辯論中更能得到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約翰生對談話的重視非同尋常。他說他盡可能地要讓談話既在思想感情上,又在表達方式上精彩生動,他把這定為一個常規(guī),這樣一來本來要費勁的東西,就變得灑脫自如。他說:“關(guān)于談話,第一,得有知識,得有談資;第二,得有駕馭言詞的能力;第三,得有想象力,把事物置于常人看不見的境界;第四,得鎮(zhèn)定自若,有一種百折不撓的決心:這最后一項是不可或缺的基本條件?!币虼思s翰生總把談話看成一種智力和技巧的較量,他總是“為勝利而談”。在很多場合,為了顯示自己的辯才,故意持錯誤立場,但總能說得頭頭是道,而且聽眾越多,對手越強,便越起勁。
托馬斯·羅蘭森(Thomas Rowlandson)筆下的約翰生與鮑斯威爾
約翰生情緒好時,有問必答,無所不談。鮑斯威爾突發(fā)奇想,問約翰生如果把他和一個嬰兒關(guān)在一座城堡里,他將如何對待這個嬰兒,約翰生也不厭其煩做了回答。他們甚至在一起探討公雞為什么不吃食,先讓給母雞吃,母雞為什么自己不吃,讓小雞吃。
如果情緒不好,他就會好好教訓(xùn)一頓發(fā)問者:“詢問不是君子談話的方式。那是在顯優(yōu)越,詢問一個人的私事尤其不對。也許他先前生活中的事情不想讓別人知道,甚至自己也不想回顧?!被蛘咚纱鄶r頭一棒呵斥道,他不愿意受“是什么”“為什么”的折磨?!斑@是什么?那是什么?為什么母牛的尾巴長、為什么狐貍的尾巴毛烘烘?”
一名作家發(fā)表的文章,出版的著作,那都是成品,它們是長年鉆研思考的結(jié)果,還是一時靈感突現(xiàn)的記錄,具體過程只有作者自己知道。談話的情況就不一樣了,談話者知識是否廣博、記憶力是否可靠,應(yīng)對是否機敏,見解是否正確,立馬就會給在場的人表露出來。約翰生隨口引用荷馬、維吉爾、賀拉斯、莎士比亞,這對于當(dāng)時的英國文人來說,不足為奇,就像過去中國文人開口“子曰”,閉口“詩云”一樣。但約翰生能把偶然聽過或讀過的無名之輩的順口溜都記在心里,在適當(dāng)?shù)膱龊夏贸鰜矶盒Γy怪尤以演喜劇見長的戲劇大師加里克說:“拉伯雷和其他所有的智趣大師跟他一比都算不了什么。你可以被他們逗樂;但約翰生卻把你緊緊一抱,搖得你哈哈大笑,不管你想不想笑。”
被約翰生視為唯一的辯論勁敵的著名演說家伯克說:“約翰生的言談有力而清晰,可以把它比作一尊古代的雕像,每一根血管和肌肉都清晰凸顯:一般的言談就像一種低級的鑄型。”
我們雖然有“文如其人”的說法,但比起私下的言談來,面世的文章畢竟有所顧忌。約翰生本來就心直口快,私下交談更是口無遮攔,傲慢與偏見暴露無遺。他說“法國作家浮淺”,“盧梭是壞中之壞”,說“菲爾丁是個榆木腦瓜”,意思就是他是個不中用的無賴。
“偏見”是個見解上的問題。但對事實的真假的嚴格關(guān)注他是毫不含糊的。他參與調(diào)查倫敦公雞巷(Cock Lane)鬧鬼的事件,最后親自寫了調(diào)查紀要,戳穿了這一騙局。
蘇格蘭人詹姆斯·麥克弗森(James Macpherson)1760年發(fā)表《蘇格蘭高地古詩片段集成》,后來又發(fā)表《芬戈爾》和《提摩拉》,假托是公元三世紀蘇格蘭說唱詩人莪相(Ossian)的作品,麥克弗森自稱是從蓋爾語翻譯成英語的。一貫重視事實依據(jù)的約翰生根據(jù)他對這種語言的了解,一眼看出這是假冒,非要譯者出示翻譯所依據(jù)的手稿。其實這種語言根本就沒有文字,哪有手稿可言。如果是口頭流傳的史詩,民間總會有人背誦,然而游歷過蘇格蘭及其西部群島的約翰生對此卻聞所未聞。
然而約翰生對這種語言的研究卻大加鼓勵和支持。他說:“我很不情愿讓任何語言徹底消亡。語言的類似和派生提供了國家傳承和人類血緣的明確無誤的證據(jù)。它們往往給歷史證據(jù)增加了物質(zhì)的肯定性;往往提供了古人遷移的唯一證據(jù),以及沒有留下文字遺跡的時代演變的唯一證據(jù)。
