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電視劇第一集開頭,三體世界傳來一個信號:“不要回答”。原著寫道,這是三體世界中的一位好心“人”,1379號監(jiān)聽員,發(fā)給地球的警告。但是小說第一部的主人公葉文潔由于“文革”期間的遭遇,對于人類已然心灰意冷。她決然地回復了三體世界,“到這里來吧”。
電視劇《三體》開頭
有很多讀者覺得《三體》是當代文學中的異類,和其主潮相對遙遠。其實《三體》和改革開放以來的當代文學分享著一個有意思的起點:都是從“文革”講起,表現(xiàn)動蕩歲月的歷史創(chuàng)傷。
“傷痕文學”一般被認為是當代文學的起點。這一脈作家作品有劉心武《班主任》、盧新華《傷痕》等等,主要發(fā)表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正是葉文潔回復三體世界的時代。“傷痕文學”往往表現(xiàn)“文革”創(chuàng)傷,在當時也惹起不小爭議。
但是“傷痕文學”終究是建設性的文學。傷痕不是傷口,傷痕是痊愈了的傷口?!皞畚膶W”表現(xiàn)歷史創(chuàng)傷的目的,是平復歷史創(chuàng)傷,團結(jié)一致向前看,為四個現(xiàn)代化建設服務。所以“傷痕文學”寫進教科書,成為當代文學的源頭。
以“傷痕文學”作為參照來讀《三體》,或許會別有意蘊。大家讀《三體》,可能主要讀的是單行本。《三體》第一部,最早連載于《科幻世界》2006年第5期。這是《三體》第一個正式的版本,姑且稱其為雜志版。在雜志版中,《三體》開頭這一節(jié)是《瘋狂年代》,也就是大家熟悉的單行本的第七節(jié)。
《三體》書封
由此可見,在劉慈欣原來的設想中,《三體》是以1967年的武斗開場的。這場武斗非常激烈,小說這么寫道:“射擊的武器五花八門,有陳舊的美式卡賓槍、捷克式機槍和三八大蓋,也有嶄新的制式步槍和沖鋒槍”。葉文潔的妹妹葉文雪,這個15歲的女孩揮舞著戰(zhàn)旗,陶醉在壯麗的激情中,直到被一顆子彈洞穿胸膛,帶著旗幟從樓頂墜下。
這個場景酷似“傷痕文學”中的描寫。在“傷痕文學”代表性作品、發(fā)表于1979年的《楓》這部小說中,出現(xiàn)了類似的情節(jié),也是武斗、墜樓、少女的死亡。而且劉慈欣熟悉《楓》這個作品,《三體》單行本的第227頁,葉文潔回到北京后約當年打死她爸爸的四個女生見面,見面時她們就談到了《楓》這個小說。葉文潔的父親是知名大學物理學教授,就在批斗現(xiàn)場,被這四個女學生掄著帶銅扣的皮帶活活打死了。
《三體》劇照,王子文 飾 青年葉文潔
倘若孤立地看這些武斗和批斗的描寫,《三體》確實有點像“傷痕文學”。葉文潔遭遇了父親和妹妹的慘死,又經(jīng)歷了母親的背叛,有好感的男記者白沐霖的出賣,這一系列情節(jié)就是以“傷痕文學”的尺度來看也是非常虐的。那段動蕩歲月,無疑給葉文潔的心靈帶來巨大創(chuàng)傷。
不過,《三體》僅僅是在表面上和“傷痕文學”相似,骨子里二者是不同的。不同之處在于,經(jīng)歷了那段動蕩歲月的“傷痕文學”,否定的是某種觀念或立場,但從來沒有上升為對人類整體性的否定。但是葉文潔將對于動蕩歲月的否定,轉(zhuǎn)化為對于人類整體的否定。葉文潔有一種徹底的虛無,她不是憎惡某個兇手,她厭倦的是人類整體。這樣的人物,這樣的觀念,在“傷痕文學”中是從來沒有過的。
葉文潔之所以產(chǎn)生對于人類整體性的厭倦,一個思想上的契機是讀到了《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緊挨著《瘋狂年代》這一節(jié)的下一節(jié),就叫《寂靜的春天》。葉文潔上山下鄉(xiāng),在大興安嶺的深處伐木,她看著眼前這些長了幾百年的參天大樹倒下,她內(nèi)心感到劇痛。要是提前來一句《三體》中的著名臺詞的話,油鋸手會對著這些大樹說:“毀滅你,與你何干?”此時葉文潔遇到了一個叫白沐霖的記者,他正在翻譯蕾切爾·卡森出版于1962年的環(huán)保經(jīng)典《寂靜的春天》。小說原文寫道,這本書使葉文潔對人類之惡第一次進行了理性的思考。
《寂靜的春天》(校園經(jīng)典彩繪版),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年4月
請大家注意,這里發(fā)生了一次非常重要的替換:葉文潔將《寂靜的春天》中描寫的人類使用殺蟲劑對環(huán)境造成的傷害,和動蕩歲月里的那些非理性行為造成的傷害等價齊觀。我們不會這么看問題的,我們不會認為打死一個人和殺死一只鳥是一回事,因為我們是以“人”為中心來判斷的。這種以“人”為中心的世界觀,是文藝復興以來重要的觀念,也是現(xiàn)代世界的重要支撐。
《三體》劇照,陳瑾 飾 老年葉文潔
而《寂靜的春天》隱含著對于人類中心主義的反對。在《三體》第一部中,三體組織中的葉文潔受《寂靜的春天》影響,伊文斯受《動物解放》影響?!秳游锝夥拧罚ˋnimal Liberation:The definitive classic of the Animal Movement)是著名學者彼得·辛格的作品,也是環(huán)保主義的經(jīng)典作品,強調(diào)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不能以人類為標準來判斷。
《動物解放 : 30周年紀念版》,中信出版社2018年出版
劉慈欣借助《寂靜的春天》《動物解放》這些環(huán)保主義經(jīng)典作品,將葉文潔乃至于《三體》的思想指向,從當代文學中轉(zhuǎn)移了出來,盡管這種轉(zhuǎn)移今天看來略顯粗糙。
這種思想上的轉(zhuǎn)移,或許可概括為兩點:第一點,反對以人為中心來理解世界,這一點挑戰(zhàn)了現(xiàn)代社會基石的人文主義思想。第二點,將人類視為一個整體來理解。這種理解方式既回避了具體的政治,比如社會內(nèi)部的等級尊卑、動蕩歲月中的孰是孰非;又是高度政治性的,將人類視為一種自然化的、和動物相似的整體,“生存”是該群體的第一要義。
《三體》第一部借助環(huán)保主義經(jīng)典走出“傷痕文學”乃至于走出當代文學之后,已然預示了《三體》第二部的主要思想。人類這個整體怎么在“黑暗森林”中生存下來,構(gòu)成了第二部的核心主題。就文筆來說《三體》談不上是杰作,《三體》的魅力是思想性的,這其實是一部以科幻小說面目出現(xiàn)的思想小說,它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社會一些根本的思想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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