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制器尚象”的傳統(tǒng),鳥很早便是制作器物時模擬取材的對象,或許是那羽翮飄飛、于天空中劃下一道優(yōu)美弧線的片刻,能夠帶給人無盡的超脫自由之感。那種徜徉的寧靜、對于未知的想象,深深觸動過先人,不會隨著風遠云逝而消失,反而在一代代人的記憶基因里烙下印記,成為我們民族自古以來不變的精神訴求。
秦漢器物多有塑作鳥形的,鳥形器所模仿的鳥類不一,造型各有千秋,羽毛被雕刻得葳蕤生光,令人贊嘆。它們既如實記錄出秦漢人的生物學知識,又反映了當時人對于鳥的喜愛。鳥形器與諸多精彩的鳥賦互為表里,圖文輝映,體現(xiàn)著早期帝國飛揚華茂的精神風貌。
一、秦漢鳥形器
秦文化崇尚武力,猛禽如鷹、鸮等受到推崇。甘肅禮縣大堡子山秦公大墓遺址曾經(jīng)被盜流失金器32件,其中一對金鴟鸮形馬胄飾由法國政府于2015年歸還,現(xiàn)藏甘肅省博物館。這對金飾塑作鸮鳥側身形狀,勾喙、環(huán)目,斂翅、屈爪,尾巴長垂在后方,全身飾有不規(guī)則的曲線、象征羽毛,金碧燦爛(圖1)。
圖1 禮縣大堡子山秦公大墓馬胄飾(筆者拍攝)
秦文化也有超逸的一面,一些優(yōu)雅水禽也為秦人所欣賞。比如西安秦始皇陵園K007陪葬坑I區(qū)過洞出土46件青銅水禽,含鶴、天鵝、鴻雁三類鳥。K007陪葬坑位于古魚池南岸,與魚池的水資源有極強聯(lián)系,共同營造出鳥與水相互依存、清幽空靈的氛圍,焦南峰先生認為K007陪葬坑“應是以‘上林’為代表的秦林苑囿在陵區(qū)的具體體現(xiàn)”。出土水禽的軀體內(nèi)均空,外部姿態(tài)皆作一瞬間動態(tài)。
如一只立姿的青銅鶴(K0007 I 區(qū):26),通高77.5、通長102厘米,通體殘留少量白色彩繪。它立于一塊鏤空云紋長方形踏板上,纖長曲頸下伸至地面作覓食狀,頸部彎成一條流暢弧線,尖喙中含一銅質蟲狀物;雙翅收斂,后垂至尾,羽端刻畫細膩而紛然;腿爪細長,一前一后微分輕踏。鶴從低處覓得食物后方欲
抬首的剎那間輕倩身姿,被精準捕捉(圖2)。
圖2 秦始皇陵園K007陪葬坑I區(qū)過洞出土的青銅鶴(K0007 I 區(qū):26)
繼秦以后的漢代也有天鵝器物。廣州西漢南越王墓西耳室出土一件骨雕天鵝(C213—2),高1.4、寬1、4、厚0.25厘米,重0.15克。天鵝頭部微凸,可能是為表現(xiàn)羽冠;曲頸回首,長喙微開,銜住展開高揚的左翼;右翼半垂,右足彎曲,左足伸直,尾巴點地,如此尾巴便于雙足形成穩(wěn)固的三角,支撐身體。這只微雕天鵝形狀雖小卻栩栩如生,線條簡練而有力,于拙樸中勾勒出天鵝雄姿賁發(fā)、奮力振羽的氣勢(圖3)。
圖3 廣州西漢南越王墓出土骨雕天鵝(C213—2)
鳩鳥有特殊含義。《續(xù)漢書·禮儀志》曰:“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哺之麋粥。八十九十,禮有加賜。王杖長(九)尺,端以鳩鳥為飾。鳩者,不噎之鳥也。欲老人不噎?!比藗冋J為鳩鳥進食時不會被哽噎,因此常用鳩首形象來裝飾手杖杖頭,此杖即“鳩杖”,專賜予年過七十的老人,寄寓祝福老人進食順利、身體健康之義。
滿城西漢劉勝墓后室出土一件銅鳩杖首,鳩頭高抬,長喙,圓眼,頸部作橢圓形銎,原本的杖身已朽(圖4)。