“我希望每種語言會持續(xù)下去,不管它的范圍怎樣狹窄,或者無論對于共同目的來說是怎樣不便,直到它被貯存到某種版本的為人所知的書里,這樣,以后它可以時時被考查,并與其他語言進行比較,然后允許它被廢棄?!?/p>
形象如熊,內(nèi)心良善
在這座宏偉的約翰生紀念館里我們已經(jīng)瀏覽過約翰生的各種著作,看到了他的行為舉止的錄像,聽到了他的言談的錄音,那么他的內(nèi)心世界如何呢?這是別人無法看到的,但它卻表現(xiàn)在他的行為上。
約翰生長得五大三粗,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的舉止不夠嫻雅,加之脾氣又火爆,在辯論中聲如洪鐘,而且有時不是辯倒對方,而是吼倒對方,于是有人給他一個形象的稱號——“熊”。他的朋友哥爾德斯密斯說:“當(dāng)然,約翰生的舉止里有種粗魯;但他的心腸比誰都軟。他除了表皮,沒有一點熊的成分?!?/p>
他的住宅里長期收留著一位盲女安娜·威廉斯。她去世后他充滿悲情地說:“三十年來,我靠她尋找家庭的樂趣,她全面的知識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她頂替著我的一個妹妹?!边€有一個無照行醫(yī)的獨身男子萊韋特,他去世后,約翰生還專門為他寫了一首悼亡詩。此外,他的教父的女兒德穆蘭夫人也常來久住。
約翰生的仁愛之心時時處處都在顯露,有次深夜回家,發(fā)現(xiàn)一名女子倒在街上,他便背回家中照料了很長時間,花銷不少,直到她恢復(fù)健康,知道她是個煙花女子后,還把她介紹到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中去。
由于沒有近親屬,去世前他把自己的絕大部分財產(chǎn)遺贈給了他的黑人仆人,這使他的遺囑管理人之一約翰·霍金斯爵士(Sir John Hawkins)覺得過于出格。
約翰生柔腸俠膽樂于助人,他利用自己的名望和影響寫信求人幫助許多生活困頓或事業(yè)上遇阻的人,當(dāng)然對有些無理的要求也會拒絕,但還是不厭其煩回信說明原因,而不是置之不理。如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士寫信求他走后門送她的兒子上牛津大學(xué),約翰生寫信陳述了不能遵命的理由。
他文思泉涌,走筆如神,給他人的著作寫的序和獻辭更是不計其數(shù),如書商們要他給一本《新商貿(mào)大詞典》寫篇序,他沒有見過作者,也沒有讀過該書,卻能在序文中對這一學(xué)科的知識展示得淋漓盡致,讀者還以為序文的作者是個傾其余生從事商貿(mào)的人。他甚至設(shè)身處地地替被判處死刑的英國國教會牧師多德給國王寫過要求免于處死的懇求書和其他文書。
當(dāng)我們聽講解員鮑斯威爾讀完那篇總結(jié)性的結(jié)束語從這座宏偉的紀念館里走出來的時候,又想起了本文開頭所引用的那句話:“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但有一種印象是肯定的;那就是,紀念館里有許多從約翰生的作品中看不到的東西,尤其是在那里聽到的約翰生的言談。讓我們不要忽略傳記臨結(jié)束時作者加的這么一條注:
