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五期文學講習所進修,吳組緗先生與我們上課,講《紅樓夢》,記憶猶深。講到寶黛悲劇的當口,先生問我們,倘若真能夠有情人終成眷屬,二位日后生活會不會幸福?緊接回答道:否!然后建議讀一本書:《浮生六記》,其中所寫一對夫婦,可為寶黛故事后續(xù),結果如何?以歡愉始,哀戚終,依舊不脫生離死別,究其緣故,不外是貧和病,兩項又歸一因:家道中落。吳組緗先生的意思是,這一對精致的小兒女,哪里經得起人世的磨折,早晚一個“散”字。
吳組緗(1908-1994)先生曾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1980年起恢復的文學講習所學員授課。王安憶為首屆學員。1984年,文學講習所更名魯迅文學院。
過后,數(shù)度翻開《浮生六記》,又數(shù)度合上,如不是有先生比照《紅樓夢》的話在先,大約是不能讀到底的,亦是有先生比照《紅樓夢》的話,所以中途則返,因為比出了俗。這俗并不以人物家世而論,那就勢利了,更在于文品,仿佛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曹雪芹與高鶚之間。極難想象大觀園里的人事在“浮生”中演繹,很是不忍似的。
張愛玲《紅樓夢魘》“五詳紅樓夢”中,說到有一個早本內,元妃臨終命寶玉定親,舉喪期間不能婚娶,直至黛玉將死時方才行聘,揣測是因為已婚的寶玉與黛玉相處有種種難堪,無法下筆,說到此處,張愛玲寫:“他們倆的關系有一種出塵之感,相形之下,有一方面已婚,就有泥土氣了。”我們錯過早本,無從目睹曹雪芹筆下寶黛二人的婚姻相,婚姻生活總在人世間,而那兩人則注冊仙籍。仿佛事先就有安排,曹雪芹負責仙緣,塵緣歸高鶚,《浮生六記》且又將這一段再接下去。
《浮生六記》中,據(jù)編者鄭逸梅先生考證,前四記確鑿出自作者筆下,吳組緗先生所指的應是自述姻緣的前三記。作者沈復,字三白,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卒年不詳,但因第四記寫于嘉慶十三年,延壽即至此之后無疑?!都t樓夢》前八十回在曹雪芹去世前十年已經傳抄問世,就是乾隆十七年上下,續(xù)書的日子比較確定,乾隆五十六年排印。
《浮生六記》中的沈復與蕓娘從初識,到定親,再成婚,生兒育女,直至蕓娘辭世,總二十七年,跨越乾嘉兩朝,大致與高鶚續(xù)“紅樓”的時間重疊,因是紀實,所謂“非虛構”,就可一比一對應文章。《紅樓夢》里的年代是虛擬的,計算單位廣大,以“世”和“劫”劃分,“世”還在視野里,“劫”則大大超出,千萬年為一周期,人和事在此浩瀚無際之中,所以只得考察著書人的生平。如此看來,將沈復與蕓娘的今生當寶黛后事的演繹,現(xiàn)實背景上還是說得通的。
沈復與蕓娘同籍蘇州,《紅樓夢》開篇起因的甄士隱,也是蘇州人氏,書中寫他“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與沈復自謂“衣冠之家”,竟不謀而合。賈雨村寄居于甄士隱緊鄰的葫蘆廟內,后來得幫助進京科考,從此浮沉宦海,蘇州可稱發(fā)源地。而沈復與蕓娘落魄時,喬寓揚州,蕓娘即此終年,正是黛玉的原籍,多少扯得上淵源。林黛玉進賈府,后又奔父親林如海喪,應是從大運河水路行舟。沈復蕓娘所賃房屋,位置于邗江先春門外,“臨河兩椽”。邗江為運河通貫之地,憑流望去,千帆渡過,或就有黛玉船的遺影。
《浮生六記》卷一“閨房記樂”寫,沈復十三歲跟母親去外婆家,初次遇蕓娘,寶玉見黛玉,也是十三歲。而且,二人都是姑舅親表,只不過反過來,沈復是姑家,蕓娘是舅家,而寶玉在舅家,黛玉在姑家。還有略不同處在年齡差,寶玉長黛玉一歲,為表兄妹,沈復少蕓娘十個月,就算作表姐弟了。所以,吳組緗先生將這二對男女作比,并非事出無因。
