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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漢宣帝:西漢中后期時人對漢宣帝形象的層累建構(gòu)

“孝宣情結(jié)”的緣起,除孝宣政治外,亦受到西漢時人層累建構(gòu)的漢宣帝中興形象的影響。劉秀以前漢宗室的身份起兵,高舉光復(fù)大旗,最終重建漢朝。

“孝宣情結(jié)”的緣起,除孝宣政治外,亦受到西漢時人層累建構(gòu)的漢宣帝中興形象的影響。劉秀以前漢宗室的身份起兵,高舉光復(fù)大旗,最終重建漢朝。于新生的東漢而言,光武此舉實屬創(chuàng)革,但因其自覺承緒西漢,以至“中興”成為東漢士人政治話語體系中的重要一環(huán)。對這一政治話語的自我認(rèn)同驅(qū)使士人與和光武相似,起于民間,有中興之功的漢宣帝產(chǎn)生了共鳴。如此認(rèn)同感與歸屬感的產(chǎn)生,離不開西漢時人對宣帝中興形象的建構(gòu)。

這一建構(gòu),始于宣帝樹立統(tǒng)治權(quán)威的需要。這種中國古代傳統(tǒng)帝王的統(tǒng)治權(quán)威建立在其獲得政權(quán)的合法性和統(tǒng)治措施的正確性之上。因其特殊的身世背景,宣帝是西漢繼高祖劉邦之后第一位起于閭里的皇帝。從庶民到皇帝的飛躍絕非易事,在漢代正常的皇位傳承體系中,庶人本不具備成為皇帝的條件。元平元年(前74)七月庚申,庶民劉病已沐浴更衣齋戒后入朝,“庚申,入未央宮,見皇太后,封為陽武侯。已而群臣奉上璽綬,即皇帝位,謁高廟”。劉病已先入宮朝見上官太后,受爵陽武侯,再登帝位,后拜謁高廟。這一儀式流程較之正常的即位禮儀稍顯復(fù)雜,卻頗具深意,顏師古注曰:“先封侯者,不欲立庶人為天子也?!?/p>

細(xì)考漢代史料可知,在時人眼中,天子實乃爵位體系中的一環(huán)。平帝元始五年(5),時任大司馬的王莽奏言中便有“王者父事天,故爵稱天子”云云,可知天子即為爵位。東漢官方認(rèn)定的《白虎通》亦明確視天子為爵位,由天授予。漢代君主常因國家吉事遍賜民爵,旨在將天下百姓納入國家秩序之中。西嶋定生視爵制秩序為國家秩序,并指出:“以皇帝為中心,使所有的官吏庶民都參加到這個爵制秩序中來,人人都作為這一結(jié)構(gòu)的成員而被安排到一定的位置上。”庶民雖可積累爵級,卻至高不過公乘,與高爵相異,非能進(jìn)入國家核心。王充有云:“起于微賤,無所因階者難;襲爵乘位,尊祖統(tǒng)業(yè)者易?!蓖醭渌府?dāng)非普通民爵。由此可知,庶人若非以武功超階,則當(dāng)先有高爵,進(jìn)入高級爵位系統(tǒng)后,方有可能成為天子。又按《續(xù)漢書》,東漢皇帝駕崩后,太子在柩前先即天子位(爵),再即皇帝位。反觀宣帝的即位儀式,劉病已由權(quán)臣奏議,經(jīng)前朝皇權(quán)的代表上官太后同意,先拜爵為侯,繼晉爵為天子,再登基為帝,后拜謁高廟以最終確認(rèn)皇帝身份。這樣的流程致使宣帝的君權(quán)近乎于人授,終究不如由之天命的“天子”(即自動獲得天命的儲君)。先前劉賀荒淫,群臣聯(lián)名上奏太后請廢帝,由尚書令誦讀奏章,歷數(shù)其無道之行。讀奏未罷,上官太后便怒斥云:“止!為人臣子當(dāng)悖亂如是邪!”彼時劉賀尚為皇帝,仍被太后斥為人臣子,可推知由這一途徑登基為帝者脆弱的權(quán)力基礎(chǔ),皇權(quán)的神圣性亦遭到嚴(yán)重地削弱。天命的先天不足,致使劉病已需要借用特殊的政治符號來反復(fù)證明其獲得政權(quán)的合法性和統(tǒng)治措施的正確性,而西漢時人在強調(diào)宣帝獲得政權(quán)合法性和統(tǒng)治政策正確性的同時,又推動了其中興形象的建構(gòu)。