把貝勒對梅納熱的記述引用來記述本傳的偉大傳主,也是極其適用的:“他的杰出的朋友們在題為《梅納熱雜談錄》的文集里為他樹起了一座無限光榮的紀念碑。那些正確判斷事物的人將會承認這本文集非常適合展示本身就是梅納熱性格的天才和學(xué)問的那種廣度。我不妨大膽地說,他出版的那些優(yōu)秀的作品不會像這本文集一樣使他與其他學(xué)者相比有鶴立雞群之勢。出版具有巨大學(xué)術(shù)價值的書,把希臘和拉丁詩作譯得極其到位,不是一種平常的才能,我承認;但也不是極為罕見的。有人能對無數(shù)的事物發(fā)表議論,能顯示它們的千姿百態(tài),要找這樣的人就比較困難了。有多少作家其作品為人嘆服,因為里面展現(xiàn)了博大精深的學(xué)問,他們卻支撐不住一段談話。那些只憑梅納熱的書認識他的人也許認為他跟那些學(xué)者大同小異:但是如果你把《梅納熱雜談錄》拿出來,你就把他和他們區(qū)分開了,使他憑一種很少學(xué)者具備的天賦知名。似乎他是一個隨口就能說千百件開心事的人。他的記憶博古通今;上通朝廷,下達市井;死語言活語言融會貫通;正經(jīng)事,玩笑事,兼容并包;一言蔽之:包羅萬象。《梅納熱雜談錄》的有些讀者覺得是些雞毛蒜皮的東西卻引起了另一些讀者的嘆賞,因為前者不考慮情況,后者卻在意一個人不假思索說出的話與準備付梓的話之間的差異。因此他杰出的朋友們樹立一座能夠給他不朽的榮光的紀念碑所用的心思,我們是稱贊不夠的。他們沒有必要糾正他們聽到的他說的原話;因為,如果這樣做了,他們就不是他的言談的忠實記錄者了?!?/p>
當(dāng)然,約翰生的不朽首先依賴他的作品,但正如韋恩所說:
如果沒有鮑斯威爾,約翰生還會是英國文壇上最著名的名字之一;但他的名字變得家喻戶曉,從來不會讀一行他的作品的人知道他,那全是機緣在1763年5月16日星期一的下午把他帶進湯姆·戴維斯書鋪的后客廳與鮑斯威爾見面。
“傳記作家中的莎士比亞”
世界上的傳記作品多如牛毛,我們一般看到的都是以全知型的第三人稱視角敘述的,而鮑斯威爾的《約翰生傳》卻用第一人稱敘事,因此,這本傳記可以說是“我所知道的約翰生”。作者是采訪者、記錄者、見證人、評論者、參與者,有時還是導(dǎo)演,如他處心積慮把約翰生和威爾克斯(John Wilkes)這兩個見解不同、積怨很深的杰出人物拉到一起,達到和解,取得了化仇為友,變酸為甜的良好效果。什么事情是約翰生講的他親耳聽到的,還是別人聽到轉(zhuǎn)述給他的,是口頭講的,還是用書信、筆錄提供的,都有交代。鮑斯威爾屢受約翰生的教導(dǎo),要嚴格關(guān)注真相,甚至最細微的事情也不放過。約翰生說:“世界上虛假之所以泛濫成災(zāi),與其說由于蓄意撒謊,不如說由于對真相的疏忽?!滨U斯威爾是律師,律師最重視證據(jù),他訪問約翰生的同學(xué)故舊了解他們知道的約翰生的情況時,他作筆錄,最后還要口述者簽字認可。所以他的敘事手法表面上是主觀的、實際上更有依據(jù),更加可信。
愛默生說:“嚴格地講,沒有歷史,只有傳記?!蔽覈抉R遷的《史記》開創(chuàng)的紀傳體正史,實際上就是大量傳記的集成。歷史只不過是一些著名人物的傳記。約翰生是英國十八世紀中后期的文壇壇主,又是當(dāng)時首屈一指的文學(xué)批評家,因此他的著述和言談包羅了從莎士比亞到他那個時代的英國文學(xué)史。從約翰生的經(jīng)歷和議論反映出英國從斯圖亞特王朝到漢諾威王朝更替的情況,輝格和托利兩黨斗爭的情況。約翰生是正統(tǒng)的英國國教會高教派信徒,從他跟形形色色其他宗教派別信徒的交往和議論中,我們能了解到當(dāng)時英國的宗教概況。約翰生出身低微,但依靠天賦,憑借努力成了文化名人,但從經(jīng)濟地位上講,雖然有了每年三百鎊的恩俸,但還是屬于無房無車的小康階層。他接觸過的人上至國王,下至苦力、妓女,他知道窮人撿骨頭有什么用,他記錄了舉國震驚的戈登騷亂的詳情,他知道倫敦一年死于饑餓的有上千人,從他的議論中我們知道的當(dāng)時英國政治、經(jīng)濟、商貿(mào)、外交、戰(zhàn)爭、教育、慈善、殖民、法律、選舉、出版、新聞、結(jié)社、娛樂、航海、探險、建筑、園林、風(fēng)俗、人情等方面的情況也許比讀一部英國歷史或有關(guān)專著知道的還多。約翰生生活的時代正值中國歷史上的“乾隆盛世”,有興趣的人不妨將當(dāng)時中英兩國的情況加以比較。有意思的是,以約翰生為核心的文學(xué)俱樂部成員馬戛爾尼勛爵還率領(lǐng)使團到中國祝賀乾隆皇帝的八十大壽。