沈復與蕓娘,注定要作夫妻,遇見第一回,便對母親發(fā)誓:“若為兒擇婦,非淑姐不娶”,蕓娘字淑珍,所以稱“淑姐”。于是,立時三刻定婚。寶玉和黛玉見面,彼此覺得熟悉,仿佛久別重逢,再無他想。鬧砸玉一出,是因為這玉隔閡了二人。這一出為后來的相處開創(chuàng)了模式,那就是吵鬧頻頻,所爭吵又全是求近反疏遠。倘不是“金玉良緣”的提示,二人恐怕想都不會去想媒妁之事。
蕓娘的生相,與黛玉同是纖細婉約。后者的描畫只在情態(tài),方到榮國府時,眾人眼里看出去:“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tài)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癥。”蕓娘的形貌相當寫實,尤其寫到:“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边@一筆幾可看見真人,略有些吊唇,要看具體的人,倘是五官協(xié)調,不會難看,還嫵媚嬌俏,但依中國人的成見,人中短總歸是福分淺薄。黛玉也屬紅顏薄命之流,卻很難想象面部有明顯的不勻稱。事實上,《紅樓夢》通篇都未寫及黛玉外貌的細節(jié),最具體的大約就是眉毛,“似蹙未蹙”,寶玉當即給一個字:“顰”。漢字“蹙”也是個含蓄的概念,不像“皺”的肯定,傾向修辭的性質,且又“似蹙未蹙”,有無之間,就更變得微妙不可言,哪有蕓娘“微露兩齒”的生動,躍然眼前,就是熙攘人世,你我他中間的一個。
再論穿著,蕓娘的風格是“通體素淡”,這倒近似寶釵,依母親薛姨媽的話:“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摈煊駝t屬華麗一族,下雪天里,她穿一雙“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huán)四合如意絳,頭上罩了雪帽?!焙蔚让榔G!薛寶釵只是“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雖然簡樸,品質可是不一般,按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注:“蓮青:指藍紫色。斗文:指交叉的圖案。錦上添花:指在圖案上又重疊自然花卉。洋線番羓絲:指絲線毛線混合的織物?!彼圆粣邸盎▋悍蹆骸?,除去性格的成分,還有教育的緣故。尊儒家的道統(tǒng),不涉奢靡,溫蘊含蓄。
蕓娘沒有寶釵的教養(yǎng),習字讀書都靠自己,“滿室鮮衣,蕓獨通體素淡”,更讓人想起邢岫煙,大雪天里,姑娘們都著皮毛,又多是大紅,唯她一件舊單斗篷,顯得“拱肩縮背”。探春給一個碧玉珮,寶釵一眼看出不是她自己的東西,對未來的弟媳發(fā)出一番教導,提醒莫受賈府里富貴風氣的濡染,“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邢岫煙要摘了去,寶釵卻又阻攔,說不能辜負探春的好意,真是左右為難。蕓娘貧寒歸貧寒,倒沒有什么顧慮,坦坦然腳下著一雙自繡的新鞋,精巧可愛。要讓賈政看見,又要不受用:“虛耗人力,作踐綾羅”。
蕓娘學詩的經歷,像的是香菱,都是自學成材。香菱身世飄零,舉目無親。蕓娘雖少年失怙,但有母親兄弟。略成年些,便以女工養(yǎng)活一家三口,還供兄弟讀書,總是有調教,才得一技之長。所聘沈家,資財身份在中等以上,又是親上加親,說明有人做主,這一點甚至勝過黛玉。記中寫,蕓娘剛開口說話,就能背誦《琵琶行》,想是由父親口授,就有父愛在其中,俗話說:家貧養(yǎng)嬌子,倘不是過早亡故,大約是會供幾年塾學的。某日,當是父親去世以后,在盛書的藤箱里翻出《琵琶行》,對照讀音,學會文字。后來,娶進夫家,與沈復討論學問,以為《琵琶行》的著者白居易即李太白,因名字里都有“白”,被丈夫取笑一番;再談賦,蕓娘鄭重道,最崇拜司馬相如,丈夫又笑:原來當年卓文君之從長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笑的是眾所周知事卻當獨家新聞。就知道蕓娘的知識系統(tǒng)是不完整的,自開一路,但能夠英雄所見略同,殊途同歸,證明學習的方略相當有效。于他們夫婦之間,有趣即有趣在此,既可為友,又可為師。
