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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詩經(jīng)》開始,看中國花卉文化傳統(tǒng)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中國的花卉文化綿延兩千余年,不少讀書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了“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的格物之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敝袊幕ɑ芪幕d延兩千余年,不少讀書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了“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的格物之中。中國花卉文化有三大傳統(tǒng):《詩經(jīng)》由比興引發(fā)的格物傳統(tǒng),《楚辭》由香草比譬的人格傳統(tǒng),以及主要由宋人發(fā)動的品鑒傳統(tǒng)。《澎湃新聞·藝術(shù)評論》(www.thepaper.cn)經(jīng)授權(quán)刊發(fā)美術(shù)史學(xué)者、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教授范景中的《中國花卉文化傳統(tǒng)漫述》。文章收錄于上海明珠美術(shù)館出品的展覽同名畫冊《以花之名》。

中國的花卉文化,其傳統(tǒng)可追溯到《詩經(jīng)》,《桃夭》開篇即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寫美人如花,花如美人,美麗驚傳。二千年后,柳如是的“桃花得氣美人中”遙接華章。清人姚際恒評論《桃夭》說:“桃花色最艷,故以喻女子,開千古詞賦詠美人之袓?!保ā对娊?jīng)通論》)

元 錢選 《八花圖》卷(局部桃花) 故宮博物院藏


《詩經(jīng)》里還有一些寫花草的名句。在古代,花也稱名為葩,韓愈《進(jìn)學(xué)解》說:《詩》正而葩。所以《詩經(jīng)》也稱《葩經(jīng)》。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最早的文獻(xiàn),也是討論《詩經(jīng)》的,它出自孔子之口:“《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yuǎn)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边@最后一句影響了兩千年人們對《詩經(jīng)》的花草、也對周圍世界的花草的態(tài)度。

第二部詩歌總集《楚辭》也有不少處吟詠花草,例如:“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余既滋蘭之九蜿兮,又樹蕙之百畝?!比藗兘y(tǒng)計,《楚辭》寫香草22種,香木12種,尤其是蘭花:“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闭媸求@艷了時光。漢王逸《離騷》序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靈修美人以譬于君。”在古人眼里,《楚辭》的香草都有寓意,它開啟了不同于《詩經(jīng)》的“美人香草”的傳統(tǒng),成為政治警喻,朱自清說它“影響后來解詩、作詩的人很大”(《經(jīng)典常談?辭賦》)。

宋 趙孟堅 墨蘭圖卷 故宮博物院藏


“影響后來很大”,自然也包括《詩經(jīng)》,不少讀書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了“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的格物之中。周作人先生曾覼舉過一些著作: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毛晉《毛詩陸疏廣要》、陳大章《詩傳名物集覽》、徐鼎《毛詩名物圖說》等等,還有日本學(xué)者的貢獻(xiàn),岡元鳳的《毛詩品物圖考》和江村如圭的《詩經(jīng)名物辨解》。以此為背景,周先生詳述了這一傳統(tǒng)中清人陳溟子的《花鏡》。他說自己很喜歡這部作品,特意購買了一部康熙原刻本,并援引了卷三中記平地木的一節(jié):

平地木高不盈尺,葉似桂,深綠色,夏初開粉紅細(xì)花,結(jié)實似南天竹子,至冬大紅,子下綴可觀。其托根多在甌蘭之傍,虎茨之下,及巖壑幽深處。二三月分栽,乃點綴盆景必需之物也。

周先生還夸獎?wù)f,書中的有些章節(jié)是可喜的小品,上面的“寥寥數(shù)行,亦有致”“何遽不及《南方草木狀》或《北戶錄》耶?”這讓我們明白,多識草木之名,看似規(guī)規(guī)矩矩的較真兒研究,其中卻有如此多的情趣在。當(dāng)代的著名學(xué)者揚之水正是沿著這條路,撰寫了一系列優(yōu)秀優(yōu)美的詩經(jīng)名物新證,如果我們真能讀進(jìn)去,擷萃英華,也許會求得不少詩料盈匊詩嚢,就像古人早已注意到的那樣:“宣圣訓(xùn)學(xué)詩,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予嘗謂《爾雅》是一部好詩料。他如陸璣《詩草木疏》,劉杳《離騷草木疏》,王方慶《園庭草木疏》,李文饒《山居草木疏》,皆詩家之碎金也。”(阮葵生《茶余客話》)

