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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簡史

他什么都不做的時候最活躍,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最不孤獨。

他什么都不做的時候最活躍,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最不孤獨。

                                            ——[古羅馬]馬爾庫斯·波爾基烏斯·加圖

20世紀人本主義哲學家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在其名著《愛的藝術(shù)》中寫道:“人——所有時代和生活在不同文化之中的人——永遠面臨同一個問題,即:如何克服孤獨感,如何超越個人的天地,實現(xiàn)人類的大同。原始時代的洞穴人、游牧民族、埃及的農(nóng)民、腓基尼的商人、羅馬的士兵、中世紀的僧侶、日本的武士、現(xiàn)代的職員和工人都有這個問題?!丝梢酝ㄟ^信拜動物、祭人或軍事掠奪、奢侈享受、清教徒式的節(jié)制、狂熱的工作、藝術(shù)活動和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通過對上帝和他人的愛情作出自己的回答?!笔堑?,唯有孤獨亙古如新。它穿越不同的歷史、不同的種族、不同的地域,在俄狄浦斯意志與命運的抗爭中,在中世紀沙漠僧侶的苦修中,在初唐詩人陳子昂登樓遠眺的悲歌中,在帕斯卡爾閱讀蒙田《隨筆集》的戰(zhàn)栗中,在馬爾克斯描繪拉美百年長卷的魔幻中,在新媒體虛擬界面的群體性狂歡中……孤獨無處不在,無時不有,讓人著迷又令人恐懼。一言以蔽之,孤獨是人生的底色,是創(chuàng)造的動力,是社會的鏡面,是文明的注腳。

《愛的藝術(shù)》


悲劇時代:存在性孤獨的綻放

人的孤獨,源于自我意識的誕生。這個自我意識會追問一個問題:人到底是什么?更進一步,人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公元前5世紀,古希臘的悲劇作家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在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分校@個問題被推向一個極致。劇中,主人公俄狄浦斯從出生(甚至尚未出生)到死亡,弒父娶母的命運就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他,命運不僅讓他成為棄兒和流浪者,還讓他成為社會倫理秩序的破壞者、國家災難的制造者。俄狄浦斯既被排除在倫理秩序之外,又被倫理秩序所束縛;他既不能置國家命運于不顧,又不能置個人生命于不顧;他既不能發(fā)泄不滿或怨恨,又不能訴說委屈,哀嘆命運??傊?,俄狄浦斯從出生開始就注定會置身于一種絕對孤獨、毫無依傍、不可選擇、無處逃避的處境中。

俄狄浦斯的孤獨是他的個人意志與命運力量的抗爭。從他得知自己的厄運開始,便堅持不懈地與之斗爭,想方設法逃脫命運的掌控。為此,他悄悄離開皇宮,主動放棄安逸、富裕的生活,毫無目的地去流浪,在異國他鄉(xiāng)尋找自己的存在之根。在真相一步步揭開后,俄狄浦斯不聽眾人的勸阻,堅持尋找引發(fā)“瘟疫”的真兇。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兇手后,他沒有猶疑和辯解,勇敢地請求承擔罪責,實現(xiàn)自我放逐。在象征意義上,當俄狄浦斯刺瞎自己的雙眼時,他的個人意志已然戰(zhàn)勝了天羅地網(wǎng)的命運。在這場力量對比懸殊的不公平戰(zhàn)爭中,人展示了強大的力量,也凸顯了徹底的孤獨。

關(guān)于俄狄浦斯的悲劇故事,兩千多年來一直迷霧重重,有著眾多難以解答的疑問。比如,俄狄浦斯的父母明知兒子會痛苦終生,為什么還要生下他?既然選擇生下他,為什么還要那么殘忍地拋棄他?為什么在錯誤無法挽回的時候才得知自己命運的真相?為什么他越是反抗命運,越是更深地陷入命運的圈套之中?為什么他能猜中人面獅身妖的謎語,卻猜不透自己的人生之謎?……對此,法國著名哲學史家讓-皮埃爾·韋爾南(Jean-Pierre Vernant)在《希臘思想的起源》中寫道:“當人類企圖像俄狄浦斯那樣追根尋源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謎,命途多舛,沒有獨占的領(lǐng)域,沒有固定的立足點,沒有確定的本質(zhì),搖擺于天神與禽獸之間?!睋Q言之,俄狄浦斯的悲劇故事關(guān)乎的根本謎題是人到底是什么的問題,俄狄浦斯式的孤獨歸根到底就是人不能認識自我。