舊時中國,男人談詩論文,向是與外面人,青樓勾欄,歌女舞姬,史上留名的才女,也多是在這類人群里。人婦當以傳宗接代、侍奉公婆為主業(yè),怡情冶性則在偏側。流傳于世的兒女佳話,柳如是與錢謙益,始于煙花與恩客;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他鄉(xiāng);董小宛是冒辟疆的妾;李香君為侯方域紅粉知己……這張名單可延續(xù)到民國的小鳳仙與蔡鍔。這些女性,出身都不怎么樣,才情卻十分了得,不僅能以詩書相對,還有道義支持。是因處于道統(tǒng)之外,反倒能夠自由交際,進入公共領域,和男性共享社會生活。
膾炙人口的《孔雀東南飛》,焦仲卿和劉蘭芝的故事,凄婉之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焦母為何容不下劉蘭芝,究竟哪一點違背婦德,非休了不可?想來想去,大約因為他們夫妻情義太過厚密,不合綱常。相比較知己型的男女描寫,贊譽夫婦相處的辭藻總是嚴肅的,比如“相敬如賓”,再具體些,“舉案齊眉”———此一句里的人物故事梁鴻與孟光在記中也有議論,說的是:“家庭之內,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顯然夫婦親昵是要背人耳目的。而沈復和蕓娘,“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贝蠹s焦仲卿和劉蘭芝也是如此,所以招婆母不待見,硬生生棒打鴛鴦。
《詩經》中有不少描寫夫妻間的相思纏綿,最著名的句子有“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但那是柴門家室,男人不是出征就是戍邊,所謂“貧賤夫妻”,傾訴不外加衣添飯。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范柳原與白流蘇在香港淺水灣的月夜,隔空吟哦,是暗示即將來臨的離亂,將婚姻的剩余價值降到最低,低到原始階段,浮浪退去,露出質樸之心?!都t樓夢》里,鳳姐與賈璉大概是正室相處的僅有展現(xiàn),又只在床笫,雖然在鐘鼎世家,這一對卻是飲食男女?!陡∩洝返摹伴|房記樂”則是精神生活,文字游戲。七夕夜滄浪亭愛蓮居我取軒中拜月,極似洪昇《長生殿》中的一幕,我更傾向《長生殿》像它。宮廷里的理想天地大約就是民間,自由和有趣。沈復自謂本地望族,實際是中等光景,門戶不那么嚴謹,活動半徑無論比“長生殿”還是“榮國府”都大許多?!坝洏贰睂懙接幸荒晗募?,居鄉(xiāng)間避暑,仿佛大觀園,李紈住的稻香村,那屋主村婦,則是劉姥姥,就又仿佛落難的巧姐兒,歸宿到屯里面,得了平安。文人向來追崇陶淵明的境界,勿管根源如何,采菊東籬已成文化符號,“稻香村”就是一個仿作。賈政攜寶玉看園子,眾儒生都喝好,唯寶玉說不怎么地,原故是不自然。沈復蕓娘所居,可是真實的“稻香村”。
洞庭君祠,神誕日的慶賀,如今失傳,再看不到了,看文中寫,就覺得當時人有眼福。百姓人戶,各領一落,懸玻璃燈,放置瓶花,花間再插蠟燭,想一想,何等的勝景,“花光燈影,寶鼎香浮”。蕓娘心向往之,到底受規(guī)矩限制,女流之輩不可到大庭廣眾,于是生出一計,著男裝,效男子形狀。看起來,梁山伯與祝英臺,還有女駙馬的戲曲并非傳說,真有其人其事?!都t樓夢》里,也有一個,湘云!本性活潑佻跶,喜歡扮作“小子的樣兒”,學野蠻人,也就是黛玉說的“小騷達子”,雪地里生火架柴烤鹿肉吃。湘云的放縱只在大觀園里,蕓娘可是走出閨闈,到社會上去了。