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是當代中國科幻小說的經典之作,已毋庸贅言,它獲得國際科幻小說界的最高大獎“雨果獎”,確實是實至名歸。
《三體》的物理學想象不光讓非專業(yè)讀者嘆為觀止,而且在物理學界也引發(fā)了熱烈討論,甚至有物理學家專門寫了一本書,《〈三體〉中的物理學》,來分析這些物理學想象哪些是可能的,哪些是不可能的。不過,在筆者看來,《三體》的物理學想象只是成就了這部小說的“硬科幻”底色,真正使其接近偉大作品地位的,卻是它的政治哲學想象。
一
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都離不開對人性的思考,同樣,所有偉大的政治哲學作品也都以對人性的深刻洞察作為其推理的起點。20世紀德國著名公法學家和政治學家卡爾·施密特在《政治的概念》中認為人性本惡,美國政治哲學家列奧·施特勞斯在評注施密特這篇文章時指出,施密特所講的人性本惡,并不是道德上或倫理上的惡,而要理解為人是一種危險的存在,有一種獸性力量蘊藏其中。施特勞斯進而指出,不同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于人性是否可以通過教化而得到改善,有著截然不同的觀點:像霍布斯那樣的王權絕對主義對此持悲觀態(tài)度,因此主張對人進行嚴格的限制;而正統(tǒng)的自由主義對此持相對樂觀態(tài)度,因此主張對人的限制要較為寬泛;無政府主義的態(tài)度最為樂觀,因此主張人性可塑,教育萬能。
《政治的概念》
在《三體》中,我們看到,正是對人性的悲觀絕望促使葉文潔下定決心把地球的坐標位置暴露給三體文明,從而開啟了《三體》三部曲的故事序幕。在地球三體組織的內部分裂中,拯救派與降臨派尖銳對立的立場實際上體現(xiàn)的是對人性之惡的不同態(tài)度:拯救派認為人類已不可能依靠一己之力抑制自身的邪惡,解決自己的問題,只能借助外來的三體文明力量對人類社會進行強制性改造,從而幫助人類得到提升和完善;但降臨派對人性已經徹底絕望,他們把人類視為邪惡的物種,必須為其滔天罪行遭到最為嚴厲的懲罰,那就是由三體人來毀滅全人類。降臨派的綱領是全盤反人類的,其最終目標甚至也包括自身的覆亡,大有“縱使宇宙毀滅,也要讓正義實現(xiàn)”的氣勢。這一點反映出地球三體運動本質上是一場宗教政治運動,把一個宗教性目標——建立一個沒有罪惡的世界——當作一個政治性目標來加以追求。
鑒于任何嚴肅的政治哲學討論都必須以人類的存續(xù)為前提,因此這里更有意義的問題是由拯救派的綱領所引發(fā)的:是否科技更為發(fā)達的文明,其道德水平也必然更高?進一步的問題就是,科學與道德的關系是怎樣的?在政治哲學的歷史上,這是一個經典的問題。在《理想國》中,柏拉圖就曾借蘇格拉底之口提出美德即知識,換言之,道德問題首先是一個認知問題,人如果能像哲學家一樣認識了理念世界,就會自覺按照對道德知識的理解去踐行道德,人在道德上的行為偏差歸根結底是缺乏真知的結果。17世紀英國政治思想家洛克終其一生都懷抱著“道德(自然法)可以如數學般精確地得到證明”的理想,雖然他始終也沒能完成這個證明,而且越到晚年對于這個證明的困難性體認越深,但他終究沒有放棄這個理想。不過,他從否定天賦知識論出發(fā)去證明道德真理性的嘗試,最終卻促使更多的人懷疑這一證明的可能性。最后,在18世紀英國哲學家、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休謨那里,科學與道德被徹底分開,科學屬于事實層面,道德屬于價值層面,事實不能推出價值,反之亦然,這一結論被稱為“休謨鐵律”。雖然20世紀70年代以來,不斷有人想要挑戰(zhàn)休謨鐵律,但事實與價值,或曰科學與道德之間的鴻溝卻依然橫亙在那里。馬克斯·韋伯的名言“科學不涉及終極關懷”仍舊啟人深思。
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對三體人的道德水平不抱幻想。事實上,從小說對三體人為數不多的直接描寫中,我們看到,生存壓力導致三體世界處于極端專制的統(tǒng)治之下。為了整個文明的生存,三體世界的道德體系對個體幾乎毫無尊重,其政治權力的行使十分任意。例如,1039號監(jiān)聽員自作主張給地球發(fā)出了警告信息,這有可能導致整個三體世界失去唯一的集體求生機會,但三體元首的判決卻是直接責任人被釋放,數以千計的間接責任人被處死。同樣,地球三體組織是一個以高級知識分子為主的精神貴族組織,卻宣揚每一個個體都要為所謂的人類罪行付出同等代價(甚至是生命的代價),而完全不去考慮罪責是否相適的問題。這些例子進一步印證了科學與道德之間絕非簡單的相關關系。