陸璣專門研究《詩經(jīng)》的草木,這引起了南朝劉杳的關(guān)注,他也趨步《詩經(jīng)》的格物傳統(tǒng),轉(zhuǎn)而為《離騷》作疏,可惜書已亡佚。到了宋代吳仁杰又踵武前賢,取二十五篇疏之,后來周拱辰撰《離騷草木史》,祝德麟撰《離騷草木疏辯證》,都是留心博物之學(xué),一脈學(xué)源,箕裘不墜。

(傳)宋 蘇漢臣 《畫五瑞圖》軸 (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晚于劉杳一代的宗懔留意湖北的中南部一帶風(fēng)俗,完成《荊楚歲時記》,他把從小寒到谷雨的節(jié)令分成二十四候,每候?qū)?yīng)一種花,始梅花,終楝花,共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唐代的羅虬又把九種美好貴重的事物贈予花卉,撰寫《花九錫》,可惜原作失傳,只能在宋人陶谷《怪異錄》中看到一點兒簡單的記載。五代時的張翊又把71種花仿照官秩等級分為九品九命,寫出《花經(jīng)》。

這些觀念對明代盛行的插花發(fā)生影響,張謙德《瓶花譜》,袁宏道《瓶史》都是著名的例子。它也促使人們進(jìn)一步建起了花卉和月令的關(guān)聯(lián)。與上述著作約略同時的屠本峻《瓶史月表》即按月令把每月的花卉分配在花盟主、花客卿和花月令的名下。稍后程羽文寫了《花歷》,大概是給那些愛花的隱士看的,小序說:“花有開落涼燠,不可無歷。秘集月令,頗與時舛。予更輯之,以代挈壸之位。數(shù)日記紅,誰謂山中無歷日也?”乾隆時期,著名的女才子沈虹屏寫《花九錫》,仿羅虬之意,加以充周發(fā)微,又撰《花月連珠》,詠花前思發(fā),月下歌來,寫十二月南枝向暖,北岸花飛之概,在月令的框架中對花贊美。明代福建長溪人夏旦《花圃同春》同樣以月令寫花,并且涉及月令中的實踐一面。這種所謂的栽蒔育英之作也往往成為退隱者的寄意書,周文華《汝南圃史》、徐石麟《花傭月令》都可歸為此類?;钴S于明清之間的政治家、詩人和收藏家曹溶在歸里后,筑室范蠡湖上,名曰倦圃,蒔花種草,寫出《倦圃蒔植記》,雖是借場師指授,講種植之法,但其中有言:“語云弄花一年,看花十日,花何可不珍惜哉。”亦是“覽花蒔之時育兮,察盛衰之所讬”(潘岳《秋興賦》)的感時寄興。

蘭花 圖片來自蘇州博物館


月令的兩個方面不論是花歷還是時植,都可溯源到成書于戰(zhàn)國至兩漢之間的《夏小正》?!断男≌肥遣吭铝?,它記物候,記農(nóng)事,也記花卉,例如“梅、杏、杝桃則華”,可以說《夏小正》導(dǎo)引出了一個小傳統(tǒng),它以花歷之名成為“多識草木”傳統(tǒng)的一個分支。

明人關(guān)于花卉的著作頗多,近些年來很受重視,實際上,它全然承續(xù)了宋人的趣味。因為真正愛花賞花的時代,是在宋代達(dá)到高峰。在北宋,燦爛的牡丹吸引了上至官宦、下到農(nóng)夫的極大熱情,讓唐代中期以來觀賞牡丹的情趣揚起陣陣熱潮。唐人對牡丹的品味可從《全唐詩》中約略一窺,其中的二百多首歌詠雖大都寫于中唐,但有一首給清人胡以梅《唐詩貫珠》譽為“登峰造極”的作品,則出自晚唐大詩人李商隱的手筆:

錦幃初卷衛(wèi)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爭舞郁金裙。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

(傳)宋 趙昌 《畫牡丹》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屈復(fù)《玉溪生詩意》說前六句皆是比喻:“一花、二葉、三盛、四態(tài)、五色、六香。結(jié)言花葉之妙麗可并神女?!比妿缀蹙渚涞涔?,作者把它們揮灑得妙語連珠,璨璨奪目,尤為奇妙的是,好像詩歌本身就是一朵光彩吐絢的牡丹,揚芳飛文,代表了唐人品花的極致。

宋人寫不出如此才氣橫溢的詩。但他們品花,更專心致志,更有閑情在花叢中回環(huán),因此也更精致更雅煉。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先記花品,中記花名,后記風(fēng)俗,很快在社會上風(fēng)傳。大書法家蔡襄把它抄了一遍,刻石傳真。后來周必大形容說,當(dāng)時士大夫家家都有印本?!赌档び洝芬布盍朔吨傺偷闹杜鲋軒熀褡珜憽堵尻柲档び洝泛汀堵尻柣居洝?。南宋的張邦基和陸游還分別寫出《陳州牡丹記》《天彭牡丹譜》。這些豐富多彩的牡丹記,西方學(xué)者Ronald Egan在他論述北宋審美的著作The Problem of Beauty: 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it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China (2006)中做了一些研究。

宋代是個愛花成癖的時代,袁宏道對于古人愛花的描寫,正是獻(xiàn)給宋人的禮贊,他說:“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古人負(fù)花癖者,聞人談一異花,雖深谷峻嶺,不憚蹶蹵而從之,至于濃寒盛暑,皮膚皴鱗,汗垢如泥,皆所不知。一花將萼,則移枕攜幞,睡臥其下,以觀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于萎地而后去。或千株萬本以窮其變,或單枝數(shù)房以極其趣,或嗅葉而知花之大小,或見根而辨色之紅白,是之謂真愛花也?!?/p>

宋人愛花的精神和趣味,不僅保留在大量的詩詞、繪畫和筆記中,也保留在他們關(guān)于花卉著作的遺產(chǎn)中。專門的著作如陳景沂的《全芳備袓》,于花、果、草木情有獨鐘,裒輯凡四百余門,既全且備,故稱全芳;所寫植物,必錄事實賦詠,并稽其始,又名備袓。現(xiàn)代學(xué)者稱贊它是世界最早的植物學(xué)辭典。

清 吳昌碩 《芍藥》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除了豐富多彩的牡丹記之外,劉攽《芍藥譜》、孔武仲《芍藥譜》、劉蒙《菊譜》、史志正《史氏菊譜》、范成大《石湖菊譜》、趙世庚《金漳蘭譜》、王學(xué)貴《王氏蘭譜》、沈立《海棠譜》、陳思《海棠譜》,如此等等,構(gòu)成了花卉格物的知識譜系。這類著作既兼收《詩經(jīng)》、并蓄《楚辭》的花卉傳統(tǒng),又貢獻(xiàn)了宋人對花卉品鑒的創(chuàng)獲,尤其是梅譜。宋人對花的品鑒,如果說,北宋熱衷牡丹,那么南宋對梅的偏愛不僅把中國人對花的欣賞帶到了風(fēng)流雅深的境界,甚至超過蘭花,成為通國之美,且影響其后近千年的花卉文化,奠定了花卉品鑒史的基礎(chǔ)。

關(guān)于梅譜,傳世的宋人著作不多,然而,皆很重要。我們還能有幸一見的宋版《梅花喜神譜》,以圖文并觀的形式,展示出一百個不同角度的賞梅眼光,品味之雅裁、之細(xì)膩、之別致,越古邁今,使來者難追,可惜乏人評騭。更早的《華光梅譜》,則代表了宋人墨梅技藝的成熟,蘇門四學(xué)士的黃庭堅、秦觀都傾賞作者,寫詩稱美;另一位詩人陳與義的名句“舍章檐下春風(fēng)面,造化功成秋兔毫。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也為華光的墨梅而作?,F(xiàn)存的梅譜雖為依托,不過我們還可以通過揚無咎《四梅圖卷》(故宮博物院)得其三昧?!斗洞迕纷V》(1186)更是樹立品評標(biāo)準(zhǔn)的關(guān)鍵文獻(xiàn),范成大后序中說:

