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是春天的第二個節(jié)氣,在每年陽歷2月19日前后,太陽黃經(jīng)到達330°時開始,農(nóng)歷則一般是正月中旬?!对铝钇呤蚣狻飞险f:“雨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屬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繼之雨水。且東風既解凍,則散而為雨水矣?!贝笠馐钦f,春天草木生長,需要雨水;此時氣溫回升、冰雪融化、降水增多,所以這個節(jié)氣叫雨水。
雨水節(jié)氣,“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春夜喜雨之后,我們能看到的不僅是各種花兒,還有各種野草。不知不覺間,它們從土壤里、濕地里、磚縫里、瓦楞間,“卑微”而頑強地鉆了出來,漸漸地染綠了大地。而在向來重視本草的中國,很多野草被無數(shù)“神農(nóng)”嘗試,成為我們口中所說的“野菜”。
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采摘野菜的場景俯仰皆是。在那個年代,很多草木菜蔬還沒有被馴化,野菜是很重要的植物食物來源。后來,即便人類的田園和餐桌逐漸豐富,采摘和食用野菜,也已經(jīng)沉淀在基因里。
而在詩人的筆下,“野菜”還有更加詩性的表達:
浣溪沙
宋 蘇軾
細雨斜風作曉寒,
淡煙疏柳媚晴灘。
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
蓼茸蒿筍試春盤。
人間有味是清歡。
蘇東坡固然是“文曲星”下凡,但更是不折不扣的“食神”。他對于各類食材的品鑒,始于原味,終于神韻。
這首詞寫作于冬末春初。當時,蘇東坡剛剛結束在黃州的貶謫,被上級調(diào)到汝州去任職。一程水路,途徑泗州(今江蘇盱眙),與友人劉倩叔同游泗州南山,只見“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天氣乍暖還寒,楊柳枝條如絲如縷。
“雪沫乳花浮午盞”,這是吃茶。宋人煮茶吃茶,講究茶沫如雪,“咬盞”不散。
我們接著看,“蓼茸蒿筍試春盤”,主角登場——蓼,是一種生長在水濱濕地的野草,不少種類可以入藥,成熟的水蓼開紅色的一串花朵,甚是好看;蒿,也是一大類草本植物的統(tǒng)稱,蔞蒿、茼蒿、青蒿等都是蒿類植物。茸、筍,指的是植物嫩芽。
湖北孝感,涢水國家濕地公園水蓼花盛開。
不過,我們不必對號入座,以為蘇東坡真的就是吃了蓼、蒿兩種植物的嫩芽?!稗と纵锕S”,這些草字頭、竹字頭漢字排列在一起,看著就覺得生機盎然。蘇東坡是想告訴我們,春天來了,雨水豐沛,各類野菜嫩芽長了出來,請抓緊時間享用吧!因為留給人類的時間很短暫,還因為“人間有味是清歡”,天地之間的至味,也許就是原味。
清炒茼蒿
所謂“春盤”,是古人在早春時節(jié),將各類植物的嫩芽、嫩莖、嫩葉擺放在一起,不用烹煮,只要清洗一番,切段、切絲,整齊地碼放在餐盤里,供食客享用。發(fā)展到后來,就有了“春餅”,可以用小面餅卷起來吃;有“春卷”,可以放到油鍋里炸著吃。但是,這些“春”字頭的美味,它們的“內(nèi)核”是一致的,那就是萌發(fā)于春日的各種鮮嫩野菜。
那么,到底有哪些野菜,能夠成為中國人的“清歡”?讓我們一一歷數(shù)吧:
蔞蒿滿地蘆芽短
我們繼續(xù)看蘇東坡的詩:
惠崇《春江曉景》
宋 蘇軾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論吃,你再怎么努力,也達不到蘇東坡的高度;你能想到的,他全都想到了。而更加厲害的是,寫作這首詩,蘇東坡其實并沒有見到實景,而是在欣賞前人惠崇和尚的一幅畫時,強力“腦補”的。惠崇是宋初著名畫僧,他留下的畫作在宋朝很受尊崇。
蔞蒿
蔞蒿,又叫泥蒿,主要出產(chǎn)在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綠莖綠葉,清新淡雅,嫩得能掐出水來,有一股自然的蒿草清香。春節(jié)前后,江蘇、安徽、江西、湖北等長江中下游地區(qū),都有吃蔞蒿的習慣。我仍然記得在皖東老家,每年春節(jié)期間,都可以吃到熱氣騰騰的蔞蒿炒香干。這盤菜,翠綠鮮嫩,在一桌大魚大肉中特立獨行、沁人心脾。作為時令蔬菜,自然生長的蔞蒿上市時間不長。過了清明,蔞蒿就老了,莖里全是筋絡——不時不食,要吃趁早。