小說作者劉慈欣在《三體》第一部的后記中討論了宇宙道德問題,并認為這個問題只有通過科學的理性思維才能得到解決。但是從政治哲學史的角度來看,科學的理性思維恰恰不能解決道德問題。小說作者還認為,完全可能存在零道德的宇宙文明。對此,我們可以說,道德的兩個前提是自由和理性,缺一不可。所謂“零道德”,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理性不足,那么這樣的“文明”不過類似于地球上的動物世界,并不是真正的文明;二是完全取消了自由,無自由則無道德可言,一切皆由必然性決定。也許,劉慈欣的本意正是,零道德的宇宙文明就是行為動機皆由生存必然性決定的宇宙文明,這大概就是他構思宇宙社會學的最初想法。
二
《三體》第二部《黑暗森林》的整個故事,最大的懸念是宇宙社會學的原理。小說主人公是擁有天文學和社會學雙博士學位的大學教師羅輯,他的學科背景決定了他是建立宇宙社會學的不二人選。這門學科的基本原理從開篇羅輯與葉文潔的一段對話中引出。兩大公理是: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另外還有兩個重要的概念:“猜疑鏈”和“技術爆炸”。不過所有這些公理和概念的深刻含義,一直要到《黑暗森林》接近結尾處才向讀者完全解釋清楚,而羅輯恰恰是借助這一理論抓住了三體人的軟肋,最終成就了好萊塢式的個人拯救世界的壯舉。
《利維坦》
從政治哲學的角度看,宇宙社會學的基本原理與17世紀英國政治思想家霍布斯的自然狀態(tài)學說頗有相通之處。宇宙社會學是通過演繹推理建立的,同樣,霍布斯的政治哲學也以幾何學為榜樣,以一個最初的不證自明的真理作為前提?;舨妓沟墓碇苯訉擞钪嫔鐣W的第一公理:左右一切行為的規(guī)則是,生命體總是會本能地保護或增強其生命力,自我保存是支配一切行為的生理原則?;舨妓沟淖匀粻顟B(tài)就像是茫茫宇宙的黑暗森林,每個人的首要行動原則是自我保存?;谶@個原則,一個人可以做他認為必要的任何事情,包括侵犯他人已經占有的東西,甚至侵犯他人的身體乃至生命。自然狀態(tài)因此是一切人對一切人都充滿敵意的戰(zhàn)爭狀態(tài)。由于缺乏國家那樣的強制力保證契約得到履行,自然狀態(tài)下人與人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信任,也不可能達成任何真正的信約,因為先行履約人并不知道當他履約后,其他訂約方是否也會同樣履約,這樣,所有人就都陷入了某種博弈論上的囚徒困境,遭遇到了“無限后退”問題。這其實就是宇宙社會學的“猜疑鏈”概念想要表達的意思,每一個文明都不知道另一個文明到底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怎樣......”,于是,每個文明在生存第一的原則指導下,都只能以敵意對待他者,結果,黑暗森林就是宇宙各文明之間的自然狀態(tài)或戰(zhàn)爭狀態(tài)。而“技術爆炸”這一概念所傳達的意思,不過是宇宙中低技術等級文明對于高技術等級文明所構成的潛在威脅是真實存在的,因為技術發(fā)展并不是勻速前進的,而是一旦取得關鍵性突破,就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得到突飛猛進的發(fā)展。在霍布斯的理論中,“技術爆炸”實際上對應的是,在自然狀態(tài)中,即便是最弱小的人也有可能殺死最強大的人,因此,所有人都是同等的不安全,所有人在橫遭暴死的危險面前都是平等的。劉慈欣不一定讀過霍布斯的《利維坦》,但宇宙社會學的公理和概念卻頗得霍布斯式的自然狀態(tài)的神韻。小說不僅在地球文明與三體文明的對決中使用了這些公理和概念,而且還在人類群體內部面臨生死抉擇的關鍵時刻凸顯了這些公理和概念的作用,從而進一步讓我們體會到霍布斯主義的深刻意味。當逃亡中的“自然選擇”號太空戰(zhàn)艦和追擊它的另外四艘太空戰(zhàn)艦知道自己成為人類文明僅存的種子后,艦上人員很快發(fā)現(xiàn)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后面,他們被迫陷入了一種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道德困境中,痛苦的選擇是誰先開第一槍。