梅以韻勝,以格高,故以橫斜疏瘦與老枝怪奇者為貴。

元 王冕 畫南枝春早 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這道準(zhǔn)則不只是個人的審美,也是當(dāng)時士大夫的共同趣味。紹熙二年(1191),姜白石到石湖家作客,石湖授簡索句,白石自度兩曲,石湖高興得把玩不已,即遣歌妓小紅為奉。白石乘船載雪返家,路過垂虹橋,為后人留住了白石吹簫、小紅低唱的艷麗一幕。我們可以想象,小紅吟唱的正是白石詠梅絕調(diào)。那兩首詞也充滿了典故,下面引用的是第二首《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白石寫作時,想必心中涌現(xiàn)出了李商隱的《牡丹》名句。但他力圖爭美前賢,用閃爍的筆調(diào)錘煉典故,讓它們托喻遙深,攬挹不盡。調(diào)名取自林逋詠梅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绷皱偷脑娋湓诒彼沃皇求@鴻一瞥,但到了姜白石筆下,已被晚輩詞人張炎評價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是絕唱?!?/p>

有意思的是,張炎的袓父張镃字功甫者,也是一位梅花趣味史上引領(lǐng)風(fēng)騷的人,1194年他撰寫《梅品》,除了“梅說”一節(jié)述其玉照堂植梅之外,還有意把北宋丘璇《牡丹榮辱志》轉(zhuǎn)換為品評花的五十八條目,揭之堂上,它們包括:花宜稱二十六條,花憎嫉十四條,花榮寵六條,花屈辱十二條。這些條例連同上述的花九錫,都被袁宏道牽拉進(jìn)了《瓶史》。

張功甫告訴人們,他在玉照堂種植的梅花以江梅為主,有紅梅,有緗梅,有蠟梅,還有重臺梅,“花時居宿其中,環(huán)潔輝映,夜如對月,因名曰玉照。復(fù)開澗環(huán)繞,小舟往來,未始半月舍去……于是游玉照者,又必求觀焉。”他說,這才叫不負(fù)梅花。慶元三年(1197),姜白石到張功甫新落成的府第,填《喜遷鶯慢》一曲,想必也在玉照堂盤桓過。玉照堂建于淳熙十二年(1185),地址在杭州北城之南湖,與孤山一樣是杭州的賞梅勝地。道光年間遺址歸吳藻蘋香所有,筑室虛白樓。汪端小韞曾過訪賦詩,小序說:“蘋香姊移居南湖,宋張功甫玉照堂遺址也。修竹古梅,清曠殊絕。”可見,那時還是梅花艷人,《梅品》的精神依然閃耀光致。

宋 揚無咎 《四梅花圖》卷(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瓶史》則是插花的名著,影響日本花道甚深。但我們不要忘了插花也興盛于宋代。《清異錄》記載南唐李后主:每春盛,梁棟窗壁,栱柱階砌,并做隔筒,密插雜花,榜曰:“錦洞天?!鼻笆龅幕ň佩a也有所謂的玉缸、雕文臺座,不過那都是興致所到,是插花的雛形,不是專門的精工。到了張镃《梅品》記銅瓶,周密《癸辛雜識》記插瓶,插花作為獨立的門類或許才真的成了氣候。宋人溫革《分門瑣碎錄》是一部日常民用類書,在“雜說”中有幾行就是專寫制作技巧的:“牡丹芍藥插瓶中,先燒枝斷處令焦,镕蠟封之,乃以水浸,數(shù)日不萎?!边€說:“蜀葵插瓶中即萎,以百沸湯浸之,復(fù)醒,亦燒根?!?/p>