蔞蒿的做法很簡單,可以清炒,也可以搭配香干、臘肉。炒蔞蒿,關鍵在于火候,生一點沒關系,清脆多汁;稍微過火,就軟塌塌沒了嚼頭。各種蔬菜里,我偏愛蔞蒿到溺愛的程度,因為這里面有我的鄉(xiāng)愁。
至于“蘆芽”,就是蘆葦?shù)哪鄹啄鄱嘀悬c甜。也許,在古人看來,這是一道純天然的餐后甜品吧?河豚,也是長江下游地區(qū)的特產(chǎn)。每年春季,它們從大海洄游入江,成全著那些“拼死吃河豚”的勇士們……
薺菜花
春在溪頭薺菜花
我們接下來說另一種野菜:
早春
唐 白居易
雪消冰又釋,景和風復暄。
滿庭田地濕,薺葉生墻根。
官舍悄無事,日西斜掩門。
不開莊老卷,欲與何人言。
雨水節(jié)氣,冰雪在消融。庭院里濕漉漉的,幔地的青磚上蜿蜒著微縮版的小溪流;城外麥田青青,土壤濕潤潤的,泥土仿佛能夠捏出一團水。
殘雪之下,小草和野菜在生長?!八j葉生墻根”,薺菜冒出了小小的芽和葉,鮮綠嫩美。它們鋸齒狀的綠葉,看上去令人口舌生津,總讓人想到薺菜水餃、薺菜餛飩、薺菜豆腐羹……老白看見這些薺葉,有沒有拿起小鏟子、小剪刀來挖薺菜的沖動?
其實,那個拿著小鏟子、小剪刀,跟小伙伴們一起,在春天的野地里挖薺菜的,是童年的我。薺菜并不稀有,但需要你有敏銳的眼神,以及辨認各種植物的能力。好在,這些對于鄉(xiāng)下孩子來說,不僅不是難事,還是一件有趣的事。
隨著農(nóng)業(yè)科技的進步,包括薺菜在內(nèi),很多野菜已經(jīng)“不野”,都可以在大棚中獲得,植株更加高大肥嫩,隨時可以獲得。但是,那種更加原始的鄉(xiāng)野味道,是大棚里種不出來的。
白居易的薺菜,長在官舍里;辛棄疾的薺菜,則長在小溪旁:
鷓鴣天
宋 辛棄疾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
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
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雨水節(jié)氣,萬物萌發(fā),目不暇接。你不妨數(shù)一數(shù),這一首詞里,羅列了多少動物和植物?柔桑、蠶種、黃犢、暮鴉、桃李花……充滿了生物的多樣性!而辛棄疾最想要說的是——“春在溪頭薺菜花”。
其實,當你發(fā)現(xiàn)薺菜開花時,它已經(jīng)老得沒法食用了。不過,開花的薺菜,躲過了人們的舌尖,卻造福著人們的眼睛:它的花兒小小的、白白的,一簇一簇,米粒一般。沒有人栽種侍弄,沒有人施肥澆水,它們就在這早春的原野上左一棵、右一群,野蠻生長、肆意開放。薺菜花開后,結出小小的、三角形的莢果,有次序地排列在莖干上,也有一種令人憐愛的美。
香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人間有味是清歡”,這并不是說野菜們寡淡無味。相反,很多野菜是用它們特殊的氣味來吸引人類。譬如,生于水田濕地的水芹,特殊的香氣讓它成為各種春卷食材中的“卷王”;而香椿樹的嫩芽香椿頭,也是憑借濃烈的香氣成為價格不菲的珍饈;野蔥,地下的鱗莖只有花生米那么大,卻有著比大蔥、小蔥更加濃烈的香氣……
然而,香氣界的頂流,被寫在下面這首詩里:
贈衛(wèi)八處士
唐 杜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zhí),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兒女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杜甫跟衛(wèi)八處士,一對失散二十多年的朋友,一朝相見,感慨萬千。到底有什么能承載得起這重逢的喜悅,能寬慰這歷經(jīng)滄桑的感覺?是“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是拿出家中最好的飯菜和美酒,好好款待一番老朋友。
“黃粱”,是上好的小米,光是做飯時散發(fā)的香味,就足以讓你做一個黃粱美夢?!按壕隆?,可以是韭黃,可以是韭菜:每年春節(jié)前后,一道韭黃炒雞蛋,與蔞蒿炒香干一起,都是節(jié)日大餐里的小清新。開春之后,鮮綠的韭菜上市,可以用來炒雞蛋、炒螺螄、炒千張(百葉),或者清炒。而食用春韭的最高境界,是看似樸實無華的韭菜合子(也寫做“韭菜盒子”)。因為,再好的香水,也干不過一口韭菜合子。
2022年年初舉辦的北京冬奧會上,中國隊滑雪名將谷愛凌在比賽間隙吃了一個韭菜合子,引發(fā)億萬共鳴。吃得那么香,也許,那是“杜甫同款”韭菜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