先發(fā)制人將贏得生存之戰(zhàn),但必須要經歷道德良心的折磨。小說告訴我們,自相殘殺最終如期而至,被毀滅者在道德上并不優(yōu)越,他們只是動手晚了一步,“太空使我們變成了新人類”,“新的文明在誕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這種新道德就是生存至上原則。如果霍布斯知道這段故事,他可能會說,不錯,這確實是新道德,不過這里的新只是相對于前現(xiàn)代西方世界的道德體系而言的,由這個新道德所形塑的世界正是我們的現(xiàn)代政治世界。關于太空造就了新人類的說法,霍布斯一定會表示反對,他會說,人的本性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太空就像自然狀態(tài)一樣,只是使人性的本質在其中得到更加鮮明的揭示而已。
三
隨著三體威脅的日益逼近,逃亡主義思潮涌動,有投機者甚至利用這種思潮,打著設立“逃亡基金”的幌子騙取錢財。盡管逃亡基金并不存在,但逃亡確實作為一個真實的政治選擇被政府認真考慮過。例如,小說提及,歐洲聯(lián)合體曾制訂了一個初步的逃亡方案,以抽簽方式決定首批逃亡人選,規(guī)則雖然被大家通過,但抽簽結果出來后,大多數未被抽中的人都反悔了,隨后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騷亂,公眾輿論轉而認為逃亡主義是反人類的罪惡。這種戲劇性的轉折提醒我們,在民主時代,在重大的利益攸關的問題面前,如何理解和貫徹人人平等的原則,確實是一個極其復雜的道德難題。
假如三體人入侵的結果就是要毀滅全人類,假如人類的技術和資源能力只能保證一小部分人逃離迫在眉睫的滅頂之災,飛向茫茫宇宙尋找新的定居點,那么如何確定誰有資格獲得一張“諾亞方舟”的船票?金錢和財產所確立的優(yōu)勢性地位在平時如果還能得到普通人的理解甚至尊重的話,在人類群體面臨生死存亡的重大關口,宣揚“有錢就可以活,沒錢只能等死”這一邏輯的人只會加速自身的毀滅。政治權力所構建的等級秩序也絕不能成為在生死問題上確定孰先孰后的正當性基礎。抽簽雖然看起來最接近抽象的平等,但事實上最平等的選擇卻是聽上去讓人備感悲哀的“要死大家一起死”,這也是為什么公眾輿論從贊成逃亡很快轉向反對逃亡的心理原因。
《道德原則研究》
逃亡的需求是極端龐大的,逃亡的資源卻是極端匱乏的,不僅無法滿足每個人,甚至難以滿足大多數人對于生存的基本需求。在這種極端的情境下,按照休謨在《道德原則研究》中的說法,正義或財產權的自然基礎就不復存在了。休謨認為,正義是有條件的,只有當我們處于適度匱乏狀態(tài)時,正義才是有用的,而且也才是可能的。如果物質資源極大豐富,可以充分滿足每個人的需求,這時再設定規(guī)則去明確什么是屬于你的,什么是屬于我的,就純屬多余。但如果是相反的極端,物質資源極度匱乏,只能滿足一部分人的生存需求,你獲得足夠生存的資源,要以我匱乏至死為條件,那么這時再去講什么正義,講什么財產秩序,在休謨看來,也無異于癡人說夢。在這種極端情形下,最重要的公共道德原則——正義,就失去了存在的自然基礎,霍布斯主義的生存原則再度凸顯出來,為了生存,每個人都可以做他認為必要的任何事情,不再有任何道德原則可以約束他或譴責他。在生死存亡面前,任何道德原則似乎都顯得蒼白無力?!度w》第三部《死神永生》對此有一段生動細膩的描寫,把為了逃生不擇手段的眾生百態(tài)刻畫得淋漓盡致。
雖然外星文明入侵地球不過是離我們生活太過遙遠的虛構,但是類似的道德困境也完全有可能在其他情形下出現(xiàn)。例如,《三體》所設想的冬眠技術,就有可能帶來類似的平等難題。平等是政治哲學的一個核心主題,雖然我們對于道德人格平等、法律平等、政治(選舉權)平等都有基本的共識,但一涉及經濟平等或社會平等,人們馬上就會分化成針鋒相對的陣營。可以想象,冬眠技術的出現(xiàn)一定會進一步加劇平等難題的困境。比起外星人入侵,冬眠技術出現(xiàn)在人類生活中的可能性看起來要大得多。如果在不遠的將來,真的發(fā)明了冬眠技術,可以讓人以冬眠的方式直接進入到未來的技術發(fā)達時代,從而有機會使今天無法治療的疾病得到根本治愈,大幅度延長壽命,并享受到今天無法享受的高科技便利生活,那么誰有資格享受這種冬眠技術?可以想見,這種冬眠技術很有可能非常昂貴,顯然財富是一個門檻,把大多數人擋在了外面。但是,迄今為止,在財富可以實現(xiàn)的目標中,并不包括實質性的壽命延長,億萬富翁不見得比平民百姓活得更久。但是如果某種昂貴的技術真的可以實現(xiàn)用得起就活得長的效果,那么人們在經濟平等問題上的爭論一定比今天更加激烈。