《約翰生傳》使其作者鮑斯威爾成了忠實的傳記作家的代名詞。美國著名女作家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在她的《回顧》一書的“亨利·詹姆斯”一章中說:“我和兩三位偉大的智者結(jié)成了莫逆之交;然而我自己不是鮑斯威爾,而且也不曾有過自己的鮑斯威爾,對于這兩種情況我都抱憾終身,因為在第一種情況下我可以記錄下眾多使人心馳神往的時刻里洗耳恭聽到的精彩談話,在第二種情況下我可以把這種談話傳達給我的記事侍從?!?/p>
關(guān)于約翰生和鮑斯威爾,最后讓我引用兩句概括性的評語。
美國當(dāng)代文學(xué)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說:“約翰生之于英國,猶如愛默生之于美國,歌德之于德國,蒙田之于法國:他們都是民族的圣賢。”而英國詩人、散文家兼歷史學(xué)家麥考萊則稱鮑斯威爾為“傳記作家中的莎士比亞”。
啟迪讀者,滿足讀者的好奇心
一般來說,一部傳記應(yīng)當(dāng)有三個作用,首先是對傳主的紀念作用,其次是對讀者的教育啟迪作用,最后是滿足讀者好奇心的作用。
我在前面把這部傳記比作“約翰生紀念館”,把作者鮑斯威爾比作建館人兼講解員,所以第一個作用是一目了然的,這里不用多說。該傳問世后,同樣崇拜約翰生、有“利奇菲爾德的天鵝”之稱的女作家蘇厄德小姐認為它是“盲目崇拜”。崇拜之情作者毫不隱諱,但并不“盲目”,如他對約翰生貶損伏爾泰、盧梭、斯威夫特、菲爾丁、格雷等作家,敵視美利堅人等并不認同。
至于第二個作用,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著眼點。在這里,我想談自己的兩點感受。首先,約翰生的經(jīng)歷使我想起了韓愈的名言:“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約翰生于1728年10月31日上了牛津大學(xué)。鮑斯威爾這樣寫道:“一個像邁克爾·約翰生先生那樣家境的人竟然想到送兒子上昂貴的牛津大學(xué)自費讀書似乎不大可能。這個問題太敏感,不好向約翰生提起。然而泰勒博士曾向我保證,要不是什羅普郡的一位紳士、他的一個同學(xué),主動提出資助他以其陪讀的身份上牛津,這個計劃永遠不會實施;不過,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從那位紳士手中接到任何資助?!?/p>
鮑斯威爾明確寫道:“他于1731年秋天離開學(xué)院,沒有學(xué)位,因為只勉勉強強念了三年?!保ú皇俏覈鞣N介紹約翰生的文章中說的“一年”)在這三年里他的文學(xué)才華已經(jīng)鋒芒畢露,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他把蒲柏的《彌賽亞》譯成拉丁文,作為圣誕作業(yè)。他完成得異常迅速,而且技藝嫻熟,為此得到了高度的贊揚,而且此后,不僅在學(xué)院里,而且在全大學(xué)享有盛譽,據(jù)說蒲柏也對譯文大加贊許。然而,三年后他因貧困而不得不輟學(xué)時,誰也沒看出這是個天才,應(yīng)當(dāng)幫扶一把。
