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bidden Notebook: A Novel, by Alba de Céspedes, translated by Ann Goldstein, Astra House, January 2023, 288pp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1928年向劍橋大學的年輕女性宣告,有抱負的女作家需要“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而對于阿爾芭·德·塞斯佩德斯的《禁忌日記本》的主人公瓦萊里婭來說,她甚至連一個抽屜都沒有。
小說設(shè)在1950年代初,瓦萊里婭時年四十三歲,與丈夫米歇爾以及兩個快長大的孩子(里卡多和米雷拉)住在羅馬的某個未曾提到過名字也幾乎沒被描述過的街區(qū)里,共處于一間過于狹小的公寓中(畢竟這不是一本關(guān)于地域的小說)。這是一個穩(wěn)定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米歇爾在銀行工作,瓦萊里婭是早年地主的后代,但戰(zhàn)爭留下的傷痕仍然新鮮,生活需要在艱辛中奮斗。幾年來,瓦萊里婭一直在辦公室打工來幫補家用,盡管她高傲的母親反對這么做。家里不再有傭人,臟碗碟再次堆積起來。
我們讀到的是瓦萊里婭的日記,從第一頁我們就會得知,她是在周日幫丈夫跑腿去煙雜店的時候,一時沖動(“純屬偶然”)買下這本日記本的。這本來是“被禁止的”——因為意大利禁止在周日做生意(賣煙除外),但這個詞包含了更多的道德和形而上學的含義。
瓦萊里婭可能想要記日記,這個想法本身就為她的家人帶來了不少樂趣。當這個話題還處于假設(shè)層面時,她丈夫就這么問:“你想要寫什么?到我們這個年紀了還會有什么秘密?”在興趣驅(qū)動下,我們觀察瓦萊麗婭把這本神秘的編年史藏進布袋、餅干罐、裝著舊滑雪服的箱子里——沒完沒了、幾近滑稽地把它挪來移去,遠離窺視。伍爾夫所說的書房對于瓦萊里婭來說,就是天黑后的時間,或者是公寓里難得沒有他人的時候,在“浴室里的一張小桌子上,就像我還是個小女孩時那樣”。
意大利裔古巴作家阿爾芭·德·塞斯佩德斯(1911-1997年)從1950年冬末到1951年盛夏之間,在《每周新聞畫刊》(La Settimana Incom Illustrata)上以“實時”連載的形式發(fā)表了《禁忌日記本》,這個時間段也與書中的時間順序一致。這個連載在當時頗有影響,七十余年時光也沒有磨滅它的價值。如今安·戈德斯坦(Ann Goldstein)推出了這本書的新譯本,之前的英文譯本問世于1957年,標題被改成了“秘密”。書中所表達的聲音仍然生動而醒目(盡管戈德斯坦女士的某些奇怪決定令人驚訝),其涉及的各個話題也令人沮喪地存留至今:母性和自我實現(xiàn)之間的斗爭;社會對女性身體的控制;無償?shù)那楦懈冻龊图覄?wù)勞作;傳統(tǒng)習俗的天花板壓制著進步的力量?;榍靶孕袨榭赡懿辉偈浅舐?,婦女的工作權(quán)利也不再是問題,但在許多方面,書中世界對今日的讀者來說似乎太過熟識。
埃萊娜·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以及她其他小說的讀者無疑會發(fā)現(xiàn)這本日記從語氣到主題上的對應(yīng)。這并不令人驚訝。費蘭特的作品不僅也是由戈德斯坦翻譯,而且這位后輩作家也受到了德·塞斯佩德斯的重要影響。她將德·塞斯佩德斯的《在她身邊》(Dalla parte di lei,1949年)列入了她曾“受到鼓勵的小說”之一。在《禁忌日記本》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到此類影響的本源——存在于第一人稱敘述者的敏銳觀察與閃爍的自欺欺人之間的空隙中;存在于她所想、所說和所做之間的類似空間里;存在于對家庭中細小的戲劇風波所折射的社會政治共鳴的密切關(guān)注中;甚至即使是主人公不受歡迎的時刻,這種影響仍然存在。瓦萊里婭可以很強硬而冷漠;這是生活教會她的。她用一系列令人難忘的箴言表達了她的世界觀?!凹彝サ膬?yōu)勢之一是它使其成員不斷地相互競爭?!被蛘撸骸霸谀骋稽c上,我們不再理解在家庭生活中什么是仁慈,什么是無情?!?/p>
《在她身邊》
在半年多的時間里,書中的敘事如烈火般蔓延,我們逐漸認識到,這個四人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都維系著自己不為人知的秘密。勤勞的瓦萊里婭開始在星期六也去辦公室尋求平靜,使得她那沉悶的老板注意到了她,他在那里也是為了逃避家庭壓力。他們的談話越來越隨意。甚至還聊過去威尼斯。這讓人想起伍爾夫筆下的燈塔。
米歇爾在空閑時候一直在寫一個電影劇本,他會向妻子的一位富有魅力的朋友克拉拉尋求建議,克拉拉是一個未婚的編劇。這個劇本到底是否真的存在,仍然是一個有趣的問題。米歇爾是個脾氣平靜、自我滿足、回避交流的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帶有性意義的眼光來看待他妻子了;他現(xiàn)在親切地叫她“媽媽”——而她討厭被這么稱呼。然而,克拉拉告訴瓦萊里婭,米歇爾所寫的人物極為放蕩不羈:他“真的陷入了那種狂熱,那種性迷戀”。
關(guān)于孩子們:自負而保守的里卡多正在接近一個年輕女子,瓦萊里婭本能地不喜歡她——也許是因為她回憶起年輕時不假思索的自己。而全無幻想的米雷拉經(jīng)常和一個年長的有錢人約會,很晚才回家?!拔抑挥幸粡埮颇艽颉?,她對母親這么說。與這個沉悶而功能化的世界里的其他人相比,米雷拉更有機會逃離那種被漂白的“冰冷的幸?!薄欢呷R里婭對她的評價卻最嚴苛?!霸谖业挠∠罄铮桌桌亲顝姶蟮?;僅僅因為這個原因,我就想打她?!?/p>
書中所展示的羈絆可謂特別頑固,而自由又是雙刃劍。在這部小說中另一個有說服力的小故事里,我們看到了壓力是如何形成的,“然后它又消失了”。這本日記本身也成為了這種緊張關(guān)系的象征。它是自我釋放、自主控制、自我認識的場所,也是一個負擔,一個“吸血者”,一個破壞者?!白詮挠辛诉@本日記,我就沒有一刻安寧”,瓦萊里婭抱怨。
這是一本在寧靜中動蕩不已的出色作品,這位在英語世界中鮮為人知的作家重見光明也值得歡迎?!对谒磉叀?952年的英譯本標題被改成了“最好的丈夫”。重新推出這本書的時機如今也該成熟了吧。
(本文英文原文發(fā)表于2023年1月27日《華爾街日報》,由作者授權(quán)翻譯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