圖4 滿城西漢劉勝墓出土銅鳩杖首
鴛鴦已為漢代人用以象征男女之情。漢詩云:“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文采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蔽霓o之曼妙,情感之纏綿,穿越千余年依舊感人至深。
淄博臨淄西漢齊王墓隨葬坑出土一件金籥青銅戈,長胡三穿,援微曲。內(nèi)上近胡處貫穿一筒形金籥,頂飾一只回首鴛鴦。鴛鴦頭飾一簇冠羽,向后飄拂;曲頸回顧,圓形的雙目突出,扁喙低垂輕梳身上毛羽;頸部刻一圈橢圓形羽毛,雙翅收斂在兩旁,羽翼豐茂,連同尾羽共有三四層,層層疊疊,或長或短,或如花瓣微綻、或若排云鋪陳,兩爪相交而臥,意態(tài)雍容而嫻雅。金籥之明亮映襯著銅戈之蒼冷,鴛鴦之嬌媚反襯著冷兵器之剛硬,參差間盡顯漢初之風流(圖5)。是什么樣的匠心才會想到這樣的組合,才懂得給殘酷廝殺帶去一抹浪漫情懷呢?
圖5 淄博臨淄齊王墓隨葬坑出土金籥青銅戈
鴻雁很早就為人們所喜愛,它只擇一偶,被人視作忠貞的代表,早在《禮記》中就被當作婚禮時必需的圣物。雁形缸燈在漢代很常見,更有趣的是一種銅雁足燈。
1975年江蘇邗江甘泉一號東漢墓出土一件銅雁足燈,通高14、盞徑11、盤徑24厘米,圓環(huán)狀淺槽的燈盞,一只銅質挺立大雁足為燈架,下方燈托為一圓盤,托盤口沿處鑄有篆書銘文“山陽邸銅雁足短鐙建武廿八年造比廿”,為“雁足燈”的定名提供了實證依據(jù)??脊刨Y料顯示,銅雁足燈主要見于漢代高等級墓葬中。
二、漢代的神鳥圖像
漢代也有許多神鳥圖像,比如多頭或多足神鳥、人首鳥身神、鳥首獸身神等圖像,造型奇特,寓意神秘。
(一)多頭與多足神鳥
漢代常見的多頭鳥圖像乃雙頭鳥、三頭鳥。
徐州漢畫像石館藏一塊畫像石,縱49、橫204、厚45厘米,石面四周刻邊框,橫向刻圖像,畫面正中為一只雙頭鷲,左右兩側各有一只翼龍相向而對。雙頭鷲正面而立,兩頭相對,尖喙相接,雙翼展開,尾羽垂下,其一身雙頭的造型充滿想象力(圖6)。
圖6 徐州漢畫像石館藏雙頭鷲畫像石拓片
一個鳥頸上長有兩個頭,并非本土藝術中獨有的圖像,比如有學者即認為徐州畫像石中的雙頭鷲應該是斯基泰文化中神獸格里芬的變體??纱苏f存在爭議,也有觀點認為這種雙頭鷲是漢代畫像石中接喙鳥、交頸鳥形象的變體,是一種吉祥的象征。
還有三頭鳥圖像。如洛陽卜千秋壁畫墓墓頂脊磚磚面上,橫向繪有一長幅升仙圖,畫面左右各有月、日輪,旁邊各自有其守護神——女媧和伏羲;畫面中央是一長串五靈和墓主夫婦的飛升圖,其中載著女主人的即一只三頭鳳。鳳鳥為朱色,肩上三條曲頸各長有一羽冠鳳首,鳳尾飄灑,背上馱有女主人(圖7)。孫作云先生指出,此三頭鳳即《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所記“鵸鵌鳥”:翼望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烏,三首六尾而善笑,名曰鵸鵌。服之使人不厭,又可以御兇?!?/p>
圖7 洛陽卜千秋墓墓頂脊磚摹本(王繡、霍宏偉:《洛陽兩漢彩畫》,第40-41)
多足鳥以三足烏為代表,其形象與出現(xiàn)場合較為固定:往往出現(xiàn)在日輪圖案中;或者在西王母仙境中,與西王母、神獸圖像相組合。