四
《三體》是一部構思恢宏的小說,在三體人入侵的危機籠罩下,很多根本性問題變得空前突出,像個體的生與死、群體的存與亡、地球的興與毀,乃至宇宙的在與滅,這些不同層面的終極問題都被拋了出來。這就為我們思考有關的政治哲學問題設置了富于啟發(fā)的情境。事實上,很多小說的極端故事場景都具有政治哲思意義,例如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對于我們理解現(xiàn)代人在脫離了一切傳統(tǒng)紐帶之后形成的孤獨精神氣質,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和《動物莊園》對于我們理解極權主義的可怖和自由的價值,庫特·馮內果的《哈里森·伯格朗》對于我們理解絕對平等主義,都是不可多得的素材。在這個意義上,《三體》具有同樣的價值。除了我們前面討論過的那些小說情節(jié)與政治哲學主題的關聯(lián)之外,還有像“思想鋼印”與“思想自由”的關系,“章北海刺殺航天系統(tǒng)高層決策者以改變太空飛船研制的戰(zhàn)略發(fā)展方向”與“目的證明手段正確”的關系,“星艦地球的建國時刻”與“何種政體是最佳政體”的關系等,都有很大的討論空間。
《寂寞的伏兵:當代中國科幻短篇精選》
反過來說,政治哲學的思考也常常需要偉大小說慣有的想象力。很多政治哲學的重要理念都帶有生動的故事場景感,比如,當霍布斯說“自然狀態(tài)就是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狀態(tài)”,盧梭說“誰第一個把一塊土地圈起來并想到說:這是我的,而且找到一些頭腦十分簡單的人居然相信了他的話,誰就是文明社會的真正奠基者”,麥迪遜說“如果人人都是天使,就不需要任何政府了;如果是天使統(tǒng)治人,就不需要對政府有任何外來的或內在的控制了”的時候,我們的頭腦中很容易浮現(xiàn)出一幅幅故事畫面。筆者甚至覺得,有些較為嚴肅的政治哲學構思,如果能夠輔以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感,也許能更好地為人所理解。舉例來說,我們可以嘗試把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和無知之幕的概念設想為這樣的場景:一群準備到人間去投胎的小天使,在下到凡間之前坐下來開會討論,他們將要降生其中的世界要有怎樣的正義原則來規(guī)范其社會基本結構,才能算是一個理想的正義社會。由于這些小天使并不知道自己將會投胎到哪家,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天賦能力、家庭背景、社會地位,也不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人生觀和性情取向。于是,無知之幕的思想實驗效果在這樣的故事場景中就自然達成了。
當然,小說畢竟是小說,一般來說,我們不可能用小說的敘事來代替政治哲學的討論。但是,像《三體》這樣的優(yōu)秀小說能夠把政治哲學的重大論題深刻地蘊含在曲折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中,讓我們在愉快的閱讀體驗中生發(fā)出對有關根本問題的反思,確實是匠心獨運、不可多得的佳作。這部科幻小說的技術內容很有可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顯得過時,但它的思想內容卻將為其鎖定不朽的經典地位。
本文選自《<三體>的X種讀法》(李廣益 陳頎 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8月版),澎湃新聞經出版社授權摘發(fā)。原文首刊于《讀書》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