漢宣帝


讖緯與祥瑞:漢宣帝在位前后的形象建構(gòu)

漢昭帝元鳳三年(前78),即漢宣帝登基前四年,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異象?!稘h書·眭弘傳》記此事云:

孝昭元鳳三年正月,泰山萊蕪山南匈匈有數(shù)千人聲,民視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圍,入地深八尺,三石為足。石立后有白烏數(shù)千下集其旁。是時昌邑有枯社木臥復(fù)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樹斷枯臥地,亦自立生,有蟲食樹葉成文字,曰“公孫病已立”,孟推《春秋》之意,以為“石柳皆陰類,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處。今大石自立,僵柳復(fù)起,非人力所為,此當(dāng)有從匹夫為天子者??萆缒緩?fù)生,故廢之家公孫氏當(dāng)復(fù)興者也”。孟意亦不知其所在,即說曰:“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泵鲜褂讶藘?nèi)官長賜上此書。時,昭帝幼,大將軍霍光秉政,惡之,下其書廷尉。奏賜、孟妄設(shè)妖言惑眾,大逆不道,皆伏誅。后五年,孝宣帝興于民間,即位,征孟子為郎。

該年天下異象頻出,泰山大石自立,昌邑僵柳復(fù)起,上林蟲葉成字。天人感應(yīng)的流行,使得其時的一些士人對異象的出現(xiàn)尤為敏感,并常以此來反思現(xiàn)實政治。儒生眭弘推《春秋》之意,又引董仲舒之言,認(rèn)為漢帝應(yīng)讓位于賢人,而此賢人當(dāng)是時為匹夫的“故廢之家公孫氏”。此番言論在其時可謂大逆不道,眭弘由此獲罪于朝廷,伏誅身死。但這樣的異象卻在四年后與擁有特殊身份(故廢之家+公孫病已)的劉病已的登基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

前賢時彥對昭帝時的讖緯異象頗為關(guān)注,多認(rèn)為其關(guān)涉武帝以降的政治斗爭。此說可考,但從另一角度來看,昭帝以后,昌邑王雖登大位,旋即被廢,劉病已以故太子嫡孫的身份登基,正合異象。而且在眭弘的觀念中,漢家當(dāng)傳國于賢人,其后霍光在討論繼嗣問題時亦主張于漢家子孫中擇賢取之。元平元年(前74)七月霍光與群臣議立劉病已為帝以繼嗣昭帝,聯(lián)名奏書上官太后曰:“禮,人道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毋嗣,擇支子孫賢者為嗣。孝武皇帝曾孫病已,有詔掖庭養(yǎng)視,至今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jīng)》,操行節(jié)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子萬姓?!庇谑琴t人劉病已自民間起,登基為皇帝,名諱事跡皆與讖緯異象暗合,正可彌補宣帝天命的先天不足。而宣帝即位后征召眭弘之子為郎,既出于安撫人心的需要,又表明了自身對眭弘解釋讖緯異象的認(rèn)同。在這一過程中,宣帝完成了對此異象的利用,在昭示其天命所歸的同時,又塑造了自己的賢主形象。

宣帝登基后,基于繼續(xù)強化其獲得政權(quán)的合法性和因其即位后亟待證明之統(tǒng)治措施正確性的需要,另一種中國古代具有特殊意義的政治符號—祥瑞被廣泛地記載,成為西漢時人建構(gòu)漢宣帝中興形象的另一取徑。祥瑞在中國古代政治中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鬃佑姓Z云:“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張載嘗曰:“鳳至圖出,文明之祥。伏羲、舜、文之瑞不至,則夫子之文章,知其已矣?!敝祆溆凶⒃唬骸傍P,靈鳥,舜時來儀,文王時鳴于岐山。河圖,河中龍馬負(fù)圖,伏羲時出,皆圣王之瑞也。已,止也?!兵P鳥、河圖皆是圣王之祥,世無圣王,自然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孔子由是感嘆生命將盡。反之則意味著圣王出世。