離石馬茂莊二號墓前室西壁左側畫像石的圖像組合較為特別,主體畫面分作上下四格,每一格均有一只大雁狀鳥的側面形象,背景飾以嘉禾或祥云紋。所不同的是最上第一格的鳥為正常形態(tài),第二格的鳥只有一足,第三格的鳥為三足,第四格則為雙頭鳥形象(圖8)。這四只鳥組合在一起,背景又為寓意吉祥的云紋或嘉禾,因此它們可能都是祥瑞的象征。
圖8 離石馬茂莊二號墓前室西壁左側畫像拓片
(二)人首鳥身神
漢代人首鳥身神圖像見于多地,其含義各不相同。
這一圖像較早見于洛陽壁畫墓中,如洛陽金谷園新莽墓后室東壁壁眼繪一人首鳥身神,此神頭部為一戴冠、長須的男子形象,曲頸以下為鳳鳥軀體,雙翼舒展,雙足立地,身后五彩鳳尾高傲上揚、流光溢彩間點點都是迷人的醉,壁畫背景飾以云氣紋(圖9)。類似的人首鳥身神圖像見于洛陽西漢卜千秋墓門內(nèi)上額梯形山墻正中的空心磚上(圖10)。
圖9 洛陽金谷園新莽墓后室東壁壁眼壁畫摹本(王繡、霍宏偉:《洛陽兩漢彩畫》,第125頁)
圖10 洛陽西漢卜千秋墓門內(nèi)上額梯形山墻空心磚畫像摹本(王繡、霍宏偉:《洛陽兩漢彩畫》,第37-38頁)
學界對于卜千秋墓中人首鳥身神的定名多有爭議。較早是孫作云先生辨析此形象為仙人王子喬,林巳奈夫先生則認為他是辟邪神“千秋”“萬歲”,信立祥、賀西林先生則認為此乃主生的東方之神句芒,還有認為這是玄女等的觀點。我們傾向于信立祥先生的觀點。《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曰:“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p>
簡陽三號石棺上也刻有兩名人首鳥身神圖像,榜題明確作“日月”,指日神和月神(圖11)。四川畫像石上的人首鳥身神明顯有別于洛陽壁畫上的圖像。
圖11 簡陽三號石棺日月神畫像石拓片
山東畫像石上也有人首鳥身神圖像。比如一塊微山兩城山畫像石,石面畫像從上而下分為三層,最上面一層為一列左行的獨角神獸。第二層為一排并坐的戴冠著袍者,兩兩相對而語;右端第二的位置有一名人首鳥身神,他的頭部為戴冠男子頭像,頸部以下為鳥身,尾羽上翹,側立面向左側一人,右手抬起,可能正在給面前人進行針灸。最下層為兩株大樹圖像,兩樹枝繁葉茂、合抱糾纏,碩大樹冠上攀援有猴子,天空中還有群鳥繞樹而飛;兩樹樹干中間坐有一人;樹下右方有一匹馬右向而立,馬前方有一人持弓射鳥;樹下左方有一只羊左向而立,羊前方也有一人持弓射鳥(圖12)。此石畫面的意象奇幻,氣勢宏大。
圖12 微山兩城山畫像石拓片
對于山東畫像石上的人首鳥身神圖像,學界較為主流的定名是參照劉敦愿先生的觀點,稱其為神醫(yī)“扁鵲”。
由上可知漢代的人首鳥身神圖像主要見于洛陽、四川、魯南等地,雖然圖像造型相似但其含義卻各不相同。圖像為滿足人們不同的精神需求與心理幻想,而被當?shù)厝酥踩攵嘣南胂罂臻g,具有地域文化特色。
(三)鳥首獸身神