1738年,約翰生謀求一個學(xué)校的教職,必備的條件是要有碩士學(xué)位,當(dāng)時約翰生已經(jīng)因發(fā)表過詩作《倫敦》而聲名鵲起,一位朋友向牛津大學(xué)的亞當(dāng)斯博士接洽,想知道牛津大學(xué)能否出于照顧,授予約翰生碩士學(xué)位,相關(guān)的人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不好開口。蒲柏由于知道約翰生是《倫敦》的作者,便把他向高爾伯爵推薦,高爾伯爵專門向斯威夫特教長的一位朋友致函,想從都柏林大學(xué)為他謀取學(xué)位,仍然沒有結(jié)果。
到了1755年,《英語詞典》出版在即,為了增大該著作及其作者的分量,需要在扉頁的作者姓名后面綴上“文學(xué)碩士”頭銜,約翰生又托人斡旋,這次總算如愿。過了十年,1765年,都柏林大學(xué)的三一學(xué)院主動授予約翰生“法學(xué)博士”學(xué)位。又過了十年,他的母校也主動把同樣的學(xué)位授予他,證書上說約翰生“被公認為文壇領(lǐng)袖”,約翰生自己也說“上面的溢美之辭也許應(yīng)當(dāng)叫我臉紅”。這時約翰生已功成名就,這一舉動給授學(xué)位者帶來的光彩也許更多。約翰生沒有炫耀這一頭銜。鮑斯威爾說約翰生一直自稱先生,沒有用過博士稱號。我在翻譯此書的過程中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一例:“約翰生博士敬悉波特莫爾勛爵手諭……”
1747年,約翰生把《英語詞典編寫計劃》提交給切斯特菲爾德勛爵,《計劃》不僅具有廣博、明白、準確這樣一些實質(zhì)性的優(yōu)點,而且它的語言精彩非凡,莊嚴奉承的語氣也是絕無僅有的,目的就是想得到勛爵大人的贊助,結(jié)果勛爵大人僅僅給了區(qū)區(qū)十鎊。1754年得知《詞典》出版在即,此公兩次著文大力推薦,顯然有冒充伯樂的意向,也許還希望約翰生把它題獻給他,結(jié)果招致約翰生寫了著名的“致切斯特菲爾德勛爵書”予以回敬??梢姽沤裰型?,雪中送炭者少,錦上添花者多。
切斯特菲爾德勛爵
約翰生等在切斯特菲爾德勛爵門口
顯然,約翰生身上有中國人推崇的那種“傲骨”。尋求幫助卻遭冷落,咽不下這口氣,除了寫信回敬,語帶譏刺,他還將他的《人愿皆空》中的一個詞做到了針對性的替換。第一版中有這么兩行:
想一想什么樣的禍害把學(xué)人的一生困擾,
高傲、嫉妒、貧困、閣樓,還有獄牢。
《詞典》問世后,該詩新版后面一行被改為“辛苦,嫉妒,貧困,贊助人,還有獄牢”。
1762年,約翰生被國王授予一年三百鎊的恩俸,相當(dāng)于我國現(xiàn)在的政府津貼,但享受的人數(shù)比我們享受政府津貼的人數(shù)肯定少得多。對于這一恩施,約翰生接受不接受還有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因為他的《詞典》給pension(恩俸)下了這樣的定義:“一種發(fā)放給隨便什么人的津貼,沒有意義相同的詞。在英國,一般理解指付給一個國家雇用的叛國者的費用。”最后在朋友們的勸說下他還是接受了這筆恩俸,但在后來的各版的《詞典》中,這個定義始終未改。在這種“改動”與“不改”之間我們可以看出約翰生的個性。
還在牛津上學(xué)的時候,約翰生家庭困難,穿的一雙鞋破得腳趾頭都露了出來,有人怕傷約翰生的自尊心,把一雙鞋擱在他住室的門口,約翰生看見,頓時怒火中燒,把鞋從窗戶扔了出去。對于這種幫助,約翰生為何如此反感?約翰生生命的最后一年,鮑斯威爾和雷諾茲在約翰生不知情的情況下寫信給大法官瑟洛,要求政府提供補助送約翰生去意大利療養(yǎng),后來約翰生得知此事后,并未表示反對,最后事情沒有辦成,約翰生仍表現(xiàn)得十分得體,用圓通的語言向大法官表示感謝,但內(nèi)心里卻認為大法官這次并沒有誠心成全此事。