自孔子以來,儒生便把祥瑞的出現(xiàn)視為圣王出世的標(biāo)準(zhǔn)之一,后世帝王無不醉心于其所構(gòu)建的“祥瑞現(xiàn)則圣王出”的聯(lián)動裝置。戰(zhàn)國時期的五德終始說及漢武帝時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應(yīng)說顯然又強化了這一聯(lián)動裝置。王充云:“儒者說鳳皇騏驎為圣王來,以為鳳皇騏驎,仁圣禽也,思慮深,避害遠(yuǎn),中國有道則來,無道則隱。稱鳳皇騏驎之仁知者,欲以褒圣人也,非圣人之德,不能致鳳皇騏驎。”缺乏天命的漢宣帝正需要此來鞏固自己的地位。由《漢書》諸紀(jì)傳可見,宣帝朝所見祥瑞頗多,如元康二年(前64)三月鳳皇甘露降集,元康三年(前63)春神爵數(shù)集泰山,六月數(shù)以萬計的五色鳥飛過三輔諸縣。總之,宣帝時祥瑞頻現(xiàn),史稱其時“天下和平,四夷賓服,神爵、五鳳之間屢蒙瑞應(yīng)”。這無疑昭示著宣帝天命所歸,其獲得政權(quán)的合法性和統(tǒng)治措施的正確性自然不言自明。

西漢士人不但上報祥瑞,還為宣帝作歌頌德。神爵、五鳳間,天下富足,祥瑞頻出。彼時宣帝頗作詩歌,有意發(fā)展協(xié)律之業(yè),廣求博識通達(dá)才德出眾之士。益州刺史王襄為歌頌宣帝圣政,教化四方百姓,特請辯士王褒作詩歌,分別名為《中和》《樂職》《宣布》,又選人依《鹿鳴》之聲練習(xí)唱和。三詩皆以頌揚漢德為旨,“中和者,言政教隆平,得中和之道也。樂職,謂百官萬姓樂得其常道也。宣布,德化周洽,遍于四海也”。王褒另有《四子講德論》,設(shè)微斯文學(xué)、虛儀夫子、浮游先生、陳丘子四人,暗喻其志。浮游先生有語云:“世平道明,臣子不宣者,鄙也。鄙殆之累,傷乎王道?!泵餮允咳水?dāng)歌頌盛世。又浮游先生嘗云:“今圣主冠道德,履純?nèi)?,被六藝,佩禮文,屢下明詔,舉賢良,求術(shù)士,招異倫,拔后茂,是以海內(nèi)歡慕,莫不風(fēng)馳雨集,襲雜并至,填庭溢闕,含淳詠德之聲盈耳,登降揖讓之禮極目。進(jìn)者樂其條畼,怠者欲罷不能,偃息匍匐乎詩書之門,游觀乎道德之域?!绷攘葦?shù)語,更是極盡褒美之詞。

彼時何武為童子,與楊覆眾等共習(xí)三詩。爾后何武等人負(fù)笈長安,歌于太學(xué),為宣帝所聞。宣帝召見何武等人,命其表演,感慨有云:“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當(dāng)之!”于是宣帝留王褒待詔,賞賜何武等人錦帛并罷退。盡管自謙如此,但宣帝實則樂于接受這樣的贊美。宣帝后詔使王褒作圣主得賢臣的頌文,其意與《四子講德論》“故有賢圣之君,必有明智之臣”相仿,有所謂“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賢明之臣”云云,皆暗示宣帝為圣主。王褒數(shù)文,均以褒美宣帝為旨趣,甚得宣帝之意。邢義田指出:“宣帝是除哀帝以外,唯一可考曾自我稱圣的西漢皇帝?!边@些皆源于宣帝與時人為共同構(gòu)建自身獲得政權(quán)合法性和證明統(tǒng)治措施正確性需要的舉動,無疑都擴大了宣帝美政的影響力。

漢宣帝褒獎守令,此圖出自明刻本《帝鑒圖說》


祥瑞頻出,精通經(jīng)學(xué)的宣帝還因此屢更年號。年號這種特殊的政治時間概念,既需上書史冊,又要下達(dá)百姓。東晉博士徐禪有云:“事莫大于正位,禮莫盛于改元?!毙垡韵槿馂槟晏?,與前揭諸事相同,其意在通過時間和空間,于天下百姓乃至后世萬民心中,人為地將彼時祥瑞頻出的印象深化,以達(dá)到強調(diào)其天命所歸的目的。宣帝一朝共有本始、地節(jié)、元康、神爵、五鳳、甘露、黃龍七個年號,除本始、地節(jié)、元康外,其余年號的變更及命名均與祥瑞有關(guān)。如神爵元年(前61)三月,宣帝下詔云:“乃元康四年嘉谷玄稷降于郡國,神爵仍集,金芝九莖產(chǎn)于函德殿銅池中,九真獻(xiàn)奇獸,南郡獲白虎威鳳為寶。朕之不明,震于珍物,飭躬齋精,祈為百姓。東濟大河,天氣清靜,神魚舞河。幸萬歲宮,神爵翔集。朕之不德,懼不能任。其以五年為神爵元年。”神爵者,晉灼曰:“《漢注》大如鷃爵,黃喉,白頸,黑背,腹斑文也?!睋P雄《羽獵賦》有云:“鳳凰巢其樹,黃龍游其沼,麒麟臻其囿,神爵棲其林?!睋P雄將神爵與祥瑞的傳統(tǒng)代表如鳳凰、黃龍、麒麟等珍禽異獸并提,可知神爵當(dāng)是一種較為罕見的,能代表祥瑞的飛鳥。宣帝即因元康年間神爵頻出而改元神爵。