周密的朋友,亦即前述的張炎,譜過《三姝媚》曲詠插花,小序云:“過傅巖起清晏堂,見古瓶中數(shù)枝,云自海云來,名芙蓉杏,固愛玩不去?!边@大概是最早的插花詞,不過寫作的時間已進(jìn)入元代十余年了。張炎的詞集中多處詠花,尤其梅花,至少五首,有一首《尾犯》小序說:“山庵有梅古甚,老僧云:此樹近百年矣。余盤礴花下,竟日忘歸。”這種情趣正應(yīng)和了范成大倡導(dǎo)的“老枝怪奇”。

張功甫在《梅品》中曾推薦,折梅插花最好用銅瓶,顯然長頸的銅瓶更能襯出梅花的舊時月色。這使人想起宋伯仁《梅花喜神譜》的一百樣折枝,不妨猜想,作者可能是以插花的眼光從自然中挹取理趣,畫出了那些繞花千轉(zhuǎn)。這也說明插花已然超拔北宋的粗糙狀態(tài)成為品鑒這個大傳統(tǒng)的一個小分支。而且插花既然是清供,梅花也就進(jìn)一步被人格化。

宋 出水芙蓉圖 頁 故宮博物院藏


活動于北南宋之間的養(yǎng)生家曾端伯所謂的花中十友:荼蘼,韻友;茉莉,雅友;瑞香,殊友;荷花,浮友;巖桂,仙友;海棠,名友;菊花,佳友;芍藥,艷友;梅花,清友;梔子,禪友。(此十友見明人都昂所記《三余贅筆》,與《錦繡萬花谷》后集卷三十七不同)以及姚寬《西溪叢語》中記載的花中三十客,都是花卉人格化的產(chǎn)物。在南宋,梅花則脫穎而出,它不與眾花為伍的氣象,我們可以從陸游的一些絕句中讀出:

雪虐風(fēng)饕愈凜然,花中氣節(jié)最高堅。

過時自合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

醉折殘梅一兩枝,不妨桃李自逢時。

向來冰雪凝嚴(yán)地,力斡春回竟是誰。

聞道梅花坼曉風(fēng),雪堆遍滿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這已不是插花坐對的清友清客,而是凜然沖寒的志士,品鑒翕然和“美人香草”的傳統(tǒng)相匯交集。而十友、三十客那樣的虛擬人格,在清代淪落為品評青樓紅粉的套語,這可能是宋人的花卉雅評所始料未及的。

梅在南宋,由于居于花卉品鑒的中心,所以甚至也給人們觀看別花他卉的眼光染了一層顏色。又是張炎積極傳遞了這種消息,他的《紅情》一闋,詠荷花,上片寫道:

無邊香色。記涉江自采,錦機之密。剪剪紅衣,學(xué)舞波心舊曾識。一見依然似語,流水遠(yuǎn)、幾回空憶。動倒影、取次窺妝,玉潤露痕濕。

詞的起句模仿姜白石《暗香》的“舊時月色”;“一見”二句,清人高亮功評為妙在清空,依然是姜白石詠梅的本色。

約略而言,宋人以譜錄的形式系統(tǒng)化了《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也精微化了品鑒的趣味,而且這種精微化空前絕后。同時,《楚辭》的傳統(tǒng)也一直在詩文中氤氳成色,只是被局限在有數(shù)的幾種花卉當(dāng)中而已。例如,我們都熟悉的名篇周敦頤的《愛蓮說》。又如范師孔的《高樓》詩,它以“高樓高登天,美人美如玉”起首,終以“獨愛山中蘭,幽香抱枝死”壓尾,全然依“美人香草”鋪陳衍繹。而悄然興起的梅蘭竹菊四君子也廁立其間,并最終發(fā)展為社會的共識。