《希臘思想的起源》


與索福克勒斯同時代的大哲學家蘇格拉底曾說:“人是一個對理性問題能給予理性回答的存在之物?!边@似乎很好地回答了人到底是什么的問題。按照蘇格拉底的理解,“人被宣稱為應當是不斷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況的存在物。人類生活的真正價值,恰恰就存在于這種審視之中,存在于這種對人類生活的批判態(tài)度中?!睉撜f,俄狄浦斯是極具理性品質(zhì)的人,正是憑借著自己的理性和智慧,他打敗了斯芬克斯。同時,也是理性幫他找尋到危及國家命運的真兇,更是由于他的理性,讓他殘酷地懲罰自己,認清自己:他既是忒拜城的救星同時又是其災星,既是本土人卻似乎又是陌生人,既是母親的兒子又是母親的丈夫!他所有的理性和認識卻導向一個結(jié)果:他不知道自己是誰!這正是俄狄浦斯式的孤獨之源。

兩千多年過去了,在認識自我的征程中,依然沒有一個人敢說已經(jīng)取得了完全的勝利。具有高度智慧的人類發(fā)明了語言和文字,創(chuàng)造了電腦和互聯(lián)網(wǎng),甚至更新了對于宇宙的認知,但對于自我本質(zhì)的探索和認識,依然充滿著種種的疑團和困惑。毫不夸張的說,一個21世紀的現(xiàn)代人,對于自我的認識并不比一個古希臘人或古印度人更加深入和透徹,盡管人類文明在過去的兩千五百年間經(jīng)歷了不可思議的飛躍和發(fā)展。竊以為,俄狄浦斯式的孤獨乃是一種存在性孤獨,猶如一朵沙漠中的玫瑰第一次孤獨地綻放于人類的精神世界,無論人類的文明發(fā)展到什么程度和階段,也無論人類后來又經(jīng)歷了多少種形形色色的孤獨,這一抹憂傷的暗紅成為了每一個生命的底色,也構(gòu)成了人類文明的底景。

中世紀時代:孤獨的消隱與歸位

中世紀的教義告訴我們應離群索居,遠遁塵世,這樣才可以獲得救贖。比如中世紀神學所贊頌的騎士精神,就是只專注于來世,對現(xiàn)世的一切采取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表面來看,中世紀應該是一個孤獨橫行的時代,但是上帝的強光讓所有的一切都消失遁形,人的自我也不例外。按照中世紀托馬斯主義的觀點,上帝對人是命定的,人在上帝面前沒有任何自由,人的靈魂獲得拯救不是上帝的直接施恩,而是借助于教皇,并絕對地服從于教皇。于是,人被牢牢地禁錮在教皇的教義與教規(guī)之中,不得有任何違背,否則就將遭到宗教裁判所的嚴厲制裁。在古希臘悲劇時代第一次綻放的存在性孤獨,被無處不在的上帝的強光所遮蔽,教會掌握著對上帝之書《圣經(jīng)》的絕對解釋權(quán),任何的自由思考和批判意識都是不允許的,無數(shù)科學家遭受的種種迫害便是因為他們的科學發(fā)現(xiàn)與《圣經(jīng)》的內(nèi)容不符。

直到中世紀晚期(大約14世紀中葉),一場席卷歐洲的超級瘟疫——黑死病改變了文明的進程。在短短幾年間,黑死病致使近2500萬人殞命(成為全球流行病史的死亡數(shù)之最)。隨之而來的,是農(nóng)奴制度的崩潰和天主教會權(quán)威的動搖。著名歷史學家威廉·麥克尼爾(William McNeill)在其名著《瘟疫與人》中寫道:“當黑死病暴發(fā)把瀕臨死亡的恐懼植入整個社會時,日常規(guī)范及習俗制約隨之崩潰。人們開始蔑視教會和國家權(quán)威,寄希望通過苦修‘贖罪’,無數(shù)人用皮鞭或鐵鐐鞭打自己,卻根本無濟于事?!焙谒啦〉暮蠊粌H是大量神職人員的喪生,更是宗教信仰上的重創(chuàng)。教堂的鐘聲不停地為新的死者哀鳴,虔誠的人們開始懷疑,盡管光榮與苦難都是上帝的意志,但如果連上帝最忠誠的子民——教士與修女都不能幸免,那么聽從教會的指導,真的可以得到上帝的眷顧嗎?