祥瑞頻現(xiàn),有利于強化漢宣帝獲得政權(quán)的合法性和統(tǒng)治措施的正確性。趙翼所謂“得無二帝本喜符瑞,而臣下遂附會其事耶”之問實由于此。宣帝還常以此為由賞賜天下吏民,元康二年(前64)三月,宣帝即因鳳凰、甘露降集,“賜天下吏爵二級,民一級,女子百戶牛酒,鰥寡孤獨高年帛”,前舉宣帝下詔改元神爵時亦有此舉。西嶋定生認(rèn)為君主通過賜爵,可以將國家權(quán)力滲入基層組織內(nèi)部,并加以管理,與每一位編戶民形成身份性的結(jié)合?!耙虼?,在這里,就可以想像得到有一種以天子為中心的、由傳統(tǒng)和習(xí)俗所支撐的緊密的結(jié)合,自天子乃至庶民被組成單一的集團;其理念則是,彼此相互間以爵的觀念為媒介而結(jié)成的一種有連帶性的意識”,如此,宣帝屢因祥瑞賜吏民爵,無疑會促使百姓在心中自覺地生成宣帝的仁君形象。

通過時人建構(gòu)之“祥瑞現(xiàn)—圣王出”的聯(lián)動裝置,輔以年號這一政治時間工具,又可將屢致祥瑞的漢宣帝推向圣王的高臺。宣帝朝頻繁的祥瑞給后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為后人評價孝宣政治的重要依據(jù)。東漢士人頻頻就此事作文頌德,如中元元年群臣奏言云:“地祇靈應(yīng)而朱草萌生。孝宣帝每有嘉瑞,輒以改元,神爵、五鳳、甘露、黃龍,列為年紀(jì),蓋以感致神祇,表彰德信。是以化致升平,稱為中興?!比撼急阋孕蹖抑孪槿馂槊?,勸光武令史官撰集祥瑞,以流傳后世。王充《論衡·指瑞》雖以駁斥俗儒為旨趣,仍曰:“孝宣皇帝之時,鳳皇五至,騏驎一至,神雀、黃龍、甘露、醴泉,莫不畢見,故有五鳳、神雀、甘露、黃龍之紀(jì)。使鳳驎審為圣王見,則孝宣皇帝圣人也;如孝宣帝非圣,則鳳驎為賢來也?!逼洹缎麧h》則稱頌漢德云:“如以瑞應(yīng)效太平,宣、明之年,倍五帝、三王也。夫如是,孝宣、孝明,可謂太平矣。”又班固《兩都賦》有云:“神雀、五鳳、甘露、黃龍之瑞,以為年紀(jì)?!蓖醴澬壑啬潦?,致祥瑞,“故能致治安而世升平,降鳳皇而來麒麟,天人悅喜,符瑞并臻,功德茂盛,立為中宗”。由此,在讖緯異象祥瑞的烘托下,漢宣帝成了漢朝圣主。

謚號:漢宣帝身后的形象建構(gòu)

黃龍元年(前49)十二月甲戌,宣帝駕崩于未央宮。突如其來的變故并未停止西漢時人建構(gòu)宣帝中興形象的進(jìn)程,為劉詢上謚號便又是一途。謚號是中國古代皇帝普遍擁有的政治稱號,通常在皇帝駕崩后由群臣商定并公布天下,是皇帝一生功過的總結(jié)?!妒酚洝窌吩疲骸肮视^其舞而知其德,聞其謚而知其行?!迸狍S注引鄭玄語曰:“謚者行之跡?!睆埵毓?jié)曰:“制死謚隨君德,故聞死謚則知生行。”謚號政治意義重大,故時人對此頗為重視。