鳥首獸身神是指一種頭部為鳥首、頸部以下為獸身的神靈圖像。如1992安徽濉溪縣古城漢墓出土南甬道橫梁石,石面上方刻半圓形紋飾帶,下方刻邊框,中央的主體畫像為四只向左行走的神獸。它們從左往右分別為:一只頭頂雙角的曲頸、帶鱗、獸身的神獸,它重心向前,三足立地,右前腿抬起,長尾瀟灑一撇尾尖翹起;一只神羊,昂首伸頸,雙前腿頓地,雙后腿正向后蹬,乃縱身往前蹦跳的姿態(tài),形態(tài)活潑;一只獨角獸,正伸腦前探,壓低身軀,長尾低垂,躡足行進,其小心謹慎的情態(tài)讓周圍的氣氛也變得凝固起來;最后是一只鳥首獸身的神獸,它頭頂一縷翎毛迎風招展,尖喙圓目,曲頸高揚;身軀有鱗,軀體平穩(wěn),長尾翹起,四腿作緩步行走狀,整體不疾不徐,其優(yōu)游之態(tài)有別于前面三獸(圖13)。
圖13 濉溪縣古城漢墓南甬道橫梁石拓片
關于這種神獸的定名,有稱之為“飛廉”的。《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引《上林賦》曰:“推蜚廉,弄解豸”,裴骃《集解》曰:“郭璞曰:‘飛廉,龍雀也,鳥身鹿頭者。’”司馬貞《索隱》曰:“椎蜚廉。郭璞曰:‘飛廉,龍雀也,鳥身鹿頭,象在平樂觀?!狄糁弊贩??!?/p>
如若依據(jù)郭璞注,“飛廉”一說似乎還有考證的空間。不過這種鳥首獸身動物的神性是無需質疑的,它一般與其他神獸相組合,呈現(xiàn)行走中的動態(tài)。一列行進的神獸隊伍在各個漢畫分區(qū)的畫像石上都很常見,隊伍中的每只神獸都各有其造型特色,但都不約而同向著一個方向而去,共同營造出一種安詳?shù)姆諊赡芟笳髦龑Ш捅Wo墓主人靈魂升仙的功能。
三、鳥的文化內(nèi)涵
鳥很早就被古人納入藝術取材的范疇,是因為人們相信它能夠表達某些精神理念、借以抒發(fā)心理情感。
(一)崇尚自由飛升的民族心理
我國的鳥崇拜習俗源遠流長,早在新石器時代就有鳥形器。
如1958年陜西省華縣太平莊出土一件仰韶文化陶鷹鼎,高35.8、口徑23.3厘米。此鼎塑作雄鷹形象,呈棕褐色,周身光潔無紋飾,圓眼鉤喙,背部中空作鼎口,兩翼斂于身體兩側,佇足立地,尾部下垂至地,與兩只粗壯的鷹腿構成三個穩(wěn)定的支點(圖14)。
圖14 華縣太平莊出土仰韶文化陶鷹鼎
又如1959年山東泰安大汶口出土的一件新石器時代白陶鬶,高14.8厘米,呈灰白色。陶鬶頂部有一斜向長流向前伸,頸部似漏斗狀;圓環(huán)形提梁聯(lián)接頸部與器身,腹部鼓起,腰部壓印一圈繩索狀花邊;三足肥大,以鼎立之姿支撐器身(圖15)。此陶鬶的線條簡潔明快,其形狀仿若一只昂首待飛的鳥:流口像鳥喙,頸部像高昂的鳥首,器身像鳥身,三足既像立地的鳥足又仿佛羽翼一般翩然展開。今山東、江蘇一帶的眾部族在古代曾被統(tǒng)稱為東夷,東夷族以鳥為圖騰,其文化中多有表現(xiàn)鳥的題材,陶鬶即被公認是由禽鳥形象演化而來的典型之作。
圖15 泰安大汶口出土白陶鬶
尚鳥之情綿延不斷。商代多有鸮形器物,尤其是鸮形青銅器和玉器,反映出商人將鸮鳥奉為戰(zhàn)神的崇拜之情。春秋戰(zhàn)國,鳥形器更加形制多樣,造型逼真。如新鄭李家樓鄭公大墓出土的蓮鶴方壺,壺蓋四周一圈鑄作怒放的雙層蓮瓣狀,一只仙鶴立于蓮瓣中央翩躚起舞,風采永駐,凝固成千古一嘆,任歲月鶩過,江河湯湯(圖16)。
圖16 新鄭李家樓鄭公大墓蓮鶴方壺
又如淄博市臨淄區(qū)商王墓地出土一件鳥柄青銅燈,盡顯春秋時期工匠的悠游情致。此燈乃豆形燈,燈座與燈盤皆作圓形,燈柄上端塑一只飛鳥。造型設計上,鳥爪扣在燈柄上,尾羽上翹,口銜燈盤,形容嬌俏,如此通過鳥,燈盤便與燈柄銜接起來。除此,鳥的精華部分還在于其羽毛被刻畫得細致入微,自鳥首至雙翅上的片片羽毛雕作鱗狀,一層層鋪陳,仿若披上一襲玲瓏翠羽(圖17)。