沈復受父親囑咐去吳江吊唁,蕓娘悄然跟隨,往太湖看水天一色,慨然道:“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彪m是小家碧玉,胸襟卻廣大豪邁。紅樓中人,眼界最寬闊應數(shù)薛寶琴,巨商父親生意遍布海內外,寶琴小小年紀,“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寫下十首“懷古絕句”,供姐妹們賞析。天地寬不寬不僅在游歷,還需有學養(yǎng),才能開拓視野。寶釵從南邊上來,路途所經也夠漫長,黛玉南北走過一個單程加一個雙程,二位都沒有發(fā)表觀感,不知道她們對大觀園以外的世界是如何想的。探春遠嫁,不久后有一次歸寧,是在高鶚筆下,大約不是曹雪芹本意。前第五回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冊子里,探春的那頁,畫面上有兩人放風箏,海波上一片扁舟,舟上女子雖是飲泣,但依探春的心氣,還是會抬頭眺望“天地之寬”。
蕓娘的灑脫不拘格,敢與男子平頭齊肩,不止在表面,更有實質性的,她可與丈夫的紅顏同結知己。因是出自沈復之筆,我們實難判斷蕓娘心中真切所想,從形容看,卻有一種詭黠的美艷。二女一男的配置不算特別,亦可稱常態(tài),奇麗是在兩位女性間的無隙。丈夫和船家女———以文中記敘,更可能是陪酒女,二人調情狎昵,妻子作壁上觀不說,還助興喝彩,單從慷慨論似還不足,更可能是賞心悅目。蕓娘仿佛鑒賞家,對情色才藝的品質頗有見地,聽說丈夫的朋友納進美妾,便欣然前往一看,評價是:“美則美矣,韻猶未也”,意思是回味不夠。某名妓的四律“詠柳絮”遍傳里坊,文人墨客紛紛和韻續(xù)連,蕓娘皆不以為然,獨贊沈復的幾句:“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青樓游戲,非但不介意,還熱心仲裁,且又私心自己人,真是一無芥蒂。繼續(xù)往下走,到憨園出場,事情大離譜,災禍臨頭,那且是后話了。
蕓娘和沈復的好,大約是舊時代里夫妻歡娛的極致想象,天真爛漫,風雅有趣,所以吳組緗先生要拿來為寶黛作假設的摹本。榮國府里有哪一對可作借鑒呢?從上一輩往下排,賈赦與邢夫人,賈政與王夫人,都是乏味的;賈珠與李紈,從李紈的性格看,倘賈珠不早夭,縱不過又一個王夫人;鳳姐和賈璉,倒是熱騰騰,但方才說過了,止限于肉體,或者還有陰謀和陽謀。
出來榮國府,往街東頭寧國府看,賈珍和尤氏,意趣不怎樣,品行和智商還有問題;秦可卿是個出眾的人,但賈蓉的才情遠不能與其相當,一方不得滿足,一方不得消受,可惜了。越劇《紅樓夢》,洞房花燭,寶玉對調包計渾然不覺,對著紅蓋頭底下的新人,有一番詠唱,其中對富貴夫婦生活的憧憬出自于坊間的想象,應該更具體,實際上卻是籠統(tǒng)的:“與你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燈把謎猜,添香并立觀書畫,步月隨影踏蒼苔”,如此而已。到史上找,千古絕唱的唐明皇與楊貴妃,在洪昇的《長生殿》里倒是生動起來,慪氣、吃醋、堵被窩、回娘家,按張愛玲的話,類似晚報上的“本埠新聞”??赡鞘腔噬吓c嬪妃,降格以論,就是夫與妾,前邊說過,兩情相悅多是在此之間,就又落入窠臼。尋來尋去,沈復的“記樂”大約真可算作中產人家恩愛的范本。當然,從具體人物出發(fā),黛玉不比蕓娘有平常心,外面社會上的男人,統(tǒng)被叫作“臭男人”,大不可與寶玉的同性朋友交往,更不談紅粉知己了。因此,就有一部分生活不能分享,也不會有以后的憨園之虞。