漢代為前朝皇帝上謚號有一套嚴(yán)格的禮儀程序,明帝登基后詔書有“太尉憙告謚南郊”之語,李賢注引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曰:“禮,臣子無爵謚君父之義也,故群臣累其功美,葬日,遣太尉于南郊告天而謚之?!薄独m(xù)漢書·禮儀志》“大喪”條載東漢群臣為大行皇帝上謚號的儀式流程云:“太尉詣南郊。未盡九刻,大鴻臚設(shè)九賓隨立,群臣入位,太尉行禮。執(zhí)事皆冠長冠,衣齋衣。太祝令跪讀謚策,太尉再拜稽首。治禮告事畢。太尉奉謚策,還詣殿端門。太常上祖奠,中黃門尚衣奉衣登容根車。東園武士載大行,司徒卻行道立車前。治禮引太尉入就位,大行車西少南,東面奉謚策,太史令奉哀策立后。太常跪曰‘進(jìn)’,皇帝進(jìn)。太尉讀謚策,藏金匱?;实鄞慰撇赜趶R?!北M管西漢的相關(guān)儀式失載,但若以東漢制度推想,應(yīng)不會有太多偏差,無非只是官職變動,權(quán)限有別而已。又《白虎通》云:“天子崩,大臣至南郊謚之者何?以為人臣之義,莫不欲褒稱其君,掩惡揚善者也。故之南郊,明不得欺天也。”莊嚴(yán)而煩瑣的儀式恰恰凸顯了謚號在兩漢時期的神圣性和合法性,因此漢帝的謚號對于其人功過及形象的研究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西漢時人為劉詢上“孝宣”謚號,代表其對漢宣帝生平的總結(jié)和評價。需要說明的是,漢朝以孝治天下,使天下誦讀《孝經(jīng)》,選吏舉孝廉,皆不離孝。田延年于群臣商議廢黜劉賀時語曰:“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且漢之傳謚常為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又顏師古注《漢書·惠帝紀(jì)》云:“孝子善述父之志,故漢家之謚,自惠帝已下皆稱孝也?!惫蕽h朝皇帝的謚號皆是“孝+謚字”的形式,此意明了,姑且不論。

如此,劉詢的一生功過就集中于“宣”字,而此字則頗有意味。顏師古注《漢書·宣帝紀(jì)》引應(yīng)劭語曰:“謚法:‘圣善周聞曰宣?!薄段墨I(xiàn)通考·王禮》云:“圣善周聞曰宣?!庇凶⒃唬骸巴ㄓ谏频?,聲教宣聞?!薄巴ㄓ谏频馈碑?dāng)指精通正道,“聲教宣聞”則應(yīng)有國家層面的聲威教化廣泛傳播,達(dá)于四海之意,如《史記·夏本紀(jì)》云:“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p>

漢宣帝緣何得此謚號,史未明言。劉詢以前只有周宣王的謚號為“宣”。雖不知所取何意,但按取謚之意,反觀姬靜生平事跡或可知一二。周宣王在位時勵精圖治,北擊獫狁,西平西戎,東征淮夷,南臣荊楚,使周朝復(fù)興,諸侯歸順,聲教廣布四方。皇甫謐有云:“(周宣王)命南宮仲、邵虎、方叔、吉父并征定之,復(fù)先王境土,繕車徒,興畋狩禮,天下喜王化復(fù)行,號稱中興?!敝苄踬e服四夷的功績,為時人所認(rèn)可。周時詩人多以宣王與其肱股經(jīng)營四方之事為主題,作詩稱頌宣王武功,如《詩經(jīng)》中的《江漢》《采芑》《烝民》等篇,皆是以此為旨趣?!洞笱拧そ瓭h》有曰:“四方既平,王國庶定。……明明天子,令聞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國?!比绱苏现u法“聲教宣聞”之意,故周宣王應(yīng)憑其賓服四夷,致國中興之功得此謚號。

至于劉詢得“宣”之美謚,亦可依照其功績倒推。如前所述,班固羅列宣帝功績時分出內(nèi)政、外交兩路,于外交一路便是賓服四夷。宣帝時匈奴入朝稱藩,西羌俯首請降,邊境數(shù)代無烽火。班固對此大加頌揚,稱美宣帝曰:“遭值匈奴乖亂,推亡固存,信威北夷,單于慕義,稽首稱藩。功光祖宗,業(yè)垂后嗣,可謂中興,侔德殷宗、周宣矣?!庇帧稘h書·敘傳》亦以此為功,其文云:“柔遠(yuǎn)能邇,燀耀威靈,龍荒幕朔,莫不來庭。丕顯祖烈,尚于有成。述《宣紀(jì)》第八?!痹佟稘h書·匈奴傳》則贊云:“至孝宣之世,承武帝奮擊之威,直匈奴百年之運,因其壞亂幾亡之阨,權(quán)時施宜,覆以威德,然后單于稽首臣服,遣子入侍,三世稱藩,賓于漢庭。是時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菞庶亡干戈之役。”故筆者以為,漢宣帝所得“宣”之美謚與其功相符,當(dāng)有褒揚其賓服四夷,聲教達(dá)于四方之意。