蔑視、懷疑、掙扎、反思……這一切都彰顯了中世紀晚期個體意識的重新崛起。彼時,一個人隱居在沙漠中苦修以尋求上帝的救贖,那是一種外在化的孤獨,正如現(xiàn)代修道主義的倡導者托馬斯·默頓(Thomas Merton)所言:“人的孤獨實際上是上帝的孤獨”。此時,一個人在千萬人齊念《圣經(jīng)》時懷疑它的真理性,那是一種內(nèi)在化的孤獨,一種更加接近孤獨本質(zhì)的孤獨。站在中世紀的十字路口,一位青年男子在一個明媚的春日成功登頂法國南部普羅旺斯地區(qū)的旺圖山,這是他個人生命的重要時刻,也是人類歷史的偉大時刻。他就是從“黑暗世紀”走出的第一人,同時也是“黑暗(中)世紀”這一深入人心的說法之始作俑者——意大利詩人、“文藝復興之父”彼特拉克。站立高山之巔,俯瞰下界人間,彼特拉克倍感孤獨,他想到了奧古斯丁,于是信手打開隨身攜帶的《懺悔錄》,正好看到第十章中的一段話:“人們贊賞高山大海、浩淼的波濤、日月星辰的運行,卻遺棄了他們自己?!狈路瘐囗敚颂乩祟D時醒悟:原來,真正的高山,或者說真正需要認識和征服的對象,不是任何外界的有形存在,而是“我”的內(nèi)心!

這種對自我的不懈求索貫穿了彼特拉克此后的一生,在他晚年致教廷派駐阿維農(nóng)特使布魯尼的一封信(1362年)中,彼特拉克自稱“熱愛知識遠遠超過擁有知識”,“是一個從未放棄學習的人”,甚至是一名懷疑主義者:“我并不十分渴望歸屬某個特定的思想派別;我是在追求真理。真理不易發(fā)現(xiàn),而且作為一切努力發(fā)現(xiàn)真理者中最卑下、最孱弱的一個,我時常對自己失去信心。我唯恐身陷謬誤,于是將身投向懷疑而不是真理的懷抱。我因此逐漸成為學園的皈依者,作為這個龐大人群中的一員,作為此間蕓蕓眾生的最末一人。”在一生無止盡的學習、求索、懷疑和皈依的漫長歷程中,彼特拉克體驗到了最真切、最深刻的孤獨,那種在過去將近一千年的歷史中幾乎遁形的孤獨。

于是,彼特拉克冒天下之大不韙,發(fā)出了響徹歷史和文明蒼穹的吶喊:“我不想變成上帝,或者活在永恒中……屬于人的那種光榮對我就夠了,這是我所祈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闭窃絹碓蕉噙@樣的疑問、困惑和呼喊,撬開了中世紀鐵幕籠罩下的第一道曙光,以人為本的文藝復興思想在佛羅倫薩被點燃,也為日后的宗教改革埋下了關(guān)鍵伏筆,所有這一切終將孕育一場現(xiàn)代性孤獨的爆發(fā)。

文藝復興與工業(yè)化時代:現(xiàn)代性孤獨的爆發(fā)

如今,我們看到的如大規(guī)模瘟疫般流行的現(xiàn)代性孤獨大約就起源于文藝復興晚期。經(jīng)過中世紀的千年壓抑之后,西方文化開始重新聚焦主體性和自我意識,這一趨勢在隨后的工業(yè)革命時代愈演愈烈,人們紛紛離開了村莊和土地,開始進入作坊和工廠。存在了數(shù)百年的社區(qū)開始瓦解,作為現(xiàn)代文明標志的城市崛起了。不同于如宇宙背景輻射般永恒的存在性孤獨,現(xiàn)代性孤獨是人類文明進入現(xiàn)代性階段之后的歷史性產(chǎn)物,并在過去的幾百年間如原子核裂變般爆炸蔓延,并迅速席卷全球。