憨園一筆,于當日于今天,大約都在常情之外。妻子替丈夫納妾訂約,最終竟為對方辜負大慟而傷身,該當如何理解呢?倘若出于傳宗接代的大局觀念,容納側室,亦是必守的婦德,但蕓娘分明已有一子,再說,她本也不是道統(tǒng)中的人,不該受此約束。所以,為沈復物色小妾,是有另一番緣故。從文章描寫看,她更像尋自己的玩伴,又像壯丈夫行色。先前看見朋友新妾,評價“美而無韻”,便下決心,必美而韻,才可作郎妾,只是苦于手頭拮據(jù),無法實施,顯然,美而韻者大多是昂貴的。直至遇到憨園,希望才又燃起。憨園出身娼門,母親是名妓,這樣的女兒天生就是給人作側室的,索價自然不菲,蕓娘從感情著手,實在是異想天開。憨園小小年紀,但耳濡目染,母親親授,應答十分世故,她對蕓娘說:“蒙夫人抬舉,真蓬蒿倚玉樹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難自主耳,愿彼此緩圖之。”話說得很明白,但蕓娘仍一味追求,強人所難,最后的結果也怪不得憨園了。
在賈府這樣的大族里,納妾的事多不需本人操心,早就有準備。彼此房中的貼身大丫頭,往往就是人選。比如襲人,王夫人提前做主,定了名分,叫做“跟前人”。雖在暗中私下,實已經多方認可,是公開的秘密,史湘云不就約了林黛玉一同去怡紅院向襲人道賀!鴛鴦曾向平兒數(shù)了她倆及襲人、琥珀、紫鵑等十來人,“從小兒什么話兒不說?什么事兒不作”,因此平兒也是在賈府長大的丫頭,后來作了賈璉的“跟前人”。再如紫鵑,是賈母給黛玉的丫頭,將來多半是隨嫁的人。她與黛玉說,希望老太太趁明白硬朗作定大事兒,聽薛姨媽玩笑將黛玉說給寶玉做媳婦,忙過來插嘴:“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老太太說去?”結果被奚落一番。除去為黛玉的未來,大約也有為自身著想的意思,她說的那一句“一動不如一靜”,還有“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后頭了”,只要看看賈璉就知道包括了自己的命運。倘是紫鵑作寶玉的“跟前人”,一定和平兒的行為作風差不離兒,黛玉不像鳳姐般兇悍,但在愛情問題上,卻比鳳姐更嚴苛,是完美主義者,寶玉稍與寶釵湘云走近些,就要生氣。襲人想來也是懼她,后四十回里,一旦聽說上面做主將寶釵聘給寶玉,心中方才落定,想的是:“我也造化。”連賈母都知道,“他和寶丫頭合得來?!薄啭樌m(xù)筆的憾處是直露,好處也是,前八十回的欲言又止統(tǒng)統(tǒng)道出來,板上鑿釘,再無歧義。賈府族中,也發(fā)生過大太太為丈夫謀妾的事,就是邢夫人代賈赦向賈母索討鴛鴦。她先是向鳳姐發(fā)出通告,鳳姐是她兒媳婦,這路數(shù)就不大靠譜,讓晚輩笑話,還尷尬,不好發(fā)表意見。文中寫:“鳳姐兒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一句話道出原委。蕓娘顯然不是這一路人,也不是這一路想,她為丈夫覓憨園,究竟出于怎樣的心理?
妻妾稱是稱姐妹,實際卻水火難容,若非完全放棄情愛,退而求其安定團結,大概少有真心與好的。憨園要是如蕓娘所愿娶進門來,未必會有預期的“我自愛之,子姑待之”?,F(xiàn)代人中有作過嘗試的,異國的西蒙·波伏娃的小說《女客》,寫的那個三人行,或有親歷的原型,存在主義者都有寫行為藝術的愛好;近距離的有顧城的《英兒》———蕓娘堪為先鋒,可惜計劃中途夭折,就無從檢驗可行性了。納妾的事不成,給蕓娘留下的卻是世態(tài)炎涼的陰影,同時預示了將入苦狀的命運。按吳組緗先生的假設,寶黛成婚再往后走一截,就將遭遇抄家滅族,資財盡散,這一對玉人將何以為繼?在蕓娘則見出對抗挑戰(zhàn)的能量。《浮生六記》第二卷“閑情記趣”,對照第三卷“坎坷記愁”,便知其實是在最窘迫的處境里,每被家中逐出,受陌路容留,但仍有閑情逸致。住揚州邗江,臨河兩椽,平房以椽為間,就是兩間,只夠睡臥起坐,廚炊待客就談不上了,如此局促,二人卻還制作盆景,撿來碎石按紋路疊起,再種萍草藤蔓,待綠蘿垂掛,紅花綻放,“神游其中,如登蓬島”;又將螳螂蝴蝶蟬以細線懸于盆花間,做成各種形態(tài);或是紗囊包裹茶葉,放在荷花心里,隔夜取出,便有蓮香;制作花屏亦別出心裁,將木條釘成框,框內置小盆種扁豆,扁豆發(fā)枝茂盛,綠影婆娑。同是女兒繡心,從美學上看,黛玉的身份格局都要大得多,葬花,從土里來,回土里去,納入時間河流,宇宙循環(huán),這花就不止是花,而是萬物之有,生生息息。這和來源有關,黛玉的前生是三生石畔絳珠草,蕓娘則為凡世俗胎,鄰家女兒中的一個,心思又非黛玉能及。錦衣玉食的她,黍麥不辨,哪里知道瓜豆里的生機。