圖17 淄博市臨淄區(qū)商王墓地鳥柄青銅燈
自新石器時代以來,鳥就成為審美藝術所模擬的對象,其輕快翩躚的體態(tài)、無拘無束翱翔天空的自由,讓人充滿無盡的向往與想象。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以蓬萊為代表的東方仙島誕生并發(fā)展起神仙思想,深入人心,影響頗大。
羽化或者帶翼乃神仙思想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形式,羽化主體往往是人,孫家洲先生認為:“漢代人對‘羽化’的描述非常明確:‘體生毛,臂變?yōu)橐?,行于云,則年增矣,千歲不死?!鋵?,它只是直觀地表達了古人在追求成仙的拙樸階段所用的簡單模仿:因羨慕鳥類在空中的自由飛翔,而幻想著自己能夠長出雙翼,飛往天國。”
對鳥的羨慕向往演變成模仿鳥、實現(xiàn)羽化升仙的夢想,自新石器時代的尚鳥之情到戰(zhàn)國秦漢的神仙思想,這些思想情感的流行與演變,促使鳥形器物、圖像的流行。
(二)豪邁激昂的時代風貌
入漢以后,時代風貌為之一新。要形容這個蒸蒸日上、威加四海的大漢王朝的氣象,莫過于高祖自述的“大風起兮云飛揚”一句,豪情壯闊,奮發(fā)慷慨。那景象仿若騰空高飛之鳥,以其巨翼攪動著日月星漢,致使風起云涌、浩浩蕩蕩。
漢代詩賦中多有詠鳥之作,以鳥為喻,乃文人投射自我和寄寓理想的精神出口。各種各樣的鳥不勝枚舉,所表達的思想感情也各不相同,有借鳥隱喻文人高潔脫俗品質的,如禰衡之《鸚鵡賦》;有借鳥感慨士人懷才不遇境況的,如楊修之《孔雀賦》;有借鳥抒寫愛情的,如《艷歌何嘗行》之“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還有借鳥表達英雄主義情結的,如連云港尹灣漢墓之《神烏傅》簡。
《后漢書·楊震傳》也記載了一只義鳥。故事開始用史書的傳統(tǒng)筆法,交待楊震的家族背景:其祖上曾在西漢高祖、昭帝時封侯,其父楊寶乃隱居賢者,因逃避去王莽朝廷做官,而受到光武帝的贊賞。如此家風熏陶下的楊震,自小好學博覽,終成一代名儒,有“關西孔子”之譽;又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謝絕州郡征召,侍奉寡母,以種地為生。直到50歲,他才終于接受了州郡之召,走上仕途。他先是受到外戚大將軍鄧騭的提拔,官至東萊太守。任官期間,曾受到楊震舉薦的昌邑令王密為報恩,趁夜深人靜時前去送禮,怕楊震不收,特意說:“天都晚了,沒人知道?!庇谑菞钫鹫f出了那句著名的:“天知,神知,我知,你知。怎么說沒人知道呢?”后來他雖然官越做越大,但其家人常年不變地在家吃素、外出步行,有人勸他多在賺錢上面動腦子,他不肯,道:“我留給子孫一個清白的名聲,讓他們以此立世,不是更好么?”其廉潔奉公至此。