明 仇英 水仙蠟梅 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通過繪畫,我們還知道了劉敏叔的《梅蘭竹石四清圖》(有楊萬里詩跋)、趙孟堅的《歲寒三友圖》(上海博物館藏)之類的四君子變體。在南宋,詩人和畫家常常在一起賞梅品梅,業(yè)已成為風(fēng)氣。張炎的忘年交周密曾給我們留下一幅文字圖像,至今讀來仍然有聲有色:“余平生愛梅,僅一再見逃禪真跡。癸酉冬,會疏清翁孤山下,出所藏《雙清圖》,奇悟入神,絕去筆墨畦徑。卷外補之自書《柳梢青》四詞,辭語清麗,翰札遒勁,欣然有契于心。余因戲云:不知點胸老,放鶴翁同生一時,其清風(fēng)雅韻,優(yōu)劣當(dāng)何如哉。翁噱曰:我知畫而已,安與許事,君其問渚水濱?!保ā读仪唷沸⌒颍峨p清圖》即梅竹圖,逃禪者,即畫梅高手揚補之也。這讓我們想起《墨緣匯觀》中著錄的徐禹功《雪梅卷》,后紙也有揚補之書寫的《柳梢青》十首。畫史中類似的例子太多了,此不贅述。有興趣者不妨一讀西方學(xué)者M(jìn)aggie Bickford的一系列論著,特別是其博士論文Momei:The Emergenc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a Chinese Scholar-Painting (1987)。不過,繪畫對于花卉文化史到底有多大作用,有多大意義,似乎還期待著更廣博更深湛的探索。至少從觀念史上看,像明人吳彥匡撰寫的《花史》十卷,即用了宋人神、妙、逸、能的繪畫品評。從參與者看,嘉興人王路撰寫的同名著作《花史》二十四卷,有李日華和陳繼儒那樣的書畫名人作序,也值得花卉文化史注意,我們翻檢他們的著作,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一些迷人的資料。

總之,王國維評價宋代文化說:“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宋代之金石學(xué)》)這自然也包括花卉文化。

明清的花卉時尚幾乎完全吸納了宋人的品味,其所做的貢獻(xiàn)在于:從前述的幾個大傳統(tǒng)中又做了些小發(fā)揮和小發(fā)展,使一些小傳統(tǒng)或小支流能夠微脈涓注,其中最著名的是落花的小傳統(tǒng),那是由吳門畫家和詩人發(fā)動的,像沈周、文征明、唐寅都留有落花詩畫的名作??滴跄觊g,納蘭容若寫《四時無題詩》16首,開篇是:

“一樹紅梅傍鏡臺,含英次第曉風(fēng)催。

深將錦幄重重護(hù),為怕花殘卻怕開。”

窗外紅梅萬朵,環(huán)屋而放;美人卻心事如落花,憂愁居其半,怕見花落怕見花殘也。后來龔定庵更是以落花詩篇橫絕天壤。明清還有一個小支流,就是文人閨媛雅集或銷寒對花賦詩。《紅樓夢》第三十七回詠白海棠,第三十八回詠菊,都是典型,我們讀小說的圖像文字,進(jìn)入作者營造的情境,不啻親身經(jīng)歷了一番古人的花事活動。

《以花之名》上海明珠美術(shù)館 編  李丹丹 主編  上海書畫出版社


《以花之名》內(nèi)頁


行筆至此,已經(jīng)大體勾勒了中國花卉文化的三大傳統(tǒng):《詩經(jīng)》由比興引發(fā)的格物傳統(tǒng),《楚辭》由香草比譬的人格傳統(tǒng),以及主要由宋人發(fā)動的品鑒傳統(tǒng)。然而有一個傳統(tǒng)我們也應(yīng)予以注意,那就是佛教傳入后的象征傳統(tǒng),它的蓮花圖像俯拾皆是,五樹六花也搖曳明輝,都具有象征功能。而《楚辭》的香草或梅蘭竹菊雖有象征的意味,卻主要是對君子的比喻。

以上草草涂抹的花卉史圖式,若是和Jack Goody的著作The Culture of Flower (1993)描述的輪廓比較,我們會看到,中國的品評鑒賞傳統(tǒng)既強大又精妙,而西方由于宗教的緣故,則象征的傳統(tǒng)極為堅韌,并且和中國偏重人格比喻的《楚辭》傳統(tǒng)大異其趣。

至于格物傳統(tǒng),17世紀(jì)末西方博物學(xué)興起之后,它已融入了現(xiàn)代科學(xué)的知識世界。時至今日,它又融入我們的當(dāng)代生活。鮮花的香色,豐富著我們的感官,也是我們精神世界的彩飾。

(本文原題為《中國花卉文化傳統(tǒng)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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