單就“閑情記趣”這一卷看,蕓娘比前卷“閨房記樂”里更煥發(fā),閨房里的和悅還在想得到中,連詞對句是讀書人家的常情。走出內闈,來到戶外,天地驟然敞開,蕓娘的個性便更解放。她在沈復的兄弟淘里,說起來總歸背離綱紀,難免逾矩,可這時候,誰管得了她呢?尤其借住蕭爽樓時,那場合近似賈寶玉同薛蟠、馮紫英一伙人玩樂,前者紈绔,后者清士,就有一番格外的清趣。比如模擬科考,抓鬮決出主考、謄錄,其余人統(tǒng)做舉子,試題為五、七言對子,排名第一第二者擔任下一輪的主考和謄錄,兩聯(lián)不取中罰出酒錢。蕓娘是其中唯一女性,所以享受“官生”特權,即官后代應試的額外待遇,在此體現(xiàn)“準坐而構思”。又比如看花的一幕,看的不是菊梅,花里的君子,而是菜花,就有稼穡氣了。油菜田在郊外,不廟不市,所以沒有飯店酒肆,飲食就是個問題,蕓娘自有辦法。這辦法若在賈府,只有茗煙一般小廝想得出。她雇下一賣餛飩者隨行,有爐灶湯水,外加司廚,于是,“茶酒兩便”。最后,餛飩挑主與雇主們一同醉臥花畦之間,堪稱魏晉風范,是寶黛們遠不可及的快樂,實是以艱困作代價。
到第三卷“坎坷記愁”,那窘境露出水面,方才知道閑情背后的人世間。確切說,沈復和蕓娘潦倒的緣由,并非出于《紅樓夢》中的宿命,運勢的周期,如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僧道二人的箴言:“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亦非沈復先前列舉的種種不詳之征兆,蕓娘“兩齒微露”,詩稿又多未完成,鬼節(jié)夜湖畔驚魂等前定,而是具體的人事。聽起來,倒像是電視“甲方乙方”一類調解欄目的糾葛,不大上得了臺面的。蕓娘招公婆嫌惡,繼而受叔嬸排斥,由沈復總結,歸于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多少是袒護之詞。起先,在外供差的公公見媳婦識文斷字,就命她從此代寫家書,婆婆以為傳達有誤,生出齟齬,不得已停筆,公公認為媳婦抗命,大不孝。倘若事情就此打住,還不算太糟,也與“才”涉及,但接下去的發(fā)展似乎就有背德的嫌疑了。父親囑咐沈復在家鄉(xiāng)納妾,可隨身服侍,沈復又托付蕓娘,這處境有些近似邢夫人為賈赦通鳳姐的款曲,蕓娘卻沒有鳳姐的老辣,她竟真著手物色到一名。事情做下就做下了,且又顧忌婆母的心情,半途將人招回,公公自然勃然大怒。本想兩頭取悅,結果兩頭不落好,與賢良越行越遠,稱得上荒唐。這些動作都留下白紙黑字,所謂書證,賴也賴不脫,倒合得上“才”之說,常言道:人生煩惱識字始,在此就是案例。于是,就有了第一次被逐,友人收留蕭爽樓的日子。以此卷記敘,憨園背信正發(fā)生于同時段,再加上蕓娘娘家兩樁大事:兄弟出走,母親辭世,可謂內外夾擊,人生一大劫。前卷里蕭爽樓的作樂,便蒙上一層戚容。如此世事,相距“富貴場”“溫柔鄉(xiāng)”何止十萬八千里。紅樓中能與這等庶務夾纏的,大概只有一人,那就是薛蟠的媳婦夏金桂。
夏家女兒,背景與蕓娘略相似,有姿色,通文字,父親早逝,但沒有兄弟,雖然有資財,絕戶頭總是氣餒,所以驕矜跋扈,更可能是虛張聲勢。蕓娘品行自然大相徑庭,不可同日而語,沈復亦不是薛蟠一路的人,但是,倘若夏金桂在蕓娘的際遇中,或許抵擋得過來,同出于市井,人和事都是知己知彼。對黛玉之流,莫說黛玉,連晴雯,回到兄嫂家,也是一死了之。