隨著文藝復興浪潮的高漲、宗教改革運動的深入以及科學與宗教關(guān)系的此消彼長,現(xiàn)代性開始萌芽,蒙田的隨筆、笛卡爾的哲學、帕斯卡爾的信仰構(gòu)成了現(xiàn)代性的三大源頭,它們代表了一個人面對自我和世界時的三種態(tài)度:我懷疑,我知道,我相信。由此,便演化出了現(xiàn)代性孤獨的三張面孔。在不確定性開始蔓延遍布之際,笛卡爾試圖以“我思故我在”找回確定性(只限于科學世界),并構(gòu)建了理性主義為人類的知識大廈奠基,笛卡爾式的孤獨確立了“自我反思是一切思想的源頭,人是在思考自己而不是在思考他人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智慧”。這份植根于科學世界(不可避免地走向科學主義乃至技術(shù)主義)的孤獨將一直延續(xù)到未來的人工智能時代,成為現(xiàn)代性孤獨的強大源流。

帕斯卡爾則在深深地顫栗中皈依上帝的懷抱,面對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他以“我相信”從宗教層面同樣找回了確定性。然而,17世紀歐洲所經(jīng)歷的大規(guī)模宗教改革運動極大地打擊了羅馬教廷的統(tǒng)治,科學崛起而宗教式微似乎已成為一個不可扭轉(zhuǎn)的趨勢,身為杰出科學家的帕斯卡爾在閱讀蒙田的《隨筆集》時感到了深深的顫栗,這是一份掙扎于神學和科學之間的孤獨,“幾乎我們所有的痛苦,都是來自我們不善于在房間里獨處;我們終將孤獨地死去。因此,我們就必須好像我們是孤獨者那樣去做事情、生活”。這份帕斯卡爾式的孤獨流遍甚廣,無論是天才偉人還是凡夫俗子,都被其所籠罩。直到20世紀,科學大師愛因斯坦仍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沒有宗教的科學是跛子,沒有科學的宗教是瞎子”。毫無疑問,跛子有跛子的孤獨,瞎子有瞎子的孤獨。

作為現(xiàn)代性源頭的源頭,蒙田以他普遍懷疑的精神對笛卡爾和帕斯卡爾構(gòu)成了強有力的挑戰(zhàn)。他創(chuàng)立了“隨筆”這種嶄新的文體,與塞萬提斯一起開啟了對人的存在可能性的偉大征程。不同于笛卡爾式的冷漠的孤獨,也不同于帕斯卡爾式的絕望的孤獨,蒙田將孤獨看作一個完整的世界,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他在《隨筆集》中寫道:“如果可能,我們應該有妻子、財產(chǎn),尤其是健康??墒莿e要粘著得那么厲害,以致我們的幸福倚靠它們。我們得要保留一所‘后?!?,整個屬于自己的,整個自由的,在那里,我們建立自己的真正自由,更主要的是建立自己的退隱與孤寂。……不必擔心在這隱逸里會淪于那無聊的閑散,你要在孤獨里自成一世界。”

這種將孤獨視為一種自由和完整的生命的思想在蒙田的《隨筆集》中生根萌芽,隨著孤獨在近代社會的散布蔓延,一種對孤獨的世俗化的崇拜在18和19世紀流行開來,啟蒙運動的哲學家們認為,文明生活的關(guān)鍵在于將社交與孤獨恰當?shù)厝诤显谝黄?。更重要的是,這種蒙田式的孤獨在后世無數(shù)天才身上展現(xiàn)了自身的威力——這種孤獨觀將孤獨視為創(chuàng)造性的源泉。19世紀中葉,孤傲的哲學天才叔本華喊出了那句膾炙人口的格言:“要么孤獨,要么庸俗。”以其一貫的冷峻和犀利的文筆,叔本華寫道:“在獨處的時候,一個可憐蟲就會感受到自己的全部可憐之處,而一個具有豐富思想的人只會感覺到自己豐富的思想?!M一步而言,一個人在大自然的級別中所處的位置越高,那他就越孤獨,這是根本的,也是必然的?!币虼耍麑⑶嗄耆耸滓獙W習的第一課,定為“承受孤獨”。