此外,由儒家經(jīng)典而來的夷夏觀念,加之漢王朝建立以來與周邊游牧民族,尤其是和匈奴坎坷的交流史,使得漢人尤為重視國家與周邊四夷的關(guān)系,能否處理好這一關(guān)系逐漸成為評判國家是否興盛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不獨周人,漢人對周宣王賓服四夷亦稱頌頗多,并由此將其推上了中興之主之位,如《史記·周本紀(jì)》云:“宣王即位,二相輔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fēng),諸侯復(fù)宗周?!庇侄偈嬖趯Σ邥r曰:“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弊,明文、武之功業(yè),周道粲然復(fù)興,詩人美之而作,上天晁之,為生賢佐,后世稱通,至今不絕?!卑喙桃嘣疲骸爸淋餐踉鴮O宣王,興師命將以征伐之,詩人美大其功……是時四夷賓服,稱為中興?!?/p>

在漢人眼中,周宣王通過征伐各方,使其聲教宣聞于四夷,致周室中興。這一認(rèn)識直接影響了西漢政治。元朔二年(前127),武帝遣衛(wèi)青等北擊匈奴,獲河南地,因而建造朔方城。彼時武帝有詔引《詩經(jīng)·小雅》“薄伐獫允,至于太原”“出車彭彭,城彼朔方”等語。錢穆即認(rèn)為武帝拘泥于《詩》《書》,“以北伐匈奴,比附周宣王薄伐獫狁為中興令主”。武帝將河南地所筑新城命名為朔方,亦有齊功周宣王之意。又成帝時劉向曾比較文、宣二帝優(yōu)劣云:“中宗之世,政教明,法令行,邊境安,四夷親,單于款塞,天下殷富,百姓康樂,其治過于太宗之時,亦以遭遇匈奴賓服,四夷和親也?!眲⑾蛘J(rèn)為宣帝優(yōu)于文帝,即出于對其賓服四夷之功的認(rèn)同。再如哀帝初立時群臣商議宗廟存廢之事,時任太仆王舜、中壘校尉劉歆亦有議論:

臣聞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獫狁最強,于今匈奴是也。至宣王而伐之,詩人美而頌之曰“薄伐獫狁,至于太原”,又曰“啴啴推推,如霆如雷,顯允方叔,征伐獫狁,荊蠻來威”,故稱中興?!⑽浠实垌袊T勞無安寧之時,乃遣大將軍、驃騎、伏波、樓船之屬,南滅百粵,起七郡;北攘匈奴,降昆邪十萬之眾,置五屬國,起朔方,以奪其肥饒之地;東伐朝鮮,起玄菟、樂浪,以斷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并三十六國,結(jié)烏孫,起敦煌、酒泉、張掖,以鬲婼羌,裂匈奴之右肩。單于孤特,遠(yuǎn)遁于幕北。四垂無事,斥地遠(yuǎn)境,起十余郡。功業(yè)既定,乃封丞相為富民侯,以大安天下,富實百姓,其規(guī)模可見。又招集天下賢俊,與協(xié)心同謀,興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地之祠,建封禪,殊官號,存周后,定諸侯之制,永無逆爭之心,至今累世賴之。單于守藩,百蠻服從,萬世之基也,中興之功未有高焉者也。

王舜、劉歆承繼武帝認(rèn)識,首頌《小雅》之詩,盛贊周宣王征討四夷,中興周室,再著力描述武帝征討四方的故事,并以此作為其有中興之功的依據(jù),希望保留武帝的世宗廟。王舜、劉歆認(rèn)為“單于守藩,百蠻服從”是萬世基業(yè),亦是出于君主賓服四夷有中興之功的認(rèn)識。

由此可知,賓服四夷已然是漢人評價王朝中興的重要條件。漢宣帝一如中興周室的周宣王,亦是賓服四夷,致國中興,自然就有資格被納入中興之主的討論范圍之中,這也推動了日后宣帝中興形象的最終完成。

漢宣帝以降的中興形象建構(gòu)