約翰生對于幫助的態(tài)度前后并不一致,一種是主動尋求幫助,未得到滿足而心生怨氣;一種是得到自己原先并不贊賞的幫助,卻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tài)度。一種是對別人善意的幫助,認為侮辱了自己的人格,而對思雷爾的幫助,又接受得心安理得;一種是期待別人的幫助,未獲得難免有點悵然若失之感。難道說接受小惠恥辱,接受大恩光榮?還是施惠的方式有問題?而約翰生自己也樂善好施,但又認為慈善是受虛榮或其他利益的驅(qū)使的,可見人的見解和表現(xiàn)是多么的復(fù)雜矛盾。
至于最后一個作用,滿足讀者的好奇心,《約翰生傳》內(nèi)容如此豐富翔實,毫無疑問,極大地滿足了大家對約翰生這樣一位偉人的好奇心,但還是不可能滿足一切好奇心理。
譬如說,約翰生怕死,嚴格地說,他懼怕的是“死后的某些情況”。他說:“我沒有把握我已經(jīng)達到了準予救贖的條件,我擔(dān)心我可能是被罰入地獄的人中的一個。”鮑斯威爾對這個問題一再探討,直到最后仍無答案,作者連自己的好奇心也滿足不了,更別說滿足讀者的好奇心了。要知道,對約翰生來說,宗教信仰是頭等大事。
約翰生是個專業(yè)文人,前期生活來源全靠賣文所得,日子過得十分拮據(jù)。1762年,約翰生開始享受一年三百鎊的恩俸,從此可以說脫了貧,開始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我們國內(nèi)有人用“小”來形容這個數(shù)字。那么三百鎊是個什么概念呢?韋恩在他的《塞繆爾·約翰生》一書中做了說明,他說,這是一個很可觀的數(shù)字,因為當(dāng)時一年三十英鎊就足夠讓一個人過上不遭人白眼的日子,還說當(dāng)時的三百鎊可以達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六千鎊的購買力。鮑斯威爾也說:“借助皇家厚祿得到的安適和獨立卻增強了他的惰性?!?/p>
我國的普通讀者也許對約翰生的私生活更為好奇,因為《傳》中涉及不多。約翰生二十六歲時與一個比他大二十五歲的寡婦結(jié)了婚。這是一樁以愛情為基礎(chǔ)的婚姻,還是約翰生看上了寡婦的經(jīng)濟實力?因為我們從其他地方得知,結(jié)婚時女方帶過來七八百鎊。約翰生對他的朋友博克萊爾說,這是“雙方的愛情姻緣”。加里克說這位寡婦“論長相論風(fēng)度,都不是人見人愛的那種人”。約翰生的繼女露茜·波特說她母親對約翰生的言談過于入迷,所以忽略了他的種種外在缺陷,更對女兒說:“這是我一輩子見過的最聰明的人?!笨梢娺@個女人肯定有很強的理解力和才具。鮑斯威爾說:“愛不是一個推理的問題,而是一個感知的問題。各人自有各人的感受,知道怎樣被自己所愛慕的人身上的特殊品質(zhì)感動,這些品質(zhì)的印象過于微妙,難以言傳?!彼麚?jù)此來批駁約翰·霍金斯的《約翰生博士傳》中說約翰生對妻子感情不篤,他后來的言行只不過是惺惺作態(tài)的說法,辯稱約翰生始終都是一個對妻子溫情脈脈、萬般嬌寵的好丈夫。他的根據(jù)是約翰生如何珍視、保存亡妻的結(jié)婚戒指,并在他的祈禱文和其他文字中多有提及,念念不忘。當(dāng)然,也有可能她活著的時候他對她有所虧欠,死后他每每想起,總要表示追悔,因為約翰生與生活放浪形骸的詩人薩維奇密切交往的一個階段正好在他的婚后,他怕上帝不接納他也許就是因為在此期間他的生活脫離了宗教、道德規(guī)范。當(dāng)然,這僅僅是推測。
約翰生的妻子伊麗莎白·“泰蒂”·波特(Elizabeth “Tetty” Porter)