進入20世紀,伴隨著尼采“上帝已死”的宣判,以及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慘烈與絕望,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現(xiàn)代性孤獨展現(xiàn)出令人驚嘆的復雜性景觀,并一躍成為現(xiàn)代主義文學和藝術(shù)的重要母題,為無數(shù)天才和大師所青睞。對此,我們可以開列一份長長的孤獨主題書單:卡夫卡“孤獨三部曲”(《城堡》(1914),《審判》(1918),《美國》(1927))、魯迅《孤獨者》(1926)、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1940)、阿多尼斯《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1957)、理查德·耶茨《十一種孤獨》(1962)、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1967)、伊麗莎白·畢肖普《唯有孤獨恒常如新》(1969)、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1976)、保羅·奧斯特《孤獨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1982)……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在愛德華·霍珀(Edward Hopper)的幾乎每一幅繪畫作品中讀到“孤獨”這一偉大主題。在所有這些作品中,孤獨披上了不同的外衣,來注解現(xiàn)代社會中每一個靈魂的孤寂與復雜,正如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的慨嘆:

生命從來不曾離開過孤獨而獨立存在。無論是我們出生、我們成長、我們相愛還是我們成功失敗,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獨猶如影子一樣存在于生命一隅。

是的,孤獨是如此強大,它在每個人的生命中如影隨形。無論是萬人狂歡,還是孑然一身,孤獨隨時可能現(xiàn)身;無論是花樣年華,還是謎之不惑,抑或垂垂老矣,孤獨似乎從不缺席。花花世界中的男男女女們,每個人身上都深藏著無處安放的孤獨。所不同的是,女人總是想方設法掩飾自身的孤獨——通過閨蜜,通過婚姻,通過家庭,通過子女……而男人的孤獨從來就是如此的赤裸裸。因此,當我們讀到米蘭·昆德拉在《不朽》(1990)中的憂傷告白時,竟生發(fā)出了一絲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微妙感覺:

母親通過婚姻,從家庭走向家庭,父親通過婚姻,從孤獨走向孤獨。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群體性孤獨的悖論

21世紀,人類文明進入了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一張?zhí)摂M的因特網(wǎng)不可思議地將世界各地的人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這看上去像是孤獨的終結(jié),但現(xiàn)實卻朝著相反的方向行進?!凹胰嗽谝黄穑皇墙恍?,而是各自看電腦和手機;朋友聚會,不是敘舊,而是拼命刷新微博、微信;課堂上,老師在講,學生在網(wǎng)上聊天;會議上,別人在報告,聽眾在收發(fā)信息?!边@是美國心理學家雪莉·特克爾(Sherry Turkle)在她的著作《群體性孤獨》中向我們描述的場景。如今,這類場景幾乎每天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上演,正如一句俏皮而傷感的流行語所言:“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莫過于我在你身邊,你卻在低頭玩手機”。一言以蔽之,我們“在一起”,卻又“各自獨處”,道盡了群體性孤獨的悖論。

《群體性孤獨》


群體性孤獨充分彰顯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人類孤獨的吊詭,物理空間的阻隔越來越小,心靈距離的跨度卻越來越大,這種孤獨不再是離群索居、與世隔絕的形單影只,也不是煢煢孑立、孤苦伶仃的寂寞無助,而是身處人群之中游離的眼神、熱鬧之中的突然沉默以及狂歡后的傷感和落寞。正是這種“在一起”的特質(zhì),讓原本單一的孤獨發(fā)酵為多倍的孤獨。無數(shù)的社交媒體充斥著無所顧忌的宣泄和滿不在乎的言說,卻很少有人在傾聽。它們在制造了一波又一波短暫的“偽集體狂歡”后,又將個體重新推向孤獨和空虛的深淵。于是,當代社會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孤獨患者”,香港著名歌手陳奕迅在2011年11月11日推出的專輯《?》中就有一首名為《孤獨患者》(方大同曲,小寒詞)的主打歌,直擊當代社會一個個孤獨的個體在無人理解卻又渴望理解的撕扯中的心靈吶喊。副歌中充滿寂寥感的苦澀歌詞,伴著Eason張力十足的演唱,令人過耳難忘:

我不唱聲嘶力竭的情歌

不表示沒有心碎的時刻

我不曾攤開傷口任宰割

愈合 就無人曉得 我內(nèi)心挫折

活像個孤獨患者 自我拉扯

外向的孤獨患者 有何不可

過去的十年間,群體性孤獨的全球化蔓延已經(jīng)演變?yōu)榉浅乐氐纳鐣栴},無數(shù)人將這種內(nèi)心的孤獨感外化為單身生活的選擇。1900年,只有5%的家庭由一個人組成。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這個數(shù)字演變?yōu)?/4的美國人,1/3的英國人,也許是一半的瑞典人。就連我們的近鄰日本,這個比例也接近1/3。而在中國——這個全世界范圍內(nèi)最重視家庭價值的國家,單身人口已經(jīng)超過2.4億,同時結(jié)婚率創(chuàng)下十年來新低。據(jù)預測,未來中國單身人口或?qū)⒊^4億,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們將是下一個日本。有時,單身是一種明智的選擇:一個人以獨身來拒絕一段潛在的糟糕婚姻。有時,單身卻是一個悲?。涸谟话偃f老年人說他們經(jīng)常遭受孤獨,而其中的大多數(shù)人覺得無法向親友承認自己的困境。有學者曾指出,對非自愿孤獨感的焦慮已成為一個重大的政治問題,尤其是在北歐和盎格魯-撒克遜國家,這些國家的家庭破裂最為嚴重。

過去五年間,孤獨問題在全球范圍內(nèi)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潮。2016年,BBC制作發(fā)布了一部關(guān)于“孤獨時代”的電視紀錄片。2017年,美國前衛(wèi)生局局長維韋克·穆爾蒂公開宣布“孤獨流行”。2018年初,英國前首相特蕾莎·梅任命了人類歷史上首位“孤獨部長”(體育事務部部長雷西·克勞奇兼任英國第一位“孤獨部長”),以處理社會中越來越多因孤獨而引發(fā)的各種問題,她宣稱“多達1/5的英國成年人在大部分時間或所有時間都感到孤獨”。2018年情人節(jié)當天,BBC發(fā)起了有史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針對孤獨的調(diào)查研究,來自全球各地的55000人參與了這項調(diào)查,來分享屬于自己的孤獨經(jīng)歷。

無獨有偶。2021年2月,日本內(nèi)閣任命了首位“孤獨問題擔當國務大臣”,并從多個部門抽調(diào)人員,專門設立“孤獨與孤立對策應對辦公室”。在令人恐懼的2020疫情年,日本自殺人數(shù)自2009年以來首次上升,達20919人。其中,“婦女孤獨”的問題尤其突出,其根本癥結(jié),乃是泡沫經(jīng)濟破裂后女性不能再依靠家庭,卻又不得不繼續(xù)面對根深蒂固的職場性別歧視。而更廣泛意義上的“孤獨問題”,則和“泡沫繁榮”破裂后日本陷入“停滯的20年”,導致普通人越來越“宅”、越來越沉湎于“二次元”、“三次元”和“非直接接觸”息息相關(guān),這些都是群體性孤獨的典型日式特征。

顯而易見,群體性孤獨是一種高度異化了的孤獨形式,它與四百多年前蒙田所發(fā)現(xiàn)和推崇的孤獨(將孤獨視為一種生命的自由和完整)以及后世無數(shù)人視之為創(chuàng)造源泉和動力的孤獨相去甚遠,后者表征著一種健康乃至勃發(fā)的生命形態(tài),前者卻是一種需要被治愈的東西,但無論是來自朋友圈的點贊,還是對女主播的打賞,抑或加入時髦的Soul或諸如此類的“社區(qū)”,都無法從根本上治愈(甚至是南轅北轍)。這正是人類在孤獨問題上所面臨的當代悖論:當你一個人獨處時,孤獨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當你置身于一群人的狂歡中,孤獨卻顯得如此深重和徹骨。如今,善于制造“偽集體狂歡”(可用八個字加以概括:造梗玩梗,朝梗夕死)的網(wǎng)絡新媒體將這一悖論進一步放大。如何面對和處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群體性孤獨,無疑是擺在每一個公民面前的一項重大課題。

或許永遠無人給你立項,但它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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