宣帝以降,國家日漸衰敗,“中興”成為其時朝野的普遍追求。汪華龍認(rèn)為:“在西漢王朝日漸衰敗之際,‘中興’說實際上是其時社會普遍的希望振衰起敝、重現(xiàn)圣君盛世的政治理想。王莽謀篡時營造出的周公之治的氛圍,以及朝野上下粉飾太平的舉措,都指向了衰世復(fù)興、中興政化的社會訴求。”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呼喚中興之主成為漢人重要的政治文化活動。雖然后人為漢宣帝上美謚,頌功德,但宣帝唯一中興漢朝形象的建構(gòu)卻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曲折、層累的過程。自宣帝駕崩至平帝元始四年(4)前,漢人對漢宣帝形象的建構(gòu)都沒有完全定型。

宣帝兼雜王霸而元帝崇儒,父子二人治國理念的分歧為世人所知。元帝即位后,時人諂媚新君,紛紛詆毀孝宣政治。彼時匡衡上書言此事曰:“陛下圣德天覆,子愛海內(nèi),然陰陽未和,奸邪未禁者,殆論議者未丕揚先帝之盛功,爭言制度不可用也,務(wù)變更之,所更或不可 行,而復(fù)復(fù)之,是以群下更相是非,吏民無所信?!比绱酥荚诎胃咴郏H損宣帝的政治風(fēng)氣自然會使宣帝的形象建構(gòu)受到阻礙。由陳湯攻伐郅支單于之事亦可窺見一斑。建昭三年(前36),西域副校尉陳湯應(yīng)時矯制發(fā)兵,脅迫西域都護騎都尉甘延壽,共擊郅支單于,斬其首而獻(xiàn)。元帝有意封賞甘延壽、陳湯,但又礙于匡衡、石顯之言,故猶豫不決。劉向欲褒揚其功,上疏贊美甘延壽、陳湯云:“故言威武勤勞則大于方叔、吉甫,列功覆過則優(yōu)于齊桓、貳師,近事之功則高于安遠(yuǎn)、長羅,而大功未著,小惡數(shù)布,臣竊痛之!宜以時解縣通籍,除過勿治,尊寵爵位,以勸有功?!狈绞濉⒁允侵苄醯闹信d輔臣,劉向認(rèn)為甘延壽、陳湯討伐匈奴,斬首郅支單于之功要超過方、尹,隱隱有元帝武功高于中興圣主之意,這一敘事與后世固定的,以漢宣帝輔臣比周宣王元功,頌揚宣帝唯一中興形象的范式不同,可知此時宣帝形象尚未完全定型。元帝為宣帝上畢“孝宣”之謚后,再無褒揚先帝之舉,宣帝于元帝朝竟不得一廟號,亦為明證。

漢宣帝命蕭望之主持召開石渠閣會議,此圖出自《帝鑒圖說》


直到成帝時宣帝的形象才有所改觀。其時西羌有警,成帝思念將帥之臣,追美宣帝朝名將趙充國,命揚雄于其畫側(cè)作頌辭。揚雄贊揚充國武功,兼美孝宣中興,其文有“昔周之宣,有方有虎,詩人歌功,乃列于《雅》。在漢中興,充國作武,赳赳桓桓,亦紹厥后”云云,顯然將趙充國視作周宣王麾下功勛方叔、召虎之倫,與劉向頌甘延壽、陳湯相似。方叔、召虎皆受王命,平定四方,詩人歌之,文載《詩經(jīng)》,如《采芑》稱方叔:“顯允方叔,征伐獫狁,荊蠻來威。”又《江漢》頌召虎:“江漢湯湯,武夫洸洸。經(jīng)營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國庶定。時靡有爭,王心載寧?!睋P雄仿《詩》頌體,以周宣王之世與漢朝中興之時即趙充國所活躍的宣帝朝相對,正是有意將漢宣帝比之中興周朝的周宣王,以光孝宣中興之功,與其謚號喻義可謂一脈相承。汪華龍認(rèn)為此頌是最早建構(gòu)漢宣帝中興形象的可信文本。揚雄此頌應(yīng)有糾正劉向頌詞文弊,重塑漢宣帝形象之意。這一文本亦成為后世建構(gòu)漢宣帝中興形象的雛形和范式。

即便如此,中興之主在西漢后期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也并非特指漢宣帝,如成帝時陳湯因事下獄,谷永上疏贊其云:“漢元以來,征伐方外之將,未嘗有也?!惫扔垒^之劉向更進(jìn)一步,將陳湯之功列為漢朝武功之冠,可知在谷永的認(rèn)識中,元帝之功要高于宣帝。又永始二年(前15)谷永曾與尚書曰:“漢興九世,百九十余載,繼體之主七,皆承天順道,遵先祖法度,或以中興,或以治安?!惫扔离m然有圣主中興漢朝的認(rèn)識,但并未明言高祖至成帝之間的七位嗣主(惠、文、景、武、昭、宣、元)何人中興,何人治安。前文所舉哀帝時王舜、劉歆為了保留武帝的世宗廟,著力描述武帝征討四方史事,也將其推到了中興之主之位。可知中興之主在西漢后期仍是一個模糊的概念。