第二次被逐,在蕓娘則是永不回頭,事由說是冤枉,也可歸咎交友不慎,為他人作保借貸于外國人———以此可見,嘉慶年間,就有下等的西洋人住蘇州,放高利貸為生,好比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威尼斯商人”。結果,借貸人席卷而走,西洋人便向保人逼債,“咆哮于門”,接連著,蕓娘的契友又被誤作青樓。于是,按“結盟娼妓”“濫伍小人”的罪名,限時限刻離開家門。這一回離家凄涼得很,惶遽中,安排一兒一女,女兒托出去做童養(yǎng)媳,兒子也托出去店鋪里做伙計。如此決絕,從記中片言只語看,極可能還迫于兄弟的壓力。弟婦出自蘇州名門,書家王虛舟的孫女,如沈家這樣,世代幕僚為業(yè),可說是讀書人的下層,無疑是高攀,勢必處處留意小心。前一卷里曾寫兄弟成婚,他們讓出滄浪亭邊住所,遷至倉米巷內,從地名看,就是里坊雜院,擁簇許多。二次逐出家門,唯女兒青君私下通消息,老父病故,方才能靈前一哭,看母親“目余弟婦,遂默然”,略略幾字,大有意味。顯見得隔離長子源出此兒媳,家中大人又都懼她,屈抑不得伸展。舉喪過后,房屋產業(yè)兄弟夫婦一并占據(jù),母親遷往女兒家,臨別囑咐:“汝弟不足恃。汝行須努力,重振家聲,全望汝也?!?/p>
“喬寓揚州”,熏香插朵的“閑情記趣”,背景正是在“坎坷記愁”中的最慘淡時。住是有的住了,可開門七件事,油鹽柴米醬醋茶呢?夫婦二人籌劃來籌劃去,終于記起多年前靖江的姐夫曾借去一筆錢,本不打算他歸還的,現(xiàn)如今就有當無地索討試試吧。于是留下臥病的蕓娘,沈復動身前往。凄風苦雨,有一夜宿在土地祠里,不由想到《紅樓夢》里的寶玉?!肚〖仔缰廄S重評石頭記》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蜜意,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寫到紅玉處,有一條批文:“紅玉一腔委曲怨憤係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蕓兒害相思也”,道出紅玉對寶玉的心情,接下去再批:“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到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寫到紅玉時又提“且係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方見”,本回末總批道:“鳳姐用小紅可知晴雯等埋沒其人久矣無怪有私心私情且紅玉后有寶玉大得力處此于千里外伏線也”!就知道曹雪芹初衷里是有家破人亡后寶玉寄身獄神廟的情節(jié),張愛玲在《紅樓夢魘》中每每提及其時小紅和茜雪探望舊主,她寫道:“茜雪雖然是不被逐,是寶玉虧待過的唯一的一個丫頭,紅玉是被排擠出去的。偏偏是她倆在患難中安慰他,幫助他,這種美人恩實在難以消受,使人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滿不是味。這一章的命意好到極點?!奔t玉茜雪都是二三等的丫頭,前者筆墨多一些,后者幾乎被人遺忘,張愛玲說的“虧待”指的是沏好的楓露茶讓奶媽吃了,寶玉向茜雪發(fā)怒,砸碎杯子,潑了人家一裙子,跳起來指著大罵,事后也沒有任何道歉與安慰,在寶玉確是極少的行為,所以說是“唯一”。這一回目的遺失讓張愛玲痛惜而又向往,大概是因為想起自己的經歷。日本投降,胡蘭成南北逃亡,顛沛流離,她往溫州探親,滿滿去,空空回,給胡蘭成信中寫:“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北弧疤澊钡摹懊廊硕鳌保嗝瓷n涼凄楚!假設《紅樓夢》佚稿全部找回,寶玉落腳獄神廟,黛玉已死,不得探他,寶釵呢?以寶釵賢德,應是從一而終,陪伴身旁,問題是她能否熬得過磨折。雖不是黛玉天生有弱癥,體態(tài)還豐腴,可并非結實硬朗,亦有痼疾,需服冷香丸。賈璉的小廝曾向尤氏姐妹形容林薛二人,看見都不敢出氣,生怕吹倒一個,又吹化另一個。襲人婚嫁,紫鵑出家,晴雯早已灰化,于是輪到小紅茜雪,如此微賤的愛意。張愛玲本是高冷的人,愛胡蘭成卻低到塵埃里,從塵埃開出花來!