鮑斯威爾曾向約翰生抱怨一位熟人(其實是他父親)在妻子死后很快續(xù)了弦,這表明他對前妻不管不顧。約翰生說:“恰恰相反,如果他不再婚,可以認定他的前妻給他的是一種對婚姻的厭惡,可是通過再娶,他就表示了對前妻的高度贊賞、表明她使他感到結(jié)婚的男人無比幸福,所以希望再次享受這種幸福?!比绻f這話純粹是為了安慰鮑斯威爾,約翰生說得太高明;如果是由衷之言,約翰生再不續(xù)弦難道可以被認定他的亡妻生前給他的是一種對婚姻的厭惡?他說過:“再不般配的婚姻也比凄涼的單身強。”他寧肯過凄涼的單身生活,也不再婚究竟是為什么?這個問題更敏感,鮑斯威爾更是不敢問,就是問了,約翰生或者避而不答,或者有出人意料的應(yīng)對,但未必是實情。鮑斯威爾認為絕對依賴傳說的證據(jù)和巧妙的推斷都是危險的,所以這類事情不管人們多么好奇,只能永付闕如。這類事情,正如我們的俗話說的,鞋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我們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是約翰生的言論和觀點,往往是針對某事即興發(fā)表的,講得頭頭是道,貌似有理,但未必都是真理,更不是他一貫的看法。如約翰生有幾次談到中國人,有時他把中國人歸入“野蠻人”,但在著作中又說“禮數(shù)完善、百科皆通的中國人”,并且表示想?yún)⒂^長城。他對法國人也是時而非難,時而贊賞。
結(jié)語
一般譯者序總會用不少篇幅介紹作者。如果讀完《約翰生傳》,讀者也就了解鮑斯威爾半生的行狀了,我翻譯的附錄《年表》補足了早年和約翰生去世后的鮑斯威爾的主要事跡,因此這里就不打算再贅述了。需要補充的一點是,鮑斯威爾的遺稿于1927年發(fā)現(xiàn),現(xiàn)藏美國耶魯大學(xué),學(xué)者司各特和波特爾編成《詹姆斯·鮑斯威爾遺稿》十八卷,從1928年到1934年陸續(xù)出齊,而后耶魯大學(xué)出版社又先后推出了各種單行本,其中《鮑斯威爾的歐游紀事》記載了鮑斯威爾訪問伏爾泰和盧梭的詳情。該社后來又出版了鮑斯威爾日記。
最后,讓我交代一下有關(guān)本書翻譯的幾項事宜。
譯文的主要依據(jù)是“企鵝經(jīng)典”版,我對原書的格式、與現(xiàn)代英語在標點和表達方式上(如引號內(nèi)現(xiàn)在用“我”的地方本書有時用“他”等等)都非常拘泥,因為那是作者的行文特點之一,也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行文的一種特點,有必要讓讀者有所了解。況且,這部書的讀者通常是成年人,沒有誤導(dǎo)讀者模仿的危險。這個版本的編者大衛(wèi)·沃默斯利的工作具有鮑斯威爾一絲不茍的遺風(fēng),他對原著時間上的差錯做了更正,對有意隱去的人名給出提示,對英文以外的希臘、拉丁等文字做了注釋,對書中出現(xiàn)的人物寫了比一般傳記詞典還要詳細的小傳。這些內(nèi)容,我都照譯了過來。
我還參考了“人人文庫”版,這個版本按照鮑斯威爾的朋友馬隆編的第三版給原書添加了鮑斯威爾未曾發(fā)現(xiàn)的重要資料,有的插入正文,有的插入注譯。增添的正文不多,我將其全部譯出,注釋選譯了一部分,按照原文,放在方括號內(nèi)。方括號內(nèi)的注釋后面不具名的,全是馬隆的手筆。按照企鵝版的做法,原來三版中作者和馬隆等人的原注用拉丁字母標出。企鵝版編者的注用阿拉伯?dāng)?shù)字標出;標有阿拉伯?dāng)?shù)字并放在方括號里的注是譯者作的?!赌瓯怼返脑囊姟叭巳宋膸臁卑妫?992)。
翻譯這部巨著的工作十分艱苦,因為不僅量大,而且涉及的范圍極廣。工程總算完工了,至于質(zhì)量如何,那就靠專家和讀者鑒定了。讓我引用未取得預(yù)期名次的運動員答記者問時常說的一句話:“反正我是盡力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