依筆者陋見,直到平帝元始四年(4)王莽為宣帝上中宗廟號,才意味著漢朝對宣帝中興漢朝之功的基本確認(rèn)。漢代廟號的政治意義重大,后文另有論述,于此不作展開。簡單來說,祖有功而宗有德是廟號授予的標(biāo)準(zhǔn)。漢宣帝既得中宗廟號,自然也需憑借功德?!稘h書》對平帝以前獲得廟號的諸帝功德皆有記述,如漢景帝、漢宣帝先后討論文帝、武帝廟樂之時,皆下詔敘述先帝功德,文載《漢書》,但對宣帝之功,諸帝卻無明言,這一問題首先需要辨明。

王莽于此年奏請平帝,為宣、元二帝上廟號,有其自身的政治目的?!稘h書·陳湯傳》云:“(陳湯)死后數(shù)年,王莽為安漢公秉政,既內(nèi)德湯舊恩,又欲諂皇太后,以討郅支功尊元帝廟稱高宗。”陳湯在元帝時討伐郅支單于建功,又有舊恩于王莽;王政君為元帝皇后,拔高元帝自然有奉承元后之意。故王莽將陳湯矯制討伐郅支單于之功,移植到原本態(tài)度游移的元帝身上,以此尊其為高宗,既感激陳湯舊恩,又借機獻(xiàn)諂于王太后。王莽更視此為己功,欲壯大其代漢的資本,其依《周書》所作的《大誥》即云:“建靈臺,立明堂,設(shè)辟雍,張?zhí)珜W(xué),尊中宗、高宗之號。”由此可知,元帝之功集中體現(xiàn)在討伐郅支單于,臣服匈奴。早在元帝之前,宣帝便使單于款塞,四夷賓服,且成帝命揚雄為趙充國作賦,亦是緣起于西北邊境的烽火。漢宣帝懷柔遠(yuǎn)方,對匈奴的影響亦頗為深遠(yuǎn)。王莽篡漢后,積極打壓匈奴,致使匈奴內(nèi)生貳心,擾亂西域。始建國二年,王莽為削弱匈奴勢力,將彼境土地人民一分為十五,遣將派使四出招誘呼韓邪單于諸子,欲以次第拜為單于,各統(tǒng)其境。烏珠留單于大怒云:“先單于受漢宣帝恩,不可負(fù)也。今天子非宣帝子孫,何以得立?”遂遣將入塞搶掠。烏珠留單于對宣帝法統(tǒng)缺位的關(guān)注即源于呼韓邪單于臣服于宣帝的故事,其發(fā)兵為亂實因自身利益受損,但數(shù)世以來邊塞無警,漢匈相安的客觀事實,使得匈奴認(rèn)同宣帝之功。故和謚號一樣,宣帝也應(yīng)憑賓服四夷,致國中興之功得中宗廟號。廟號的建立使得宣帝有資格與高、文、武諸帝同列,受萬世景仰,但也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王莽為元帝上廟號意在奉承王政君,論功自然不會向宣帝傾斜,元帝高宗的廟號就明顯要高于中宗,加之王莽擅權(quán)使西漢后期廟號泛濫,直接削弱了廟號的神圣性和合法性。這就意味著宣帝唯一的中興地位并沒有完全確立,這些問題就留待東漢人來解決。

自昭帝元鳳三年到平帝元始四年的八十余年間,西漢時人對宣帝中興形象的建構(gòu)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曲折、層累的過程。異象、祥瑞(年號)、謚號、廟號,多種政治符號的匯集共同建構(gòu)了西漢人眼中中興漢朝的宣帝形象,盡管宣帝的地位并不穩(wěn)固,但這一相對不成熟的層累建構(gòu)還是使得東漢士人時常憧憬著宣帝朝的盛世。如此,宣帝“兼雜王霸”的政治思想,具有參考價值和個人標(biāo)識的政治實踐一道構(gòu)成了獨特的孝宣政治,加之同樣有中興美譽的政治形象,東漢士人的“孝宣情結(jié)”即由此緣起。

(本文摘自田豐著《“孝宣情結(jié)”與東漢政治》,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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