從安帝元初四年(117)開始,楊震入朝做官,從太仆一路做到太尉,期間一面舉賢任能;一面在外戚內(nèi)寵勢力傾搖朝廷的局面下,獨自堅持與之抗衡,為此不僅得罪皇帝,也與其他攀附權貴的同僚漸行漸遠,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之決心。矛盾攢積到延光三年(124)徹底爆發(fā),楊震部下高舒查獲中常侍樊豐等的罪狀,在角逐中,楊震卻反被樊豐聯(lián)合皇帝舅舅耿寶彈劾罷免。在遣返回鄉(xiāng)的途中,行至城西的幾陽亭,楊震對幾個兒子和門人說:“死不過是士人的必經(jīng)之路。我久蒙圣恩,位居高處,對亂臣賊子、奸佞小人深惡痛絕,卻既無法誅殺又沒能禁止他們禍亂國家的行徑,實在是愧對天地日月!我死了以后,你們用雜木作棺,粗布包裹我的身體,取一輛牛車承載棺柩回鄉(xiāng),足矣!切不可大修墓冢,修建祠堂?!闭Z畢,飲鴆自盡,慷慨赴死,年70余歲。樊豐等人聞訊大快,令弘農(nóng)太守移良派人將楊震的棺柩截留在陜縣,隨意拋露在道路旁。路人皆為之垂淚,敢怒不敢言。
直到一年多以后順帝繼位,才下詔為楊震平反,重新在他的故鄉(xiāng)華陰潼亭為其禮葬,遠近的人聞訊都來吊祭。在葬禮前十多天,忽然飛來一丈多高的五色大鳥,自樹上撲扇著翅膀下地,行走到楊震的棺柩前,正立低頭,“俯仰悲鳴,淚下沾地”,直到葬禮結束才戀戀不舍地飛走。這讓人們大為吃驚和感慨,郡守特意上書報告此事。恰值國家災異不斷,順帝因此認為是楊震之冤感天動地,特又下詔祭祀楊震,于是人們在他的墓前刻石鳥守護他。
為楊震停留與哭泣的大鳥,史書雖未具名,卻永遠活在了我們心中。因為它通靈,能夠感知與明辨人世的傷痛與正邪;它忠義,如同天神下凡一樣降臨,默然肅立,俯首哀泣,為心中的義士舉哀;它還代表著一種神判觀念,為那些無處安放的絕望不公豎起一面天道大旗。較之于楊震身后那些哀榮,它可能更能貼近與慰藉曾經(jīng)深受冤屈的忠魂,也為人們帶來一絲正義的希望,重召一股英雄氣在人間久久回蕩。
(三)祈盼吉祥如意的風俗
漢代器物上的鳥圖像往往寓意吉祥,最常見的乃鳳鳥,其構圖造型變化多端,無一不展現(xiàn)這一鳥中之王的富貴華美。
畫像石、畫像磚上的鳳鳥多刻作側面圖像。因為早期藝術缺乏立體空間思維的構圖意識,圖像多呈現(xiàn)平面化,漢畫像即以等距離散點透視法作為主要的空間構圖法,其特征是描繪人物、事物的側面。因此畫像石上正面的鳳鳥形象較為少見,其視覺效果較為特別。
如沂南漢墓前室北壁中柱畫像,石面上、左、右三方裝飾著雙層紋飾帶,最外層為一圈三角形紋飾帶,內(nèi)層飾以云氣紋;主體畫面為縱向三只神獸。最上方為一只立鳳,它正面而立,頭頂三片羽翎豐茂如花冠,正中一片羽毛豎立,左右各一片向兩側蔓延;頭部正面朝向觀眾,頸部挺立;全身的毛羽呈賁張之態(tài),雙翼高舉而展開、如兩面迎風招展的旗幟,雙爪足展開立地,長長尾羽分向兩側曳地、羽端上翹、狀若兩襲云裳般華茂。畫面中間是持兵器的蚩尤圖像,最下方則是一只玄武(圖18)。在此石上,正面鳳鳥一改其他側面鳳鳥的裊裊之姿,相反英姿颯爽、氣貫長虹,充分顯示出作為鳥之王者的威風榮耀。
圖18 沂南漢墓前室北壁中柱石拓片
鳳鳥形器物,如河北博物院藏、滿城漢墓出一件銅朱雀銜環(huán)杯,高11.2厘米。此杯整體造型為錯金的銅朱雀正面立于一只怪獸背上,朱雀喙部銜一可以轉動的玉環(huán),頸部、羽翼根部與腹部鑲嵌綠松石,展開的雙翼翩躚如流云、羽毛四向紛飛,左翼下方及左股側面、右翼下方及右股側面各連接一只鑲嵌著綠松石的高足杯;被朱雀踩踏的怪獸呈匍匐狀,昂首開口,四足分踏于兩只高足杯的底座之上。如此,朱雀、怪獸與高足杯通過巧妙的設計與高超的造型能力,被完美地連接在了一起,造型華貴而和諧(圖19)。