但凡寄住庵廟,就是窘到不能再窘,好歹不虛此行,索得數(shù)錢,返回揚州的“臨河兩椽”,不料家中又出事故,錫山盟姊賜給的小女傭卷逃,貧賤不止為難,還是辱人的,唯有一死才可保存些微尊嚴。經過長久的壓抑,蕓娘離世前終于爆發(fā):回顧過往,相約來生,數(shù)種種恩愛,嘆個個冤屈,不盡之志,難圓之夢,等等。比較黛玉只“寶玉你好”幾個字留言,響亮痛快,酣暢淋漓。從事實說,寶黛之間,確也沒有太多的資料可供訴說,就算是市民戲越劇《紅樓夢》,給了黛玉詠嘆的唱段,說得出的不過是作詩讀書,有兩句寫得好:“我一生與詩書作了閨中伴,和筆墨結成骨肉親”,應從葬花詞“質本潔來還潔去”過來,但回到曹雪芹原著,林黛玉斷不會寫下這樣的句子,因為是三生石上的身世,“詩書”和“筆墨”且為人間俗物。
蕓娘亡故,頭七日,常以為逝者回家探望。吳地規(guī)矩,是將居處原樣布置,再設酒菜,親人鄰里皆避出。沈復卻執(zhí)意留下,面晤亡靈。這就有些像黛玉亡后,寶玉要求獨居一室,等待夢中來見。這一節(jié)出自高鶚筆端,倘是曹雪芹,大約不會有此安排,因兩人都是夢中人,難道還有夢中夢?還好,高鶚到底沒有促成邂逅,寶玉一覺睡去,直到天亮。我以為仙界其實是無神論的,倒并非唯物主義,而是形而上。寶玉和黛玉本是神瑛侍者和絳珠草,因受侍者灌溉,受天地精華,脫卻草胎木質,幻化人形,再修成女體,然后為還甘露恩澤,隨之下凡,進入大觀園。
待宿愿了盡,歸納永恒,復又無形,從此與寶玉天人兩隔,即便再到三生石上,且又不是你我。倘是柴米夫婦,抑或就有回顧之意。蕓娘的頭七夜,沈復獨臥舊室,只見燭光縮小如豆,又騰空升起,直向天棚,然后漸漸平靜。坊間總以為風為無形之形,《搜神記》中神仙是乘風而下;《聊齋》中“王六郎”從鬼籍入仙籍,化為清風盤旋,送別舊友,真是款款情深。黛玉和寶玉大約是仙界中的最高層,世間無有事物可借形于他們,遂絕塵而去,無風無痕。也因此,落塵在“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的榮國府,尚不足矣,再砌個大觀園,孤立于世,就多一種自由清凈,無煙火侵擾。里面的人都沒見過當票,聽過解釋,湘云和黛玉都笑起來:“人也太會想錢了”。
倒是寶釵,認得出來,因就是她家典當行里出具的。大觀園里,唯寶釵與世事有涉及,因在大觀園外另有居家梨香院,哥哥薛蟠廝混在社會閑雜中,再娶進個夏金桂,寶釵的世界就大了。黛玉無父母親故,只外婆家一系,即便事前沒有失寵于賈母,老祖宗一旦百年,依然是無依無靠的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可謂化外之物。
民間俗語道:恩愛夫妻不到頭;《浮生六記》中描繪沈復與蕓娘親厚無間,仿佛略感不安,寫道:“獨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又有哲人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順此看來,沈復與蕓娘的姻緣,只得這點壽數(shù)。寶玉和黛玉,實是前生的知己,今世仿佛一個人一般,連夫妻也做不成了。按張愛玲的話,“他們倆的關系有一種出塵之感”,萬不能墜入塵世的男女窠臼,如是那樣,反而掃興。因此,寶黛二人就不會遭遇沈復和蕓娘般窘迫的人與事。
三十五年前,吳組緗先生交代的功課,實在交得太遲了,不知道先生滿意不滿意。無論先生給幾分,甚或不能及格,總是促進讀完《浮生六記》,從而見識彼時婚姻生活的日常狀態(tài),其實并非概念中,受封建禮教壓抑的無趣。道統(tǒng)之下,仙境之外,民間亦是有著生動活潑的男歡女愛。俗話說,一棵草頂一顆露,大約就是指的這個。(文/王安憶)
本文選自《仙緣與塵緣》王安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