圖19 滿城漢墓銅朱雀銜環(huán)杯
此杯出土時杯內(nèi)尚存朱紅色痕跡,推測它為化妝品,孫機先生認為此杯乃“調脂用具”。但又有認為這是一種雙連杯的觀點,也稱合巹杯。
合巹杯象征夫婦之燕婉,乃婚禮用器?!抖Y記·昏禮》:“婦至,婿揖婦以入,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编嵭ⅰ皫劇痹唬骸捌破盀樨匆病!笨追f達疏:“謂半瓢,以一瓠分為兩瓢,謂之巹。婿之與婦各執(zhí)一片以酳,故云‘合巹而酳’?!贝四撕髞黼p連杯的原始形態(tài)。
又1969年濟南無影山11號西漢墓出土、藏于濟南市博物館的一只彩繪陶負壺鳩鳥,與漢代常見的雙連杯具有共性。它通高52.9、橫寬43.5、前后長38厘米。陶鳩鳥昂首挺立,圓目尖啄;墨繪鱗狀的羽毛,雙翼平舉,翼尖微翹,自翼根至翼尖的線條優(yōu)美流暢,雙翼上各托著一個陶壺;雙腿粗壯有力,足三爪有距,立于方形平座之上(圖20)。鳩鳥所托載的壺有蓋,蓋面飾三個鳥首形扁鈕;高頸,頸部飾一圈朱繪長鋸齒紋;圓腹,腹部及其下環(huán)繞兩圈朱紋帶;高圈足。該件鳥形器的造型奇巧有趣,雙翼平展、雙足對立、雙壺對舉,既起到平衡器物的作用,又在視覺上起到對稱、大氣、舒展的效果,還頗具奇思地設計鳥翼承載對壺的造型,可謂是寓實用與美觀于一體。
圖20 濟南無影山11號漢墓彩繪陶負壺鳩鳥
王子今先生認為,秦漢時期的婚姻與先秦相比,受到更嚴格的法律規(guī)定和道德規(guī)范的制約和保護,而且往往具有一定的政治和經(jīng)濟意義。秦漢上至貴族下至百姓,都十分重視娶妻嫁女禮儀,形成了“昏禮者,禮之本也”的風尚,因此雙連杯在當時得到普及。
結語
詩經(jīng)《鄭風·有女同車》云:“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將翱將翔”,不知佳人是何其裊娜輕盈的風情姿態(tài),才能夠像翱翔飛鳥一樣?惹人遐想。君子博識,“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這一讀詩修身的傳統(tǒng)延續(xù)下來,于是形形色色的鳥棲息進文人詩賦的字里行間,化身在工匠制造的器物圖像上,煥發(fā)著毛羽之瑩光,流露出氣血之秉性。在對它們生動姿態(tài)、葳蕤羽毛的惟妙惟肖刻畫中,凝結著古人對于鳥的親近之情。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秋愛兩兩雁,春感雙雙燕。從春到秋,自夏至冬,鳥伴人度過年年歲歲,感人之喜怒哀愁,發(fā)人之激奮繾綣,體會著人世百態(tài)。由那翩飛雙翼帶去的是關于遠方的憧憬,隨之而來的則是無盡思念與慰藉。
詩人狄金斯也曾說:“‘希望’是個有羽毛的東西/它棲息在靈魂里/唱沒有歌詞的歌曲/永遠,不會停息/在暴風中,聽來,最美”。東西方民族在對于鳥共同的期許與贊賞中,達成了情感的共鳴。這些人類共通的思想靈光與心靈碰撞,擁有歲月流逝也帶不走的美的光芒。
(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美術考古視野下的怪獸圖像研究”(21CKG02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